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伊在公园里走着,穿过潮湿的草地。

天已经黑了,她有些害怕。不知怎么的,她就走丢了,找不着大路了。

经过一片树林,她瞧见远处有一巨大、朦胧的黑影,便朝那个方向走去,心想那是一幢楼或什么建筑物。等她走近一看,却是孩子玩的旋转木马。她停住脚,月光下那些彩色的木马栩栩如生,她不禁看得有些呆了。接着,她听到了树叶的“沙沙”声音和另一种奇怪的声音,但她听不清后者来自何方。

她屏住呼吸,谛听着,听上去像是一个孩子的哭声。她绕着旋转木马跑了一圈,却发现那声音更微弱了。搞不清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最后托伊索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侧耳聆听着。

又听见了,声音细弱、压抑,听上去分明像一个孩子的啜泣。托伊走两步,又停下来听一听,绕着旋转木马打转转,每次都扩大一点“包围圈”的范围。在右方,离旋转木马大约八九英尺远,她发现声音比较大。双膝跪地,托伊爬行着,摸索着,但还是什么都没找到。蓦地,她愣住了,清晰地听到了那声音,一种奇怪的回声,仿佛来自井底。

接着,她看见了它——一个直径大约十八英寸的地洞。洞旁边有一块金属的盖板,托伊立即想到那洞可能跟排水沟相连。把头伸进洞口,托伊清楚地听见了那声音,几乎不像是人发出的,而像低低的嗥叫。

她又一次愣住了,心想那可能是只狗不小心掉进了下水道。甚至还可能是一只患有狂犬病的狗,一度是某个家庭的宠物,由主人牵着招摇过市,而今已不再得主人的欢心。不管有没有狂犬病,这都会使一条狗变得凶狠。她当然不想把手伸进去,自找倒霉。

接着,她又听见了那声音。与其说像嗥叫,这声音还不如说像刺耳的呻吟。她从洞口缩回脑袋,抬头环顾着四周的树林和绿叶。中央公园里各种各样的动物都有,她对自己说。那可能是只浣熊,一只松鼠,甚至还可能是只猫头鹰。那古怪的声音依旧不断传来。再接着托伊听到似乎哽住的“咯咯”声,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有人在那儿吗?”她朝凿井里喊道,好奇心战胜了恐惧。

“救救我!”那声音细小、嘶哑。

是真的听到了那声音,还是她的耳朵出了毛病?托伊问自己。这时,刮来一阵猛烈的东风。她能听见远处的警笛声和汽车喇叭声。一架喷气式飞机从头顶划过。也许,那只是她的幻觉,以为那声音是从地洞里发出来的。

“喂,”她又喊道,“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大点声!”

“救救我,”那细小的声音哭叫道,“求你了,我要妈咪!”托伊伸手朝井底摸了摸,手碰到了似乎跟井相连的什么金属玩意儿。背过身子,她手攀住井沿,下半身钻进井里,双脚在井壁上试探着。如果她没弄错的话,她心想,先前她手碰到的那玩意儿是供人上下的金属梯子。

托伊脚踩在金属梯子上,往井里更深入了一步。现在,她能清楚地听见那是一个人的声音,并且肯定是一个孩子。

“我下来了,宝贝儿。”

她说,“坚持住,等我下来救你。”

越往下深入,托伊便感到身子越局促。尽管洞口的直径似乎有十八英寸,那梯子使得井里面要小好几英寸。要不是托伊身材苗条,她明白自己恐怕都钻不进去。井壁紧贴着她的身体,使她感到一种幽闭的恐怖和惊慌。但是,那孩子又在啜泣了,她的呼吸是如此的吃力,每呼吸一下就好像有人在拉锯似的,当托伊快到达底部时,似乎能听见流水声,她慌起来,怕孩子会被淹死。

“你在水里吗?”她大声叫唤道。

“是的,”那声音说,“救救我!我出不去,我得吃药。”

“好的,放松!我来了!”托伊说。井底黑黑的,她什么都看不清,但她知道她已经接近那孩子了。

孩子似乎就在她下面。

“我把手伸下来够你,”托伊说,“你看见了,就抓住。”

托伊靠在井壁上,但井壁太窄了,她无法伸长胳膊去够那孩子。她吸了口气,竭力把自己缩得跟一只球似的,手伸向黑暗。

“我伸下来了,”她说,“你能看见吗?”

“看不见。”

那声音说。

托伊的手像钟摆似的来回挥舞着,希冀能引起那孩子的注意。终于,她感到一只滑腻的小手拂过她的手掌,而后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别松开,要不我会找不着你的,”托伊说,“你叫什么名字?”

“露茜。”

她虚弱地回答。

“好,露茜,”托伊镇静地说,“我这就沿着梯子往上走,把你拉上去。你要找准梯子的踏脚。”

“我……我快要掉下去了。”

那孩子的呼吸更粗、更吃力。她恳求道:

“求求你,把我救出去。我喘不过气。我……我哮喘发作了。”

“坚持住!”托伊说,边凭借着空着的那只手往上爬,边猛地一拽孩子的手。由于靠一手支撑全身的重量,那一侧的肌肉生生的疼,但托伊顾不得这一切。孩子病了,在发哮喘。她得送她去医院。

“你找着踏脚了吗?”她问。

“我想是的。”

“好,我们接着往上爬。”

托伊说完,再度使劲地一拽孩子的手,又登上梯子的一级。

“我……我站不住了,”那孩子说完,身子一软,吊在托伊的手上。

托伊拼命地拉住孩子。尽管那孩子并不重,但托伊自己体重极轻,地球引力使得那孩子对托伊来说沉得跟一块石头似的。她想爬到孩子的下面,将孩子扛在肩膀上,可井太窄了,没法这么做。

“露茜,”她说,“你得帮帮我。你准备再试一次吗?”没有回答。

托伊的心脏剧烈跳动,不是由于吃力,而是由于恐惧。孩子昏过去了,她心想,也许是由于缺氧的缘故。肯定是,谁知道这可怜的小东西被困在冰冷的排水沟里有多长时间了。饥饿,脱水,都可能致使她昏迷。

托伊的动作更慢了,竭力不让金属梯子擦伤失去知觉的孩子。每往上攀登一级,托伊都要付出艰苦的努力。由于用力过度,她的胳膊此时开始颤抖,她真怕自己抓不住,孩子会掉回洞底。底下可能是水道,也可能是阴沟,还可能是地下井。要是这会儿她任由孩子掉下去,在失去知觉的情况下,托伊明白孩子八成会淹死。

终于,托伊看见了一星光亮,她意识到自己成功了。自己先钻出洞,而后她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拉了出来。尽管满脸污泥,托伊还是能估摸出孩子的年龄在八九岁。她原以为她还要大一点,因为她说话简明扼要,颇为得体。

就在这时,一缕月光透过树丛照在孩子身上,托伊看得更清楚了,只见这蓬头散发、满身是泥的小女孩似乎穿着一身连衫裤,外罩一件白色的长袖上衣。

她脚上是一双式样别致的皮鞋,白色的短袜刚及脚踝,袜口饰有花边。托伊还看见她满头的卷发上缠了不少落叶和小细枝,嘴唇发青。

她是因为大脑缺氧导致昏迷的,托伊意识到。她立即站起身,抱起软绵绵的孩子拔腿飞跑。跑着跑着,托伊一个趔趄,绊倒在一株盘根错节的大树上,身体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厚厚的落叶上。自身和孩子的重量,加上一股冲力,使托伊像坐在雪撬上似的滑下山坡。

滚势一减,托伊赶紧起身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坡,去抱那孩子,累得她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就在这时,那小女孩的眼睛睁开了。

“坚持住,露茜,”托伊对她说,“我们快到了。”

“我要妈咪,”那孩子边说边“呼哧呼哧”地喘气和咳嗽,“我要我妈咪。我不跟陌生人说话。”

“这没错,”托伊耐心地说,“可我想帮助你。你能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他们把我带到这儿。他们逼着我来。他们把我从主日学校带了出来。”

“谁把你带出来的?”托伊问。

“坏人,”孩子说,眼里闪过惊恐之色,小小的身体抖得厉害。

托伊把孩子搂在怀里,边说边摇晃着她。

“哦,宝贝儿,”她说着,摸摸她的头和背,“我马上带你去看医生,把病都治好。现在一切都没事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突然,那孩子又是打又是踢,想要挣脱她的怀抱,呼吸比先前更急、更粗。托伊温柔但牢牢地抱住她的小身子。

“我在这儿。谁也不会来伤害你,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做的。”

“不,”孩子尖叫道,“让我走。你跟那些坏人一样会伤害我的。”

“瞧,”托伊试图再次抱起她,并晓之以理,“我是一名教师。你知道,一位教师决不会伤害你的。我要带你回家,帮你找到你父母。”

眼见孩子依旧不停地挣扎,托伊换了种说法:“我是你的守护天使,怎么样?你听说过守护天使吗?宝贝儿?他们是当你陷入困境时上帝派来帮助你的天使。这意味着我有神奇的力量,能使一切转危为安。你只要相信我就行了。你能做到吗,嗯?”小女孩望着托伊的眼睛,点点头,没说话。托伊于是又抱起她朝前走。

她一边走一边爱恋地安慰着女孩,给她唱歌,直到再次走出那长满青草的小山丘。但孩子在托伊怀里却无法放松,由于呼吸急迫而胸口一起一伏的。

托伊不知怎样才能走出公园,而怀里的孩子却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她不能这样没完没了地走下去,她们会离公园出口越来越远的。

她轻轻地把孩子放在草地上。她们得有个计划,得找准方向。

“宝贝儿,”她对小女孩说,“请告诉我有关坏人的事。”

“坏人……他们来了……我跟我妈咪一起上教堂,他们把我从主日学校带走了。可我妈咪没在那儿,我在操场上玩。他们……他们抱住我,把我带走了,所以我找不着我妈咪。”

“他们伤害你了吗?”托伊感到一阵恐惧。孩子被绑架了,就从教堂的院子里。她也许被强暴,被凌辱了。谁知道她惨遭了什么样的暴行。

“他们……偷了我的衬裤……我撒了尿。我忍不住,”她哭道。

“于是,他们打我……踢我……把我扔进了那个洞里。”

“他们偷了你的衬裤后,”托伊慢慢地说,“摸你那里了吗?有没有放什么东西进你里面?还做了什么别的伤害你的事?”小女孩摇摇头,呼吸急迫。

突然,小女孩的身体往草地上一倒,小腹隆起,全身发僵。她又开始拼命地尖叫。

“别,”托伊说,“别叫,你没事,我在这儿。”

她又抱起女孩往前走,竭力想透过树丛发现建筑物什么的,以便认出出公园的路。最后,她到了一块空地上,似乎听到了汽车驶过的尖啸声。几秒钟后,她看见了大街,不禁喜出望外——终于得救了。好几辆黄色的计程车飞驰而过,都有客人。托伊走到马路边,想拦一辆过路车,但谁也不停。几分钟后,来了一辆黑色的长身高级轿车,托伊挡住它的去路,挥舞着空着的那只手。司机摇下车窗,伸出脑袋:“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故了吗?”

“是的,”托伊说,几乎栽倒在车门旁,怀里仍抱着那孩子,“我们得送她去医院。她在一家教堂的院子里被绑架了,绑架者把她扔进了一个排水沟。”

“把她放在后座,”那人说着,走到后面替她打开车门,“你是她母亲吗?”

“不是,”托伊边说边弯腰轻轻地将小女孩放在豪华的天鹅绒座位上。

“我们马上就带你去看医生,宝贝儿,”她对她说,“你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

托伊的目光越过女孩的头顶。蓦地看到一个老头坐在一角。他探过身子想说什么,露茜抢在他前面说话了。

“你真漂亮!”她对托伊说,双臂仍紧紧地箍着托伊的脖子。

“守护天使是不是就像童话里的公主?你真的是一位天使吗?”

“我试着做,”托伊边说边微笑着亲亲她的前额。接着,她没理阴影中的那人,迅速转过头对司机说:“带我们去最近的医院。”

托伊手伸向车门把手,想关紧车门,突然,眼前一黑,身子往下沉,往下沉,仿佛被吸入了太空。

托伊接下来所记得的便是白色的、炫目的灯光。这灯光是如此的亮,亮得刺眼,刺得她睁开双眼又赶紧合上。她听到“嘟嘟嘟嘟”和“滴答滴答”的声音,只觉得冷,冷得厉害,双臂一阵刺痛。强睁开眼睛,她看见铁栏杆,有那么一小会儿,她还以为自己在监狱里。

“欢迎回来。”

一位身穿上过浆的白色护士服的女人说。

“我在哪儿?”托伊说着,激动地环顾着房间。

“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罗斯福医院。你是被救护车从中央公园送到这儿的。你失去知觉有一会儿了。”

“那小女孩在哪儿?她好吗?找到她父母了吗?”

“什么小女孩?”那护士说,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们把你送进来时,没人跟你在一起呀。你在说什么?”

“我怎么了?”

“护士长打电话给埃斯特班医师了,”那护士说,“我去看看他到没到。你前两天在这里住过,是吗?我记得你。”

那护士走了出去,但托伊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她。她还能看见台子和坐在台子后面的几个护士,她们边监视一排一闪一闪的屏幕,边交谈着什么。托伊的两只胳膊上都插着针头,通过管子与挂在架子上的输液瓶相连。她一只手慢慢移到胸口,摸到了心电图描记器。她又成了重点护理的对象。她真想大叫。她又被这该死的机器给捆住了,她得去找那孩子,弄清楚她到底受到了什么伤害,现在是否平安。

门“砰”地开了,埃斯特班医师走了进来。

“约翰逊夫人,”他注视着她,一双黑眼睛充满了同情,“你醒来了,我很高兴。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到冷,”托伊说,“我想出去。”

“我会让护士给你拿一条毯子来的。你的血压还很低。”

他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语调严肃而关切,“你的心脏病又发了。我很同情。据我们所知,你是在中央公园的一辆马车里昏过去的。驾车人发现后,试图把你救醒过来。当无济于事时,他便打电话给急救中心。正当他们开始给你做人工呼吸时,你的心脏又自动恢复了跳动,幸好他们在你的手提包里发现了你出院时缴费的收据,所以把你送回了这里,医院的人往我家里打了电话。”

“有个小女孩跟我在一起,她被绑架了。请你了解一下她怎么样,行吗?”埃斯特班医师凝视着托伊的眼睛。接着,他放下床栏杆,坐在床沿上:

“听我说,约翰逊夫人,没有什么小女孩。你是独自一人坐在马车上。警察担心发生了什么刑事案件,颇为仔细地讯问了那个驾车人。他说他看见你独自一人在公园里漫步,便拉你乘他的马车。你坐上了马车,过了一阵子,他听见有动静,回头一看,见你低着头,一开始他以为你睡着了。于是,他继续赶车,因为这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许多人在马车上都会打瞌睡。接着,他听见背后‘咕咚’一声,便又回过头。这回他瞧见你从座位上滑落,倒在马车踏板上,不省人事。”

托伊拼命摇头。她记得坐在马车上,但她还记得跟那女孩在一起。这回可能跟以前一样,当她的心脏停止跳动时,她就不知怎么的被派去帮助孩子了。

“我得离开这儿。我得去看看那女孩是否平安。我答应她的。”

“别,”他说,“别再这么做!我已经打电话给你丈夫。他深为忧虑。”

肯定会这样的,托伊痛苦地想。他也许还为她在精神病院预订了房间。

“我没事,埃斯特班医师,”托伊说,“我要出院,你可以把这些管子从我胳膊上、还有这描记器从我胸口拿掉。你要是不拿,我自己来。”

托伊试着想坐起身。埃斯特班医师轻轻地把她推回床上。

“我们可以把你留在这儿,”他说,眼里闪过一丝威胁的神色,“请别仅仅为了救你的命而把我们送上法庭,受到法律的制裁。”

托伊脸色发青。她明白他在说什么。有斯蒂芬的协助,他们可以把她拖到法庭,宣布她无行为能力。于是,他们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拿她当实验室的老鼠似的,检查呀,探测呀,观察呀,从而得到心理满足。

埃斯特班医师看出了她的苦恼。他还从她眼里看到了决然的神色。

“我们就快接近答案了,”他对她说,“如果你现在离开,不让我们替你治疗,你极可能会死。只是个时间问题。”

“你说你快接近答案了,”托伊尖锐地说,“怎么个接近法?”

“我想这是一种并发症,”他说,“这正是你的病很难诊断的原因之一。当你生心包炎时,你的心肌极可能受到了削弱。一次事件之后,还不足以立即发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虚弱会越来越明显。”

他停住嘴,盯着托伊:“你能听懂我的话吗?你得明白你的病情的严重性,这很重要。”

“接着说。”

托伊说。

“我几乎可以肯定你患有一种罕见的神经紊乱症。它介于睡眠窒息症和嗜眠症之间。你听说过睡眠窒息症吗?”托伊摇摇头。

“好吧,”埃斯特班医师解释道,“这种病在患者睡着时会导致呼吸暂停。症状持续仅仅几秒,但极为危险。而患嗜眠症的人呼吸不停止。他们只是不合时宜地入睡,有时一天中会睡着好多、好多次。在大多数情况下睡前没有先兆,并且在他们醒来后,很少意识到自己睡着了。也就是说,他们在谈话、开会等等时会打盹。”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正要解释这点,”他说,“不知怎么的,你的大脑向心脏发送电脉冲,致使心跳突然停止。接着,过了一小会儿后,还是由于这同样的电脉冲的激发,你的心脏又恢复跳动。但我们尚没弄清楚这种情形隔多长时间会发生一次,每次的情形是否总是相同。尽管今晚你的心脏显然是自发恢复跳动的,但我们吃不准以后是否还会如此。如果我们不管的话,下次再发生这种情形……”他掉过视线,“还要我多说吗?”

“你的意思是我会死去。”

“是的,约翰逊夫人,这正是我要说的。不过,我正在跟别的专家商讨此事,我想我们会找到解决的办法的。我们想给你装一个起搏器。这只是个相当简单的手术,而我差不多能肯定它能防止问题的发生。”

“那样,我的心脏就不会再停跳了,对吗?”托伊问。

“正是这样。”

埃斯特班医师朝她微笑着说。

托伊毫不犹豫地说:“我不要装。”

埃斯特班医师的脸绷紧了:“别这样,约翰逊夫人,我只是试着向你解释你的病情有多严重。为什么你宁可冒着生命危险,而不肯做这么一个简单的外科手术?”

“我没法解释,”她说,“再说,你也不会相信我。只要告诉我一件事。斯蒂芬来吗?”他避开她的问题:“要我替你接通他的电话,你自己跟他说吗?”

“不,”托伊说,断定她丈夫现在正在途中。她得在他到这里之前离开医院。他肯定会坚持要他做手术,那样一来,那些梦就不会再来了。她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她明白事情一定会这样。如果说她冒生命危险只能再救仅仅一个孩子,那么她得考虑考虑是否值得冒这个危险。

“我现在就想离开。”

埃斯特班医师沉着脸,他的耐心正在渐渐失去:“我已经安排你明天做手术。再者,我向你丈夫保证——”托伊霍地坐起身,一把拔掉了胸口的心电图描记器。然后,她正视着那位医师:“埃斯特班医师,我丈夫和我已经分居,而我是一个成年人,能够自主地作出决断。我不会在手术单上签字,你只是在浪费时间。”

尽管沮丧,埃斯特班医师还是决定跟她讲道理:“你丈夫是一位医师。我相信你知道起搏器的作用。它会调节你的心跳。一旦安装了起搏器,你就不会再发生问题了。你就可以过正常的生活。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手术。只要住一星期,你就可以出院。”

托伊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目光再度转向他。

“不!”她大声说,几乎是在叫喊。她有一种强烈冲动:离开这个医院,离开这个房间,摆脱她丈夫和埃斯特班医师。不管在公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都得弄清楚,她得去找那女孩,得如她曾经答应的那样,保证她平安无事。托伊记得最后一个情景是她将她放在一辆长身的黑色的轿车后座上。她搞不清那司机是谁,他在什么地方把女孩接走的。甚至,他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个绑架者,而托伊却像个傻瓜似的把孩子交给他。

“如果这是你的最后决定,”埃斯特班医师说,“那我除了尊重你的决定外,别无选择。但我得告诉你,你作出的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是你这辈子最大的错误。你是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风华正茂,毫无正当理由不接受一个简单的手术。”

说完,他转身离开房间。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瞥了托伊一眼:“等我下次再见到你时,约翰逊夫人,也许你就没法走了。”

“为什么?是因为我丈夫会把我锁起来吗?”

“不,是因为你死了。”

话音刚落,他便无声息地走出了门口。

托伊望见他走进护士办公室,摇了摇头,等着护士把她的病历递给他。

在草草扫了几眼后,他便把病历表摔在台子上,消失在楼梯口。

亚特兰大这年的秋天反常的暖和,但在带空调的新闻间里却凉嗖嗖的。

三十五岁的杰夫·麦克唐纳,一位从《洛杉矶时报》新调到有线新闻网的记者,正在新闻编辑室值夜班。这时,他的顶头上司斯坦·菲尔德走到他的桌子旁站住了。斯坦五十岁,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资深记者。他个头不高,并微有些秃顶,是一位非洲裔美国人,喜欢穿白衬衫和背带裤,工作时老是撸起袖子。麦克唐纳离开《洛杉矶时报》是因他想改行转向电视。

“瞧瞧这个,麦克,”菲尔德说,“是我昏了头,还是我们确实见过这个女子?我是说,最近,可能就是前几天。”

麦克唐纳带上眼镜,扫了一眼那张纸:“这是从哪儿来的?纽约局?”

“你说对了。看上去就像刚从波提切利的画中走出。光瞧这图片还没有完整印象,好好看看这描述:红发,绿眼,肌肤胜雪。”

麦克唐纳意识到自己所看的是一张计算机合成的素描。那张脸美得摄人心魄:精致的五官,高高的颧骨,线条柔和的嘴唇。

“你知道吗,”麦克唐纳说,“我想你也许是对的。她看上去挺面熟的。相貌惊人,你不这么认为吗?”他为她的头发所吸引,发卷纷纷从脸庞飘向脑后,似欲从画中走出,乘风飞去,以免被人们逮住:“你手头还有别的什么?”

“一位八岁女孩今天早上从曼哈顿一所教堂的院子里被两个男子绑架,一会儿前才找到。那两人显然试图强暴她,然后把她丢进了一条排水沟。州参议员罗伯特·魏斯巴思和他的司机看见这位女人抱着这孩子从中央公园里奔出,便刹住了车。这女孩正患着哮喘。”

菲尔德停住嘴。他的儿子曾经得过哮喘,到十二岁时才好。但那之前是一段多么漫长艰苦的岁月啊。记不清楚有多少个夜晚,他被儿子那急迫、粗重的呼吸所惊醒,夜不成寐。

“惊吓和寒冷的污水的刺激,使小东西得了感冒,引起哮喘严重发作,处境危急。倘若不是这位女人发现她,她很可能死了。”

菲尔德明白这一切。每次他儿子得了感冒,便会逐步升级为肺炎。哮喘使得支气管发炎红肿,导致肺部积液,极为危险。

菲尔德继续说:“这位女人将孩子放进轿车后,便消失了。一个精彩的故事,你不这么认为吗?一位乐善好施者,不求图报,做完了好事后便销声匿迹。我喜欢这种味道。”

“等一下,”麦克唐纳边说边举起双手,接着,他像个疯子似的在办公桌上的那堆纸中翻找着。

“孩子,漂亮的女英雄不见了。几天前也有这么一则报道。来自堪萨斯。我们有剪报。”

终于,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UPI关于那场学校火灾的报道。

“找到了。”

他挥舞着手中的复印件说。

“你找到了什么?”菲尔德问,越过麦克唐纳的肩膀朝下望。

“没什么,”麦克唐纳开玩笑说,双手遮住那张纸,“要是我把这拼到一起,这就是我的了,对吗?你得答应我不把它拿走给别人。我近来所捡的不过都是些残渣。”

菲尔德捧腹大笑,拍了拍另一个人的背:“你们这些狡猾的白小子以为你们可以到亚特兰大来,得寸进尺。小子,你到这儿来是想发迹吧?”麦克唐纳确实挺喜欢菲尔德。不仅如此,麦克唐纳还尊敬他。他是个了不起的记者。

“别叫我小子,”他说,试图装得一本正经,“你竟敢称一位白人为小子,我要告你,老兄!这是歧视!”菲尔德再次哈哈大笑。接着,他突然收住笑声:“给你五秒钟,麦克唐纳。”

那位年轻些的记者在椅子里转了个身,迅速把那篇文章递给菲尔德。接着,他转回原位,双手相握搁在后脖颈上,脸上露出洋洋自得的表情:“听上去就像你的波提切利,是吧。”

“嗯,没错,是像。”

菲尔德说着,舔舔嘴唇,“没有照片吗?”

“没照片,老兄。不过,正如我所说的,我想我们有她的胶片。”

麦克唐纳只觉得胃里直翻酸水。他复制了录像带,将它卖给了纽约的一家电视台。

这会儿他的感觉就像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果两者是同一个人,而菲尔德想将两件事凑到一起,给他的无名英雄搞一个特别节目,那么杰夫有可能第一次获得露脸的机会。可要是被纽约的那家电视台抢了先,他便万事休矣!

“好,”菲尔德平静地说。尽管没有表露出来,但斯坦·菲尔德内心挺激动。而他可不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那么多年过去了,经他手报道的故事太多了,他连眉毛都不曾动一动。但突然出现了一位如此美貌的女英雄,救了孩子却悄然隐退。嘿,这或许值得他为之激动,他对自己说。

“赶紧把这整理核实一下,”他对麦克唐纳说,转身回他的办公室,“我们还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