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米·里德仔细研读一份电脑印刷输出的失踪人口报告,想忘掉早上大发脾气的事。去见索耶医师显然是个错误。上级一听到那件事,里德就会被叫去训话,也许还会被停职作为处分。
该死!他说,一拳敲在桌上,觉得自己还跟几个小时前一样生气。他为什么让索耶医师这种自以为是的混蛋惹火自己出手打人呢?当然,那医师是有意向安挥出一拳并侮辱她,但他们大可走开就好。但是不然,他骂自己,他却像个血气方刚的菜鸟一样向那个男人动粗。
突然间他心里跳出一个正确的字眼:内疚。他感到内疚,为了自己没有保护安不被射伤而内疚,为了自己向她保证不让索耶靠近她家然后她却再次被人袭击而内疚。
“怎么样了?”诺亚·亚伯拉罕说,大步走进刑警办公室,只穿着衬衫,炫耀着他那条印着漂亮蓝色五七年雪佛兰的领带。
“噢!”里德说,抬头看着他,然后盯着他的领带说:“你领带上面那个是车子吗?”
“是的。”亚伯拉罕说,“很漂亮吧?”他靠在里德的肩膀上说,“这些是失踪人口报告吗?里面有什么线索吗?”
里德慢慢地摇摇头说:“我现在得到的只是一大堆姓名和日期。凡翠拉没有什么够新鲜的事。”
“什么意思?”诺亚说,检查一下自己的文书篮,然后砰的一声坐在里德旁边的椅子上,长腿搁在他的面前。
“如果安真的在韩德森路的房子里看见了手指,你不认为谋杀应该是发生在她看见这些手指的前几天吗?而不是六个月或一年前?”
“不知道。”诺亚说。他注意到里德的黑眼圈和苍白虚弱的脸色。这案子真的整死他了,
“化验室说,只有腌渍液和普通的腌黄瓜。他们没有找到甲醛或是任何防腐剂。我想你的看法也许是对的。”
“不过还有一件事你要注意,”里德说,指着亚伯拉罕,“那不是藏有手指的瓶子。安把那个瓶子掉到地上摔破了。我们怎么能确定手指有没有被加上防腐剂腌起来呢?”
亚伯拉罕摇摇头,不再往这方面伤脑筋。他并没有把手指当作他调查工作中最重要的破案依据;他们现在必须集中精力的是在索耶再次攻击安之前找到他的下落。
“听好,巡官,我想我们得忘记手指的事,集中精力在贩毒上,这是我们能证明且拿来把他绳之以法的东西。到底有没有手指存在,我们自己都还没有把握,为什么要在这上头浪费时间?等到真的有个没有手指的尸体被发现时,你再来担心还来得及。是不是?总之,这是我的看法。”
“对,我们什么事都不做,只要把手指忘记就行了;等到安的手指竟然被人腌在瓶子里时来伤脑筋还来得及。”里德讽刺地说,站起来抓起他椅背上的夹克。
“我要去化验室看看他们找到了什么。”
亚伯拉罕被他的话刺得很不舒服,但他知道反驳是没用的。里德会一直痛骂他,直到这件案子结束。
“喂,你去还是不去?”
“我去。”亚伯拉罕说,不情愿地站起来,跟着这个刑警走上走廊。他们走到停车场后,里德突然在路上停了下来。亚伯拉罕继续走着,然后回头看他,不知道他哪里不对劲了。
“你来不来?”
里德张口欲言,又闭上,双手在口袋里找到他的制酸剂。他没找到,只好拿出一根牙签,用牙齿紧紧咬住。
“我今天早上把事情搞砸了。”他说,把牙签很快移到另一边的嘴角。
“怎么搞砸的?”
“打了索耶医师。”
“你在说笑吧?”亚伯拉罕说,眼睛亮了起来。
“吉米的爸爸?他跟你说了什么?他告诉你那孩子在哪里了吗?”
里德看着亚伯拉罕的头顶说:“我想我打断了他的手。”
很好,亚伯拉罕想,那会加速他们案子的进度。他们找不到索耶,所以里德就去打他父亲。
“那么,继续说下去,他告诉了你些什么?”
“没有。”里德喃喃地说。
“没有?”亚伯拉罕重复他的话,看着地上,然后回头看里德的脸。
“你无缘无故打断他的手指,里德?那有什么用?也许那男人会回心转意,告诉我们吉米藏在哪个地方。”
里德把牙签吐掉,眯着眼睛看亚伯拉罕。
“他当时正在侮辱安;他还把拳头挥向她。我想若是你就会任凭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啊?就站在那里听他骂她荡妇吧?”
亚伯拉罕的脾气终于爆发了:“我很生气,里德。别再那样说了,好吗?你表现得好像我对这案子一点都不在乎一样,好像我不在乎安的安危一样。”他停下来在空中空捶一记。
“自己去化验室吧!我要出去找那该死的嫌犯了。”说罢他走过停车场,然后转头对里德喊道:“我看你才是搞不清楚事情先后顺序的人,巡官。”打开警车的车门,亚伯拉罕爬了进去,摔上门后疾驶出停车场。
“抱歉!她不能见你。”亚力士说。
汤米·里德在停车场上碰到菲尔·威塔克,叫他载他到犯罪化验室去,现在正面对化验室外的亚力士。米兰妮·鹊斯就在那扇门内工作。
“嗨,米儿,”亚力士到门口来拦住他时他大喊:“我要跟你谈谈。”
那个金发菜鸟坚持自己的立场,不肯让步。两个刑警于是互相使个眼色。
“我只好这么做了。”里德说道,站到亚力士的一边,威塔克站到另一边。
“数到三。”里德说,大声数着。他们毫不费力地把那瘦子从腋下抬起,抬离门口数英尺。
“这样不太好。”亚力士生气地说。
两个男人快步踏进化验室。在一边墙上是一排装在玻璃后面咻咻运转的电脑终端机。房间其它的地方分隔成许多工作隔间,柜台的抗热隔板上设置着各种复杂仪器和显微镜。米兰妮·鹊斯穿着白色实验室大衣,坐在一张高凳子上,整理一些幻灯片。
“你找到了什么东西,里德?”她说,没有抬头,“最好是好东西。”
里德摊开手说:“我?”
“你?”她说,从头到脚打量这位刑警。然后眨眼笑道:“某一天我也许会利用你的说词当证据把你捉起来,老兄,你最好小心点。”
里德哈哈大笑,指着米兰妮的一圈卷发,“好可爱!”他说:“有点像雪莉·谭坡。”不过下一秒钟他就回到公事上,“你有什么能告诉我们的吗,米儿?我们走投无路了。至少告诉我们一点韩德森路房子的概况吧?”
“噢!”她说,翻寻她桌上的纸张,“我正要去口述报告,在这里。”
里德想从她手上抢走,但米兰妮把它抢回来。
“这只是手写的草稿,傻瓜。”她匆匆看了一下那份报告,“有了。那屋子里发生过一些可疑的事。我不太确定是什么,但是一定有问题。”
里德和威塔克拉来两张高凳子,看着米兰妮。如果有谁能带给他们好消息,只有她了。
她继续说:“我们到处都找到乙烷苯基胺氯化物。那是商业清洁剂的化学药品。我不知道你记得多少,但这里有些房子内部的照片。”她停下来把一堆八乘十的照片拿给这两个男人。
“看看这些箱子和那些鬼东西;注意看看那边的那个箱子。你们看见了什么?”
汤米仔细看那张照片,“只有一堆盘子上面有点东西。”
“正确地说,是一堆肮脏的盘子。那是一些上面有食物残渣的盘子。他们要打包起来之前,甚至不先洗洗。”米兰妮没有给他们推论的时间就继续说道:“当然,他们在匆忙行动,但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是些脏鬼。不过,如果他们没有东西要隐藏,为什么要用这种强烈的清洁剂用力擦洗这个房子的每一个表面?”
“为了拿回押房租的押金。”威塔克提出意见。
米兰妮摇摇头说:“这些小鬼永远看不到他们的押金的。房东还可能会告他们损坏房屋呢!门的铰链全被弄掉了,墙上被钻满了洞,到处都是钉子孔。他们还烧掉了半个厨房的地板,可能是在他们提炼毒品的时候。他们干吗还要浪费时间去用力擦洗屋里每个坚固牢靠的表面?”
“你认为他们把尸体放在里面吗?”里德问。
“这个——”她说,揉着眼睛,“我没办法明确地指出是尸体,但他们一定有什么不欲人知的东西放在那里。”
“实验室?”
“有可能。但他们有必要用力擦洗卧室的墙壁吗?我不太相信。不过,如果那里面有血迹或是任何分泌物的话,你就有可能会看见像目前这种清洗得一尘不染的情形了。”
里德想到那些手指,“闯进安的家里那个案子呢?”
“那个嘛,”米兰妮说,肚子里冒出火来,“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她讨厌听到别的警官被袭击,尤其是她当作朋友的安·卡莱尔。
“首先,我需要安的枪来做弹道比对。我挖出一个有可能是别的射击者发射的子弹,但没有安的枪我无法确定,而那天晚上她不肯把她的枪交给我。”
“你是说那个歹徒还击了?”威塔克问,困惑地。
“我以为他没有带武器。”
米兰妮摇摇头说:“从安的叙述,我不认为那个歹徒曾经接近卧室。”
她停下来拿出一张图,拿着给那两个刑警看。
“安在房间的北方,保险柜那里,就在打开的窗户下,她在那里试着开了一枪,打到门,偏向衣柜——她被镜子里的倒影弄错方向了。”米兰妮停下来看看他们。
“那是第一发,她第二次开火是在马路上。那是第二发,安只开枪两次,先生们,而我们当然找不到那第二发子弹。”米兰妮转过身子,从纸盒子里拿出两个东西,用钳子一一夹起来。
“但是我们这里却找到两颗子弹。其中一颗子弹的弹道显然是从开着的窗户射进来,打到梳妆台的镜子上,从那里转向,最后嵌入墙壁。”
里德跳起来,胃酸涌上喉头。如果他对米兰妮所说的了解得没错,那表示这件案子现在了极危险的转变。
“那么还有另一个嫌犯罗?在安向屋内那个人开枪时,有人从外面开枪射安?”
“是的!”米兰妮说,微笑着。
“现在,我有个血液样本,是从破窗上的玻璃采来的。那是个很好的样本。血型O。那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呢?我们现在只需要从嫌犯身上取得血液样本来比对基因指纹就行了。把那东西弄来给我,我们就会一帆风顺了。”她回头看看笔记,看还有没有遗漏其它东西。
“索耶现在在哪里?你们还可以检查他有没有新的割伤或裂伤的伤口。”
“祝你好运,米儿!”里德沙哑地说,“索耶付了保释金出狱了。”
她摇摇头。但她不是对事情不顺遂耿耿于怀的人。
“尽快找检察官去申请采取血液样本。然后他们一逮到他,我们就去收集。基因指纹化验需要一些时间;我们得把它送到外面的实验室去。如果你们想要使审判达到某些结果……”
里德和威塔克立即向门口走去。
“谢啦,米儿!”里德说。
“别忘了把安的枪拿来给我。”她说,然后继续低头看她的显微镜,把另一张幻灯片放到适当的位置上。
安在桌前研读一件新案子,那是件涉及多重罪状的虐待儿童案。她在黄本子上记下一些笔记后,从档案的封袋里拿出一些照片。然后气得喘不过气来。一个五岁大的小男孩背向镜头,肩胛骨中间有清晰的铁烙痕迹。下一张照片是那个案子的被告,那小孩的母亲。原先来自越南,十九岁的她本身就像个小孩:娇小、黝黑,有着安所见过最麻木的眼睛。她叹了口气,把照片搁到一边。
这时电话响起。
“你好。这是缓刑局。”
“安,”一个声音说:“为什么事情一定要变成这个样子?”
安觉得全身每一条肌肉都绷紧在原处。那是汉克的声音,她丈夫的声音。
“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这次那个声音更大声且更沙哑。
那种声音不管在什么地方她都听得出来。她张开嘴,然后又闭口。最后她终于设法开口说出来,“汉克……是你吗?”
“安。”那声音回答。
她开始发抖,觉得过去四年都消失了,他已经回来了,她的丈夫还活着。她发现自己满脸泪水,“你在哪里?噢,老天,汉克……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安屏住呼吸聆听,没有回音。当她发现克劳黛正站在她桌旁时,电话中一片死寂。
“那是谁?”克劳黛焦急地问:“我听见你喊汉克的名字。他们有什么新消息吗?”
“那——那是汉克。”安抬头看她,带着战栗的微笑。
别又来了,克劳黛想,相当担心。汉克刚失踪的那段日子,安在每张脸上、每辆车子里看到他,每通电话都以为是他打来的。
“那不可能是汉克。亲爱的,你只是难以忘怀他罢了。你要多注意你自己的身体。”她低下头端详好友的脸色,“我想你最好回家去,安。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我敢说你打从发生这一切就没有好好睡过觉。”
“不!”安说,牢牢地瞪着克劳黛。
“那是汉克,我记得自己老公的声音,我就知道他还活着。我一直告诉每个人他还活着,却没有人肯相信我。”
克劳黛双臂交叉胸前说:“那他说了什么?他在哪里?他过去这四年都到哪儿去了?”
“他……挂掉了。他只是说:‘安,为什么事情一定要变成这个样子?’”
“当然罗!”克劳黛说,她气安为什么这么不理性。
“那男人走了五年,然后又打电话来说那种笨话。”
“那是汉克!”安吼道,站起来把椅子推回原位。
克劳黛一手按在安的肩上,把她的椅子拉出来,把她推回座位上。
“那只是个恶作剧的电话,你难道不懂吗?也许某个人在报纸上读过有关汉克的一切新闻。当你被射伤后,他们就把整个故事又拿出来演一遍。也许是某个你的缓刑犯看到这则新闻,因此决定报复你。”
“那是汉克的声音。”安说,虽然她已经没有那么确定了。如果克劳黛是对的呢?但如果她是对的,安想,怎么有人在她丈夫已经死了四年后还能模仿他的声音模仿得那么好?
“看着我,女孩。”克劳黛说,把安的椅子转过来,半跪在她的前面说:“你现在方寸已经乱了。”
“我不想听——”安说,想再站起来。
克劳黛打断她的话,“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事情发生以来,我已经看着你这么久,我看着你一天天每况愈下。然后在那杂种闯进你家之后,你……”
安茫然地看着她。她在对自己施展心理战术吗?“我也许太紧张没错,但我并没有失去理智。汉克甚至好像在生我的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她扬起眉毛,“没有人能够模仿得那么像,克劳黛。”这女人站起来拉直她的外衣。
“你惟一该做的事就是合乎逻辑地思考。如果那是汉克打来的电话,为什么他要挂断?为什么他不告诉你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安真的非常困惑。
“也许他没有挂断;也许只是电话断线而已;也许是别人帮他挂断的。”她伸手去拿电话,“我现在要打给公路巡逻队。”
“不要!”克劳黛说,眼神里透出不高兴。
“你只会使自己看起来像个傻瓜,而引起轩然大波。”她看着安,思索着她的话。
“让它过去吧,安。如果那真的是汉克,他会再打来的。现在有这么个索耶说了你那些话,你不懂若你再到处去跟人家说你那已经死去的丈夫打电话给你会显得多糟糕吗?他们会认为你精神真的不太正常……而使得索耶那个愚蠢的故事显得更像是真的了。”
“我不相信会这样。”安强调地说。
“相信它!”克劳黛严厉地说,“来,跟我来,我们私底下谈谈。”她带着安到一间访谈室去。一进去之后,克劳黛马上把门关上。
“大家都在议论纷纷,安。索耶的故事已经传遍整个法院。”
安的呼吸哽在喉咙里,“你说什么?”
“我试着要向你解释生活的现实,女人。”克劳黛说,现在她的声音几乎有点发牢骚了。
“如果闲言闲语很生动,人们就会希望它是真的。那很好玩,让他们喝咖啡时有话好聊。”
安的脸上现出惊讶——人们在她的背后议论她?
“你以为以前没有任何人曾经跟缓刑犯睡过觉吗?”克劳黛继续说,呼出的气息喷到安的脸上。
“再想想吧,安!几年前有一件大丑闻,关于彼得·汉得瑞克斯和那个年轻女孩的事情。你记得吗?”
“是的。”安无奈地说,“但那不一样。”
克劳黛摇头说:“不,安,并不因为你是女人就不一样了。人们喜欢相信最糟的事,就如我刚刚所说的。有人认为索耶是个很帅的年轻人,他被放出拘留所那天,还有个打字员说他像个摇滚明星呢!她到处跟人家说,她愿意牺牲任何代价去见他。你不懂我的话吗?”
安慎重地看了她一下,“你相信他所说的事情吗?”
克劳黛喘着气,一手放在下巴上说:“我当然不信。不管怎么说,回家休息一下。如果你愿意,下个礼拜休假出城去玩玩或做什么事情。把这些关于汉克以及索耶那个小鬼的事情都抛开。”
“我没有时间休假。”安强硬地说,“事实上,我现在必须到拘留所去见德韦修。他们打电话来说他坚持着要见我。也许他已经准备认罪了。”
克劳黛摇头:自己枉费心机了。安就是不能放松。
“那个被狗咬到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安说。现在她急着要离开这个封闭的房间,离开她的主管。
“让我走,克劳黛!我必须走。”这女人纹风不动,安推开她,走上走廊。
这一切到底怎么了?她问自己。首先是她被射伤。然后某人闯进她的屋子几乎强暴她。现在她又接到丈夫打来的电话,一个已经失踪了四年的人。
如果汉克还活着,为什么要打电话来对她说那些话?从另一方面来说,那电话支持了她的怀疑:原来他就是车道上的那个人。难怪她无法扣下扳机。走到电梯口,安停下来一次又一次地猛戳那个按键,立刻弄断了自己的指甲。
“我想你真的想下去。”一个男人说,走进电梯,然后注意到她流血的手指。
“老天!”他说,“你受伤了吗?”
“只是指甲。”她甜甜地说,“典型的女性,啊?断了根指甲,你就会认为我们断了条腿,猜想我们的生活恐怕过得不够刺激。”
那个男人大笑。安瞪了他一眼,带着可以毒死一条大象的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