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个法庭呈现出戒备等待的状态。地方助理检察官克伦·霍普金斯一边啜饮着咖啡,一边在档案夹上记下一些备忘录;被告律师哈罗德·杜克则焦急地瞥着手表。两个法庭职员和一个法警双目瞪视前方,跟雕像一模一样。缓刑监护员安·卡莱尔,一个金色短发、五官古典的美丽女人,一手托着腮,时断时续地瞥向体格健美的检察官,想抓住他的视线。
希尔斯托姆斯法官再次看看钟,然后瞪视着被告律师。来自乔治亚州,这位白发法官操着独特的南方口音。
“你的当事人迟到了,杜克先生。”他责斥被告律师,“本听证会定在四点钟开始,六十秒后你的当事人就会被取消他的保释资格,而本法庭将发出拘票逮捕他。”
哈罗德·杜克是个矮小健壮的家伙。他咽了咽口水,第一百次转向入口那两扇门,随即叹了口全场都听得见的气,因为他看见那两扇门被一个高瘦男子推开了。那男子留着长发,穿着黑衬衫、黑牛仔裤和黑皮靴,皮靴上满是叮当乱响的链子,还有个假马刺。他大咧咧地走进来,好像这法庭是他的一样,笔直走向被告席,在律师和缓刑监护员中间扑通坐下。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的杜克神经突然又绷紧起来,因为他看见随后进来的那群跟班。
正拿起法槌准备下令开庭的法官也呆住了。原来是四个俏丽的年轻女孩跳跃着走进法庭,每个都对法官嫣然一笑。她们看起来简直就像嬉皮复出似的:个个都穿着露出肚皮的中空装、喇叭裤,大胸脯震啊震的,脚底下是垫得高高的鞋子,留着又长又直的头发。她们滑进后排座位,挤成一堆。
跟在她们后面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高大英俊的中国男孩,他急速走向律师席,一膝着地,低声说了几句话,说完马上到旁听席上找个位子坐下,坐在那群女孩的数排之前,然后半转头对她们笑了笑。
希尔斯托姆斯法官气得脸都涨红了,敲槌下令开庭。但就在他敲槌的同时,后门再度被打开,又一个俊俏的年轻人——这次是金发男子,急急穿门而入,扫视全场后迅速坐到那个年轻的中国男子身边。
“那么,”希尔斯托姆斯凶恶地说:“现在既然我们全聚集在这个大屋顶下,何不尝试遵循一下法律,看看是否行得通?检方探告詹姆斯·厄尔·索耶第二次开庭。”他向缓刑监护员点了点头,然后宣布审讯记录正式开始。
“索耶先生被逮捕后受拘役六天,然后获得保释出狱。”安·卡莱尔说。她的发音一向都是这么字正腔圆,“由于触犯重罪,被告须在十二天内缴付罚金一千美元,然后接受二十四个月的缓刑处置。鉴于原控诉属于重罪且涉及毒品,我们建议应将被告置于一般的缓刑处分,附带完全的毒品条款与搜查条款。”
“知道了。”法官慢慢地说,然后转向地方检察官,“霍普金斯先生。”
这时克伦·霍普金斯正倚在检察官席上,盯着对面的安·卡莱尔。他是个健壮高大,三十七八岁的男子。脸孔与其说是英俊,不如说是性格,漂亮的皱纹从眼角溢向嘴边;这是时常日晒的关系。生长于科罗拉多州的他,曾是骑术竞技赛的驯牛好手,那种灵魂中的野性至今仍未脱尽;不管他的西装多么昂贵、剪裁多么合身,他始终一副穿不习惯的样子,时时把浆挺的硬领拉开,仿佛它们会勒死他似的。
安·卡莱尔知道他在看她后,脸红了起来。对他的追求既闪避又调足了胃口一年,她终于在几个月前投降于他的攻势。随后她很快发现,与他做爱真是一种探险。意识到他可能看得见她桌下的长腿,安慢慢地将双腿交叠再放开;然后又坐挺直视前方,气自己竟然在法庭上这样子胡思乱想。
“霍普金斯先生,我们正在开庭,可否请您专心一致?”
“什么?噢!”检察官说,立刻回神面对法官,脸上带着顽皮的笑容,“我想卡莱尔夫人搞错了!我们协议的是罚款金额与罚款期限,并没有协议要处以监护缓刑,判决协议书上所写的是根据法律条文规定的缓刑。”
希尔斯托姆斯法官翻看档案夹里的文件,“卡莱尔夫人,你有协议书的影印本吗?”
安抬头看着他,“有的,庭上,文件都在这里。但协议书上只写二十四个月的缓刑,没有写明是指根据法律条文规定的缓刑或一般的缓刑。我的事务所建议采用一般的缓刑。”
“那是个疏忽,”霍普金斯焦急地说,向着安而非向着法官,“打字员只是忘了在‘缓刑’旁边打上‘根据法律条文规定’而已。”
“杜克先生,”法官说,“你有没有意见要说?”
矮小的辩护律师规规矩矩地站好,开始向法官抗辩:“这是个初次犯案,庭上。我的当事人是个热心诚实的年轻人,只是不幸屈服于同伴的压力下。他以前从未使用过毒品,且目前正准备进大学。他在本案中所做的仅是从陌生人手中接受了他以为是‘止痛药’的东西,完全不知道它们是禁药或事实上是迷幻药;那个人还对索耶先生说那些药片会使他更能集中注意力。索耶先生在摄取这些——”
“杜克先生,”法官打断律师的长篇大论说:“我们现在只讨论一个问题,而且如果不是打字疏忽,我们根本不需要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我是说,你应该知道这件案子已经和解过了吧?你没有走错法庭吧?”希尔斯托姆斯在众人肯定他的机智的笑声中微笑。
“当然没有。”杜克说,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
“好!那么,”希尔斯托姆斯说:“我们现在要决定的是:你的当事人要接受基本上没有监护人的根据法律条文规定的缓刑处分,或是接受本庭安排一个缓刑监护员?一旦做出决定,大家就可以回家去了。”
杜克继续发言,声音小心翼翼地保持平和,没有露出恼怒的迹象,“没有理由判处我的当事人监护缓刑。”
希尔斯托姆斯把他的眼镜,拿下来又戴回去,思考着他的决定。
“詹姆斯·厄尔·索耶,”最后他说:“根据A五三四九八三七号控诉案,我宣判你暂缓刑期二十四个月。在此缓刑期间,你将受毒品条件约束,且必须在十月二十三日之前缴付五千元罚金,也就是现在起算整整一年之后。我知道这笔罚金高于协议书上议定的数目,但是我俩之间的协议是你准时在四点钟出庭应讯,而你违背了这项协议。那样的情形,”希尔斯托姆斯咯咯笑着说:“我们叫作‘毁约’,而使我们决定采取这项措施——将罚金提高到对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说为一笔大数目的金额。至于你的缓刑处分,你必须每月向你的缓刑监护员卡莱尔夫人报告一次。她就是坐在你身边的那位美丽娇小的女士。懂了吗?”
“是的,我懂了。”索耶僵硬地回答,没有看向安。安则正在惊怒中张大了嘴。
“那么,本庭散会。”希尔斯托姆斯说,随即站起来从后面的楼梯迅速离开法庭。
等法官一消失,法院记者便开始收拾器材,法庭职员们疾逃出门。安难以置信地留在原处。希尔斯托姆斯又做了一次这样的好事,这个老法官近年来养成了这个令人讨厌的坏习惯。法官可以更改缓刑刑期,却不能更改缓刑本身,而安也一向不担任监护缓刑犯的工作。然而希尔斯托姆斯法官是个老怪物,他认为每个犯人都该有他专属的监护人。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监护员只负责罪行最严重的犯人,纵使这样,他们的工作量仍然超重且棘手。这是希尔斯托姆斯第二次对安做出这种事了。用监护之责把她束缚在一个缓刑犯身上,真使她暴跳如雷,因为她办公桌上待办的档案还堆积如山,而且这做不完的工作量已经持续很久了。
“那是什么意思?”吉米·索耶问她,“法官说的那个?”安回头要找这男人的律师来回答他的问题,然而跟其他所有人一样,哈罗德·杜克已经逃之夭夭。庭内只有克伦·霍普金斯一人还留着。这位地方法院检察官仍留在他的律师席上,把档案文件收拾到他巨大的黑色法院公事包里,脸上带着不豫之色。
“我想那意思是说,我是你的缓刑监护员,吉米。”安回答。她的表情很明显地表现出她对这种情况的不快。
“明天打电话给我,安排一下见面的时间好吗?然后我会把你的规定和限制打字出来,陪你一起仔细看一看。”
索耶举起一只手阻止她,“我了解缓刑的部分,但毒品条款是什么意思?”
“那表示你每个月必须尿一次尿在瓶子里,时间任我决定。如果测验出不良的结果,你就会因违反缓刑条例而坐牢。”他在她向他逼进时退缩了一下。
“你还有搜索条款,附带在毒品条款上,那表示我可以不必通知你,随时任意突检你的屋子里有没有药物。还有问题吗?”
“是的!”索耶说,他脸如死灰。
“你是说你可以随你高兴,在任何时间走进我的房子?那不是侵犯我的基本人权吗?”
“什么基本人权!”安凶巴巴地说,“你现在是缓刑期间,吉米,你没有任何人权。”
她走向走廊,克伦·霍普金斯跟了过来。
“你相信吗?”她说,“希尔斯托姆斯又干了一次这种事。我要这家伙被监督,但不要一辈子都跟他铐在一起,那个老笨蛋!”
出了法庭,安停步转身面对检察官,“还有,你们的单位应该停止再把重罪降成轻罪了。索耶拥有一堆毒品和数不清的少年犯罪前科,现在他终于被抓到私藏毒品。”她给了他一个抱怨的表情。平常的他是痛恨减轻罪状的。
“饶了我吧,克伦!你们不如给这家伙一个奖章和本市所有的小学校址,好让他去卖他的毒品算了。他是个该死的毒贩啊!”
她回头瞄瞄后面,发现吉米·索耶正紧紧跟在他们之后,偷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安看了他一眼。一会儿之后,她听见索耶的链子和马刺声叮叮当当地飘向大厅玄关。
“这是他的第一次成人犯罪。”霍普金斯轻轻地说。他目视着索耶进入大厅,等到他把目光拉回到安的脸上,语气忽然改变,变得非常尖锐,“听好,我跟你一样一点都不喜欢这样。告诉我,有谁比我更认真地将这些人绳之以法?但是安,你必须着眼于大局。我们有四件谋杀案、七件强暴案还在审判,天晓得还有多少涉及黑社会组织的枪击案和伤害案。我们没有时间审判所有送进来的第一次犯案,跟你没有时间监督他们一样。”他想起了什么而皱起眉头,然后继续说:“我本以为我要求根据法律条文的缓刑会让你高兴得跳起来的。你那时候真的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安!”
安退后一步,有点失去平衡。他们常常为了犯罪制裁系统的缺失而争,但克伦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克伦向来总是如他在法庭之中一样冷静从容、轻描淡写地提出自己的论点,安才是激烈地抨击他的人,而这正是她现在开始发作的。
“这真是屁话!你心知肚明,在一个人首次被控犯罪时——提醒你一下,不是他的首次被捕,而是他成为真正的第一次被告——他就可能已经犯了数十桩罪行了;你看看索耶的少年前科就知道。”
“那些已经被封缄了,安。”他说,耸耸肩,重新冷静自己,“你知道我们是无法使用那些资料的,而且大部分的控诉也都已经撤销。听我说,如果你不想对付索耶,就处理那些有案可查的案子好啦!别管他了!这也是其他缓刑监护员的作法。”
“我当然不会这么做。”安说,她的眼睛眯成一线,“索耶会遗憾他刚好生在碰到我的时候,我会把他盯得牢牢的。希尔斯托姆斯要他被监督?相信我,他会被监督的。只要他敢卖一片阿斯匹林,我一定把他抓回法庭。”
安把背靠在墙壁上,看见她的爱人的脸变得僵硬,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他太凶了。
“抱歉,克伦!我只是需要发泄一下情绪,”她笑,“我想我是个很差劲的检察官吧!还好我没上法律院!如果我辩论了一个案子,也许会跳过去把某个人打昏在地上。”
“噢,是吗?”他说,没有真的在听,摩着他的太阳穴,似乎正头痛。
安开始关心:“你还好吧?有事情烦心吗?你看起来……”
克伦把领带松开,紧绷着脸,仿佛恨不得能把它扯掉。
“我没事,安。”她看见他前额和唇上渗出微汗,“但是,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是德韦修。”克伦沉着脸说。
安等四五个人经过之后才又说:“我以为那件案子进行得很顺利呢!有什么问题吗?”
霍普金斯睁大眼睛摇摇头,“费尔德不愿意把他归入凶杀案。证据不足。”费尔德是克伦的老板,凡翠拉郡所选出的地方法院检察官。
安在心慌之下举手掩住了嘴。兰迪·德韦修被控强暴四位妇女,全是六七十岁的老妇。虽然他们至今尚不能证明,但地方法院检察官办公室及凡翠拉警局都很确定他与两件尚未结案的凶杀案有关,被害者也是年老的妇女,她们被人以野兽般残忍的方式杀害。霍普金斯下定决心要把那个人绳之以法。安想过他这种热忱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与他担任科罗拉多州最高法院法官的老母亲感情很好。
另一法庭也散会了,人潮汹涌经过。为了获得隐私,安把克伦拉离大厅,穿过一扇沉重的钢门,到消防梯的楼梯间去。
“但你还是会以强暴罪起诉他吧?”她说,声音在楼梯间内回荡。
“这不是你前几天告诉我的吗?”
“我要的是凶杀罪,安,我不能让疯子们杀了人以后逍遥法外。”
“那只是件案子,克伦。”她说,想把他的视线拉过来看她。这时她发现克伦的头发落到前额上,于是伸手过去,轻柔地把它拨开。
“那不只是件案子。”他说,挥手推开她的手,“其中一个受害者是我的高中英文老师。狗屎!那些妇人的年龄跟我母亲一样大。”
难怪他这么紧张心烦。安心里想,想要安慰他。她也正在处理德韦修的附属犯罪——一种违反缓刑的犯罪,且可能被指定处理跟定罪有关的审判前报告,所以安不但对这案子相当熟悉,而且对审判的结果有相当的影响力。
“光是将他判强暴罪,”她坚定地说:“加上持械及一连串的鸡奸罪行,我会建议至少二十年刑期。”
“那么他十年后就可以出狱,”克伦回答,“而这还必须是他得到满满的刑期。法官可能只会判他一半的刑期,那他就只有五年牢要坐了。德韦修才二十六岁,安。”
她走近他,手指在他的外套翻领上游走,想诱哄他忘记他的疑惧。
“他会得到最高刑期的,克伦,法庭常常遵循我的刑期评估建议,你也知道。他犯下那些强暴案时还在缓刑期间呢!这是最让人生气的地方。”看到他脸上的僵硬稍微松弛了,安进一步说:“而且别忘了,他是个非裔美人,有确定的前科了。”
克伦虚弱地笑了笑,“你真的相信法庭会对少数民族判以较重的刑期吗?”
“当然!”安说,“那是事实,克伦。那让我不舒服,但若是像这么丑恶的犯罪,我却很乐意见到那样的结果。”
他脸上的笑容增大了,一边唇角向上卷起,露出一颗牙齿。
安继续诱惑他,慵懒地把手放在楼梯栏杆上拖曳游动,然后移至自己的颈边,最后刚好停在自己的胸脯上,“像吉米·索耶这种人,因为他们是白人或是因为他们的家人有钱收买一流的辩护律师就得以逃出法网。”她说,“但是相信我,德韦修会在牢里面待很久的。”
克伦虽然仍在微笑,却摇摇头,“你错了,安!少数民族只有在他们犯下更多严重的罪行时才会从重判刑的。嘿,我是相信这系统的,记得吗?”
“是啊!”安调笑地说:“你是硕果仅存的重视理想却不切实际的童子军。上星期你在海边的表现就是这样子。”她的脚踢踢他的靴子前端。克伦笑了,“我宁愿当硕果仅存的重视理想而不切实际的童子军也不要当死亡天使。我听说这是他们在监狱里称呼你的外号。”
安僵住,“你在哪里听说的?”
“一个代理检察官说的。他说你到那里对那些野兽们甜言蜜语,让他们告诉你各种可以充当罪证的东西,然后回过头来用那些证据加重他们的刑责。这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她立刻反驳,“我的天!他们是罪犯,他们怎么说,我都不意外。”
克伦低下头眨着眼睛,“少来了,安!我知道这是真的。”
安想要维持严肃的表情,虽然她几乎大笑出来。然而她小心翼翼地不想承认她这项个人与罪犯作战的事实:让那些罪犯开口说出他们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事情,这是她这些年来磨亮的锋利武器。辩方律师常常想抗议她设陷,但是安的案子从没有被推翻判决过。其他一些缓刑监护员常常产生敌意和恐惧,安却有一种无害的、消除敌意的魔力,使她在进入访谈室的那一刻就能取得信任。
她转身要离开,却被克伦拉入怀中。
“我需要你,安!”他声音急促。这种情形她已经逐渐熟悉了。
“我得回去工作。”她说。她的呼吸卡在喉咙中间,他们最后一次做爱的记忆开始点燃她的身体。那次克伦带她去看电影。在他们走出戏院的时候,
安又兴奋又怕人看见地克制着自己。克伦直接开车到海边。穿着淡色毛衣和棉质宽松上衣的安常被人误以为是个老师,克伦使保守的她发现了自己体内从来不知其存在的一个地方,并使她觉得一切都合乎自然。他对她说,整天闷在法庭里是很苦闷的,热情应该是自由的,甚至带点危险的——而非仅只代表一间卧室。
“你不用回去工作。”他说,声音低沉而性感。
“我必须将报告口述下来。”安说,温柔地推开他。
“拜托,安,我要你!”他说,“你也在渴求它。”他发出低沉沙哑的笑声,“你该看看自己脸上的表情。”
“不行,克伦!”她抗议地说,抬起头却碰到他的唇。她试着躲开,“别这样……别在这里。”
“我不能等了!”他说,紧抱着她,眼神热切期待,“没有人会看见我们的。”
她可以感觉到他胸脯的起伏,真不应该带他到这里来,不应该表现得这么挑逗。而这真是新奇而令人兴奋,她想——这感觉,这男人。
“求求你,克伦!”安说,内心交战着,不知该逃走,或是顺应她体内的需要,答应他的一切要求。
他再次沿着她的锁骨亲吻她的颈子,然后透过她的丝质上衣,吸吮她的左胸,留下一个湿湿的印子。安紧张地笑出来说:“你真是无可救药!”
克伦拉开他的外套,躯干倾向她,把她的头轻按向他的肩膀。两人衣服发出的沙沙声在楼梯间回响。
安的嘴唇微启,眼睛紧闭着。她以为闭着眼睛就可以忘记身在何处。
“我不行!”她拒绝,眼睛忽然睁开,“有人会看见我们。”
“可以的,你做得到,”他呢喃道,“那天在海滩上你爱死了。”
“别在这里。”她说,环顾四周。楼梯间里所有东西都漆成灰色,像在一艘战舰里头,丑陋的,工业化的。巨大的空调导管纵横在天花板上,想必最近才重新上了油漆,安可以闻到油漆味。
安屏住呼吸,觉得全身轻飘飘,自制力在欲望被挑起的状态下消失殆尽。她没有尖叫出来,但可以感觉到一股愉悦之潮向她涌来,于是她的身体颤抖着僵直了。
就在这时候,安听见某个声音而抬头往门的方向看,恰好看见门正从半开的状态慢慢合拢。
“克伦……”她说,开始慌张起来。
克伦不理她,继续亲吻她的嘴唇,把她的双臂按在墙壁上,笑着看她急欲挣脱的样子。然后他放开她的臂膀叹了口气,双手插入发中,昏眩地看着四周。
“老天,克伦,有人打开门,有人看见我们!”她把裙子拉下来,看到裤袜被他扯得稀巴烂。
“那扇门刚刚关上。我为什么会让你说服做这种事?”她说。她的脸涨红,渗着汗水。
“太棒了,对不?”克伦说,向后跌靠在墙上,然后他看见她眼中的红灯而开始警醒起来,“你是说真的?有人看见我们?”他很快拉上裤子的拉链,同时把衣服塞入。
“谁?你看清楚了是谁吗?”他的领带本来甩在肩膀上,他把它拉回来,并理理头发,拉直外套,“是你的幻觉吧?”
“不,克伦!”安坚持地说,“我看到门正在关上。如果它正在关上,那表示它曾被打开。那扇门那么重,不可能自己打开。”
她瞪着他,像在瞪一个误入歧途的小孩一样。虽然他也表现出关心,她却可以看出他一方面也颇以传出这种绯闻为乐。她压低声音,一字一字地说:“我有个儿子,克伦!我无法承受此事传开、成为笑柄的后果,尤其不愿发生在法庭内。”
他想把她拉进怀中,但她推开他,把手伸向那扇沉重的消防门。
“你不觉得大卫已经受够了吗?”她脱口而出,声音颤抖着,“他绝对不需要再听见妈妈跟人家在楼梯间做爱。”
“安!”克伦说,试着安抚她,“就算真有人看见我们,也不会传到大卫的耳朵里。你是否有点太大惊小怪了?也许那样做是有点冒险,但不至于严重到这种地步吧!”
她叹了口气,纾解一下紧张的情绪。他说得没错,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操心,大卫只是其中一项。
“我只是希望他能接受你,认识你,在他发现我们已经上过床之前。而他会的,克伦。也许他现在已经在怀疑了。就一个十二岁的小孩来讲,他的观察力非常敏锐。”
克伦举起手,不太高兴地说:“我又不是没有在努力。”
他们站着相对无语。安觉得对他很抱歉。他为了赢得她的儿子对他的认可,已经费尽心力。一个礼拜前,她无意中提到她那位凶杀组刑警老友汤米·里德要带她儿子去看洛杉矶突击者队的美式足球赛,克伦就坚持要跟去。结果不但那孩子始终与他保持距离、忽视他的存在,就连里德也跟大卫合作,故意在每次的谈话内容中把克伦屏除在外。克伦还买了突击者队的三角旗给大卫,但是球赛结束后,大卫对克伦说他不喜欢三角旗,把它留在体育馆看台上。安斥责了孩子。但除此之外,她也拿他没办法。
安知道她必须给这个男人一点鼓励。面对一个充满敌意的小孩,和一个刚从丧夫之痛中复原的女人,大多数男人早就调头离去。
“大卫会回心转意的,克伦,我们要给他多一点时间。”
她看看表,再次伸手开门,“我该走了。”她用指头在他的唇上拂了个吻,对他微笑一下,然后走了出去。
回到她的办公室,安到访谈室将报告口述下来。等她完成口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其他的缓刑监护员大部分都已经下班回家了。她考虑过打电话告诉大卫她会晚点回去,然而在楼梯间狂热的激荡之后,此刻的她处在一种奇异的心情下——沉郁、迟钝。拿起公事包,她决定不打这个电话了。临走时,安忽然瞥见桌上丈夫的照片。她放下公事,把照片拿近前来端详。他的外表将永远停留在这个模样,没有银发、没有皱纹,青春永驻。有时候,她对他外表的印象只剩下这张照片里的样子。
是时候了,她下了决定,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又将它吐出来。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她温柔地把相框放进去,知道这是个意义重大的时刻。真好笑!她在心里想着——有时候一个人生命中的转捩点常以最世俗的方式结束和出场。把一张照片放进抽屉里,将一封信丢进邮筒,将一把钥匙从钥匙圈上解下来。
应该感谢克伦的坚持,她想。抓起公事包走向电梯,她觉得自己变年轻了。这是数年来不再有过的感觉。若不是克伦,她可能仍将自己陷在过去之中,每天晚上独自坐在家里,为自己哀悼。过去一年来,这位检察官向她提出了七次约会,每次都被她回绝。但他很有耐心并保持着风度,在每次谈话时都对她及她的儿子表示关心,并且继续追求,直到她终于应允。
“好啊,当然。”安说,自己一个人笑起来,按下按钮下楼去。现在她认识他了,她怀疑是否因为她屡次拒绝才使得克伦对她更加有兴趣。管他的!谁在乎?克伦也许血气方刚且有时候有点狂野,但他让她觉得自己活了起来。而她现在必须做的事是帮助儿子忘怀过去,重新向前踏进。
不过那可能得花上不少心力,这孩子跟他的父亲一样固执。
汉克·卡莱尔是个公路巡警,同事们给了他一个绰号叫“牛头犬”。虽然他有六英尺高,但他粗壮的身形使他看起来离地面更近一些。他把他的浅棕色头发理成海军式的小平头,“牛头犬”的外号随着他粗短的脖子和细小精明的眼睛,以及他的火爆脾气而来。安已经把她丈夫的凶猛当成安全保障。不像其他警察的配偶,安从不需要担心他会在工作中受伤;当然这也由于安的父亲也是个警局队长,而安自己的第一份职业也是凡翠拉警局的警官,所以她和一般的警察妻子并不相同。
她总认为汉克是金刚不坏之身,她还常常在办公室内开玩笑说,让她担心的是路人而不是她的丈夫。
然而,四年前,不幸的“万一”发生了:汉克·卡莱尔就这样从地球上消失了。
他的巡逻车被发现遗弃在亚历桑那州和加州边境那段又长又多风沙、巡警们称为无人荒地的公路上,警车车门和行李箱门大开,车内没有留下血迹或任何线索。失踪前一小时,他没有发出任何无线电联系。
探员们整理出惟一的结论:四年前的那个夏夜,汉克·卡莱尔警官正例行公事地下令停车,也许是要开一张超速罚单,而被他拦下的车子,开车者却是个逃犯,由于知道公路巡警对所有拦下的车子会检查通缉令和逮捕令,车上的那人或那些人于是在卡莱尔走回警车打算使用无线电时袭击了他。最有可能的情节是他被从背后以重物袭击,大概是某支武器的枪身吧?在他失去意识后,他被缴了武器,运至某个不知名的地点,然后被解决了。
当局在往后的好几个月里不停地挖掘那片尘土荒地,没有找到尸体。他们出动了警犬、直升机和最精密的空中摄影,并派出人员,以步行或四轮传动车辆进行地毯式搜寻,还是徒劳无功。没有尸体,没有证据,没有丝毫可以追查的线索。
安随后饱受被调查的折磨,公路巡逻调查员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细查他们的婚姻、财务、亲朋好友状况,对安说他们必须把所有事情理出个眉目,甚至不排除她的丈夫故意安排自己失踪的可能性,理由则仍然不明。
现在谢天谢地,那件凶案的判决已经归档了。走进电梯时,安在心里想。这个判决在许多方面来说,比她心灵上的平静还更重要。虽然局里已将汉克的退休金按月拨出小笔金额寄发给安,却还没有发放他的平安保险金。她原本可以用这笔钱供大卫上大学。
安走近她的八七年黑色吉普旅行车。现在在巨大的停车场里,它几乎是惟一剩下的一辆了。她一上车就转动钥匙发动引擎,却只听到“喀啦”一声。
“该死!”她说。再试一次,又是一声“喀啦”。引擎完全没有转动。绝不是电池的问题,她对自己说。想到这里更生气了。她上个礼拜才刚换过新电池,这次想必是要花更多钱的东西出了问题——比如说发动器。她下车摔上门,然后站在那里思忖着应该怎么办。
回头看看法院综合大楼,安考虑要不要回去打电话给紧急道路服务中心。她靠着车子,任由寒冷的晚风吹拂她的脸。她告诉自己,不该让这种小事扰乱心神。
她的目光停留在拘留所的窗户上,看着里面的人影婆娑。这综合大楼占据了一整块街区,几乎全郡的公家机关都设在这里,白天几乎不可能找得到停车位,虽然据安估计,这里大约有五百多个停车位。郡政府还建了些相当漂亮的景观工程,停车场被夹竹桃树篱圈起来,过滤掉维多利亚大道的噪音——那是凡翠拉郡的主要分隔道路。安觉得这些树丛很不错,使水泥建筑物不那么僵硬,也让她的办公室窗户的视野多了些绿意。
如果如她所料,问题出在发动器的话,紧急道路服务中心只能帮她把车子拖到最近的一家修车厂。她于是决定走路回家。现在还不算太晚,而且大卫也很可能整个下午都溜出去了。明天早上她可以问她居住地方的管理员的先生,看能不能找谁来帮她看看车子;他是当地一家汽车交易商的维修部经理,经常帮安免费修理车子。而且除此以外,她对自己说,她住的地方只需沿维多利亚大道下去越过五条街就到了,如果她走快一点,会比回大楼打电话叫计程车还早到家。
安开始走向她平常开车时走的那个出口,随即改变路线,因为她发现停车场远处角落那段夹竹桃树篱间有个小缺口,那里正通到维多利亚大道的人行道,从那里,她可以直接走上坡回家去。
在她走到那个缺口时,安听见一声爆炸声,猛回头看看四周。听起来像是枪声。她扫视空荡荡的停车场,又从树叶间向街道张望。什么都没有。安定下心来,判定那可能是某辆车子的引擎逆火。那种声音常被误认为枪声。还在当警察的时候,她就曾接过数百通这种错误的警报。
她弯身钻进树丛,脚跟陷进泥泞。安皱起眉头,后悔不该走这条捷径。自动洒水器刚刚洒过水,地面湿答答的。
“狗屎!”她说,蹲下身查看她的鞋子。泥巴从鞋子旁边渗出来。她得提醒自己记得进家门前要把鞋子清干净,否则地毯就完了。
推开较高的树枝,正要走上人行道时,安听见了另一声巨响。
她的肩膀……她的左肩。
“噢,老天!”她大叫。她的心神开始慌乱,上气接不到下气。她的手直觉地挥到痛楚发出的地方,却摸到湿湿的东西。当她把手拿回眼前,看见上面的鲜血,她尖叫出来:“我被射伤了!老天,救命……有人开枪打我!”
她听见引擎发动声,轮胎擦地尖啸,然后闻到橡胶烧热时特有的臭味。
趴下来!她对自己说。但她没办法移动半步,被恐惧吓得瘫痪了。安拨开树枝,跌撞向前,倒在人行道的水泥地面上,右手保护脸庞,避开粗糙地面的擦伤。
“我被射伤了!谁来救救我!求求你们……叫辆救护车……叫警察……”
虽然安极力想振作精神,高声呼喊,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只能在人行道上咕哝着。她感觉到热血汩汩奔流,有如沸水泼在她的背上,湿透了她的上衣。
她试图平缓心跳,在慌乱中找出些力量。子弹可能射中动脉。她伸手向前,努力与剧痛和恐惧对抗,发现手指头停留在自己泉涌的血洼上。
安拼命爬上人行道,听见自己体内器官异常清晰的声音:她的肺抽送着氧气,心脏悸动着、压缩着、压缩着,发出有如加油机的声音。她快死了。但是她不能死,这不公平。她已经尽过苦难的义务,而她的宝贝儿子……他需要她。她是他世上惟一的亲人了。如果真有上帝,也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车子在维多利亚大道上呼啸而过,废气使她无法呼吸。她想叫大声一点,在还来得及且她还没有昏过去以前吸引某个人的注意,但是欲振乏力。
“救命……请救救我……我被射伤了……”
二
她的脸跌回水泥地上,粗糙的地面刮到她的下巴,眼前黑影幢幢。她觉得恶心,忽冷忽热。
“我不能昏过去!”她告诉自己。如果她昏过去,毫无疑问,必定会流血致死。
安咬住牙根,用尽力气往前爬,手足并用地想要把身体撑起来,然而还是再度跌落,只好重新又再挣扎。
安可以听见一些声音:汽车经过,人们的笑语声,远远某处的警报声,一架喷射机从她的头上掠过。我就在这里!她仍在心里大喊着。人们都在四周,为什么他们看不见她、听不见她?“救命!”她再喊一次,这次声音比较大,“请救救我!”
安把脸转向声音的来源处,搞懂原来玛丽·卡兰德氏餐厅的停车场就在对街,人们进进出出那家餐厅。她已经很接近了,然而仍不够近。宽广的双向大道、来往的车辆,并且安的位置正好在树丛旁边,这些全使她在黄昏之中形影不明。
“救命!”她再喊一次,目光紧盯住正要进入一辆深蓝色旅行车的一对夫妇和小孩,那妇人正笑着对先生说话,小男孩的手牵在她手里。就在这时候,小男孩转过头来,隔街望向安。
“我在这里……这里!”她呼喊,把头抬离地面,“我被射伤了,快叫人来!”
然而安只能悲痛地看着那位妈妈猛拉一把小孩,一家三口迅速进入车内之后开上街道。
“不!”她大喊,凄惨地哭起来,“别……走……”她快要死了。
随着血洼增大、痛苦加深,安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回想儿子的脸庞,利用这个来鼓舞自己,给自己注入能量。她再一次尝试使虚弱的身子站起来,对抗着痛楚。那不是动脉,你会没事的,或许那也不是子弹,或许她只是被破铁丝网刺到而已,或者是什么尖锐的东西。
“保持冷静!”她可以听见父亲的声音。她刚从警官学校毕业,见到第一具尸体——小孩的尸体——时,他就是这么对她说的。那时她回家对父亲说她做不下去了,想辞职。她太嫩、太敏感,不适合做警察。
“所有人对死亡都很敏感的。如果你对死亡不敏感,就不算是人类了。做些深呼吸,然后呼唤你体内的力量。”他沉稳地说。
安忽然发现自己完全直立起来;她的视线模糊扭曲,汗水从前额流进眼里,但她却是站着的。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办——她必须走过街道。
“你受伤了吗?”一个关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出了什么问题吗?”
“我……我被……”她试着撑住自己转身说话。救兵来了……现在一切都会没事的。
一只臂膀轻轻扶住她的侧身,安感觉到自己的力气顿时消失无形;另一个身体令人宽慰的温暖传到自己身上,她便任由那人把她的背脊放回地上。
“是你?”安喃喃地说。一张虚幻的脸孔在她的眼前漂浮着,温柔关怀的眼睛望着她,是她这辈子所见过最美丽的一双眼。
“叫救护车。”某个声音大声喊,吓了她一大跳。
“快!她在出血;她快晕过去了。还有……毛毯,拿毛毯来,在我的行李箱里。”
那声音马上恢复冷静、慈祥,安看见一个男人俯身望着她,他的衬衫拂着她的脸。
“我们得进行加压止血。子弹打中动脉。保持镇定放松,救护车快来了。”
那男人移到安的另一边,安感觉得到他的手压在她身上。她继续看着他的脸,迷失在他的眼睛里。在某个遥远的记忆中,安记得那双眼,知道她曾经见过它们。她现在在意识与无意识、醒着但非真正清醒之间的某个区域里漂游——一个阴暗浮动的世界里,类似于水底。她听见其它声音,听见其它脚步声朝她跑来,但她只能看着这张脸,听着这个安抚人心的声音,感觉着这人碰触她身体的温暖。
安听见尖锐的警笛声穿过迷雾而来。那男人用空闲的手抚摩安的额头,再次俯身凝望她的眼睛,用头发扫拂她的脸。
“你的头发……”安说——真像柔软的毛毯。
“你会没事的!”那声音向她保证,“伤口靠近你的肩膀。”
安勉强要看、要听,但那张脸变得扭曲。她感到一阵情绪冲动——爱——混杂着一种完全平安的感觉。
“汉克!”她低低地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她的睫毛拍动着,然后不知不觉地阖上。她感觉到一股未知的力量把她拉进黑暗的深渊。她拼命要抓住眼前男人的影子,不肯让它消失。只有这形影能挡住昏厥对她的召唤。然后她开始下沉,无力再支撑下去。她听见汉克的声音,闻着身旁他的体味,辨认着他令人安定的抚摸。汉克在这里,她的儿子会有父亲了,她可以放手了。
几秒钟后,她让黑暗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