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她先在停车场奔跑,后又摸索着钥匙,他大笑起来,激动不已。他兴奋地用手拍打玻璃窗,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指纹。他到过很多这类地方,但从来不留下指纹,从不触摸不属于他的地方的东西。
“我在这儿,”他朝窗户大叫,“往上瞧!”“你这讨厌的疯子!”威廉开口了,“你这家伙在向谁大叫大嚷?你干嘛老站在窗户边上?”
威廉在铺位上翻了个身,他正在看一本薄薄的平装书,书名叫《查理》。每次他们用手推车推书刊杂志来,这个块头很大的黑人总要换一本书。
他转过身来看着黑人,脸上冷冷的,目光呆滞,先前的兴奋已经过去。
“因为我就要离开这鬼地方,我的女人刚才出现在那里。你这家伙知道什么,她每天都来看我。”
威廉脱下他那十三号的黑鞋,放在铺着漆布的地板上,身子往前靠了靠,胳膊搭在大腿上。
“那并不是你的女人,我看见你在张望什么了,小子。她会叫警察来,让你向她开口求饶。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你算老几?只不过是个杀人犯。你的黑屁股就要坐到监狱里去,而我就要出去干好事了。他们马上会放我出去,而决不会放你出去的。”
高大的黑人站了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履朝窗户走去,朝他的同牢伙伴走去,把他逼到角落里。随后他转身拉开裤子拉链,往没盖盖子的马桶撒起尿来。
“你还会回来的,小子,即使他们放你出去,别让我又在这儿碰到你。”
解完手他又转过身瞪着他,一只大眼睛如同灯塔似的发出亮光。
就在这时,看守所内所有牢房的铁门都发出那种启动电源金属碰撞的叮当声打开了。
威廉走出牢房到公共休息室去了,拉丁美洲男子仍缩在角落里,怕得不敢动弹。他听到餐具碰到不锈钢桌子的响声,也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但他就是不敢出去。他爬到上铺脸朝着墙,脑子里又想到了她。这都是她的错,他越想她,就越愤怒,就越不怕威廉。
这天早上他望见了她,记起了什么,似乎他在某个地方见过她。
在开头几秒钟里他以为她是个法官,以前审判过他。现在不是有许多女法官吗?这些女法官最差劲,简直倒霉死了!
所有的犯人都有同样的感觉。由一个女法官来审判你就像是让你的老母亲来惩罚你,而她们毫无例外地都恨男人。这种情形谁都知道。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谁也不愿意穿起黑色长袍被形形色色的犯人纠缠一整天。
拉丁美洲男人懂得如何驯服训练他们的女人。他们不会听任一个下贱女人的摆布,告诉他们做什么。拉丁美洲男人都是作威作福的一家之王。他们干他妈自己想干的事,如果他们的女人稍有怨言,他们就另找一个。
他满脑子都在想她,没法将她的脸从脑袋里驱赶出去。
她可能是个律师,他想,可能是他以前犯案时法庭指派给他的律师,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女律师替他辩护过。他从不让一个女人将他的案子搞砸,使他坐牢。
接着,他总算记起了她是谁。她是个地方检察官。
当时审的不是他的案子,但他也在法庭上,等着他的案子开庭。
他着迷般地被她脸上的雀斑和一双大腿吸引住了。她的双腿修长、漂亮——就是他想象中被他压在底下的那种大腿。双腿上的汗毛刮得犹如玻璃一般光滑明亮。
他从铺位上跳了起来,冲到玻璃窗旁,想要再看一眼她的车,想要记住她,有时候她午餐时间也会来到她的车旁。
她恨西班牙裔人,法庭上他第一次看到她的那天,被告也是个西班牙裔人,是对方帮派的,他早在奥克斯纳德街头闲逛时就知道他了。她把那个人叫做畜生,对法庭说这个帮派就像黑死病笼罩着城市。
她知道个什么?在他的左邻右舍,一个人如果受不到警察的保护,加入帮派是惟一的生存办法。她可能住在花园洋房里,在优雅舒适的环境里生活着。她可能将她那辆红色的小车子直接开进自己的车库,从不会在出门时发现车窗被砸碎,收音机不翼而飞。
有一次他们甚至偷走了他的汽车所有的椅座。一天早上,他要出门去工作,发现他的车就像空罐头一样停在路边,只要值钱的东西都被偷走了,就像被掏空了五赃,剥光了衣裳,惨不忍睹。她懂什么?
他要要她,叫她向他求饶。他要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什么叫害怕。到时候,她就懂了。
要完她后,他要到街上去找那个被她起诉过的道上弟兄,就那么迎面朝他走去告诉他:“要玩了她,老弟。我玩了上次把你弄进监狱的红发婊子。”
他笑出声来。
“你欠我了,兄弟,”他会对那家伙说,“我替你玩了她,兄弟。”
她一定会向他求饶,恳求他的饶恕。这种想象使他内心充满骄傲。威廉算什么,根本用不着怕他,他再度恢复了自信。
他走了出去,拿了自己那份饭菜,“砰”地把盘子摔在金属桌子上。
“这是什么臭屎,兄弟?”他对邻座那人说。
“狗屎。瞧,他们养了一只大黑狗——短毛狗或别的什么——在楼下厨房里拉了泡狗屎给我们当饭吃,替纳税人省了不少面包。”
“嘿,没错!”他说,摆弄着盘中的食物。他甚至能闻出狗屎味。邻座的犯人一头长长的、脏兮兮的头发盖过了肩膀,几乎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刺着花纹。他看上去像个脚踏车好手,一边肌肉发达的二头肌上炫耀地纹着哈雷机车图案的刺青。拉丁男子用力嗅了一下,意识到他刚才闻到的不是食物,而是此人身上的异味。他拿起叉子开始把盘中的食物塞进嘴里,“你这讨厌的家伙,闻起来就像那只狗在你身上拉大便一样的臭。”
那人霍地站起来,刺满花纹的双手抓住桌子边缘,想一把推翻桌子。他看起来像个傻瓜,因为桌子是固定在地上的,动也不动。
他便抓起自己的餐盘像掷飞盘似的朝空中扔了出去,仰起脑袋哈哈大笑。随后,他咆哮着突然冲过去抓住了拉丁男子的衬衫领子,单手一把将他从凳子上提了起来,整个身子悬在半空中,离地好几英尺。
“你娘的,赶紧把我放下!你这臭狗屎!”他大声嚷道,又是害怕,又是难堪,胃部一阵抽搐,放了个响屁,差点屎都屙出来了。对方却放声大笑着,笑声把四周都震动了,使电视机里的英雄好汉们的混战吵闹黯然失色。
“瞧我们抓到了什么?”脚踏车好手双手抓住他的衬衫,将他转到这边又转到那边,他的两条腿就在半空中晃来荡去。
“好像抓到一只奥克斯纳德产的蟑螂,我们需要一顶墨西哥宽边草帽,我们正好可以用顶这种小帽来盖住他那油腻腻的小脑袋瓜。”
大家哄堂大笑,又叫又喊,拍打着桌椅。一个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的矮老头突然走了过来,用力抓捏他的下部,脸上掠过一丝狡猾的笑容。
他一脚朝老头的脸踢去,但踢了个空。汗水从他全身冒出,湿透了衬衫,滴落到瓷砖地面上。
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唿哨,脚踏车好手立即松开手,他便掉到了
广播里高声喊着:“全体犯人都回到牢房去!我要重复一遍,全体犯人立即回到牢房去!”
一眨眼的工夫,就剩下他一个人倒在地上背脊着地,头晕目眩。他瞧见威廉正朝他走过来。身躯庞大的黑人弯下腰伸出一只手给他。
“滚开,该死的!”他的声音微弱而嘶哑。看守站在门口,透过栅栏盯着他。
“你受伤了?”看守问道。
他没吭声,都是那个女人惹的祸。他站起身回自己牢房去。他的胸部阵阵发痛,在他经过那个手抓他的下部的矮老头牢房门口时,矮老头从里面朝他假笑着,还眨眨眼睛。脚踏车好手走到矮老头背后,一只手搭在矮老头瘦削的肩膀上,两人一起朝他笑着。
脚踏车好手一笑,露出满嘴黄牙,好几颗都裂了。这小老头是脚踏车好手的女人。威廉告诉过他这两人相识已经有年头了,上回犯案获释后他们就在外头建了个窝,俨然夫妻似的生活着。
大块头男人在假释期间又作案被逮捕后不久,小老头也因抢银行又被抓了进来。
他们怎么被关在同一间牢房里,这他就不清楚了。他们一定贿赂了某个看守。
就因为他没钱打通看守那边的关节,他最终没能跟他的小兄弟而是跟一个黑人关在一间牢房。他不干偷窃之类的事——在大多数情况下——那种事不像他的风格。
偷窃是不诚实的行为。他憎恨窃贼,他们是真正的社会渣滓——是卑贱中之最卑贱者。这类事谁都能干,谁不会偷东西?
脚踏车好手身上可能就是有臭味,因为他有艾滋病,他这么想。有艾滋病的人身上总是有股异味。这是由于他们总是要拉大便而有时牢房里又没有卫生纸。在这儿,一点坏事都会众人皆知,甚至你放个屁也会有人知道。
他抬起头,挺起胸,走过那两人牢房时,朝那两人吐了一口唾沫。
“我要宰了你们,混蛋!”他从牙缝里挤出句话,“哪天我要把你们都剁成烂蕃茄似的,千剐万剁,拿去喂猫狗,杂种!”
那两人哈哈大笑,不一会儿,牢房所有的犯人都大笑着,纷纷用杯子“梆梆”地敲打着铁栅栏。他们都在取笑他。他现在成了人家的笑料。这种难堪羞辱是无休止的,除非他冒着在监狱度过余生的危险杀死哪个人,不然他就得忍受这种折磨直到被释放。
他一定会获释的,只是个时间问题。
都是她害得他吃饭晚了,他想,苦涩地舔了舔舌头,就像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叉子在进餐。如果他晚上没去吃饭,这件事情根本不会发生,他就不会跟那个脚踏车好手闲聊,别的犯人就不会了解他。他们就不会知道他擅长什么,干过什么,将来可能干什么。
但她会知道的,用不了多久。他一边想着,走进了自己的囚室。
她不久就会完全知道。他站在那儿,身体因为愤怒而有些僵硬,两眼盯着公共休息室,但什么也没看到,他期待着听到电动门关上的铿锵声。他要叫她知道什么叫屈辱。他要教训她,直到她哭出声来。
他脑海里仿佛看见殷红如血的泪水顺着她的两颊滚落,流淌过她的雀斑,将她的脸染成耀眼的粉红色。他头脑中的这一形象使他联想起画像上的圣母玛丽亚——他们总在宣扬的那一奇迹,说是眼泪不可思议地从铸像上流下来,世界各地的人都赶来了,相信他们的一些暗疾将从此痊愈。
他咯咯地笑着,笑得前俯后仰。
一个奇迹!她将祈求一个奇迹!他这么想着,感觉好了一些。
当他玩完她,人们一定会赶过来朝她看,把镜头对准她。或许,他们会将她的照片登在报纸的头版头条。
到时候,人们就会知道他的厉害,害怕他,给予他应有的尊敬。到时候,他们就都将知道他能干出什么。
牢门锁上后,黑暗中他听见威廉的声音从下铺传来。
“我看到你的背了,在你脱衣服时,我看见了。你的背被人鞭笞过,疤痕满满皆是。你哭出声吧,现在是夜里头,你哭出声吧。”
他用双手捂住耳朵:“胡说……根本没那回事,全是胡说八道。”他才不会哭,要哭的是别人。
“你现在还害怕吗?我不会再伤害你,你听到了吗?你知道,我从小在阿拉巴马长大,我爸爸的背就被人鞭笞过。我发誓决不伤害一个背曾经被人鞭笞过的人,他受到的伤害已经够多了。”
他无声地品尝着自己苦涩的眼泪,手指交叉成十字放在后脖子上。威廉的话在他脑海里渐渐模糊了,他闭上眼睛梦见自己在泡沫翻滚的紫酱色的血海里沉浮,他的眼睛被刺疼了。
他竭力想游出海面,却发现血水变成了亿万根长长的触须,其中一股紧紧地绕住了他的脖子,勒得他眼珠突出,滚落在无边无际的触须丛中,一晃就不见了:勒住他双腿和两踝的另一股则深深地陷进了他的皮肉里。
他快溺死在活动着、盘旋着的红发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