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曾经是萨蒂最喜欢的节日,今年却不是。与往年不一样,没有人打电话对她欢快地道一声:“复活节快乐。”没有菲利普送的花——虽然以前他都是匆匆忙忙从索贝斯超市买一束——最重要的是没有萨姆。相反,复活节的星期天在一阵细雨中到来,天空一片阴霾,风暴在即。完美的天气,适合萨蒂悲伤的情绪。

电话铃响起时,萨蒂正在打扫厨房。

“喂?”

电话那端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利娅,我现在真的没心——”

“萨姆给你送上了一份复活节礼物。”一个刺耳的声音说道。

萨蒂浑身的血液都降到了冰点,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已经是两周前了。

“就放在门廊上。”

萨蒂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等一等!求你!别伤害——”

咔嗒。

萨蒂把话筒扔在桌上,跌跌撞撞跑向前门。她把门拽开,半是希望——半是祈祷——希望见到萨姆,但眼前只有一个小戒指盒。

她打电话给杰伊。

“我就在附近,”杰伊说。“我们已在你家周围展开了搜查。”

几分钟后,杰伊坐在一辆便衣警车里出现在门口,帕特森在他身边。

“我们窃听了你的电话。”杰伊注意到萨蒂疑惑的眼神,于是解释道。

“你追踪到电话了吗?”

“通话的时间太短。”

年轻的探员帕特森立即去巡视院子,检查房子的四周,杰伊则跟着萨蒂到门廊里。

“你移动过盒子吗?”他问。

萨蒂摇摇头。“一点儿都没有。”

“很好。”

杰伊戴上一副乳胶手套,蹲在盒子旁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他倒吸一口冷气,飞快看了萨蒂一眼,接着动作轻缓地把盒子装进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并把袋子封好。

“把这个带回实验室。”帕特森回来时,杰伊对他说。“我留下来陪康奈尔女士,等她丈夫回来。”

帕特森驱车离开时,轮胎发出吱吱的尖叫声。

“盒子里面是什么?”萨蒂问道,胃中一阵抽搐。

“萨蒂,我想我们应该等——”

“告诉我,杰伊,总好过我胡思乱想。那是什么?”

“一个小孩的脚趾。”

萨蒂两腿发软,瘫倒在门口。

杰伊冲到她身边。“上帝,我很抱歉。”他说着扶萨蒂进屋。“我会替你打电话给受害者援助中心。”

“不要!”萨蒂拉住杰伊的胳膊。“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我没有要让你离开的意思,只是不想周围都是陌生人。我需要想一想,需要打电话给菲利普,需要……噢,上帝!”

萨蒂跌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来回晃动着,尽量不去想那个盒子,或是萨姆的脚趾,或是抓走萨姆的怪物。她双臂抱在胸口。

萨姆——

“你家茶杯放在哪里?”杰伊问道,语气很沉稳。

一连串的思绪轰炸着萨蒂的大脑。接下来雾魔会切断什么?另一个脚趾?另一根手指?其他部位?

“萨蒂?”杰伊碰了碰她的胳膊。

萨蒂强忍住抽泣。“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茶杯?”

“在放瓷器的柜子里。”她看着杰伊说。

杰伊找出水壶,灌上水插好电源。水煮开后,他看着萨蒂,萨蒂指指放茶壶和茶叶的橱柜。几分钟后,杰伊倒满两杯加足了奶油和糖的浓茶,然后捧着自己的那杯坐在椅子上。

“我不太擅长应对现在这种情况。”他道歉说。

“茶很不错,”萨蒂说,“谢谢你的宽心茶。”

“我妈妈以前总是说,一壶茶可以化解世间烦扰。”杰伊喃喃自语。“事情变坏时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个。”

萨蒂观察杰伊疲倦的脸,他脸上满是皱纹。“情况真的很坏,是吗?”

“我们不知道那是不是萨姆的脚趾,”杰伊平静地说,“我会马上拿它去化验。”

萨蒂急促地眨了眨眼,强忍住泪水。“他说会把萨姆切成碎块送回来。先是手指,现在又是脚趾。”萨蒂双手撑着头呻吟道。

“我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萨蒂。”

萨蒂听出杰伊声音中的无助,她也有一样的感受。

“谢谢你,杰伊。”

“我很抱歉让他这样嘲弄你,”杰伊说,“我也很抱歉让他伤害了你儿子。”

萨蒂默默地点点头。

“我想让你知道我们在拼尽全力……”杰伊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该死,我知道说什么都不会让你好受一点。”他一只手捋了捋自己疏落灰白的头发,声音中充满挫败感。“只要案情能有所突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萨蒂心里涌起对杰伊的同情,忧心和多年来大大小小侦破无望的案子在这个人脸上刻下了无数道痕迹。“谢谢你。”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投入在这份工作上,”杰伊坦白道,“从来都是这么困难。”

“你一定也从中收获了什么,比如说一些成就感。”

杰伊凛然一笑。“抓住那些王八蛋。”

萨蒂想:很好。那也正是萨蒂想要的。

“你肯定经常出差。”她随口说道。

“没有,我有点小……问题。”

萨蒂挑起眉毛。“什么样的问题?”

“我,呃……”杰伊从嘴角挤出一丝笑意。“我不喜欢坐飞机。”

“漫长的候机,拥挤的机场,”萨蒂猜测,“还是9·11事件?”

“都不是,我害怕坐飞机。”杰伊慢慢站起身,信步走到厨房与客厅的门口。“我还是先给你丈夫打个电话。”

虽然有人已经残忍地对她儿子动了刀子,但有几个瞬间——不过就几个——杰伊让萨蒂的思绪暂时离开了这可怕的现实。萨蒂有种感觉,杰伊·卢卡斯不习惯展示他的脆弱。她又想到自己——萨姆。萨姆是她最大的弱点。

但是,她还有一个弱点。它正在呼唤萨蒂的名字。

“杰伊,”她说着踉跄地站起来,“我得去躺一会儿。”

“我来收拾。”杰伊主动提议。“哦,菲利普正在回来的路上。”

萨蒂向杰伊表示了歉意,然后沿走廊走去。

她的良心想说服自己:“不许这么做!”但她听不进去。萨蒂能想到的只有盒子里萨姆的脚趾。她需要有什么东西来麻痹自己,使自己忘记痛苦,而有一样东西肯定能帮上忙。

萨蒂走进菲利普的书房,从办公桌最上面的抽屉里抓起一串钥匙。跟着她打开文件柜底层的抽屉——菲利普一直跟她说里面放的是生意上的东西。

生意?哈,没错!

一个月前,萨蒂在找空文件夹的时候发现了那些瓶子。菲利普当时没有锁抽屉。萨蒂当面质问菲利普时,菲利普告诉她那六瓶天价的鸣鹰葡萄酒是一个富豪客户送给自己的,他帮对方完成了一次成功的企业合并。

萨蒂一直没碰这些瓶子——直到今天。

这些酒在召唤她。萨蒂……喝了我……我会让你忘记。

这样的许诺太有说服力。萨蒂被诱惑着爬上楼梯,一手拿着软木塞开瓶器,另一只手拎着酒瓶。一进卧室,她拔开红葡萄酒的木塞嗅了一嗅。葡萄酒闻起来强劲有力,有点硫磺的气味——像是混合土地气息和果类精华,以及某种暗藏其中的味道。

萨蒂皱起眉头,琢磨着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酒,但除了她父母在墨西哥买的那瓶浓缩香草汁,只有这支是能喝的了。

“将就点吧,小公主。”

萨蒂连杯子都懒得拿,就直接对着瓶子啜了几口。一开始她几乎没尝出是什么味道,酒顺着喉咙滑下去,所经之处留下火辣辣的感觉。等她的味蕾终于发挥作用后,萨蒂吃惊地发现这酒几乎无法入口。

“肯定喝着喝着就习惯了。”她喃喃自语道。

萨蒂仰头将酒一灌,强迫自己咽下去。她迎接着温暖的酒精注入自己的身体。几滴酒从她嘴角溢出来,落在奶油颜色的地毯上,就像喷溅的鲜血。

“你这是在做什么,萨蒂?”她轻声说。

然后又不由自主地灌了一大口。

遗忘。

半瓶酒下肚后,萨蒂已经醉得相当厉害了。她把那瓶赤霞珠藏到床头柜后面,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里面有一瓶安眠药在等着她。萨蒂倒出一些在掌心上,有一股冲动想把药全吞掉,然后永远沉沉地睡下去,但她只吃了一粒,把余下的又都装回瓶里。

随后,她脸朝下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杰伊为萨姆的案子加班加点,而菲利普和莫里斯因受到诈骗犯罪的调查,都被传到警察局接受审讯。萨蒂去见菲利普时,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你来了,感谢上帝。”菲利普说着抓住萨蒂的手。

萨蒂猛地抽开手。“我不知道你要我来这里做什么。”

“呀,你还是我的妻子。”

“快不是了,离婚协议一生效——”萨蒂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你递交了吧?”

菲利普移开目光。“现在这件事不能着急。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他们指控我是迟早的事。”

“这点你早就该想到。”

“真他妈见鬼!我需要你,萨蒂。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你需要我。”萨蒂一字一顿缓缓地说道,眼里闪着危险的光芒。“你不想让我指证你,你想让我为你辩护、支持你。”

“你应该支持我,我们是夫妻啊,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把一切都给了你。”

萨蒂愤怒地瞪着菲利普。“一切?你给我的是充满不忠和谎言的生活。我们的婚姻就是个假象,菲利普。从一开始就是,我妈说得对。”

在这之后,萨蒂不肯和菲利普再多说一句话。她坐在审讯室里,看着菲利普接受调查人员对金融交易案情的盘问。一个看起来油腔滑调的律师偶尔打断两人的对话,和菲利普耳语一番。律师的头发往后梳得光溜溜,身上的西装大概值他一个月的工资。中间有一次,一名警官直接问了萨蒂一个问题,但萨蒂只摇摇头。没有人强迫她回答任何问题,而且她也不打算回答。

离开警察局时,萨蒂快步走在菲利普前面,一言不发。她大步流星地穿过停车场,凛冽的寒风轻蔑地吹在她的肌肤上。萨蒂讨厌寒冷,夏天才是她的最爱。夏天意味着带萨姆去公园,去磨溪室外游泳池游泳,或去河谷动物园玩耍。

她摇摇头。别再想了!

“那现在是什么状况?”萨蒂一边打开车门一边问道。

菲利普钻进副驾驶座。“我的律师叫我装哑巴,让莫里斯承担罪责。”

“真亏你想得出来。”

“要是我不那样做,我们可能会失去一切。”

萨蒂觉得很恶心。“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切。”

驱车回家的路上气氛尴尬,但幸好没人说话。萨蒂把车开进车库,一眼瞧见一群媒体记者守候在门口。自从诈骗案调查曝光后,厄运就像毒云时刻笼罩着菲利普。常常有记者对他穷追猛打,他们好像饥肠辘辘的老虎在等待菲利普这个猎物出现,然后群起而攻之将他撕成碎片。

今天,萨蒂真想给这些记者奉上一杯葡萄酒助助兴。

“迪姆恰克先生!”一名男子大声喊道。这个人为了抢在其他食肉动物前面,差点把自己绊倒。

萨蒂皱起眉头,推搡着穿过人群,“砰”地一声摔上大门。她一点都不同情困在外面的菲利普。

“你自己的烂摊子,菲利普,你自己收拾。”

答录机的灯急躁地闪着,像在要求萨蒂的注意。萨蒂把包放在门边的柜子上,然后摁下按钮。

“谢谢您过去对我们的支持。”是一个慈善机构的留言,萨蒂心里再清楚不过,她从未给这个机构捐过钱。她跳到下一条信息,一个电话推销员像蜜蜂一样“嗡嗡嗡”地在她耳边兜售护理草坪的服务。

“地上的雪还没化开。”萨蒂咕哝道。删掉。

再下一条信息让她一愣。

“康奈尔女士,我是加纳探长。我在侦办你丈夫的案子,请你马上打个电话给我。”对方留下一个号码。

萨蒂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抓起电话。

“我们想让你再回一趟局里。”接通电话后加纳说道。

“我想我不——”

“我很抱歉,我不是想打断你,但你知道你丈夫的律所里安插了一个卧底探员吗?”

回答一个问题不会妨害菲利普的案子。

“知道。”

“那位探员想跟你谈一谈——不做记录的谈话。”

萨蒂有点慌。“他为什么要和我谈?”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含糊的声音,肯定是对方把话筒捂住了。萨蒂还听到另外一个声音,但听不太清楚。

“这事不能电话里说。”加纳终于出声了。“你能不能明天上午10点钟左右来一趟?”

“好吧,我会过去。”

萨蒂刚把电话挂断,菲利普就冲了进来。

“真他妈一群流氓!”他骂骂咧咧地着朝书房走去。“我不希望有人打扰,萨蒂,听到没有?”

“我没兴趣打扰你。”萨蒂冷冷地说。

她想要的是一杯酒,但那瓶赤霞珠早就喝光了。一阵羞愧向萨蒂袭来,她清醒的日子结束了。但这次跟以前不一样,她在睡前喝一杯,是为了帮助入睡。事情好的一面是这次她学会了节制,至少她是这么跟自己说的。

萨蒂环顾客厅,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张全家福上。那一天她记得很清楚,萨姆刚满两岁,她把萨姆放在大腿上胳肢他,直到他咯咯笑起来。就在那完美的一瞬间,摄影师捕捉到了萨姆的灵气。

或许还有他的灵魂。

萨蒂想到萨姆是如何艰难出生的。护士们以为这个小男婴活不成,但他拼命斗争,依靠心脏一次次吃力的跳动,奋力呼吸着空气。终于他活下来了,活了六年,短短的六年。

萨蒂爱萨姆甚于自己的父母或菲利普或其他任何人——甚于生命。萨姆是她的奇迹,她的救赎。因为对儿子的爱,萨蒂每天清晨才有动力起床,她的生活才是值得的。萨姆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

他依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