迪伦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门口,崔斯坦随时都可能会走进来。虽然他可能经受了狂风侵袭,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一定会安然无恙。他会平安出现,接着掌控住局面。这是必需的。

她的心在胸膛里怦怦乱跳,把僵硬的肌肉扯得生疼。她的体力已经在过度劳累中耗尽,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又过了大概几分钟,但感觉却像是过了很久,寒气开始从地上侵入她的身体,钻进了骨头深处。她颤抖的四肢开始僵硬,她知道必须要挪一下地方了。

她从地上坐起来,肌肉一阵剧痛,她不由发出一声呻吟。她仍然不敢把目光从门口挪开。只要她—直看着那里,崔斯坦就随时可能会到来。她的潜意识深处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个想法太荒唐了。但是她仍然执着于这个信念,因为要让她的恐惧感不至于涌到嗓子眼,然后失控尖叫,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迪伦尽力支撑起颤抖的双腿,借助门框的帮助,她终于站了起来。她紧紧抓着那块摇摇欲坠的朽木,又恐惧又疲劳,连一丁点力气也没有了。她站在门槛上,可以听到外面恶魔们的低语声和咆哮声,尽管这避难所附近有什么东西已经让噪声小了不少。她的脚牢牢地扎在门槛后,只把头探出去望着夜空,希望能看到那双蓝蓝的眼睛或是那一头凌乱的金发。她的眼睛一无所获,但是连续的噪声却袭扰着她的耳朵。企图朝她扑过来的恶魔们被安全屋的某种魔力击退,发出一声声愤怒的吼叫。迪伦倒吸了一口冷气,把头缩了回来,那噪声立刻减弱了。

迪伦慢慢地从门口退回屋里。她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几乎绊倒,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的目光暂时离开了门口,但是屋里一片漆黑,她看不清自己到底踩到了什么,这让迪伦感到毛骨悚然。她无法忍受晚上独自一个人待在黑暗中,那样她会疯掉的。

火!这些小屋里总有壁炉。可她必须转身离开门,这就意味着要面对崔斯坦可能离开的现实。不,她告诉自己,崔斯坦会回来的。等他到的时候,她应该恰好能生起火了。她摸索着穿过屋子,在小屋的一头真的有一个石壁炉。她跪下来,用指尖摸索。她的手指拂过炉栅里的炉灰和木块。她在它的左边找到了一些干木柴,但是没有火柴,也没有家里那样的电子开关,能在暖风机吹出热空气的同时让电子火焰摇曳舞蹈,那样的热风和灯光一样让人渴望。

“拜托了。”她低声说着。她意识到自己是在恳求一个无生命的东西正常运转,但还是没办法阻止自己,“求你了,我需要这个。”说完最后一个词,她的那点镇定土崩瓦解,压抑已久的啜泣再也压不住了。她的胸口颤抖,双目紧闭,第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一声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让她睁开了眼,瞬间显露惊惧之色。但眼前的一幕却让她惊讶得倒抽了一口气。壁炉里冒出了火焰,火苗微弱,在从门口吹来的风中摇曳不定,却顽强地持续燃烧着。迪伦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出来,抓起了一把木柴。她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火上,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时的毛手毛脚会扼杀这初生的火焰。

它们坚持了下来,但是在风中继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迪伦回身看着门,感觉关上大门就像关闭了希望,同时也意味着将崔斯坦挡在了门外,但她不能让这堆火熄灭。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她缓缓地站起身,朝门口—步步挪过去。她停在那儿,心里做着思想斗争,恨不得冲出门外,不顾一切地寻找崔斯坦。那就意味着把自已拱手献给恶魔们,崔斯坦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没法再看下去了,她闭上了眼,关上了门。

门闩随着咔嗒一声轻响闭合了,迪伦的心里好像炸开了一样。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泪眼蒙胧地跌跌撞撞穿过屋子,一直走到摸起来像是床的东西那里才停下。她扑倒在上面,恸哭失声,似乎整个人都被这哭泣压垮了。

恐惧感包围着她,她在努力克制心里升起的一股强烈的渴望,想要冲出门外大喊大叫乱踢乱打一通。

“哦,上帝啊,哦,上帝啊,哦,上帝啊!”她在啜泣的间隙一遍遍自语。她该怎么办?没有崔斯坦指引,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她会迷路,在荒原上一直徘徊到夜幕降临,最后成为恶魔们轻易捕获的猎物。难道她就必须待在这里等着吗?谁又会来管她呢?

如果她不需要吃喝的话,她是不是就要在这里一直待下去呢?就像荒唐的童话故事里那些受了诅咒的落难公主盼着王子来拯救自己?

接着,她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别的事。孤独和恐惧让自从出事故以来一直没有机会想的那些事统统翻了上来。她的眼前浮现出琼的样子,她想象着她现在会在哪儿,自己的葬礼不知举行了没有。在想象中,她仿佛看到了妈妈接到医院传来的噩耗时的情景,看到了她脸上那种极度震惊的表情,看到她漂亮的弯眉皱成一团,手捂住了嘴,好像这样就能把事实隐瞒起来似的。迪伦想到了她们之间曾经的争吵,想到了她说过的那些有口无心的气人话,还有她想说却一直没说出口的话。她们俩最后一次像模像样的谈话竟然是一场吵架,争论她要不要去看爸爸。她还能想起来自己告诉母亲要去看他时,母亲脸上的表情——琼盯着迪伦,仿佛迪伦背叛了她。

她就这样从一件事想到另一件事,好像白天和黑夜轮流交替那样自然。她的爸爸,他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谁会告诉他?他会为这个自己根本不了解的女儿伤心吗?

突然间,迪伦想到了眼下的情形还有自己的死,一下子触到了伤心处。太不公平了。她这一死失去了多少东西啊?前途、家庭、朋友……全都没了。现在连她的灵魂摆渡人也离她而去了吗?不,崔斯坦不仅是她的摆渡人,他就像她生命中所有的一切那样悄然离去了。

迪伦觉得自己的眼泪早就哭干了,但当他的脸在心头骤然浮现时,炽热而咸腥的泪水不住地顺着她的脸颊流淌。

这是迪伦经历过的最漫长的黑夜。她只要一闭上眼,各种挥之不去的景象就在脑海中闪现——琼、崔斯坦、没有脸的父亲那恐怖的模样,还有一闪而过的列车上的梦魇。夜缓慢而迟滞地过去了。壁炉里的火光变成了微弱的橙色火苗,屋外的黑暗也渐渐消散,一缕微光透过窗子渗了进来。初生的晨曦驱散了黯淡的灰色,给小屋添了些生气。可迪伦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她继续盯着炉中的木柴发呆,直到它们火热的暖色完全消散,变成一堆灰烬,燃尽的木头无可奈何地在炉栅里冒起了一阵青烟。她的身体石化般纹丝不动,她像是被战场上的炮弹声吓傻了似的,在麻木与呆滞中苟延残喘。

直到上午时分,她才意识到天亮意味着自己可以自由地跑出这个有点像监狱一样的避难所了,她可以去找崔斯坦。要是他躺在山谷的某个地方,身上受伤浑身流血怎么办?要是他一直在等她来救自己怎么办?

她看了一眼屋门,那扇门依然紧闭着,抵挡着荒原上的恐怖事物。崔斯坦在外面,可那些恶魔们也在外面。

山谷里的阴影浓重到足以让它们发动袭击吗?早晨的阳光足够保护她的安全吗?

一想到要独自出去走到荒原上,她整个人又畏缩迟疑起来。

但是崔斯坦还在外面呢。

“起来,迪伦,”她暗暗告诉自己,“别做出—副可怜样。”她硬撑着身子下了床走到门边,昨天的过度劳累让她浑身都痛。她的手握住门把手,停了片刻,深吸了两口气,尽力想要转动把手把门打开。可她的手指就是不听从指令。

“够了。”她嘴里嘟囔着。

崔斯坦需要她。她头脑中想着这一点,终于转开了屋门。

外面冰凉的空气马上涌进了肺里,迪伦冷得要命,心脏顿时停止了跳动。当她竭力要把周围的一切都尽收眼底时,心脏又开始怦怦狂跳不止了。

她用了过去的数天几乎已经习惯了的那个荒原消失了。没有了起伏的群山,也没有了萋萋荒草。之前那些草上挂满了露水,都渗进了迪伦的牛仔裤里。顺着那片草地往山上攀爬简直无比痛苦。而现在这一切都荡然无存了。浅灰色的天空不见了,昨晚那条通向安全屋的砂石小道也不知去向了。

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大片一大片令人头晕目眩的血红色。那两座山还在,但是现在被一层紫红的尘土覆盖着。山上没有植被,陡峭的山坡两侧怪石嶙峋,旁逸斜出,如同刀劈斧砍。取代砂石路的是一条乌黑的通道,看上去犹如铺着沸腾的沥青。它起起伏伏,不断冒着气泡,如同有生命一般。血红色的天空上是层层乌云,缓缓地向西方的地平线流去。太阳散发着炽热的红光,如同一个燃烧的炉圈。

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事情。在路面上、山上、小路上,成千上万的东西在滑动、爬行、徘徊(好吧,迪伦简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们的样子)。他们是人,看上去却又模模糊糊,只有一个非常粗略的轮廓能分辨出他们的年龄和性别。迪伦仔细盯着那些离自己最近的人形物,而他们似乎没有看到她,甚至连他们在哪个地方也浑然不觉。他们只专注于一件事——跟着那些照亮他们各自前路的那个闪光发亮的球体往前走。

每个人形物的头顶上空都笼罩着一团黑影,那是一群黑压压的恶鬼在他们周围和前方徘徊。迪伦看到它们时,不禁惊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为这些人形物担心。

不过,恶魔们虽然在他们周围盘旋,却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她突然明白了,一定是那些球体在起作用。恶魔们不敢靠那些跳动的光球太近。然而她观察到,在阴影最浓重的地方那些光球的亮度就减弱了,魔鬼们这时就敢俯冲下来靠得更近。她痴痴地望着这一切,脑子里忽然一下子豁然开朗。

她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这才是真实的荒原,而崔斯坦就是指引她的那个光球。没有了这个光球,她在外面安全吗?如果她离开了安全屋,魔鬼们会在白天就袭击她吗?唯一可以确定的办法就是走到小屋的魔法保护圈之外,她能这样做吗?她一边想着,一边步履不稳地缓缓走到门口。

不行。她的身子稍稍探出去一点,就听到了恶魔们发出的嘶嘶声与号叫声。够了,迪伦吓坏了,缩回去砰地关上了门。她的后背抵着门,就好像要把恶魔们都挡在外面一样。

她只使了几秒钟的劲,就瘫倒在了地上,手抱着腿,头垂在膝盖上,啜泣起来。

“崔斯坦,我需要你。”她轻声呼唤,“我需要你!”

她的嗓音嘶哑,泪花滚动,“你在哪儿啊?”她哭着、说着,嘴唇颤抖得很厉害,话也断断续续,含含糊糊,“我需要你……”

她被困在这里了,不仅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而且她一旦出去,魔鬼们就会抓到她。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个小屋,但她要在这里待多久呢?她要在这里等崔斯坦多久呢?

时间一分分慢慢地流逝。过了一会儿,迪伦稍稍振作了一些。她站起来,拽过一把椅子放在窗边。她在椅子上坐定,头压在交叠的胳膊上,胳膊靠着窗台。眼前的景象跟刚才在门口看到的别无二致,一片深红色的荒野上点缀着茫茫然移动的灵魂,既茫然跟随别人,又被别人茫然跟随,这一幕让人看得目瞪口呆。那些魔鬼的样子让她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又回想起了它们的利爪和回荡在耳边的尖叫。

迪伦一想到要再次面对它们,后背就淌下冷汗来,她知道自己今天不能走到外面去了。崔斯坦可能还在奋力要从外面赶到她这里来,她必须保留着这点希望,至少她可以再等一天。

日落时分,橘红色、鲜红色和酒红色的余晖交织在一起,无比灿烂辉煌。之后,天开始黑下来。夜幕降临,呼啸声和尖叫声在小屋周围响起。迪伦早早就把炉火点着了——这次用的是她在壁炉架上方找到的火柴。这次点着火要比前一天晚上耗费更长的时间,但终于她还是引着了火苗。火吞噬了小树枝,大木柴也点着了,毕毕剥剥地爆响,带来了温暖和抚慰人心的光亮。她不再坐在窗边了。

黑暗让她感到恐怖,她分辨不清什么东西会在外面盯着她。她躺在床上,凝视着那火苗,直到眼皮慢慢垂下,人也滑入半梦半醒中。

几个小时后她醒来时,外面依然一片漆黑。她盯着天花板,就在这片刻时间内,她的思绪可以飞到任何地方。她仿佛回到了在家中那间狭小的卧室里,周围是满墙的电影明星海报还有她的抱抱熊,又或是身处阿伯丁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准备好第二天来熟悉她的爸爸。但是现在,她不在这些地方。她躲在安全屋里,而且她已经死了。她的肋骨像是被钢圈箍紧了似的,让她连呼吸都很困难。

眼泪在眼眶打转,她努力强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

小屋里很暖和。她小心点燃的火仍在壁炉中燃烧,光影在墙上跳跃舞蹈,不过把她从睡眠中拉出来的不是这些黑影。她侧躺着注视着火苗,这才注意到自己醒来的真正原因。火光映衬着一个人影,他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她顿时吓得身子木了半边。她定晴观瞧,那个人影开始变得清晰,是她熟悉的身影,是迪伦害怕再也见不到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