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从后门看见里德时,安正跟他在厨房玩“金罗美”牌戏。

“汤米!”他喊,赶过去开门让他进来,牌还拿在手上。

“看看这副牌。”

他对里德说,一边淘气地对妈妈笑了笑,把牌拿给里德看。

“你有大麻烦了,安!”里德说。

“是啊!”她笑道,重新整理她的牌。

“他已经连续赢我三次了。我输得好惨!”然后她注意到他脸上的严肃表情。于是她把牌放在桌上,转头对大卫说:

“让我跟汤米说一下话;我想他有缓刑犯的讯息要告诉我。”

“但是我就要赢了。”他抗议,“好不公平!”安看到厨房水槽里堆着的碗盘:“你何不当个甜心帮我洗洗碗?那汤米走后我们才有时间继续玩完。”

他们到了客厅,安并不坐下,直接站在前门旁边。因为这房子实在太小了,很难不让大卫从旁听到他们的对话。

“你按了门铃吗?”她好奇地说,“我没有听见呢。”

“没有。”他说,“我本以为从厨房那里走,可以在大卫看见我之前找到你。”

安知道里德对他最近没有陪她的儿子感到很歉疚,但他不可能为了这个男孩,随时都在这里陪他。

“他怎么样?”他问。

“还不错,我想,”安说,缓缓摇着头,“他现在几乎每天晚上都尿床了,而且还做噩梦。他好过一阵子,但是……”

“也许你应该再带他去看精神科医生。”里德说。

“那没有用。”她说。沉思了一下,继续说:“我发生的事把一切又带了回来。知道吗……所有的恐惧。只有等时间来治疗了。”

“霍普金斯有没有打电话给你?”他问。

“有。”安说,“他叫我不用担心,说他已经授权让你们逮捕索耶。”

看见里德的表情,她手抚着胸口说:“他在牢里,不是吗?我在他家看见手指之后……”

里德扬起眉毛说:“这就是霍普金斯告诉你的吗?”

“他还讲了些关于索耶的难听的事情。”安说,试着回忆谈话的内容。

“怎么啦?”

里德开始把审问索耶时发生的事告诉她。安闻言气得脸色发青。

“那个卑鄙的小杂种!他真的以为会有人相信他的话吗?”

“显然是的。”里德说,清清喉咙。

“还有,听好,安,我喜欢告诉人家坏消息。他的父母亲在这个社区里是很有影响力的人物。他的父亲是外科医生,而他们家在当地以及州政治圈里都很活跃,这不比你平常所对付的那些街上的混混。他的说词可能会发生一些作用。”

安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走到皮卧椅上坐下。里德也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她弯着腰,两手紧抱着肚子:“手指呢?”

“我们现在正在调查停尸间,没有任何尸体……”他打住。他们早些时候已经把这个消息封锁住。

“如果他在法庭上说出那些卑鄙下流的话呢?新闻记者一定会闻风而来。”里德试着把她的这种想法挥散,“那就别去听证会。”

“对!”安说,猛抬起头,“就是这样没错,汤米。你能想象那会是什么局面吗?那家伙救过我的命。他会像个英雄,而我就会像个忘恩负义的婊子。”

“我不会管别人怎么想。”

“妈。”大卫在另一个房间里喊。

“我来了。”安喊回去。里德站起来要走时她抓住他的手,希望得到安慰。

“我怕,汤米。你真的认为是他射杀我的吗?”

“有可能。”里德说,“我必须说,我还不确定。”

大卫又叫了一次。里德跟着她走进厨房,道完再见后,从后门离开。

“好了,”大卫说,拿起他的牌,急着要继续刚刚中断的游戏。

“我刚丢过牌,所以该你了。”

安在牌组里拿出一张牌,然后却只是握在手中,看着屋外出神。如果汉克还活着,听到索耶说她的那些龌龊事,一定会把他大卸八块的。而里德的反应只是耸耸肩。六年前有个法警在法院里说了句毁谤她的话,第二天晚上就被汉克叫到停车场见面。他实际上对他做了什么安不知道,但是他再也没有骚扰过她。

“妈,”大卫不耐烦地说,“现在你得丢张牌出来。”

安放张牌到牌堆里,再次跌进思绪中。她太依赖这位刑警了。这样不对。里德不可能代替汉克替她打所有的仗。他不是她的丈夫,比克伦还疏远。安跌进椅子里,漾出一滴眼泪。

“妈!”大卫喊,拍张牌到桌上,把妈妈从思绪中吓回来。安摊牌后,大卫得意得不得了。

“你连一对都没有,妈。我赌这里有四十分。”他开始计算总分,兴奋地搓着手。

“就是这样,”他说,正在看着她,“我又赢了一次。”

安用手背迅速抹掉眼泪,但是已被大卫看见。

“怎么了,妈?”他说,脸上露出关心的神情,“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哭?”

“我不是在哭,”安骗他,强挤出笑容。

“我只是气你又赢了我。”

他的手从桌子那边伸过来,轻轻碰碰妈妈的手,然后又缩回去。

“你在想爸爸,对不对?”他轻轻地说,“我也想他。他会再回来吗,妈?”

“不会,”安说,定定地看着儿子的眼睛。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亲爱的。我们必须继续像这样过我们的日子。”

大卫脸上的肌肉僵住。一秒钟后,他的怒气发作了,把所有的牌都扫到地面上。

“他会回来的!我知道他会回来的!”

“把牌捡起来。”安命令。瞪着他。

“不要!”大卫不肯听话。

“除非你收回那句话。你必须相信,妈。”

“我不能!”安说,叹着气。她现在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她站起身,但又坐回去。心理医师告诉过她,对他这种表现要严厉点,不能让他继续相信父亲还活着。

“没什么好相信的。他死了,你爸爸四年前就死了,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他站起来,情绪激动,一脚把椅子踢到厨房对面。这是汉克,安想。火爆的脾气,无法接受事实,外表底下潜藏的脆弱。他们是那么相像;而随着岁月增长,他们在外表和性格上也越来越像。她保持沉默,知道大卫在发泄完愤怒前是听不进道理的。就跟他父亲一样,而且她现在说什么都没办法制止他。

“是因为那个男人。”他说,手指直指着她。

“你不要爸爸回来是因为他。一定是这样,我恨他。他是个讨厌鬼。还有,你跟他都做了什么事?你跟他做肮脏事吗?我知道性,知道吗?我不是个小孩子。我看到他那双愚蠢阴险的眼睛着你的眼神。”

“住嘴,大卫!”安平稳地说,试着保持冷静,直到他不再大发雷霆为止。让他宣泄他的情绪,心理医师对她说过。他晚上做噩梦就是因为压抑了太多的痛苦和愤怒。而现在又有新的愤怒了,愤怒于母亲被射击。

看他怒气平息后,安跪下来开始捡那些牌。不必等太久,大卫就弯下来,在旁边陪她一起整理。等那些牌都收好后,安迅速爬到柜子前靠着,坐在地板上,累得无法站起来。

“对不起!”大卫垂着眼皮说。

“我知道。”安回答,感到一股奇异的宁静。暴风雨后的宁静,她想。她很清楚这个感觉。这些年来她跟汉克有过好多次暴风雨。她张开手把儿子拉过来,在他头上亲了一下。

“我只有你了。”她说,“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他不会容忍你这样顶撞我的;他也不会让你把东西丢得满地都是。”

“是的,但是,他也经常丢东西。”大卫说,眼中浮现一些记忆,“我记得他有一次把一个盘子往你身上丢。”

小孩看见的比人们知道的还多,安对自己说,要坚强起来。她从来没有梦想到大卫竟然会记得那一晚。

“只有那么一次,亲爱的!”她说,想要转移话题。

“我们只是发生争吵,婚姻中都会有争吵。”

他凝视着妈妈,然后很快看到别的地方,“他不会喜欢你见那男人的。在我的梦里——”

安举起手,不让他讲下去。

“梦只是梦,大卫。我也做梦。”

“梦见爸爸吗?”

“梦见爸爸,你,过去。但是我们必须活在今天。过去是回不去的,你只能朝前走。”

“那表示你还会继续跟克伦见面吗?”

“我不知道。”安说,“我对自己诚实,大卫。男女的交往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将来你会了解我的意思。人们一旦结了婚,就会每天在一起,那需要很多的迁就及互让。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太懂。”他深思地说。然后他的脸又涨红起来,“你不会跟他结婚吧?你会吗?”

“我对他的认识还没有足够到嫁给他。我跟你父亲交往了五年才结婚,跟克伦才只交往几个月。”

大卫脸色转和,对妈妈微笑地说:“再跟我说一次你是怎么遇见爸爸的。”

安叹口气说:“我是个菜鸟警察,记得吗,然后他们派我去处理一个有人开枪的案子。我到达那里时,你父亲已经在那里了。他当时在那个区域,听见报案,就回报,虽然他不必这样做。”

“为什么?”大卫问。

“因为他是公路巡警,而这件案子是在市区里。”

“他帅不帅?”

“当然帅。”安说,拨弄着他的头发。

“他长得跟你一模一样,不过比较高啦。他很结实,体格跟牛一样壮,而且还有着一种气质——噢,我不知道,有点像是什么都难不倒他的那个样子。”

“难缠的角色。”大卫喃喃低语。

“很棒的笑容!”安说,他的形象又浮现脑海,“他笑的时候,看起来就一点也不粗鲁了。看起来像个大号的玩具熊。还有,他常大笑。你父亲很爱笑。他好像每天都能有个新笑话讲给我听。”

“他那天晚上有没有吻你?”

“当然没有,我在执勤呢,警员执勤时不会接吻的。”安知道警员们做过比接吻更多的事,但她不愿破坏儿子心目中的警察形象。

“所以,”她继续说,“一旦我们确定事实上没有人开枪射击时,就一起去喝咖啡。就在那时,有个人跑来对我们大喊大叫,要我们出去。”

大卫高兴地微笑着,这是他最喜欢的部分。

“有六个高大的恶汉在停车场上斗殴。”安叙述着,“好一场拼斗。我想他们是飞车党,懂吗,就是那种摩托车队的流氓。我正准备上前处理,然后你父亲给了我那个表情,好像在说:‘你以为你在干嘛?’他对女人执法有老古板的观念。他从来不希望让我受伤。”安停下来,想着若他知道她被射伤,不知道会多么暴跳如雷。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她庆幸他没有活着看到这件事。

“总之,他独力解决了那六个家伙,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老天,让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连一只小狗都打不倒。”大卫说,手指压着他松软的大腿。

“那就开始运动。”安坚决地说。

“不行!”他说,“我每次一运动就会饿得要死,几乎想吃一打汉堡。我现在饿死了。我们还有没有冰淇淋?克伦今天有没有送食品杂货过来?”

“没有!”她说,“我们现在得靠自己了,儿子。开始节食吧!”

大卫搜索东西吃的时候,安走到客厅,垮在沙发上,只想闭一闭眼睛休息一下。但却立刻睡着了。她很快地开始做梦。她梦见自己在吉米·索耶的厨房里,拿起一根手指检视。当她看见那个戒指——她送给丈夫的结婚戒指——她尖叫出来,手指掉到地上,在她眼前变成一只啮齿动物逃走。安冒出一身冷汗吓醒了,看看壁炉上的钟。过午夜了。房子寂静无声,大卫显然已经睡了。

她懂了,索耶的提讯是明天——不,今天。这一定是她做噩梦的原因。她将必须与一个切掉女人手指的人坐在同一个法庭里,而那个人还可能把关于她的谎言向在场的人公布。

安站起身来,某个东西从胸前掉到地上。她弯腰检起它。是大卫把他父亲的照片——他房间里他穿着公路巡警制服的那张——放在她的胸口正中央。

菲尔·威塔克刑警年近五十,即将退休。打从二十一岁离开军队以来,他就没有从事过警察以外的工作。体重已经超重至少二十磅,现在裤子低低地挂在臀部上,让突出的肚子向空间伸展。但他是个愉快可人的男人,有着圆满和气的脸孔和爽朗的笑声。不像许多局里的老警员,威塔克一点都没有对执法工作感到痛苦、绝望。噢,他是曾有那么些日子想过要办提前退休,带着一笔现金,然后飞到奥瑞冈去。但他知道他待不久的。

菲尔·威塔克是个执法上瘾者,他极爱这份工作,以它的刺激为荣。他回家跟老婆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想的还是工作。上次假期到夏威夷,他

根本没注意那些点缀沙滩的美丽年轻的胴体,脑中仍在整理着一件件人与事,寻找着任何他可能遗漏的细节。

他被派去调查索耶的邻居,搜集有关索耶跟他室友的讯息,那天早晨七点就在敲人家的门了,想在人家去工作之前找到他们。他前一夜所搜集的资料仅仅是:那间租来的房子需要油漆,草坪需要浇水,而那些男孩们迟早会开车碾死某个邻居小孩。狗屎!威塔克想,那样听起来好像他们描述的是他自己的房子。他草坪上的草都已经枯死了,房子需要漆上新的外衣;还有每次这个刑警被召出去办紧急案件而开着警车呼啸上路时,邻居们就会打电话跟他的老婆大声抱怨。

他跟韩德森大道上的居民说那三个男孩要搬走,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威塔克很高兴可以完成他们的心愿,但是他需要讯息。回到局里,里德一定跟只饿熊一样正等着他。现在他搜集到的惟一违法行为的证据只是一些交通违规,没有什么更具威胁性的东西——不是他们所要找的东西。

“狗屎!”他说,拿出一叠卫生纸擤鼻涕。地毯里的老鼠又把另一种该死的感冒带回家了。然后他看着面前的房子叹气。终于来到索耶的隔壁这家了。昨晚他们不在家,希望今天早晨他们会在。因为如果他想要有什么收获,威塔克想,就该从这里下手。

他敲敲门,然后等待。几分钟后,一个肮脏的小毛头打开门,透着纱门向外看。刑警看不出那是男孩或女孩。这小孩头发短短的,有着棕色的大眼睛,穿着一件女人穿的小小蓝色宽松上衣和一件印花短裤。

“我要跟你爸爸或妈妈讲话。”他说,“他们在家吗?”

“我妈妈在睡觉。”小孩说。

“可不可以当个好乖好乖的小孩,帮我去叫她来?”

“如果我叫醒她,她会生气。”

“我是个警察,亲爱的!”威塔克说,伸手到口袋里拿他的警徽,然后蹲下来拿给小孩看。

“看,这是我的警徽。现在当个乖小孩,帮我去叫妈妈好吗?”

“妈!”小孩尖叫,在走廊上飞奔起来,让门大开着。

“门口有个警察,一个有真的警徽的真警察!”

威塔克不耐烦地在狭小的玄关水泥地上走来走去,看看路上又看看门,咳了好几下。

“你要干嘛?”一个女人从屋内某处说。

威塔克靠近纱门,却只能看见一个暗影:“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最多不会超过五或十分钟。抱歉吵醒你!”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女人说,仍然站在阴影里。

“我们只是想问你一些关于隔壁三个男孩房客的问题。”

“他们要搬家了,”阴影里的声音说,“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们要搬家,把所有家具都装到一辆货车上。”

“介意我进去和你说几句话吗?”

“是的,我介意。”屋里的女人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警官。我所知道的只是隔壁的人要搬家了。”

“我懂了。”威塔克慢慢地说,纳闷着为什么这个女人会那么顽固。有些人就是不喜欢条子。

“那么,”他说,“我把名片留给你。这样,如果你想到什么,就可以打电话通知我。”

他把名片夹进纱门上的金属格子中,转身要走。该死!他想,他连这女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索耶另一边的房子是空屋待售,他得两手空空地回去见里德了。

“抱歉!”威塔克对着纱门说,“我至少得问到你的名字。知道吗,我的巡官听到我没有问到消息一定会不高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哀求奏效。一个女人从阴影中站出来,出现在纱门后。她有柔软的披肩棕发和小小的淡褐色眼睛。她个子很矮,也许只有五英尺多一点,而且极瘦,几乎可以说是瘦弱;皮肤有着灰灰的色调,黑眼圈刻在眼下。她穿着一条褪色牛仔裤,上衣是和小孩短裤一样的印花布料,脸上没有化妆。

“莎莉·法勒。”她说,“为什么问我隔壁的人?”

“噢!”他说,“我现在真的无可奉告。”

“为什么?”她问,“他们做了什么事?”

“他们目前还没有被起诉,法勒太太。”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我们想知道你是否看见了什么可疑之处。”

“怎样才叫可疑?”

“奇怪的人经常进进出出,或者是奇怪的声音,像是某人的尖叫,这一类东西。”威塔克说完最后一个字马上打个喷嚏,然后急忙伸手拿卫生纸。

“你感冒了。”

“没错。他妈的真倒楣!”他说,又打个喷嚏。

“抱歉我讲话很粗鲁。你说对了,我觉得不舒服。”

“有什么人说了我什么事吗?那是你来的原因吗?”

威塔克研究这个女人。可能是个小妄想症,他想。他判定莎莉·法勒可能是个古怪不正常的邻居。

“不,女士!只是因为你刚好住在隔壁,想必会知道那边在进行什么事。我是说,如果有人知道,一定是——”

“他们很放荡,可以这么说。”她说,走近纱门,语调简直是在挑逗。

“他们那里每天晚上都找女人来,还对她们做令人厌恶的事情。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警官?”

威塔克的脸红起来,他把领子拉松一点。是她看他的眼神,和讲话的语调。如果她现在要他进去,这刑警打算要冲回到路上。经常有女人挑逗他,失望的家庭主妇那一类的女人。但是好几年来没有人和他亲密过,从他不再穿制服之后就没有了。

“你可不可以讲得再清楚一点?”

“狂欢,警官。你知道什么叫狂欢吗?”

“当然!但是……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在狂欢?也许他们只是办个宴会而已。”

“我看过他们。”她说,眼睛飘过去,嘴张开,身体则整个贴在纱门上。

“哦!你看到了什么?”

“他们有三个人。一个中国男孩,非常英俊;一个高高的金发男孩,有着帅极了的身材……是我所见过最棒的身材了。”她停下来吸口气,盯着他看,一根手指在纱门上画着。

刑警紧张地看着地上。这女人在引诱他,他知道。狗屎!他想,等我回去告诉他们。

“我们……对那个深色头发的男孩有兴趣,那个留长发的。他叫作吉米·索耶。可以跟我们说说关于他的事吗?”

“他很粗暴,知道吗,对女孩子。我想他脾气很坏,或者是比其他两人还爱吃醋。他们共同分享他们的女人。那就是我说的那种事。那不是一般的宴会。他们从太阳下山开始,就没完没了。一天接着一天……”声音逐渐消失,然后她站回阴影里。

威塔克决定停止这段讨论,这女人心理显然有点不太正常。而他们也不能以做爱过度来逮捕索耶和他的室友。然后他想到手指,安·卡莱尔说她看见指甲油。他差点在额头上拍了一记。那女人说索耶脾气很坏,如果这件案子上了法庭,这女人将会是个有利的证人。

“你能不能描述一下你在那边看到的女孩子?”

“也许可以,”她小声说,“如果我愿意。”

“那么毒品呢?你有没有看过他们嗑药或是其它跟麻醉剂有关的东西?”

“那样的人难道会不吸毒吗?”

“你有没有看见他们那边到处都是烟雾?他们有可能在制造麻醉剂,经营一个家庭式实验实。知道吗,像是化学烟雾?”

她大笑,“实验室?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门摔上他的脸。

“非常他妈的感谢你!”威塔克盯着那扇门,低声说。想在这女人身上得到更多的资讯是不可能的,到时候他们会给她一张传票。

不管索耶和他的朋友们在做什么,威塔克想,他们已经享受过人生,而他却像个嫉妒的小孩。时髦车、放荡的女孩和好赚的钱,当然他妈的胜过被人摔上门。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回路上,伸手去取另一张卫生纸。

提讯定在一点。安在法庭外遇见汤米·里德,他们进去,在前排坐下。就连里德也不想这么仓促地进行提讯,但这件案子不是他们可以控制的了的。安想要尽快解决它,无论如何也要把索耶关起来。可是,她又担心他会说出什么话来。如果他那可怕的故事上了所有人都能听见的法庭,安知道自己将会非常丢脸。

法警把吉米·索耶带进来时,安不由自主地紧瞪着他。索耶手脚都被铐住,只能小步移动。他的长发凌乱、无生气,垂着两肩,脸有病容,穿着囚服的他显然跟上次出现在法庭时大不相同。安感到相当满意,凡翠拉郡监狱里待一晚,可以对一个膨胀的自我造出奇迹。

哈罗德·杜克正等着他,站起来让法警带索耶坐进律师席中,然后两人低头无声地商量。

安引颈四望,希望看见吉米上次带来的随从。但今天除了他的妈妈,没有人出现。在安于韩德森路的房子里见到那样的东西后,她并不讶异于索耶的朋友们决定躲开。

“霍普金斯呢?”汤米问她。

“我来之前打电话给他,他仍在与罗伯特·费尔得争辩,应该马上就来了。”安皱着眉头说,担心费尔得因证据不足,不肯起诉。她再回头看,这一次是看有没有记者。但法庭简直是空的。就在这时候,她注意到索耶正在看她,眼神闪烁。他对她笑,安迅速把头转开,向里德移近一些,心中不停地存着一个想法:也许索耶跟踪她和克伦到楼梯间,而他正是他们在做爱时打开门的那个人。这也许就是他那个荒谬故事的来源。看见她在楼梯间做爱,可以让任何人产生许多遐想的资料。

霍普金斯突然快速地走进法庭,把公事包甩在桌上,拿出他的笔记和档案。他回头看到安。

“我得到费尔得的允许了,”他说,带着自信的笑容。

“别担心,安,一切都在控制中。”

她离开位子,到法庭另一面墙边的走道上跟克伦碰面。

“你昨晚为什么不告诉我索耶说到我的话?”

“为什么?”克伦说,不高兴有人告诉她。

“你为什么要听到那样的东西?我就知道那会使你难过,安。我讨厌让你难过。”

感激涌上心头,她迅速用手碰他的手。

“你今晚可以过来吗?”她问,“也许我们可以在大卫上床后,到院子里见面。”

他的眼神柔和下来。

“好好照顾你儿子就好,安。下个礼拜会较适当。目前我最不希望你为我担心。另外,我正在熬夜处理德韦修的案子。我们既然失去伊丝黛尔·萨默的证词,那个案子的证据就变得不太充足了。”

对这件事,两人互相扮了个鬼脸,然后安回到坐位上,看着克伦走到对面的书记那里,交给她两份资料表的拷贝。那是在重罪审讯中准备进行各种控诉和辩护用的。书记把一份拷贝递给法警,转交索耶的律师,然后把法官那份放进档案夹中。这女人的电话响起,她拿起来听。随即对克伦大喊:“希尔斯托姆斯法官要你在我们公开发表声明前到他的办公室去。”

克伦急忙从法庭后门出去,向法官的办公室走去。希尔斯托姆斯的秘书,一个红发中年女人招呼他进去。

“请坐!”希尔斯托姆斯说,从那曾经经历美好时光的巨大枫树书桌上面向外看。那桌子表面满是刮损的痕迹,而且整个桌面几乎被成堆的文件和期刊完全埋在底下。希尔斯托姆斯收集西方青铜器和古怪的手工艺品,他的办公室看起来更像个陈腐发霉的阁楼而不是法官室。他桌子的一边有一只制成标本的猫头鹰站在那边。文件柜上有好几座青铜雕刻品,是后肢直立的马和骑士。由于他们同样喜欢马,希尔斯托姆斯和霍普金斯相当友好、亲密。霍普金斯一坐下,希尔斯托姆斯就拿起一张报纸匆匆看了一下。

“这和今天被我们提讯蓄意谋杀的那个家伙是同一人吗?”他把报纸丢给霍普金斯看。

“是的。”克伦说,看了看报纸,又放回法官的桌上。

“你自己判决过他的毒品案,难道不记得了吗?”

夕阳从头顶的窗子里射进来,希尔斯托姆斯的白发闪闪发亮。但是他眯起眼睛,声音尖锐地说:“我当然记得他,检察官。他们在写这则新闻的时候还曾经跟我联络过。换个角度来看,那倒是个满不错的故事。某个人上了法庭,然后救了他的缓刑监护员的命。”希尔斯托姆斯咯咯笑,手臂放在肚子上。

“我还以为给了这个年轻人好影响使他变好了呢。让我有点特别不同的感觉,懂吗?”

希尔斯托姆斯定定地看着霍普金斯,使得他不舒服起来。这老法官是认真的还是闹着玩?他们都是笨拙的演员,喜欢出风头,尤其是他们所出的风头大部分都是负面的。每天都会有某个团体炮轰某个法官执法过宽或执法不当。

“这是你所要讨论的吗?”他问。

“那你以为我叫你进来干嘛?”

这次霍普金斯闭上嘴光听不说了。

“鲍伯·费尔得送来了一份这男人的供词。看来他的父母都是高尚人士,而他对这件案子大体上有所保留。你想这男人所说的卡莱尔夫人有没有任何可能是真的?”

“他射伤这女人。”霍普金斯喊道,把身子靠向前,“如果你听过他的供词,就会知道他承认自己在射击发生前是在停车场,而我们正是怀疑凶手躲在那里开枪的。安·卡莱尔的车子被弄成无法发动,那表示他想把她逼到空旷的地方容易射击,而潜伏着等她。这是有预谋的、恶毒的攻击。不只这样,卡莱尔夫人还在他的冰箱里看见人的手指。我不知道我们现在对付的是什么样的人物。我们对付的可能是个连续杀人凶手。”

“但你没有找到那些有嫌疑的手指头吧,对不对?”希尔斯托姆斯转过椅子面向窗户。不用等霍普金斯回答,他已经知道答案。

“那就一切都完了。”他说。

法警宣告开庭后,希尔斯托姆斯望着法庭说:“你有资料影本吗?杜克先生?”

“有的,庭上。”那个矮律师说,站起身。

“我还有份案情发展程序要建档。”杜克走过去,把它交给书记去传送。

法官拿到他的影本后,只是放在一边。提出案情发展程序建档,表示要要求另一方出示所有证据与资料,是一种例行程序。随着案子进行,会有越来越多的案情发展程序被双方提出来建档,伴随着数十种陈情与建议。

法庭陷入寂静,只有书记准备档案的纸张摩挲声。希尔斯托姆斯终于又说话了,他凝视着被告说:“看见你的脸真让我难过,索耶先生。据说你是个背景很好的年轻人,但你面对的却都是一些严重的控诉。”

希尔斯托姆斯摇摇头,低下头去看资料表,慢慢地戴上眼镜,然后开始提讯:“你的当事人对于第一项控告,违反加州刑法第六四四/一八七节,蓄意谋杀,有什么申诉?”

“我的当事人申诉无罪,庭上。”杜克说。

“关于第二项,违反刑法第一二零二二(a)节,持械进行上述犯罪?”

“无罪。”杜克说。

“关于第三项,违反第二四五(d)(1)节,以致命武器攻击治安人员呢?”

“无罪。”被告律师说,靠过去对索耶低声说话,然后回头看看后面索耶的妈妈。她正用面纸按着双眼。

“好!”希尔斯托姆斯说,“那么关于第四项,违反刑法第一二零三节,违反A五三四九八三七的缓刑法呢?”

“无罪。”

突然间,安了解到,这只是另外一个通常的听证会,不像她过去参加过的那些。现在是两条人命暴露在危险中。不只是索耶的,还包括她的。打从她到他的房子去目睹那恐怖的发现开始,安就启动了这部机器。就算她想停止它,现在也不可能了。她觉得自己在踌躇,像个母亲般地在思考。索耶是那么年轻,她想,盯着他的背影。也许他的某个室友才是那个屠夫,切人手指。就好像他控告她引诱他一样不公平,他会不会是为了报复才这样做?不!她想,她不能让自己这样想。

仅仅闭上眼睛,她就可以重现射击发生那夜,子弹钻进她的肌肉里,血,慌张和恐惧。现在她知道被害人的感觉了——正好坐在那个攻击他们的人仅仅几英尺远的地方。

就法律知识,安知道,索耶可能只会被判一项涉及射击的罪名;加上第二项,作为持械的加重刑罚。如果他被判蓄意谋杀,就不会再被判以致命武器攻击;基本上是一样的罪,但没有明确意图。过多的控诉会给陪审团一项选择。如果检方无法在合理的嫌疑上证明索耶蓄意谋杀安,陪审团仍可以定下较轻的罪名——以致命武器攻击。另外,提出多重控诉是个战略,用来在认罪求情协议中提供对方选择,如果索耶同意在事先协商好的刑期下认罪,那么第一项控诉就非常有可能被撤销。

“好!”希尔斯托姆斯说,继续提讯。他把预审日期定在三周之后,接着向被告解释到时候会是什么情形。本质上来说,检方必须在三周之后证实其中一件犯罪确实发生,且有理由相信被告曾经进行那项犯罪。另一方面,在审判期间,检方的提证工作将必须更为明确,必须对其控诉在合理的嫌疑下提出证据。

哈罗德·杜克又站起来,“我们现在可以请求保释吗,庭上?”

“杜克先生,”希尔斯托姆斯严肃地说,“如果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正要下令缓刑监护员进行保释审核。那是我们的方式。”

“我反对。”杜克立刻说,“我知道这是标准程序,但您一定可以看出这里面有利益冲突存在。被害者是个缓刑监护员,我的当事者将非常不可能在缓刑部门里获得公正的待遇。我们觉得法庭应该不要接受任何建议,独立裁决我当事人的保释。”

克伦·霍普金斯也立刻反对:“为什么索耶先生应该受到特别考虑,庭上?杜克先生指称缓刑部门会以不道德方式运作,是煽动性且相当无礼的指控。”

希尔斯托姆斯拿下他的眼镜,用面纸擦一擦,然后再推回鼻子上。

“我同意杜克先生。”他慢慢地说,“我将裁决是否保释。霍普金斯,表明你的立场。”

“民众要求被告不获保释,继续拘留。”霍普金斯坚决地说,仍然为索耶得到特别待遇而忿恨不平。

“他在犯下此件犯罪时仍在缓刑期间,并且许多情形可以显示他无疑是社区上的危险人物。甚且,卡莱尔夫人已受到此项犯罪的精神戕害,不该再让她多冒风险。别忘了,这可邻的女人就是在这里被射杀的,庭上,就在这法庭外面,且就在审判结束后没多久。要她在知道这男人又回到街上后,如何继续她的工作,如何敢每晚走路到停车场去?”

“杜克先生。”希尔斯托姆斯说。

“我的当事人只有一次前科,一项轻罪;没有暴力记录,且已在这个社区里住了一辈子。考虑保释时,基本上应该是提出被告遁逃的可能性来衡量。绝对没有理由证明,我的当事人会听人指示,拒绝归庭。”

“庭上,案情根本不是这样。”霍普金斯反驳,“我们有具体的证据证明被告在他被逮捕时正准备潜逃。他租了一辆小型拖车,把所有家具搬出他租赁的房子。如果那不表示他企图逃亡,我不知道那算是什么。他没有工作也没有不动产,而他现在面对的都是重罪控诉。”

“是真的吗,杜克先生?”希尔斯托姆斯说,在文件里翻寻,却找不到那份逮捕报告。

“你的当事者被逮捕时正企图逃亡吗?”

“一点都不是。”杜克反驳,“他只是要搬回父母的家而已。不管怎样,都没有证据证明他企图逃离本州甚或本城市。”律师回头看看露丝玛丽·索耶,声音愤愤不平地提高,“这些控诉都是假的。他们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我的当事人涉及这些罪名?在我看来,监禁一个你明知永远无法定罪的无辜者是不公平的。”

“我反对!”霍普金斯跳起来说,“那是不适宜的说词。”

“保释金额定为十万美元。”希尔斯托姆斯说,敲下他的法槌,“本庭就此休会。”

法官离开推事席后,霍普金斯抓起他的档案夹,很快地跑向安。

“这是个开始,安。”他急急地说,“预审会定在三周后。如果他守信前来应审,他们可能会撤销他的保释。”看见她没有宽慰,他轻声说:“嘿,至少希尔斯托姆斯定了十万美金。那是个相当大的金额,索耶可能付不出来。”

“他会付出来的。”安厉声说道,眼睛牢牢盯着他。

“他父亲是个外科医师,记得吗?”

人们涌出法庭时,克伦对哈罗德·杜克说了几句话。然后疾步走出门,赶赴另一间法庭的德韦修审判案去。索耶的家庭只需要从存款里提出百分之十就可以了,不必完全提出就可以付保释金了。安知道他们绝不会让儿子待在牢里的。

她和里德走出法庭,突然脑海里又闪现韩德森路房子里的断指,她立刻把它挥走,在这上钻牛角尖让自己发疯是不会有任何帮助的。不管索耶做过什么事,屠杀过什么人,或是卖出了多少麻醉剂,他马上就会再恢复自由。

“听好,安!”里德说,“我会派人跟踪他。只要他接近你家附近,我们就会把他该死的头轰掉。”

“那会有帮助。”她回答,然后紧张地笑了笑,想掩饰自己的恐惧。

“我是指,监视。”

“我们只有三周时间了。”里德告诉她,“我会把所有我能调度的人都派来处理这件案子,我们必须赶紧行动。”

安点头不语,下决心永远再也不提出保释建议了,不管案子是关于什么的。现在她知道了,知道他们的感受了——那些被害人。

就很多方面来说,现在都比索耶被逮捕前更糟。就算这个案子是以加州之名起诉,索耶仍知道告他的是安。而安心中也有张脸嵌在那把射伤她的枪后面,那是她躺在人行道上那晚觉得好美的同一张脸。索耶一定是精神错乱,被扭曲了。他可能是最恶劣的敌人。一个会射杀你,她想,然后再过来救你的人一定是个极端的反社会者,一个没有良心的人,完全不懂得最基本的价值。

他现在会做出什么事?她纳闷,一股恐惧从脊椎直蹿上来。如果汉克还活着就好了,她悲伤地想。但是他并不在,而安知道她必须照着她在丈夫介入她的生活之前那几年所受的训练过日子,她必须保护自己。再过几个小时,索耶就会走出监狱,而安将不再安全,直到他再度入狱。只有三周,克伦这样说。对安来讲,这三周听起来简直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