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托伊再次睁开眼睛时,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满了房间,一位护士正在给她号脉,量血压,测体温。
“挺好,”她说,“想吃早饭吗?”
“不,”托伊说,“让我一个人呆着。我只想睡觉。”
埃塞尔·梅耶斯突然出现在她床前,那护士不见了,“早晨好,甜心。你休息得好吗?”
“还有谁在?”托伊问,她没看见别的什么人,但还是要确证一下。她不想看见斯蒂芬。现在不,永远不。
“好吧,没人,宝贝儿。你瞧,”她母亲说着,举起一塑料袋,“所有这些信都是给你的。”
“你说什么?”
“它们都是你的崇拜者来的。还有,托伊,它们来自世界各地。小孩、老人,说的是同样的话。”
“说什么?说我是个绑架儿童的罪犯,罪该万死。”
“不,”她母亲摇摇头,将塑料袋放在地板上,“当然,我没有每封信都看。我没时间,可托伊,在我看过的所有信中,人们都认为他们见过你,认为你以某种方式帮助了他们。”
托伊惊住了。这一定又是她的疯狂的幻想。所不同的只是这回当她穿过半阴影区时,她母亲伴在她身边。
“喏,”她母亲说着,把一封信举到她面前,“我给你念。这个小女孩住在日本。她这封信是通过‘西部联盟’寄到的。她一定很聪明,因为她的英文写得极好。‘亲爱的天使’”——托伊的母亲停下来从眼镜上方瞥了一眼托伊——“叫得有多甜!她称你为天使。好吧,我们继续。‘我在我们家旁边的小河里玩,突然一失足掉下去爬不出来了。你来了,把我拉了出来。你身穿有个大大的A字和一圈光环的运动衫,是那么的美!我妈妈说要不是你救了我,我肯定淹死了。我爱你,天使小姐!密子。’你在想什么,托伊?这不是很可人意吗?”托伊没作声,她沉浸在回忆中。她记起了什么,一个黑头发的小姑娘,长着她所见过的最完美的手和脚,小河,奇异的房子,一切都似乎近在眼前。
她是什么时候做的这梦?她问自己。记不起来了。太多了——这样的梦,天真无邪的孩子。
“你要我再给你念一封吗?”她母亲问。
托伊心里热乎乎、甜丝丝的,既平静而又不平静。她欠起身,靠在枕头上,望着她母亲。
“我爱你,妈妈,”她说,“不管发生什么,我爱你,永远爱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我也爱你,宝贝儿,”她说,“可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你要我再给你念一封信吗?它们是如此甜蜜,如此逗人爱,会使你感觉好起来。”
托伊打量着她母亲慈详的脸。她不想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会写信给她女儿吗?她不想知道为什么她女儿会因为谋杀罪而被起诉吗?她是不是一点儿都不关心她女儿可能将在监狱里度过余生?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不”。
她母亲此刻正俯身在翻捡那些信。
“把它们都念一遍。”
托伊说。
“什么?你说都念一遍?所有这些信?哦,天哪有这么多!这么许多信,都来自可爱的孩子。”
“把它们都念一遍,妈妈。我们又不打算上任何地方去。”
她母亲笑了,从袋子里拿出满满一把信:“这正是我所想的,亲爱的。”
星期二下午,就在迈尔斯·斯潘塞的司机将车停在罗斯福医院前面时,至少有五十人聚集在路边,许多人手里举着标语牌。标语牌上写的是:“释放天使!”有几个人的标语牌更为特别,不但将他的当事人与天使而且与加州天使联系在一起。就在迈尔斯斜着眼睛透过他的高级轿车的有色玻璃窗向外张望时,他意识到这些人只是被一个电视节目,几条新闻短片和报纸上的几篇文章引来的。这一切真是难以置信。不过,当然,这是在曼哈顿,他自鸣得意地对自己说。每个角落都有疯子。
他刚钻出车子,一个长须飘飘的男人就朝他袭来,差点把他打倒在地,“他们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而现在他们又试图关押他的天使。”
迈尔斯打跑了他,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而后朝医院走去。在登记后,他挤过长长的队伍才到前面。
“我要见托伊·约翰逊。”
“你以及这世上余下的人,”那女人说,她满头银发,看上去像个Brillopad,身穿粉白相间的志愿者制服。
他回头环顾了一下排着长队的人们:“所有这些人都是等着见托伊·约翰逊的?”
“他们是这么说的。但你见不着她。谁也见不着她。她被看守着。她是个犯人,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迈尔斯说,“我是她的律师,我必须见她。这很紧急。”
她盯着他。
“别骗我,”她叹了口气,“我这一天都忙坏了。”
迈尔斯笑了。她使他想起了他母亲。
“喏。”
他说着,把他的名片“啪”地搁在台子上。
就在这时,一位身材矮胖、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的女人拎着一只小提箱走向他,满脸激动的神情。
“我听见你说你是托伊·约翰逊的律师,”她气喘吁吁地说,“你带我去见她。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我已经在这儿等了好几个小时了。我随时得去赶飞机。”
“对不起。”
他说着,厌恶地看了西尔维娅一眼,转身走开。
“不,”她叫道,“我得见她,告诉她我等着。看看她是否有办法让他们同意我进去。”
迈尔斯回头瞟了一眼,但没停下脚步。西尔维娅又嚷了一句,他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什么?”他有些烦这个古怪的女人胡搅蛮缠。
“告诉她我爱她,”西尔维娅说,“求求你,告诉她我为她祈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迈尔斯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便站在了托伊所住的病房门口。他跟站岗的警官说了说,接着,打开房门走了进去,紧张得就跟他参加律师考试那天似的。
“约翰逊夫人,”他说着,淡淡地笑了笑,“我是你的律师迈尔斯·斯潘塞。”
他吃惊地张大嘴:床上的那个女人如此娇小,如此像个孩子。她的一头红发披散在枕头上,脸上没有化妆,一双眼睛似乎能看穿他。蓦地,他感到一丝寒意,从床边后退了几步。
“这是我母亲埃塞尔·梅耶斯。”
“很高兴见到您。”
他说着,用力握了握她那瘦骨嶙嶙的手,而后目光转回托伊身上,“噢,我有一些好消息。我敢说这是一天来头一桩好消息,嗯?”托伊和她母亲都没作声,只是望着他。两人的脸上都含着隐隐的笑意。
“我们设法追查到了交通局的克雷默警官,他证实了你的话,火灾那天他见过你。”
“这不是很好吗,托伊?”她母亲边说边抚摸着她的胳膊。
“这是不是说他们会放了我?”
“噢,不完全如此。我的意思是,得过上些天。因为你的病情,我们设法把有关引渡的听审延到星期四进行。医院保证说到那时你会好的。我们正在跟堪萨斯当局联系,他们会派人来取克雷默警官和医院全体人员的书面证词。他们还要等他们的人对那盘录像带剪辑作出报告。”
“什么报告?”托伊问,此刻,她正握着她母亲的手。
“他们的有关专家将对录像上的那女人和你被捕那天拍摄的录像进行比较。如果两者对不上,那么案子就结了。”
“纽约的案件怎么样?”
“哦,”他慢条斯理地说,“我想那些指控尚悬而未决。不过,我很有信心,我们可以根据那孩子的证词推翻有关的正式指控。我打算下星期将她作为证人。她的证词会相当有说服力。”
“露茜?”托伊问,绿眼睛一亮,“她好吗?我一直在为她担心。”
“她挺好。”
迈尔斯踌躇了一下说,他怎么也无法将自己的眼睛从托伊脸上移开。她身上有某种特别的东西,他心想。
“约翰逊夫人,”他热切地望着她说,“能否请你母亲离开房间几分钟,这样我们可以讨论你的案子。”
“为什么?”托伊问,“你可以随便说。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我……我,好吧,坦白地说,我想问你几个个人问题。”
“哦,真的?”托伊说着,怀疑地看了看他,“什么样的问题?”
“这一切令人好奇,”他说着,走到窗前,俯视着聚集在人行道上的人群。要么是他看花了眼,人群的数目比他刚到时多了一倍。就是现在,新的人或从计程车,或从自己的车里钻出来,不断地汇入人群。
“那些人为什么站在那里?”他不加思考地说,“他们当然不信天使,是吗?那是荒唐的!”托伊会意地与她母亲交换了一下眼色,说:“为什么是荒唐的?”
“好吧,你也知道,”迈尔斯背着身子说,眼睛仍然盯着下面的人群,“天使只是幻想、民间的传说。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知道天使并不存在。”
“你读过《圣经》吗?”托伊问他。
迈尔斯转过身,面对着她:“我当然读过。”
“可你不信,对吗?”律师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有那么一会儿,他看上去仿佛病了。
“我不想回答这问题。”
他怒气冲冲地说。
托伊是个凭直觉行事的人,她的直觉告诉她不喜欢此人。他身上有种东西拒斥着她,尽管她也搞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突然,她瞧见了它。从他体内发出一种怪异的红光,仿佛他正站在炼狱里。托伊立即明白了那是什么,是损人利己,玩世不恭,贪婪和恶毒。此人关心她的命运并不比他关心别的任何人的命运更甚。
他关心的整个儿是他自己。
走近床前,迈尔斯·斯潘塞张嘴想说什么,随即又闭上了。过了片刻,他试着再次提起话头。
“要是你……知道什么……我,嗯,我想……”他像是想不起自己想要说什么。
托伊从床上坐起身:“我只能给你提个建议。你说你读过《圣经》,对吗?你是这样说的吧?”
“嗯,我是读过的,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哦,”他稍微放松了点,但笑起来还是很紧张的样子,“是我小时候。”
她压根没碰过他,但迈尔斯·斯潘塞还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挨了一巴掌似的。什么她都知道,他对自己说。此时此刻,他完全相信他所代理的这位女人是个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创造物。他是如此肯定这点,以至于他觉得自己会举着标语牌,加入街上的人群。
她看到了他内心深处以前从没人看到过的地方——看到了那个瘦小、羞怯的男孩,父亲是宾夕法尼亚一个乡镇上的卫理会牧师。他父亲布道时的形象浮现在他脑海里,他甚至感觉到他那时总捧在手里的那本羊皮纸《圣经》的柔软的质感。每个星期天听完他父亲的布道,他总是梦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像他父亲那样成为一名牧师,拥有自己的教徒。
“你读过《圣经》了吗?”在他上床前,他父亲总是这么问他。有时迈尔斯会读他父亲指定的章节,接着便忘了读过的内容。
“那你最好再读一遍。”
他父亲会这么说。
他那时是如此的虔诚,如此的关怀别人。这些都上哪儿去了?他怎么丢的呢?
是的,托伊明白他想了解什么,他需要什么,以拯救他自己于万劫不复的地狱,他心想。并且,她知道他这辈子从未曾如此迫切地想了解更多。这个能同时出现在两地的飘渺的精灵究竟是什么人?一个鼓舞所有这些人的创造物?她来自何方,又准备去向何方?
她什么都明白,但她显然不会告诉他。不知怎么,她看穿了他的内心,发现他毫无价值。
几分钟后,当这位律师拖着脚走出病房时,门口的守卫抬起头,几乎把出来的这个人与先前进去的那个人视作两人。刚才进去的那个人仪态高贵,昂首挺胸,一脸威严、庄重的表情。而现在沿着走廊踽踽独行的这个人却弯腰曲背,灰头灰脑,只是机械地抬脚往前走。那警官打开病房门,想看看是否还有什么人在里面:“一切都正常吧?”
“是的,”托伊的母亲礼貌地说,“你的工作做得挺好,警官。”
那人的头缩了回去后,托伊的母亲举起一封信:“开始下一封,宝贝儿?哎呀,这封信是从亚里桑那来的。”
晚上,母亲走后,托伊正要睡着,门突然猛地开了,西尔维娅冲了进来。
“嘘——”她回头朝门口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是个护士,瞧!这是我得以进来的惟一办法。”
托伊望着她的朋友,忍不住大笑。只见西尔维娅脑袋顶着缀有红十字的小巧的护士帽,脖子上挂着一只小小的听诊器,身穿白罩衫和大约小两号的白裤子。
“那是塑料的吗?”托伊“格格”笑着,手指听诊器。
“不错。”
西尔维娅说着,拿起听诊器放在托伊的前额。
“没事,那里面没什么东西。”
几秒钟后她说,逗得托伊又“格格”大笑。
“这帽子是你从哪儿搞到的?”托伊终于止住笑,问道,“是从一位矮小的护士那儿偷来的还是怎么的?”
“噢,这个?”西尔维娅朝托伊咧咧嘴笑道,“他们不让我进来,所以我去买了一套孩子过万圣节的道具。由于没有适合我穿的衣服,我穿了自己的白罩衫,接着在廉价商品店找到了这裤子。”
她停住嘴,扭扭屁股,“有点紧,唔?”
“也就稍微紧一点。”
托伊说着,扭过头去又笑了。
“见鬼!”西尔维娅说着,用力扯了扯两腿分叉处。
“这是折价处理的,我还以为拣了个大便宜呢。”
说到这里,西尔维娅的脸色转归正经,在托伊的床沿上坐下,“我误了飞机。”
“怎么回事?”托伊关切地问,“你明天得回到学校。由于我的事,得有人——”
“怎么回事?”西尔维娅摇摇头嚷道,“我最好的朋友住在医院,警察指控她谋杀。我怎么能不担心,嗯?你怎么想的?我就这样回家,把你撇到脑后?”
“我没事,”托伊说,“真的,西尔维娅。我挺好。他们给我装了个起搏器,所以问题应该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我要你回去,我要你代我去看看玛吉。我前两天梦见她了,我很担心。”
“哦,是吗?”西尔维娅眯起眼睛望着托伊,“那警察这头呢?我刚到那儿去作过证,可他们极为粗鲁,托伊。他们深信你做了那些可怕的事。”
“他们无法证明,”托伊立即说,“堪萨斯火灾那会儿我正心脏病发作。你跟我在一起,记得吗?你跟他们说了,是吗?”
“我当然告诉他们了,”西尔维娅说,“可他们不相信我。他们认定我在撒谎,想包庇你。”
西尔维娅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说:“我一直在想啊想,却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报纸上说有一段你救那男孩的录像。而整个事情正如你所说的:火灾,学校,甚至还有那旷野。怎么会这样呢?”托伊只是耸耸肩,一脸顽皮的神情。
西尔维娅深深地吸了口气。
“哦,天哪,”她大声说,“我坐在这儿跟你说话,好像你是一个凡人似的,可你不是,你真的到过那儿,是吗?”托伊点点头。
西尔维娅跳起身,把托伊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双目因惊异而圆睁。
“我明白了,”她说,“这就是奇迹。我只是无法相信你是我的朋友,一个如此不同寻常的人会愿意跟我在一起。”
“我爱你,西尔维娅,”托伊头抵着她的胸前喃喃地说。这会儿,西尔维娅正搂住她的脖子,几乎把她勒死,当她终于放开她,托伊抬起头:“如果你调到另一所学校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西尔维娅双手叉腰:“你在说什么?调动?谁说调动来着?我从来没有想离开杰弗逊。”
她摇摇头,“我那么说只是开开玩笑。”
“不,你不是开玩笑。”
托伊毫不放松。
“是的,我是开玩笑,”西尔维娅争辩道,“我爱杰弗逊。我爱跟那些孩子们在一起。他们需要我,我怎么会要求调动呢?”
“他们确实需要你,”托伊说,“他们需要持积极的人生观和幽默感的人。”
她笑了笑,补充道:“在杰弗逊有许多意外事件,而你擅长做人工呼吸。”
西尔维娅挺起胸脯,心中充满自豪:“我做得不错,是吗?我以为我会惊慌失措呢。”
“你做得棒极了,”托伊认真地说,“我欠你一条命,西尔维娅。我说的是真的。”
看到她朋友掉下了眼泪,托伊感到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
“快走吧,”她催促西尔维娅,“要是你现在走,你还能赶今晚的飞机回去。”
“可我不能离开你。”
西尔维娅抽泣道。
“走!”托伊比先前更坚决地说,“快走,西尔维娅!学校里需要你。我们不能两人都不在。你必须回去!”
“我要你知道我相信你,”她握住托伊的手,低声说:“我老是想,你是位天使,我是说,不是真的天使,而是善良得足以进入他们的行列。现在,所有这些人也知道了,这很好,他们知道你是一个多么不同寻常的人!”托伊探过身子,亲吻她的前额。西尔维娅站起身准备离开,却又犹犹豫豫的。走到门口,她停住脚回头望着托伊,脸上一副迷惑的表情。
“这是否意味着我不再是个犹太教徒。”
“我不这么认为,西尔维娅。”
托伊勉强笑道,“为什么你会说这种傻话?”
“噢,如果你是位天使,而我相信你是位天使,”她沉思着说,“我搞不清,整个这件事似乎不太合乎犹太教。”
“瞧,”托伊热切地说,“我没法解释我是怎么回事。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相信这艘船有人掌舵,对我们所有这些人都有特殊安排,西尔维娅。我不认为我们是犹太教徒或摩门教徒或信奉别的什么宗教是个真正的问题。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完全懂,”西尔维娅眼里闪过一丝坚定的神色,“我明白我要回到那所学校,成为一名那些孩子所见过的最最棒的老师。”
没等托伊说什么,西尔维娅转身消失在门口。
第二天早晨,托伊告诉她母亲她想见斯蒂芬。就在她母亲沿着走廊去叫他时,埃斯特班医师顺道进来告诉托伊他明天只能让她出院回拘留所去。
“我很遗憾,”他说,“但我尽了全力。他们将让你住他们的医务室,可……”
“我明白,”托伊说,“我要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等他一离开,托伊推开床上的托盘,试着梳了梳头,又抹了点口红。她不想让斯蒂芬看见她无精打彩的,她要让他看到她挺好。
这天下午,斯蒂芬站在他妻子床边。在他到之前,托伊已经被允许下床,在警卫的监视下在过道里走动。这会儿,她穿着浴衣,背靠着枕头坐在床上。
他板着脸,冷淡地说:“你要我来,我来了。到底有什么事?”
“我在旅馆的保箱里寄存了一些东西。你结帐回家时,请替我取出来。有盘录像带,还有什么我记不清了。但答应我一定要替我好好保管。可能很重要。”
她停住嘴,递给他一样东西,“这是钥匙。”
“这就是你叫我来的原因吗?”他愤怒地说,“怎么?你以为你现在是个知名人士,而我是你的跟班吗?”
“我已经下决心离婚,斯蒂芬。”
托伊自己也吃了一惊,她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她竭力保持镇定,低沉地说:“我知道你这几年来一直不快活。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我是说,我试图照你所要求我的一切去做。我猜不是那么回事。”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目光黯淡而疏远。
“我不会使你倾家荡产或怎么样,”托伊继续说,“你可以继续拥有房子、汽车,一切。只要给我足够的钱付律师费和开始新的生活就行了。”
“打算干什么?”托伊没有回答他。多说也无益。心心相印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要你知道我真的爱过你,”她温柔地说,“跟你结婚那段时光,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日子。”
他的脸色和缓下来,拖着脚在漆布地上来回走着:“我依然爱你,托伊,可我想你已经不再爱我了。仿佛我近来所做的或所说的一切都错了。”
“我从来没说过。”
托伊边说边找寻着他的眼睛。
“这个,从你的行动上都表露出来了。我的意思是,我只担心你的健康。我知道会发生可怕的事。当然,我从没想到你会因谋杀而被逮捕。要是你不像个傻子似的出走,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应该呆在家里,呆在属于你的地方。”
“听听,你刚才说的话!”托伊立即说,“想一想吧,斯蒂芬,你把我当成了一个低能儿对待。”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托伊,你错了。我认为你太脆弱了,对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来说太善良了。我只是害怕,你知道的,害怕有人会伤害你。”
他说到这里,哽住了,满眼含泪,不得不停住嘴,“你付出了那么多,什么也没有剩下。你一定是恨我想要保护你?”
“不,”托伊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没怪你。我明白,斯蒂芬。真的,我明白。”
“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婚?”泪水从托伊的脸上“哗哗”地往下流:
“我只知道是时候了。”
她伸手去够纸巾。
“什么是时候了?”他问道。
“是我们分手的时候了。”
她低声说。
“我明白了,”他生硬地说,“那么我想我们就要分手了。”
“我想是的。”
托伊悲伤地说,“不过,你能抱抱我吗?就几分钟。我只想让你抱抱我。”
斯蒂芬走过来,挨着他妻子在床沿上坐下。
接着,他将她苗条的身子拥在怀里。
“事情真的有那么糟糕吗?”他低声说,“我竭力给你一切。我们有美丽的房子,漂亮的衣服和崭新的汽车。”
“是的,斯蒂芬,”托伊柔声说,“可你却没给我所需要的一样东西。”
他的脸因极度苦恼而扭曲:“告诉我那样你需要而我没给你的东西!告诉我!”
“你不相信我。”
在她丈夫将她推到床上的当儿,托伊扭过头去。等她转回头时,却看见门已经合上了,斯蒂芬走了。紧接着的这一天,他们将托伊转到了拘留所的医务室。下午,她被允许见客。坐在小小的会见室里,仍然穿着睡衣和拖鞋,托伊打量着杰夫·麦克唐纳:“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走上银屏,”他说,“把你刚才跟我说的一切告诉世人。你怎么心脏病发作,怎么做那些梦。这些梦怎么就成了现实中发生的事件。我们的观众遍及世界。我们准备制作一个九十分钟的特别节目,在黄金时间播放。”
那位记者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就他所知,眼前这位女人是一个危险的罪犯或至少是一个疯子,公众却不想听这点。就像《外星人》或其它愚蠢的科幻片一样,他们愿意相信她是位天使,于是菲尔德和CNN的其他头面人物决定让他们如愿以偿。公众要看有关杀手的连续剧,就给他们播放。他们想要天使,天使也有了。他的感觉就好像屁股被螫了一下。他干的是一项爆炸性的侦破工作,他们却硬要把它变成庸俗的新闻报道。
“不,”托伊说,“我不能。首先,我是在监狱。”
“这不是个问题,”他不耐烦地说,“我已经跟看守说过了,我们就在这里拍你的这部分节目。”
“我不知道。”
托伊说。她记得此人,记得他在她被捕那天跟摄影师在一起。就是他要她转过身来好让他们抓拍她的脸。而现在他却坐在这里要她上全国性的电视台。
“瞧,”麦克唐纳说着,探过身,“这是你的一个机会,向世界表明你是谁,并从你的角度讲述你的故事。”
他顿了一下,“这是你证明你无辜的好机会。如果这些案件不审判,谁知道你有罪还是无罪。”
托伊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的意思是她将永远是个绑架儿童、放火焚烧满是孩子的校舍的罪犯。不管她到底做了什么,这阴影将永远笼罩在她头上。
托伊不知道她是否会失去工作,要是真的失去,别的学校的董事会会不会雇她。
“好吧,”她最后说,“就这么办。”
“妙极了!”麦克唐纳说着,站起身握住她的手,“我们会作好充分准备。也许明天拍,你行吗?”
“我想没什么问题,”托伊说,“我得做什么?”
“只须如实回答问题。”
“好的,”托伊点点头,接着又想到了什么:“我要我母亲在场。”
麦克唐纳皱皱眉头。每个人都会提出要求。至少,她没有像所有别的人那样要钱。他深知,如果他们不抢先报道,别的电视台、电影厂都会争着购买电视、电影的拍摄权。这阵子,她是全国最大的新闻。不管这女人要什么,她都能得到。
“我们看看能否安排。”
他说。
次日早晨,桑迪·霍金斯来上班时,有二百多人聚集在监狱前,人人手里都举着“释放天使”的牌子。纽约警察局已迅速派来警察监视人群。
“他们在那儿呆了有多久了?”桑迪问监视亭的警官。
“一整夜了。他们举着蜡烛站在那儿。”
“天哪,”她说,“他们一定是听到消息今天这里要拍录像。你也知道,每个人都想上电视。”
“你见过那些人吗?”那位男警官说,从他的哨位盯着街对面。没等桑迪回答,他紧接着说:“有孩子、老人和妇女,每个人都打破了正常生活来到那里。你认识那个穿黑雨衣的人吗?那是魏斯巴思参议员。他是最晚加入人潮的。”
“我不认识,”桑迪说,手上拿了杯咖啡透过玻璃往外张望。
“他站在那里干什么?”
“我敢打赌从见着她的那一刻起,他便丧失了对酒精的兴趣。他好像已经跟酗酒奋战了好几年了,他的肝不好。你看到有关他的报道了吗?所有的报纸上都登着。觉得她救了他的命之类。这是不是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不错,”桑迪说,声音里透出讥讽,“整个儿神经病。事情就是这样。”
那警官转过椅子,望着高大壮健的女看守,“你能带我进去见她吗?”
“见谁?”桑迪心不在焉地问,她怎么也无法将目光从街对面的人群移开。
“你知道的。”
他忸怩地说。
她摇摇头:“你,泽勃?你现在也信那女人了?”
“我没说我相信她。我只是说我想见见她。谁知道呢,也许她有几分像天使。要是她真的是,我想证实一下并许三个愿。”
说完他笑笑,但看得出来,这笑很勉强。他是认真的。
“我想你头脑有点儿混乱,泽勃。天使不会兑现你许的三个愿。”
桑迪说,心想她已经听得够了,便站起身走出监狱去值她的班。
“那是妖怪,傻瓜。”
萨拉把所有的报刊杂志上登的有关托伊·约翰逊的每一则报道都看了,而后再给雷蒙德看。他一个钟头比一个钟头清醒。他已经跟她说过好几回话,并重新开始作画。他的眼神不再涣散,而是越来越机敏。跟他并排坐在阁楼的地板上,面前放着两杯葡萄酒和一块吃了一半的比萨饼。萨拉开口说:“我们得做些什么,雷蒙德,她会被移送到堪萨斯,因谋杀罪受到审判。明天就是听审的日子。”
她顿了一下,打量着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已经打电话到医院和监狱,可他们不让我跟她说话。”
地板上摊满了报纸,雷蒙德随手捡起一张。
“瞧!”他指着其中一篇报道上配的一张照片。
“我知道,”萨拉越过他的肩膀望着他手指的那张照片,“这是她在堪萨斯所救的男孩。”
“我们打电话给他。”
雷蒙德说,目光狂乱地在房间内搜寻着。
“打电话给那个男孩?他受了伤,雷蒙德。他能做什么?”
“他能告诉法庭究竟是怎么回事。”
萨拉搔搔头,思忖着。他的建议并不算太牵强。要是他们能说服贾森·卡明斯飞到纽约参加明天托伊的听审会,他们也许就不会把她引渡到堪萨斯了。如果有什么人能向当局证明托伊没有伤害或绑架孩子的企图,那这人当然应该是被她所救的这孩子,她心想。
“你也许说到了点子上,”萨拉对雷蒙德说,“给我一张纸,我看看能否跟那孩子在托比克的父母联系上。”
“不,”雷蒙德坚决地说,站起身俯视着萨拉,“这事我得自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