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蒂慢慢醒来,揉着倦怠的眼睛。她觉得双眼非常干涩,好像有人在上面撒了一层面粉,顺带又把面粉揉进自己眼里,极有可能是昨晚所吃药丸的副作用。

她眨了眨眼。

第二天了,她的心头肉不见了。

萨姆。

萨蒂坐起来,双腿在床边耷拉着。她的胃里翻滚沸腾,似乎有什么咕嘟咕嘟地直往上冒,如一条蜷曲的毒蛇随时准备出击。她的两肋灼痛,火辣辣的感觉向上延伸到喉咙,最终转成一声痛彻心扉的哀泣脱口而出。

“萨姆!”

不管萨姆在哪里,他肯定吓坏了。这一点萨蒂确信不疑。她想要安慰他,想要驱走他的恐惧。这个时候萨姆本该准备上学去,就跟每个周二早上一样。可如今,他正和……那个恶魔在一起。

“噢,上帝,你为什么任由他带走我的宝贝?”萨蒂捶打着着床垫。“为什么?”

她用力擦干眼泪,然后伸手拿起电话。

“我是萨蒂·康奈尔。”杰伊·卢卡斯接起电话后,萨蒂说道。

“我正要打电话给你。你能来一下市警察局吗?”

“什么事?你找到萨姆了?”

那边顿了顿。“没有,但我们确实需要再和你谈谈。”

“菲利普要不要也过去?”

“不用,就你一个。”

萨蒂挂断电话,然后迅速穿好衣服,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为什么杰伊要单独和她谈?难道他不知怎么的猜出自己在说谎,怀疑她见过带走萨姆的那个男人?

萨蒂在前台登记后,被带到一间小办公室里。她不安地坐下。杰伊走进办公室,手里拿着一个灰色的文件夹。他和萨蒂握了握手,然后坐到办公桌后面。

“康奈尔女士,”他开口说,“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话高度敏感,内容绝对不能外传。按说我根本不该和你谈论这件事,但它可能和萨姆的案子有关。不过我要提醒你,在这件事被公诸于众之前,如果你把它告诉你的丈夫或者其他的任何人,我们只能被迫起诉你妨碍我们办案。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听明白了。”

“你知道有人在调查你丈夫诈骗和挪用公款么?”

“什么?”萨蒂脱口而出,“你在说什么?”

“过去一年里,我们反诈骗犯罪部门一直在调查他。从你报警时起,我就把你们俩都列在康奈尔这个姓氏下面,所以没看出什么关联。但后来我更正你丈夫的姓时,发现他的名字被做了标记。”

“可——那不可能。菲利普绝不会——”

“我们也在调查你丈夫的同事莫里斯·桑德斯。我们怀疑他们一直在把客户的资金偷偷转移到自己的海外账户,总金额约有800万元。”

800万?

萨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的丈夫——正义的捍卫者——竟然侵吞客户财产,竟然是个贼。

“不是有无罪推定这一说吗?”她警觉地问。

老侦探同情地看了萨蒂一眼。“反诈骗部门派了卧底,那人和你丈夫很熟。”

“谁?”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萨蒂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康奈尔女士?”

“我……我以为你想跟我说萨姆的事。我想你或许发现了——”她一时语塞,双手捂脸,扑倒在桌子上。

“对不起,康奈尔女士。”

“请你,”萨蒂把脸埋在手里说,“就叫我萨蒂。”

“我说……萨蒂。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大的痛苦,不过——”

萨蒂猛地抬起头来。“不过什么?800万元比我的儿子更重要?这就是你想说的吧。”

杰伊伸出一只手放在桌上。“请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大多数绑匪都是受害者的亲人,而且经常是配偶。菲利普可能策划了这次绑架——”

“你认为是他绑走了萨姆?动机呢,赎金吗?”

“他可能认为银行会借钱给他,或者可以从家人或律所那里拿到钱。如果他认为能拿到钱还给那些人,救自己一命,那就有可能是他把萨姆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萨蒂勃然大怒。“不!菲利普不可能那样做!”

“走投无路的人往往不择手段,康奈尔女——萨蒂。”

萨蒂往后一推椅子,顺势跳了起来。“我的丈夫也许是个懦夫、是个贼,但他绝不会为了钱让萨姆身陷险境。绝对不会!”

杰伊换了换坐姿。“也有可能是菲利普的哪个客户绑了萨姆。你丈夫招惹的那些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为了要回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说的你明白吗?”

萨蒂目瞪口呆地看着杰伊。“你认为他们带走萨姆是要报复菲利普?”

“有可能。”

“不可能!是雾魔干的。”

两道锐利的目光直视萨蒂的双眼。“你怎么知道?”

萨蒂张开嘴,准备把一切都告诉杰伊。但她耳朵里回荡起雾魔粗哑的声音。“血淋淋的碎块。”

她的肠子都扭结起来。

她该说出来吗,把知道的都告诉杰伊?

“康奈尔女士,如果你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萨蒂说着转身要走。“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法帮你找到萨姆。”

“那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是雾魔干的?”杰伊又问了一遍。

小心,萨蒂。

“我就是知道,算是直觉吧。”萨蒂站在门口,坚定地看了探员一眼。“找到雾魔,你就会找到我儿子。”

离开警察局后,萨蒂开车去了格雷修女医院。一天过去,她感觉好了点,但还是想去确认有没有伤到筋骨。本来她的肋骨还没有那么疼——可是放射技师指示她在X光台上像条离开水的鱼儿一样翻来翻去:向右侧卧,向左侧卧,再仰卧。她离开医院时,身上痛得更厉害了。开车回到家,萨蒂吞下几片泰诺止痛片。

没别的事可做,她唯有等待。

漫长的等待。

那天晚上,菲利普一回家就躲进书房。萨蒂盯着他的背影,怒火中烧。她又气又惊,气的是警方不去找雾魔,惊的是知道了她丈夫的犯罪行为。

她敲了敲门,然后把门推开。“菲利普,我需要谈谈——”

话像鱼刺卡在喉咙后面。

书房里一片狼藉,看着闻着都像一个单身汉的住处。一面墙边的沙发上铺着皱巴巴的床单和毛毯,一堆菲利普的衣服被踢在旁边的角落里,看不出是干净的还是脏的。窗边的桌子上堆满了空的披萨饼盒子和其他外卖包装盒。橡木办公桌上立着两个印有弗莱明·沃恩字样的咖啡杯,杯里半满的咖啡放了得有一周,已经凝固了。其中一个杯子在木质桌面上留下了一圈咖啡渍。

不过更令萨蒂震惊的是菲利普。

他手里有一支枪。

“你在做什么?”萨蒂的语速很慢。

菲利普镇静地用一块布擦拭那把枪,接着把它放进一只松木盒子里。“别担心,萨蒂。只不过是做做样子。”

“做给谁看?”她脱口而出。“你疯了吗?这家里不能有枪。有萨姆在就不行——”萨蒂突然顿住,眼睛瞧着地面。

“枪没有上膛。”菲利普说道,好像这样有什么区别。

“这是违法的。先说你哪里弄来这支枪?”

萨蒂看着菲利普推开椅子从桌边站起,大步走向壁橱,然后把盒子塞进顶层的架子上。

“有人帮我搞到的,”菲利普说,“那个人欠我一个人情。”

“你认为你需要——一支枪。”

萨蒂牢牢地盯着菲利普,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紧张,为什么一个向来循规蹈矩的人——出轨除外——会拥有一件武器。这武器只有一个用途——杀人。

萨蒂咬咬嘴唇。“你吞了那些人的钱,你害怕他们,不是吗?”

菲利普一脸震惊。“他们找上你了?”

“没有,是警察。他们都告诉我了。”

“这不可能,”菲利普故作镇定地说,“他们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了。”他坐到办公桌上。

“他们知道得够多的了。他们把我弄到警察局,还威胁说,如果我告诉你他们找我谈过,就要控告我。”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萨蒂坐到和菲利普正对面的椅子上。“警察怀疑萨姆的失踪与这件事有关。”

“完全没有。”菲利普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的同事不会绑走萨姆。他们反倒可能向我下手,也许会割破我的轮胎给我个警告。但他们不可能绑架萨姆。”听起来他像在试图说服自己。

“我相信你,菲利普。但我们不需要警察浪费时间在你的同事身上,现在他们应该出去搜捕雾魔。是他带走萨姆的,我敢肯定。”萨蒂眉头紧蹙。“等等!你是怎么知道他们在调查你的?警察说那是个卧底行动。”

菲利普揉揉太阳穴。“一个投资人打电话告诉我的。这个人在警察局里有认识的人,他发现有人在调查我和莫里斯。他威胁我,说如果我告诉别人任何有关他商业交易的事,他就会杀了我。相信我,在抓走小孩之前,这个人会先干掉我。”

“你究竟偷了什么人的钱?”

菲利普耸了耸肩。“大多是毒贩。”

萨蒂咬着牙,忍住没伸出手给桌子那边的他一个耳光。“天哪,菲利普!你真以为他们会由得你偷走他们的钱?”

“我没有办法。我们房贷那么重,账单越来越多,你又老是要钱——”

“别找借口,”萨蒂跳起来冲他喊道,“你有种就不要都赖在我身上。是你偷的钱,是你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沉默,时间的空白被无数疑问填满。

最后菲利普说:“你要我怎么做?以命抵债吗?”

“我不要你怎样。”萨蒂强硬地说道,然后大步走出了房间。

终于,这次她说了算。

接下来的一天仍然没有萨姆的消息。

警察局那边没有进展,萨蒂失望地制作起寻人启事来。她在启示上印上萨姆的小脸,而且小心地不提及雾魔。她四处张贴启示,邮箱筒、银行外面的橱窗、便利店公告栏,以及任何想得到的地方。接着她又在方圆五个街区内挨家挨户散发,希望有人见过什么。一张车牌、一辆车……萨姆。任何东西。

有两次,她拿起电话想打给马修·博尼克,最近失踪的那个女孩的父亲。但萨蒂能对他说什么呢?

嗨,你不认识我,但我们有相同的遭遇。我们的孩子都被一个疯子抓走了,我见过他,和他说过话,但我没有告诉警察。

“我的天,萨蒂。”她的声音还没有自己的呼吸声大。“他会以为你也是个疯子。”

萨蒂心中有个声音渴望向一个与她有相同遭遇的人,一个和她一样害怕、一样被抽空的人倾诉。每次在电视上看到科特尼的父亲或是在收音机里听到他说话,萨蒂都能感受到对方眼睛和声音里流露出的深深痛楚,他失去女儿之痛不亚于萨蒂失去萨姆之痛。

萨蒂偷偷从报纸上剪下每一篇关于雾魔的报道。她甚至到卖当地日报的报亭买来了旧报纸。她把所有东西都收在自己衣柜的一个塑料盒里,隔几个小时拿出来整理一番,还做了笔记。然而,她不愿意看其他孩子的照片。

除了萨姆。每次她看到萨姆的脸都会哭起来。

萨蒂的弟弟和弟妹从哈利法克斯打电话来。布拉德在加拿大海军中当水手长,正准备被派驻阿富汗。他们夫妇向萨蒂道歉,因为不能丢下一切,不能给两个小孩找个保姆、然后飞来埃德蒙顿。萨蒂让他们不要担心,说等他们赶到这儿,警察已经找到萨姆带他回家了。

她拼命想相信这一点。

接着萨蒂的父母也打电话来。他们像候鸟一样,正在美国的亚利桑那州享受温暖的生活。他们想从那里飞过来,但萨蒂劝他们不要来。他们的问题已经快把萨蒂逼疯了。

“反正你们也帮不上忙。”萨蒂告诉他们。

“但我们想陪在你身边。”她母亲流着泪说。

“我知道。”

萨蒂是知道。她母亲的出发点向来是好的,但萨蒂受不了整夜听她哭泣。

“如果你有什么消息,要给我们打电话。”她母亲恳求道。

“我会的。谢谢你,妈妈。”

“还有亲爱的,如果你有什么需要——”

“我会打电话。爱你。”

当晚菲利普回到家时,浑身散发着杰克·丹尼威士忌的酒气和罪恶的气息。他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躺在萨蒂旁边。

“我想是那些投资人绑走了萨姆。”他像在发着呓语。“要是我能料到他们会干出这种事,我绝不会动他们的钱。不会,如果我知道他们会抓走我儿子的话。”他跌到地上,在萨蒂跟前像婴儿一样紧抱住她的双腿。“我搞砸了,萨蒂。”

“是,你搞砸了。”萨蒂木然地说。

“如果被关起来,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他痛苦地呻吟着。“监狱我住不了。”

萨蒂厌恶地说:“这就是你所担心的?”

就在这一刹那,她的丈夫从神一般的法律界传奇人物变成了一个哭哭啼啼的胆小鬼。萨蒂一把推开他,冲向房间的另一边。到了门口她站住了,她真想不管他,让他被自己的内疚淹没。

“是雾魔抓走了萨姆,”萨蒂恨恨地说,“与你无关,与你任何一个客户都没有关系。”

菲利普抬起头,他的眼神有些疯癫。“你是这样想的?”他擦了擦鼻子,晃晃荡荡地站起来。“没错。你说得对,萨蒂。这不是我的错,不可能是。”

萨蒂由得菲利普在客厅里自言自语,自己走进卧室关上门,把门反锁。

菲利普会知道她的意思。如果他能走上楼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