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可是,您会平安无事地回来吗,殿下?”
安德斯跪在杰克面前,他白底红线的褶裙在地上披散开来。
“杰克?”理查德尖声嚷嚷,刺耳的音调显得突兀。
“你自己呢,你这边没问题吗?”杰克反问。安德斯白发苍苍的大脑袋瓜歪向一边,吊起眼睛盯着杰克的模样好像一条困惑的大狗,仿佛杰克丢了个莫名其妙的难题给他。
“我是说,你和我们俩都会安全无事,没别的意思。”
“可是殿下……”
“杰克?”理查德再次发牢骚似的开口,“我睡着了,所以现在我应该醒来了,可是我们还在这个奇怪的地方,所以说,我还在做梦……可是我想要醒来啊,杰克,我不想再继续做这个梦了。不,我不想了。”
所以你才要砸烂那副该死的眼镜,杰克先在心里自言自语,然后才开口回应:“这不是梦,理查德小子。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要去搭火车。”
“唔?”理查德搓搓脸,坐了起来。如果说此刻的安德斯看来像条穿着裙子的大白狗,那么理查德便活像一个刚睡醒的巨婴。
“杰森殿下。”安德斯说。杰克觉得,他几乎要哭出来了——不过是因为松了口气。
“这是您的愿望吗?您真的想开着那辆魔鬼列车穿越焦枯平原吗?”安德斯问。
“没错。”杰克说。
“这里是什么地方?”理查德问,“你确定他们不会再追来了吗?”
杰克转向理查德。理查德坐在东歪西翘的污黄地板上,傻乎乎地眨着眼睛,惊骇仍像一团迷雾笼罩在他脸上。
“好吧,”杰克说,“我告诉你。我们在魔域里一个叫神忘岭的地方——”
“我头好痛。”理查德说着,闭上眼睛。
“而且,”杰克往下说,“我们要驾着这位老人的火车,一路开过焦枯平原,前往暗黑旅店,或者尽可能接近那地方,看我们最远能够开到哪里。就是这样,理查德。信不信由你。只要我们越快动身,我们就能越快逃离追兵,无论正在追我们的人是谁。”
“埃瑟里奇,”理查德喃喃低语,“杜弗雷先生。”他四下环顾昏黄的站内,仿佛觉得那些追赶他们的怪物会一口气穿透墙壁全冲进来。
“是因为脑瘤的关系,你也知道,”他用一种无比理智的态度说,“我头那么痛,一定是脑瘤引起的。”
“杰森殿下,”老安德斯弯腰伏地,长发披覆地板。
“您真好,啊,高贵的殿下,小的身份那么低微,实在不值得您这么做,您竟愿意这样善待我,多么仁慈……”
他匍匐向前,杰克发现安德斯又打算亲他的脚指头了,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
“而且我敢说,我的脑瘤一定更严重了。”理查德又补了一句。
“请你别这样,安德斯,”杰克往后退,“快起来,够了,拜托。”老人继续向前爬,一面絮絮叨叨地表示自己不用前往焦枯平原是件多么令他庆幸的事。
“平身!”杰克大喝。
安德斯抬起头,额头上堆起一道道皱纹。
“是,殿下。”他缓缓站起来。
“带着你的脑瘤一起过来吧,理查德,”杰克说,“我们得去看看,能不能搞懂怎么开动那辆该死的火车。”
02
安德斯来到长长的柜台后方,两手在抽屉里翻找着。
“我相信,这列车是由魔鬼推动的,殿下。”他说,“一堆奇怪的魔鬼,全都挤在一块。他们不像活的东西,但又是活的。有了。”
他找出一根杰克见过最粗最长的蜡烛,接着从柜台上一个盒子里取出一根一英尺长的软木条,用它在油灯里引了火,细细的木条烧了起来,安德斯再用那木条点燃蜡烛。最后他把那根“火柴”前后甩了甩,直到火焰熄灭,化成一缕灰烟。
“魔鬼?”杰克问。
“嗯,方方正正的怪东西——我敢说那里头一定藏着魔鬼。有时候他们会咳嗽,吐出蓝色火花!我带您去看看,杰森殿下。”
他不再说话,径自走向门口,蜡烛温暖的光线暂时抚平了他脸上的皱纹。杰克尾随他走出户外,走向甜美浩瀚的魔域深处。他回想起斯皮迪·帕克工作间墙上的那张照片,当时就算只是看着,那张照片都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力量,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自己就在那照片里的风景附近。远远地,他看见一座形貌相似的山峰。走下车站的小丘,谷穗往四面八方铺展,摇荡出大块祥和的图样。理查德·斯洛特搓着额头,踌躇地跟在杰克身边。金属轨道反射出冷冽银光,在魔域的自然景致中显得突兀刺眼,径自蜿蜒,向西方伸展。
“车棚在后面,殿下。”安德斯害羞得几乎不敢回头面对车站方向。杰克又望了一眼远方的山峦。这次它看起来不那么像照片上那座山了——看起来更年轻一点——那是一座属于西方、而非东方的山。
“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叫你杰森殿下?”理查德对着他的耳朵细声细气地问道,“一副他认识你的样子。”
“一时间很难解释。”杰克说。
理查德扯扯领巾,一只手紧紧钳住杰克的上臂,又出现了“堪萨斯市神爪”的招牌动作。
“学校怎么了,杰克?那些野狗又怎么了?我们在什么地方?”
“跟着来就对了。”杰克说,“你八成还在做梦。”
“对,”理查德笃定得像是吞了定心丸,“对,一定是因为这样,对不对?我还在睡梦中。因为你跟我说了一大篇什么魔域的鬼话,所以我现在梦到了。”
“对。”杰克随口应声,跟着安德斯走。老人将蜡烛像火把似的高高举起,缓步走下车站小丘背面,迈向另一栋比车站稍微大些的八角形木造建筑。两个男孩跟着老人,穿过淡黄色的长草。这里也有根灯柱,透明玻璃灯罩散放火光,杰克看见对面车棚的入口敞开,没有门扉,正对着车站的后门,两者形式相同,仿佛这两栋八边形的建筑原本彼此相连,只是从中间被利落地切了一刀,才分成两栋建筑物。银色铁轨贯穿这两扇敞开的大门。安德斯走到宽敞的车棚,转过身静候两个男孩。高举的蜡烛焰光洒在安德斯奇特的装束与长长的胡须上,令他看起来宛如精灵传奇故事里走出的角色,像个通晓法术的巫师。
“火车停在这里,打从它一来的时候就停在这里,而魔鬼会将它开出这座车站。”安德斯板起脸,面向杰克与理查德,皱纹加深许多。
“这是地狱的发明,是下流污秽的东西。”两个男孩超越他跟前时,老人的头随之转动。杰克发现安德斯就连进到车棚里、站在列车旁边都觉得不高兴。
“半数货物都装上车了,而且那些东西和这火车一样,臭得要命。”
杰克走近敞开的车棚大门,强迫安德斯跟他一起进去。理查德踉跄地跟上,不停揉着眼睛。铁轨上的小火车车头正对着西方。列车分成三部分:第一截是奇形怪状的车头引擎,接着一截是车厢,最后一截是没有顶篷的拖板车,上头紧紧包着一层防水布。安德斯嫌弃的臭味是从拖板车上飘散出来的。这是金属和机油的臭味,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气味、不属于魔域的气味。
理查德不浪费一分一秒,当场走向车棚一角,背贴着墙坐到地上,闭起眼睛。
“您了解这火车的运作方式吗,殿下?”安德斯低声问道。
杰克摇头否定,沿着铁轨走到车头。这就是了,安德斯口中的“魔鬼”就在这里。这群“魔鬼”其实是蓄电池,恰如杰克预想。电池一共有十六个,分成两列排放,装在一个金属容器里,整组电池的重量由列车最前端的四个车轮支撑。列车车头的造型看起来像比较精致的送货用三轮脚踏车,不过脚踏车身货厢部分替换成一间小小的驾驶室,令杰克联想起别的东西……却一时想不起是什么。
“魔鬼会跟那根直挺挺的棍子说话。”安德斯在他背后说道。
杰克两手一撑,爬进狭小的驾驶室。安德斯所说的“棍子”其实是排挡杆。这下杰克总算想起这小小的驾驶室像什么了。这列车的运作方式类似高尔夫球车。靠电池电力驱动,只有三个排挡:前进、静止、后退。大概也只有这种火车适用于魔域,摩根·斯洛特铁定是特地为了魔域而打造出这列车的。
“盒子里的魔鬼一边咳嗽,一边吐出蓝色火花,然后对那根棍子说话,棍子就会叫火车开动,殿下。”安德斯焦躁地在驾驶室旁踱步,五官皱在一起,挤出惊人的皱纹。
“原本你打算早上出发?”杰克询问安德斯。
“是的。”
“可是这火车现在就能够上路了?”
“是的,殿下。”
杰克点点头,跳下车。
“车上载的是什么?”
“都是些邪恶的东西。”安德斯厌恶地说,“给坏狼用的东西。让他们带去暗黑旅店。”
假设我现在立刻出发,便能超前摩根·斯洛特一大步,杰克心想。接着他不放心地看了理查德一眼,发现他又想办法让自己睡着了。
要不是因为这妄想症发作起来活像个大猪头的“理性的理查德”,他可能永远不会误打误撞登上摩根这辆小火车;而若是等到杰克循别的途径抵达暗黑旅店附近,摩根就会立刻用这堆“邪恶的东西”——某种武器,铁定是——来对付他,因为如今杰克已能断定,暗黑旅店将会是他西行的终点。种种迹象似乎都在向他宣示,理查德在这趟追寻魔符之旅中扮演的重要性,其实远超过杰克的想象,虽说此时的他和杰克一样无助而心烦。索亚之子与斯洛特之子:菲利普·索特雷之子与奥列斯的摩根之子。
一时间,世界在杰克头顶旋转,他在旋转的湍流中汲出片刻灵光,洞察一项事实:无论暗黑旅店中等待杰克完成的任务是什么,理查德都会是不可或缺的角色。这时理查德大声吸了一下鼻子,下巴松开,张大了嘴,于是这短暂的灵犀便从杰克脑海中溜走了。
“我们去看看那些邪恶的东西。”他回身往列车车尾方向走去,这时才首次注意到,原来这车棚的地板区分成两部分——一个大圆占去地板大部分面积,像只巨大的餐盘。圆周与外围延伸向墙边的地板问切出一道接缝,分隔出这两块区域。杰克从未听过有调车转台的火车车库,但他能理解这种概念:地上的大圆盘能一百八十度转向。一般来说,驿马车或火车都是来自东方,只要圆盘一转,列车便能轻易掉头,开回东方。
盖在货物上的防水布用棕色粗绳扎实捆缚,绳索毛花花的,外观像是钢丝棉。杰克吃力地掀开一角,往里瞟了一眼,只见黑抹抹一片,什么也没看到。
“帮我个忙。”他对安德斯说道。
老人皱着眉头往前跨了一步,用力扯开一道绳结。松开的防水布垂挂下来。
杰克掀开防水布一边,看见一整排印着“机械零件”字样的木箱,占去拖板车的一半。
是枪,他想道,摩根替他的恶狼军团添购了军火。
拖板车的另一半是堆长方形的笨重包裹,透明塑料布一层层裹着某种外观看起来似乎很柔软的东西。杰克不清楚包裹里的内容,但他敢打赌绝不会是吐司面包之类的无害物品。他放下防水布往后退,安德斯拉起绳索,重新绑紧。
“我们今晚就动身。”杰克方才下了决定。
“可是,杰森殿下……焦枯平原……您明白——”
“我很清楚,没问题。”杰克说,“我必须想尽办法出其不意。摩根和那个统领恶狼的执鞭人一定会追上来,若是我能比等着接应这辆列车的人提早半天抵达,理查德和我就有机会全身而退。”
安德斯忧伤地点点头,那模样像是条大得离谱的狗,正在适应一件令他不开心的消息。
杰克又看了理查德一眼——他正张着嘴,坐在地上熟睡。安德斯似乎察觉了杰克的心事,也转过头望着理查德。
“奥列斯的摩根有儿子吗?”杰克问。
“有的,殿下。摩根短暂的婚姻里育有一子——是男孩,命名为拉什顿。”
“后来拉什顿怎么了?我实在想象不到。”
“他死了。”安德斯答道,“奥列斯的摩根这种人,注定不该当个父亲。”
杰克背脊发冷,想起摩根撕裂天空闯进魔域,还差点杀了阿狼全部牲口的情景。
“我们要上路了。”他说,“安德斯,可否请你帮我个忙,一起把理查德弄进车厢里,好吗?”
“殿下……”安德斯垂下头,又抬起来,神态犹如忧心忡忡的家长。
“这趟前往西海岸的路程,短则两天,长则三天。您用过饭了吗?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吃顿晚饭?”
杰克摇头拒绝,迫不及待展开通往魔符的最后一段旅程,想不到他的肚子却突然咕噜咕噜抗议起来,提醒他自从在胖伯特的房间里吃了巧克力奶油派和饼干等零食后,他们就没再吃过东西了。
“好吧,”他说道,“我想迟个半小时不会有太大差别。谢谢你,安德斯。帮我把理查德扶起来,好吗?”或许,他暗忖,终究自己不是真的那么急着想踏上焦枯平原。
两人合力拉着理查德站起来。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睡榛鼠,理查德睁开眼睛,浅浅一笑,扭了扭又沉下身子继续睡。
“吃饭了,”杰克说,“有好吃的。想吃吗,查查?”
“我在梦里从来不吃东西。”理查德用一种超现实的理性说道。他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渐渐站稳脚步,不再倚着安德斯和杰克。
“不过说实话,我觉得很饿。我这个梦可真长,是不是,杰克?”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自豪。
“是啊。”杰克说。
“咦,那就是我们要坐的火车吗?看起来好像卡通。”
“对。”
“你会开那玩意儿吗,杰克?我知道我在做梦,可是——”
“开这火车的难度就跟我小时候的玩具车一样。”杰克说,“我会开,你一定也会。”
“我可不想。”理查德又恢复了先前那种畏缩任性的语调,“我根本连坐在车头里都不想,我只想回到我的房间。”
“过来吧,不如我们先吃点东西。”杰克领着理查德走出车棚,“然后我们就出发到加州去。”
于是,在这两个男孩进入焦枯平原之前,魔域为他们展现了最美好的一面。安德斯呈上香甜的面包片,显然是用长在车站外围的谷物制成,还有柔软的烤肉串、肥厚多汁的不知名蔬菜与香气鲜锐的粉红色果汁,尽管明知不是,杰克却不知怎地老是将这果汁与木瓜汁联想在一起。理查德欢欣陶醉地大嚼特嚼,不顾食物的汁液沿着嘴角流向下巴,直到杰克伸手替他擦拭。
“加州。”理查德说了一句,“我早该知道的。”
杰克假定他说这话是由于加州素来狂放的名声,所以没有多加追问。他更关心的是,他们俩会不会耗尽安德斯可想而知稀少的存粮;安德斯或他父亲在柜台底下建了一口小炉灶,而这老人正不断绕进柜台,为他们端出更多菜肴。玉米松糕、小牛蹄肉冻,还有看起来类似鸡爪的东西,味道尝起来像是……什么呢?乳香加没药?某种花卉?那味道在他的味蕾上扩散,杰克觉得自己的口水快滴下来了。
三人围着一张小餐桌,安坐在光线昏黄而温暖的室内。晚餐将近尾声时,安德斯几乎是怯生生地拿出一只陶罐,罐里装着半满的葡萄酒。盛情难却之下,杰克喝下一小杯红酒。
03
两小时后,杰克感到昏昏欲睡,他开始怀疑那顿丰盛的大餐会不会也是个巨大的错误。首先,他们得离开这座车站,离开神忘岭。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其次,他身边还带着一个随时会崩溃抓狂的理查德。第三点,也是最严重的一点,前面等着他们的是焦枯平原。那可比理查德要疯狂上数百倍,万万不能稍有闪神。
吃过饭后,三个人回到车棚,麻烦事便是从这里开始的。杰克知道自己十分担忧即将必须面对的情况——现在他也知道了,他的担忧有绝对正当的理由——而或许正是这份忧虑导致他的应对有些失常,欠缺考虑。
杰克遭遇到的第一个困难,是在他想要拿费朗队长送给他的银币作为餐费来回报安德斯时发生的。
安德斯的反应简直像被深爱的杰森殿下在背上捅了一刀。不伦不类!大逆不道!
递出银币那一刻,杰克的行为比羞辱安德斯个人还要严重,简直就是亵渎了安德斯虔心膜拜的信仰。拥有超越凡俗、神圣高贵身份之人,应该要理所当然接受追随者的奉献,怎么可以付出金钱!气愤难平的安德斯气得抡起拳头砸向“住着魔鬼的盒子”。
杰克知道,除了列车的电池箱,安德斯还有可能砸别的东西泄愤。杰克勉勉强强只消除了安德斯一半的怒气:比起银币,安德斯更不愿接受他的道歉。直到最后安德斯体会到杰克的心情有多么难受,他才平静下来,却也没有恢复原本虔诚恭顺的态度,杰克这才了解,也许这枚硬币的用途不在此处,而将会在别的时刻发挥效力。
“你不全然是杰森殿下。”老守门人闷闷不乐,“不过女王的银币会帮助你走上命运之路。”他重重摇头,挥手道别时显得不太真心。
麻烦事还有一大部分要归功理查德。理查德原本像个幼童似的耍赖膨胀成了全然失控的惊恐。他拒绝进入火车驾驶室。在那之前他只在车棚里信步闲晃,看也不看火车一眼,心不在焉地神游着。
接着他察觉杰克是认真想将他带上火车,他便吓得抓狂了——怪的是,前往加州竟是最让理查德抗拒的一点。
“不要!不要!不行!”理查德对着催促他登上列车的杰克大叫,“我想回我房间!”
“他们也许就要追上来了,理查德。”杰克疲惫地劝说,“我们要尽快离开。”他伸出手抓住理查德的手臂,“反正这全是一场梦,记得吗?”
“噢,我的主人、我的殿下啊。”安德斯念着,漫无目标地在偌大的车棚里胡乱踱步,杰克知道只有这次老守门人不是在呼唤他。
“我一定要回我的房间!”理查德吵闹不休。他用力闭紧眼睛,挤出痛苦的皱痕,从一边太阳穴横跨到另一边。
旧事重演,理查德简直就是另一个阿狼。杰克尝试将理查德往火车方向拉,理查德死命往后缩,活像头冥顽不灵的骡子。
“我不能去那里!”他大叫着。
“你也不能待在这里。”杰克再次成效不彰地尝试将理查德拖向火车,不过这回倒真的让他往前移动了一两步。
“理查德,”他说,“这太荒谬了。难不成你想一个人留在这里?你想一个人留在魔域里?”理查德摇摇头。
“那就跟我一起走。是时候了。只要再过两天,我们就到加州了。”
“真是不幸。”安德斯望着两个男孩兀自嘀咕。理查德只是一个劲猛摇头,坚决反对。
“我不能去那里,”他一再重复,“我不能上那辆火车,也不能去那个地方。”
“你是说加州?”
理查德闭上双眼,两片嘴唇抿得全缩进嘴里。
“真要命。”杰克说,“安德斯,帮我个忙好吗?”
老人露出快快不快、近乎嫌恶的表情,穿过车棚,两手撑住理查德腋下将他托起——仿佛理查德是只小型宠物犬。理查德也像小狗似的发出尖锐的叫声。安德斯将他丢在铺了垫褥的驾驶舱长凳上。
“杰克!”理查德惊叫失声,深恐最终要去焦枯平原的只剩自己一个。
“我在这里。”杰克正要从驾驶室另一边钻进去,“谢谢你,安德斯。”他向年老的车站守门员道谢。安德斯阴郁地点点头,退回车棚一隅。
“保重。”理查德哭了起来,安德斯注视着这一幕,眼底不见丁点同情。
杰克按下启动钮,“住着魔鬼的盒子”喷出两道壮观的蓝色火花,引擎开始运转。
“成了,”杰克小心将排挡杆往前推。列车移动,滑出车棚。理查德缩起两条腿,喋喋不休地发出“岂有此理”或“怎么可能”之类的牢骚——大部分听起来只是嘶嘶作响的低语——然后把脸埋在两膝之间,看起来好像想把自己缩成一团人球。杰克向安德斯挥手道别,对方也挥手回应,随后,他们驶出灯火通明的车棚,只剩下无垠的漆黑天幕披盖头顶。安德斯的身影出现在车棚出口,仿佛决心尾随着列车奔跑。时速三十英里,这部车最快大概也就这速度了,杰克心想。至于现在,车行速度不过八九英里,缓慢得令人难以忍受。西方,杰克告诉自己,西方、西方、西方。安德斯退回车棚内,长长的胡须覆盖在宽阔的胸膛上,宛如覆上一层冰霜。列车向前行进——又一阵热烈的蓝色火花向上喷发——杰克坐在铺了软垫的长凳上,回过头,望向列车迎接的风景。
“不要!”理查德突然大叫一声,杰克吓得差点跌出车外。
“我不要!我不能去那里!”他的脸已经离开膝盖,不过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眼皮仍然闭得死紧,五官像被一拳揍扁似的。
“安静点。”杰克说。列车前方穗花摇曳,铁轨像把飞箭,穿过辽阔的原野。西方天际云霭飘浮,锯齿状的古老山棱依稀可见。杰克最后一次回头注视外岗车站与八角形车棚,那块小小的、光亮与温暖的绿洲,缓缓在他身后褪去。灯光照亮的车棚出口,安德斯化成一个高大的剪影,杰克最后一次挥手道别,那黑影也挥手回应。杰克重新转向前方,眺望广袤的草原上奔放无涯的里程。要是焦枯平原也是这种风景,接下来两天将会过得多么轻松写意。
当然,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就算只就着幽微的月光,杰克也看得出来,长满穗包的长草不再繁茂,而是逐渐矮化稀薄——离开车站后,周围的风景便逐渐不一样了。就连草的颜色都显得不对劲,简直就像上了人工涂料,不再是美丽而自然的黄色,而是像被高热炙烤过的焦黄色——仿佛草中的生命都干涸了。现在的理查德看起来就像那草一样。有段时间他急促地连连喘气,接着又沉沉睡去,睡得辗转不安。
“不能回去。”理查德在睡梦中呓语,或是杰克自以为听见他说了这样的梦话。睡着的理查德似乎缩小了一号。
整个地貌开始转变。出了神忘岭的千里沃野后,地表变得崎岖,隐约出现许多洼洞和被黑色树林盘踞的幽暗山谷。巨大的石块横陈,仿若颅骨、蛋壳或巨人的牙齿。就连地面本身的质地也改变了,变成干燥的沙地。有两次,山谷岩壁在铁轨两侧陡然隆起,杰克只看得见红色峭壁上低矮植物处处蔓生。有时他觉得自己看见动物奔窜而过,寻求掩蔽,偏偏光线太过微弱,而动物的速度太快,杰克总无法真正看清是什么动物。不过杰克心里有个令他发毛的想法,就算那动物在正午时分静止不动于罗迪欧大道中央,他大概也无法辨认那是什么物种——隐隐约约,他似乎看见那东西的头大得不成比例,这种动物最好还是别给人类撞见。
车行九十分钟后,理查德仍在频频梦呓,周遭风景却又变得更加诡异。列车穿出某个会让人幽闭恐惧症发作的山谷后,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令杰克大为吃惊——一开始,感觉像是又回到了魔域,又回到那块梦中的净土。然而转眼他察觉到,就算幽暗不清,他仍看得出那些树木无不矮小卷曲,此外,空气的味道也变得不同。也许气味的变化早在他的意识中缓缓增长,却直到他看见乌黑的旷野上那些疏落的树木盘卷起来,犹如饱受折磨的野兽时,才终于察觉到空气中那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腐臭。腐败。地狱之火。魔域的这一块发臭了。
凋萎已久的花朵臭味弥漫大地,而这层气味底下,如同奥斯蒙的体味般,还潜伏着一股更浓重、更粗劣的恶臭。杰克心想,倘若这光景是摩根(无论是哪个摩根)一手造成,那么就某种角度而言,他可说是将死神引介到魔域中了。
这时,那些错综的洼地与峡谷已不复见;大地只是坦荡无穷尽的猩红沙漠,缓坡上零星点缀着发育不良的诡怪树木。杰克面前,铁轨像两条银色平行线,不断向前伸展,探入幽冥的血红空无;而他身后,同样的荒凉景致渐次为黑暗吞没。
看来,这片赤土上似乎空无一物。数小时来,除了那些躲藏在铁路两侧坡地上的小动物,杰克未曾目击任何体积大于它们的东西——不过有好几次,他眼角余光突然感到有东西一闪而过,杰克匆忙转头察看,却发现什么东西也没有。
起初,杰克认为他们被人跟踪了。有段时间,约莫二三十分钟,杰克心里乱哄哄地想象,跟踪他们的会不会就是塞耶中学那群可怕的野狗。每次他定睛一看,就好像有东西恰巧停下来,静止不动——那东西不是躲到树后,就是钻进沙里。这下子焦枯平原可不像是空无一物或毫无生命迹象的旷野了;而是滑溜溜的,充满了潜藏的生命。杰克将排挡杆往前推(仿佛这举动会有帮助一样),恨不得这列小火车能开得再卖力些、再快一点。理查德窝在长凳角落,低声呜咽。杰克在想象中描绘那些生物的形象,它们既非人类,也非犬类,就要扑过来了,而他祈祷理查德不会突然睁开眼睛。
“不!”理查德大叫一声,并未醒来。
杰克差点跌出车外。他看见埃瑟里奇与杜弗雷校长在后面追赶。他们吐出长长的舌头,肩膀肌肉运动着,越追越近。下一秒,他发现自己看见的只是列车两旁移动的风景。塞耶中学的学生与老师穷追不舍的身影纷纷消散,像吹熄的生日蜡烛。
“不能去那里!”理查德大吼。杰克小心翼翼吸了口气。他,他们,是安全的。
焦枯平原的危险被高估了,泰半是夸张的传言而已。再有几个小时,太阳就会再度升起。杰克将手抬高到眼前查看手表,发现这趟车程原来只过了不到两小时。他张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懊悔自己在车站时吃下太多东西。
小事一桩吧,他心想,一切将会——这句安德斯引用的彭斯诗句还未完成,杰克就看见了火球,摧毁了他刚才的愉快情绪。
04
一颗直径至少十英尺的火球翻滚过地平线边缘,热气嗞嗞作响,笔直朝火车方向滚来。
“真他妈该死!”杰克喃喃咒骂,想起安德斯对火球的描述。
假如有人太靠近那些火球,一定会大病一场……头发掉光……全身肿胀生疮……开始呕吐……呕吐接连不断,直到胃腔破裂、喉咙溃烂……
杰克艰难地吞下一口口水——感觉就像吞下一大团铁钉。
“求求你,上帝。”他大声祈祷。
大火球对准杰克冲来,仿佛它自有意志,并且决心要将杰克·索亚和理查德·斯洛特从这世上铲除。辐射感染。杰克胃部紧缩,胯下的卵蛋仿佛也为之冻结。辐射感染。呕吐接连不断,直到胃腔破裂……
安德斯供应的美味晚餐差点就要被紧缩的胃囊挤出来了。火球仍朝火车不断滚来,火光溅射,炽烈的热流嗞嗞有声。它背后拖着一条光灿的长尾巴,所经之处,在赤红的土地上迤逦出一道活跳的金色痕迹。火球由地面跃起,像颗巨大的网球左右弹跳,往杰克左方滚滚而去,并未伤及杰克,趁着这机会,杰克才头一次看清楚那疑似跟踪者的生物。东歪西拐的火球发出的泛红金光,加上它的长尾留在地面的余焰,照亮了一群面貌畸形的野兽,显然正是跟踪者的真实身份。那是野狗,或者说它们曾经是狗、它们的祖先是狗。杰克忐忑地望了理查德一眼,确认他是否依旧熟睡。
落后在火车后方的兽群身体贴伏在地,像蛇一样。就杰克视力所及,它们的头部长得像狗,身体却只剩两条退化的后腿,既无毛发也无尾巴,看起来湿漉漉的无毛的粉红色皮肤散发光泽,犹如刚出世的老鼠。它们咆哮着,痛恨自己被人看见。在铁路劈开的山谷两侧,杰克曾经瞥见的就是这群突变的异犬。形迹暴露的野兽嘶喊怒吼,像爬虫般纷纷四处爬开——它们也害怕火球和火球在沙漠上拖长的尾巴。这时火球迅速移动,仿佛带着怒气,滚回地平线方向,所经之处,一整排树木随之熊熊燃烧。火球的气味钻进杰克鼻孔。地狱之火。腐败堕落。
又一个火球挤出地平线,翻滚着消失在杰克左方。那臭气是失落的联结之臭、破灭的希望之臭、恶魔的欲望之臭——杰克一颗心几乎跳到嘴里,他想象着,觉得这些是火球之臭飘散而出的讯息。变种野狗呜咽低鸣,龇咧的牙齿闪烁水光,它们沉重地拖着只有两条腿的身子沙沙作响地爬过红色沙地,躲避撤离。它们的数量有多少呢?有棵燃烧的树木模样像是缩着头,想要躲进自己的树干里,树底下,两只野狗冲着杰克露出尖锐的长牙。
第三颗火球跃过辽阔的地平线,在列车远处旋转着划出一道明亮的轨迹,短暂地照亮沙漠隆起的弧形沙丘下一间破败的小屋。小屋正前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正望着杰克的方向。匆匆一瞥,那人影给予杰克的印象是魁梧、浑身毛发、强壮、敌意……
列车的缓慢,加上不明生物环伺、觊觎着接近火车的紧张感犹如芒刺在背,令杰克忐忑难安。
第一颗火球替他们驱离了丑陋畸形的野狗,然而焦枯平原上的居民也许会是更棘手的问题。第三颗火球的残光轨迹消退前,杰克看见,小屋前的人影转动毛发蓬乱的巨大头颅,目光追随火车前进的方向。倘若刚才见到的诡异动物是野狗,那么人类会是什么长相?在火球余下的最后一抹火光中,杰克看见那貌似人类的生物开始奔跑,人影绕过小屋,他的背后拖着一条爬虫类的长尾。
一转眼,光线褪尽,畸形的野狗、古怪的人影全都看不见了。杰克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看到过他们。
理查德睡得很不安稳。杰克推了推排挡杆,徒劳无功地试图加快列车的速度。野狗的嚎叫逐渐远去。一边冒着冷汗,杰克抬高左腕,才知道上次看表的时间与现在不过间隔了十五分钟。他有些错愕自己竟然又打了个呵欠,再次为了吃太饱而感到懊悔。
“不!”理查德尖叫,“不行!我不能去那里!”
那里?杰克纳闷不已。
“那里”是哪里?加州吗?还是某个充满威胁的险地,会让理查德摇摇欲坠的理智化为脱缰野马,再也无法收拾?
05
那一整晚,理查德睡着时,杰克独自站在排挡杆旁,望着火球遗留的光痕在红色地表忽隐忽现。火球的臭味、花朵枯萎的味道与潜藏的腐臭充塞四周。无法顺利生长的矮小树木仍零星散落大地,每隔—段时间,杰克总会听见树木掩蔽处传出变种狗或其他可怜小动物吱吱簌簌的叫声。电池箱偶尔喷发的火花划出蓝色弧线。理查德半梦半醒,包裹在一层无意识的状态中,这是他所需的,也是他所希冀的。他不再发出凄厉的叫喊——事实上他没有半点动静,只是沉陷在驾驶室一隅,浅浅地呼吸,仿佛就连呼吸都是件吃力的差事。清晨曙光就要降临,杰克半是祈求,半是恐惧。一旦太阳升起,他就能看清那些动物,而除此之外,他还会看见什么呢?
杰克不时察看理查德,发现他的脸色异常苍白,透出鬼魅般的灰色。
06
黎明稀释黑暗,新的一天来临。东方地平线拉起一条粉红色光带,很快下方又浮现另一道瑰丽红润的色带,将粉红色光晕推向天空的更高处。杰克两腿酸疼,眼睛发红,呈现与曙光几近相同的色泽。理查德平躺在狭小驾驶室的长凳上,占据全部座位,仍然用一种压抑的、几乎是不情愿的方式呼吸着。杰克没有看错——理查德的脸庞的确是枯槁的灰色。理查德的眼皮随着梦境微微颤动,杰克祈祷他不要再发出尖叫。理查德张开嘴,所幸露出来的是他的舌尖,而不是刺耳的叫喊。
理查德舔舔上唇,咕哝一声,又迷茫地昏睡过去。
尽管杰克恨不得能够坐下,合上眼皮好好休息,却不敢为此打扰理查德。因为当天色越明亮,阳光会揭露更多焦枯平原的真相,杰克就越是情愿继续忍受驾驶室里逼仄的环境,让理查德继续保持不省人事的状态。理查德·斯洛特目睹焦枯平原的实况后会出现的反应,是杰克最不想看见的画面。些微的痛楚与积压多时的疲倦——若要享受这份暂时的祥和,这些是最起码必须付出的代价。
杰克半眯着眼,他所见焦枯平原的每一寸风景都像承受过极度磨难,无一幸免。在月光下,虽然树木零星生长,焦枯平原看来就像一片广大的沙漠。而直到此刻,杰克才发觉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原以为是由红砂构成的地质,其实是松软、粉末状的土壤——外观看来,假如有人踩上去,就算不会沉到膝盖,也起码会下陷到脚踝高度。那些可怜的小树正是从这贫瘠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正眼观看那些树木时,它们的外表与夜晚时分大抵相同,发育不良的矮小模样宛如有股强大的力量要将它们的生长方向拽回自己盘卷的根部。这已经够糟了——至少对“理性的理查德”来说够糟了。然而,倘若斜眼用眼角余光偷瞧,看见的竟是痛苦万分的生物——惨叫凝结在惊恐的脸上,枝叶是挣扎求援的手臂。只要杰克用眼角偷窥,便能看清那树脸上凄惨的细节:双眼暴凸、哀叫的大嘴、下垂的鼻梁、脸颊上刻划着深长而痛苦的皱纹。树木对着杰克咒骂、哀求、惊叫——它们无声的呼喊犹如地表上的袅袅炊烟。杰克难受地呻吟了一阵。如同这一整座焦枯平原,这些树也都受到了感染。
红色的平原朝列车周围展开,连绵数英里,鲜黄色草丛东一丛西一簇,辛辣的色调像是尿液或新鲜油漆。若非那令人作呕的颜色,那些草丛看来会像是沙漠中的绿洲,因为每一块草丛边都有一洼池水。水色乌黑,表面飘着一块块浮油。然而那池水本身看来也浓稠油腻,似乎饱含剧毒。当这些假绿洲懒洋洋地开始出现在列车行经的风景中,乍看之下杰克以为那乌黑的水塘是拥有生命的活物,就像那些杰克再也不想看见的哭树。不久他瞥见那浓稠的液体表面扰动,一块黑色的背脊顶出水面,慢慢滑动,接着冒出一张宽阔、贪婪的大嘴,对着空气干咬一口。虽然裹上一层黑水,但那生物仍隐约透出七彩斑斓的体色。我的妈呀,杰克心想,那是鱼吗?在他看来,那东西将近二十英尺长,池子要容纳它似乎还嫌太小。怪鱼长长的尾巴在水面盘了一圈,最后再度潜入那洼想必深不可测的水坑。
杰克转移目光,眺望远方地平线,一时间却有种错觉,仿佛看见一个巨大的头颅躲在地平线后方偷窥。接着他涌上一阵强烈的错置感,震撼程度和目睹刚才那类似尼斯湖水怪的生物时不相上下。看在老天分上,地平线上怎么可能冒出一颗头来?
最后他弄明白了,因为这地平线并非真正的地平线——经过整晚直到现在,他才看清楚视线尽头的景象,发现自己严重地低估了焦枯平原的规模。当太阳再次履行攀登天幕的义务,杰克总算知道,他们其实置身于一个广阔的峡谷中,围绕四周的地平线并非世界边缘,而是崎岖绵延的山棱线。也许杰克与理查德早就被人跟踪,对方只要将头缩在山棱后方,杰克便看不见他们了。他想起那个有条鳄鱼尾巴的人猿在小屋旁打转的情景。那家伙会不会其实跟了他一整晚,就等着杰克睡着?
列车呜呜长鸣,穿越这座峡谷,仿佛一瞬间失去了速度。
杰克详细察看山棱各处,只见阳光灿烂,在峭壁上洒下金光,看不出任何异状。杰克在驾驶室里转了一整圈,倦意在恐惧与紧张的排挤下化为乌有。理查德伸出一只手臂盖住眼睛,酣睡如故。任何人、任何怪物,都有可能一直亦步亦趋跟着他们,静候他们离开火车。
左方出现某个缓慢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杰克急忙屏住呼吸。那东西感觉十分庞大、滑溜溜的……杰克仿佛看见半打鳄尾猿人爬过山脊,朝列车方向逼近,他双手放在额上挡光,试图将骚动处看仔细。山崖蒙上红土的颜色,有个影子左右滑动钻进两座巨岩的夹缝,爬上山丘。崖缝中那移动的形体可和人类沾不上半点边。那是一条巨蟒——起码杰克这么认为……它已经钻进崖缝中某个隐蔽的角落,杰克只看见它粗大的爬虫类身躯消失在岩石后方。它的皮肤凹凸不平,仿佛被火烧伤——在它消失前,杰克惊鸿一瞥,似乎还看见它体侧有许多锯齿状黑洞……杰克伸长脖子想看清楚它还会从哪里冒出来,不出几秒,却探出一条令人叹为观止的巨大毛虫,身体四分之一埋在红土里,蠕动着朝杰克爬来。它的双眼罩着一层薄膜,但长相确实是条毛虫没错。
另一只动物从一块岩石底下跳出来,沉重的头,拖着身子,直到大毛虫冲过去,杰克才发现那逃命的东西是一条变形犬。毛虫大嘴一张,像拉开信箱的投邮口,轻轻松松便吞下那可怜的野狗,像吞下一颗阿司匹林一样稀松平常。杰克清楚听见骨骼咔嚓断裂的声响,野狗的哀号随之平息。之后,就在大毛虫即将接触到火球在地上留下的黑色痕迹时,它将长长的身体钻进尘土,宛如一艘沉没的邮轮。很明显,它熟知那黑色轨迹会带来的伤害,所以这条大虫便钻进土里,绕道而行。杰克眼看着那丑陋的怪物身体完全没人红色土壤后,目光梭巡于这一大片点缀着鲜黄杂草的坡地,纳闷着大虫下次不知又会从何处探出头来。
07
直到傍晚理查德醒过来之前,杰克看见了:至少一次,他绝对没看走眼,有颗巨大的头颅躲在山崖后面偷窥;
又出现了两个致命的火球朝列车方向疾奔而过;
一具无头枯骨,起初杰克以为那遗骸是只大兔子,后来才作呕地发现是人类的婴孩,白骨森森,横陈在铁轨边,一旁紧邻着——
那婴孩浑圆发亮的颅骨,半埋在松软的土壤里。他还看见:
又一大群畸形野狗,身体的残缺比先前那些野狗更惨不忍睹,可悲地尾随在列车后方晃荡,饥饿地低吼;三栋木屋,屋底下厚厚的红土中埋着好几根用来架高房舍的木桩,这是人类定居的证据,表示在这受到毒害、恶臭冲天的荒地里,还有人适应这样的环境生活着;
一只皮肤坚硬、没有羽毛的小鸟,它的头——还真是充满魔域风范——简直就是长了胡须的猴脸,翅膀末端长出手指;
最骇人的是(扣除那些杰克“以为”自己看见的),两只完全无以名状的动物趴在黑水塘边喝水——长长的獠牙、满脸毛发、人类的眼眸、上半身像头猪,下半身却像大型猫科动物。列车行经它们身边,杰克看见雄兽的睾丸肿胀得跟枕头一样大,垂到地上。到底是什么创造出这些怪物?核辐射,杰克这么猜想,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有能力对自然有这么大的杀伤力。这对打从一出世就遭到核污染的怪物,正饮用着同样受污染的池水,对着经过的列车嚎叫。
我们的世界迟早也会变成这德行,杰克心想,多么壮观!
08
接下来是那些杰克“以为”他看见的东西。他的皮肤开始发烫,奇痒难耐——迈尔斯,基格送给他、进入魔域后变成墨西哥式毛披肩的大衣已被他抛在驾驶室的地板上。不到中午,他又脱下手织粗布上衣。他嘴里有种难受的味道,像是腐烂的水果加上酸涩的锈铁。他疲倦之极,睁着眼,汗水从发际滑落,刺进眼睛,恍恍惚惚地站着,神志模糊。他看见许多野狗仓促地翻过山丘;看见泛着红光的云彩分裂,一只燃烧的魔手从中探出,想抓走他和理查德。最后他终于合上眼皮,他看见奥列斯的摩根,身长十二英尺,一袭黑衣,挥动闪电劈向杰克,将他周围的地表劈开一道又一道冒着烟的裂缝。
理查德咕哝着:“不要、不要、不要。”
奥列斯的摩根的影像烟消云散,杰克睁开酸痛的眼睛。
“杰克?”理查德说。
除了火球在地上留下的黑色灼痕,火车前方仍是一片空荡荡的景象。杰克揉揉眼睛,看着理查德,无力地伸伸懒腰。
“唔,”他说,“你还好吗?”
理查德躺回硬邦邦的凳子上,灰色的脸上双眼眨动。
“抱歉,我好像不该问。”杰克说。
“不,”理查德说,“我好多了,真的。”
杰克紧张的感觉至少消去一大半。
“头还是有点痛,不过好多了。”
“你发出很多声音,在你……呃……”杰克迟疑了半晌,不确定他的朋友能够承受多少现实。
“在我睡觉的时候。嗯,我想我八成说了不少梦话。”理查德张开嘴,还好这回杰克用不着忍受他的尖叫。
“现在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了,杰克。我还知道我没有脑瘤。”
“那你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吗?”
“火车上。那个老人的火车上。在他所说的焦枯平原上。”
“这下我可真是比惊讶还惊讶。”杰克微笑。
理查德枯槁的脸色微微泛红。
“怎么突然改变想法了?”能不能相信理查德这样的转变,杰克还不太有把握。
“呃,我早就知道这不是梦了。”理查德的脸更红了,“我想……我想该是停止抗拒现实的时候了。如果我们正在魔域里,那我们就在魔域里,不管这情况看起来有多荒谬。”他与杰克目光相接,眼眸中闪过一丝幽默,令杰克颇为讶异。
“记不记得外岗车站里有个很大的沙漏?”看见杰克点头,理查德接着说,“呃,就是那时候,真的……当我看到那沙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切不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因为我很清楚,我没办法幻想出这些事情。不可能。总之……就是没办法。假如我要自己发明一个远古时钟,我会用上各种齿轮、大型滑轮,不可能……做得这么简陋。所以说这场景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因此,它是真实存在的;也因此,其他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嗯,那你现在感觉如何?”杰克问,“你睡了好久。”
“我还是觉得很累,思路不是很清楚。恐怕我的身体状况还不是很好。”
“理查德,我有个问题非问不可。你那么怕去加州,有什么理由吗?”
理查德垂下眼睛,摇摇头。
“你听说过一个叫‘暗黑旅店’的地方吗?”
理查德还是摇头。他没说实话,不过杰克看得出来,他已尽可能地承受自己的极限。如果还想知道更多——因为杰克突然明白,理查德还有很多话没说出口——必须耐心等待。也许要一直等到他们抵达暗黑旅店那一刻。拉什顿的分身与杰森的分身:没错,他们两人将会一起抵达魔符的归属、魔符的囚牢。
“嗯,好吧。”他说,“你走得动吗?”
“应该吧。”
“很好,因为现在我想做一件事——既然你不会因为脑瘤死掉了,我需要你的帮忙。”
“什么事?”理查德用颤抖的手在脸上一抹。
“我想打开拖板车上的木箱,看看能不能替我们弄些武器防身。”
“我最痛恨枪。”理查德说,“你也应该要讨厌才对。世界上的人要是都没有枪,你爸爸——”
“是啊,要是猪有翅膀,它们就飞上天了。”杰克说,“有人在跟踪我们,我很确定。”
“说不定是我爸爸。”理查德充满希望地说。
杰克咕哝一声,将排挡杆退出一挡。火车明显失去动力,等到它终于静止下来,杰克将排挡杆打进空挡。
“你觉得自己有办法爬下去吗?”
“当然可以。”理查德站得太快,膝盖一软,重重跌回长凳上。他的脸色似乎比先前更糟了,额头与上唇微微渗出汗水。
“啊,也许不太行。”他低声说。
“慢慢来。”杰克走到他身边,一手握住理查德的手肘,另一手贴在他湿润温暖的额头上。
“放轻松。”理查德闭上双眼,片刻之后,他睁开眼注视杰克,脸上流露出绝对的信赖。
“我太急了。”他说,“一直维持同样的姿势,两条腿都麻了。”
“慢慢来就好。”杰克扶着气喘吁吁的理查德站起来。
“好痛。”
“一下子就好。我需要你的协助,理查德。”
理查德试探地往前踏出一步,又痛苦地嘶嘶吐气。
“痛。”他再踏出另一条腿,弯下腰,用手掌轻轻拍打大腿和小腿。杰克在一旁看着。突然理查德脸色一变,不过这回不是因为疼痛——惊愕的表情像是张印在他脸上的橡皮面具。
杰克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一只无毛猴脸的怪鸟滑翔过火车头。
“哦,这里有很多诡异的东西,”杰克说,“所以如果我们能在那块防水布底下找出几把枪,感觉会安心一点。”
“你觉得那些山头后面会有什么东西?”理查德问,“更多这种怪鸟?”
“不,更多的应该是人。”杰克说,“如果能将他们称之为人的话。有人在山头后面偷看我们,被我撞见两次了。”
理查德闻言,突然又慌了起来。杰克说:“我想那些不是从你学校来的人。不过有可能是同样可怕的东西——我不是想吓你,兄弟,但是焦枯平原上的风景,我见到的比你多一点。”
“焦枯平原。”理查德狐疑地念道,眯起眼睛眺望这座尘烟仆仆的红色山谷和那些颜色像尿液般的恶心草丛。
“啊——那棵树——啊……”
“我知道,”杰克说,“你多少得学着忽视它们。”
“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以把这里弄成这种鬼样子?”理查德问,“这太不正常了,你知道。”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找出答案。”杰克搀扶理查德走出驾驶室,两人现在站在一块架着车轮的窄木板上。
“小心别摔进土里。”他警告理查德,“不知道那有多深。我可不想费工夫把你从里面拉出来。”
理查德打了个冷战——或许他的眼角又瞥见一株痛苦呐喊的怪树。两名少年一起沿着静止的车身一侧往车尾走去,直到车头与车厢相连处。这里挂着一道狭窄的铁梯通往车厢顶。爬上去后,走过车顶,车厢末端还挂着另一道铁梯,好让他们能够爬下去,抵达第三截的拖板车。
杰克拉了拉毛花花的绳索,试着回想当时安德斯是如何轻易松开的。
“应该在这里。”理查德举起一个打结的绳环,形状犹如绞刑用的套索。
“杰克?”
“试试看。”
理查德力气太小,无法独力解开绳索,后来再加上杰克一臂之力,那“绞刑圈”便缓缓消失,盖在木箱上的防水布松垮下来。杰克拉开防水布,那些木箱——机械零件——露出,旋即又出现另一堆更小的箱子。上回杰克没看到这些标着镜头的小箱子。
“出现了。”他说,“真希望手边有根铁锹。”他望了远方的山崖一眼,看见一棵树张开扭曲的嘴,发出无声的哭喊。那山壁后方也藏着一颗大头颅,正悄悄望着这边吗?也可能是一条大毛虫,正滑下山坡朝他爬来。
“来吧,试试看能不能把木箱盖子推开。”他说。理查德听话地走近他身边。
使劲猛推木板箱的盖子六次之后,杰克感觉到上面的封箱铁钉稍微松动了些。另一侧的理查德仍在吃力推着。
“没关系。”杰克对他说。理查德的脸色比之前更灰暗、更憔悴了。
“这次我自己来就好。”
理查德依言往后退,差点绊倒在其中一个较小的木箱上。杰克挺直腰杆,开始往防水布更深处钻。
杰克站在高大的木箱前方,咬紧牙根,双手撑住盖子一角。深吸一口气之后,死命往上推,直到全身肌肉颤抖。就在他觉得快撑不住松懈下来的前一秒,铁钉再度吱嘎作响,开始脱离木箱。杰克大叫一声:“啊——!”将盖子往上推开。
木箱里排放着六把枪,枪上的油光闪闪发亮,样式是杰克从来没见过的——油亮的枪管像是接上一只变种蝴蝶,整个枪身看来半像机械、半像昆虫。他取出其中一把,凑到眼前细看,试图弄懂枪的用法。这是自动步枪,所以还需要装上弹匣。他弯下腰,用枪杆撬开其中一个标示镜头的箱子。正如他所料,这较小的木箱中装着一堆裹满厚厚一层油,包装在塑胶气泡纸里的弹匣。
“这是乌兹冲锋枪。”理查德的声音从杰克背后传来,“以色列制的机关枪。挺时髦的武器。恐怖分子的最爱。”
“你怎么知道?”杰克伸手要再拿一把枪。
“我看电视学的,不然呢?”
杰克试着组装弹匣,第一次弄反了方向,第二次便找到正确位置。下一步他找到保险,试着将它关上又推开。
“这些东西真是该死的罪恶。”理查德说。
“你也会有一把,所以别抱怨了。”杰克拿起另一个弹匣递给理查德,考虑片刻后,他将箱子里的弹匣全数取出,塞了两个进口袋,丢了两个给理查德,理查德勉强接住,最后,杰克把剩下的弹匣统统塞进他的背包。
“唔。”理查德说。
“这会是我们的保命符,我想。”杰克说。
09
一回到驾驶室,理查德马上瘫在座位上从驾驶室爬过狭小的通道,上上下下车厢,这么来回一趟,几乎把他的精力全耗尽了。不过他还是腾出个空位让杰克坐下,并且吃力地撑着沉重的眼皮看着他的朋友再度启动列车。杰克拿起披肩,开始用它擦枪。
“你在于什么?”
“把上面的油擦掉。等我弄完,你最好也把你的枪擦一擦。”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两个男孩坐在驾驶室中,汗流浃背,尽可能忽视哭号的怪树、沿途空气中的腐臭与空空如也的肚子。杰克发现理查德的嘴唇周围冒出一小簇脓疱。最后杰克拿走理查德手上的枪,替他把油擦干净,装好弹匣。汗水的咸味刺痛他干裂的嘴唇。
杰克合上双眼。也许他根本没看见山崖上偷窥他们的头颅;也许根本没有任何人在跟踪他们。他听着蓄电池的嗞嗞声,又喷出一道灿烂的蓝色火花,感觉到理查德的身体随之抖动一下。不久后他沉人梦乡,梦见了好多食物。
10
杰克正在享用一块大得像个货车轮胎的比萨,这时理查德摇摇他的肩膀,比萨瞬间烟消云散。山谷上方,暗影正逐步扩散,软化了哭树的线条。沐浴在低垂的夕阳越来越朦胧的光线中,就连那些哭树似乎都产生了几分美感。暗红色土壤闪烁着点点磷光,景物的阴影拖得老长,叠印大地。野草那恶心的鲜黄色也软化成柔和的橘色。褪散的夕照斜斜将晕红的色彩泼洒在峡谷边缘的岩石上。
“我想你应该会想看看这个。”
理查德憔悴地笑笑,他的嘴角长出更多小脓疱。
“看起来挺特别的——我指的是天上的光谱。”
杰克担心理查德就要针对“夕阳的色泽变化”发表一篇科学性长篇大论,不过理查德或许太累,也或许病得太重,没有力气讨论任何关于物理学的话题。两个男孩沉默地望着黄昏逐渐为他们眼前的一景一物添上色彩,同时将西方天际晕染上辉煌的紫色。
“你知道这火车上还载着什么东西吗?”理查德问。
“什么东西?”杰克反问,老实说,他一点都不关心。总之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他只祈求自己还有机会活着再看一次这么色彩丰富、这么令他感动的夕阳。
“塑料炸药。每一包都是两英磅重——在我看来是两英磅重。这些炸药足够炸掉一整座城市。只要有一把枪意外走火,或是有人故意朝它射上一枪,整列火车都会消失不见,变成地上的一个大窟窿。”
“你不出差错,我就不会出差错。”杰克解除心防,让自己沉浸在夕阳的光辉中——这景色似乎是个奇特的预兆,是一场愿望实现之梦,牵引着他重回自从踏出阿兰布拉饭店后所经历过的重重回忆。他看见母亲在小馆子里喝茶,却突然变成老态龙钟的疲惫妇人;斯皮迪·帕克坐在一棵大树下;阿狼照料他的牲口;奥特莱那可怕酒馆里的斯莫基和洛丽;阳光之家那些少年充满愤恨的脸庞——赫克托·巴斯特、桑尼·辛格,和其他人。对阿狼的思念尤其椎心刺骨,因为杰克对这片铺展在他眼前的夕阳彻底敞开了心房,领受它的召唤,虽然杰克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但愿自己能握住理查德的手。接着念头一转,他告诉自己,拜托,有何不可?于是杰克的手滑过长凳,直到触摸到好友有些湿黏的、脏兮兮的手掌。他用自己的手包覆那只手。
“我的身体好不舒服,”理查德说,“这感觉和之前不一样。我的胃好难受,我整张脸都刺刺的。”
“等我们离开这里,你的身体就会好起来。”杰克告诉他。
你有什么证据呢,大医生?他质疑自己,你要拿什么证明,你不是在糊弄他?他提不出任何证据。他拿自己新进发明(发现?)的想法安慰自己:进入暗黑旅店后,理查德将会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他需要理查德·斯洛特,并不单是因为理查德·斯洛特能够辨认出肥料袋里装的其实是塑料炸药。
理查德曾经去过暗黑旅店吗?他是否曾经造访过魔符的所在地?杰克手里握着的那只手冰冷得宛如蜡像,他瞥了理查德一眼,理查德的呼吸很浅,看起来十分吃力。
“我不想再拿着这把枪了。”理查德将枪从大腿上推开,“这味道让我想吐。”
“好吧。”杰克用空着的另一手接过枪,搁在自己膝头。一棵枯树进入他的眼角余光,唱起暗哑的悲怆哀歌。很快,那些畸形野狗就要出来觅食了。杰克远眺左方山丘——理查德的方向——看见岩石夹缝间有个人影一闪而逝。
11
“嘿,”他不敢置信地开口。无视于他的震惊,火红的夕阳仍自顾自地替丑陋的大地增添美感。
“嘿,理查德。”
“怎么了?你也生病啦?”
“我觉得我好像看到那边有人。你那边。”
他又瞥了一眼陡峭的崖壁,没有看见任何动静。
“我不在乎。”理查德说。
“你最好关心一下。他们正在伺机而动,发现了吗?他们打算天一黑就攻击我们。”
理查德左眼睁开一道小缝,马马虎虎随便瞟了一眼。
“我什么人影也没看到。”
“现在我也没看到。不过我很庆幸我们拿了这些枪。坐正点,保持警觉,理查德,如果你想活着离开这里的话。”
“你真是小题大作,拜托。”
话虽这么说,理查德还是坐了起来,睁开两只眼睛。
“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杰克。天太黑了。可能是你的幻——”
“嘘。”杰克觉得自己又看见了另一个人影在崖顶上的两块岩石间坐下。
“有两个。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三个?”
“我很怀疑那里到底有没有东西。”理查德说,“不管怎么说,为什么会有人想攻击我们?我是说,这不——”
杰克转过头,俯视前方的铁轨。一棵枯树背后有个影子动了一下。体型比野狗大,杰克记下这点。
“不妙,”杰克说,“我想前面还有另一个家伙在等着我们。”一时间,恐惧淹没杰克——面对三名攻击者,他想不出什么能够保护自己的好对策。他的内脏一阵纠结。他捧起搁在膝上的冲锋枪,无言地端详着,怀疑自己是否真有能力使用这杀人武器。这些焦枯平原上的土匪,他们也会有枪吗?
“理查德,我很遗憾,”他说,“可是这下我真的觉得要火烧屁股了,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我能做什么?”理查德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拿起枪。”杰克说着,把枪递还给他。
“还有,我们还是蹲下来比较好,这样才不会变成明显的攻击目标。”
杰克跪在地上,理查德依样画葫芦,动作慢得像泡在水中。两人背后传来一声呼喊,旋即前方又传来另一声。
“他们知道我们看见了。”理查德说,“可是,他们在哪里?”
这问题一瞬间便得到了答案。在深紫色的薄暮中,依稀还能看见一个人——或是某个还有点人样的东西——冲出隐蔽处,沿着山坡往下跑向火车。褴褛的破衣在他身后翻飞。他像个印第安人似的大叫,手中高举着某样东西。看样子是根有弹性的棒子,杰克还在努力弄清楚那棒子的功用,突然听见——这时听力比视力管用——某个细长的物体凌空划过他脑侧。
“乖乖我的老天!他们手上有弓箭!”杰克说。
理查德哼了一声,杰克生怕他会突然呕吐在他们俩身上。
“我得开枪射他。”杰克说。
理查德的喉咙发出一串含糊的音节,听不出说了什么。
“噢,该死。”杰克推开冲锋枪的保险。他抬起头,正好看见追在火车后方的人又放了一箭。假如这箭没有射偏,他就永远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幸好这一箭只射中驾驶室一角,没有造成伤害。杰克猛抓起冲锋枪,扣下扳机。
他不知道扣下扳机后会发生什么事。杰克原以为冲锋枪会乖乖待在手里,理所当然地吐出几颗弹壳。反之,冲锋枪像头野兽似的活蹦乱跳,发出一连串噪音,震得他差点耳聋。火药灼热的焦味盘绕在他鼻尖。火车后方一身破衣的人倏地伸长双臂,不过是出于惊吓,而非中弹受伤。杰克终于回神放开扳机,不知道自己浪费了多少发子弹,也不清楚弹匣里剩下多少子弹。
“你打中了吗?打中了吗?”理查德问。
这男人此时正沿着峡谷一侧往上跑,扁平的大脚踩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后来杰克才看清楚,那不是脚——那人脚上套着一双碟子形状的东西,功用类似焦枯平原专用的滑雪板。男人正试着躲到一棵树后。
杰克两手握稳枪身,枪口往下瞄准,轻按扳机。机关枪在他手中弹跳,但比第一次情况好多了。子弹飞散成一片扇形,起码有一颗击中了目标,因为那人突然身子一歪,仿佛遭到卡车冲撞,两条腿直挺挺地伸出哭嚎的树干之外。
另一枝飞箭喀的一声射中火车,还有一箭则扎实地刺进车厢墙板。
理查德蹲在驾驶室地板上,浑身发抖,止不住地哭泣。
“帮我换弹匣。”杰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弹匣,凑到理查德面前。他的视线搜索着峡谷中的第二名攻击者。只要再过一分钟,天色就会暗得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看见他了,”理查德大叫,“我看见了——就在那里!”
有个人影在岩石堆中安静而仓促地移动,理查德指着那人影,而杰克将第二把冲锋枪的子弹全数瞄准那方向。当子弹用尽,理查德取过他手里的枪,交给他另一把——
“好该子,乖该子。”右前方传来说话声——距离多远却无法判断。
“你停,我就停,搞吗?都接速了,这件志情。你们乖该子,巴枪该我好吗?我看你们已经撒士耗多东西啊。”
“杰克!”理查德慌乱地警告杰克。
“把弓箭丢掉!”杰克高喊,仍然蹲伏在理查德身边。
“杰克,不行!”理查德低语。
“我丢凋了啊。”那声音仍是从前方传来。
尘土中喷出一阵轻烟。
“该子们,挺下来,巴枪该我,耗吗?”
“好吧,”杰克说,“你先出来,走到我能看见的地方。”
“耗。”那声音答道。
杰克将排挡杆往后拉,停住火车。
“一听见我大叫,”他悄悄吩咐理查德,“就用你最快的速度把排挡杆往前推,懂吗?”
“啊,我的天。”理查德嘟囔着。
杰克确认理查德交给他的枪已经开了保险。额上一道汗水流进他的右眼。
“美似了,乖,”那声音说,“该子柯以坐起来,乖。坐起来,该子。”
醒—来,醒—来,拜—托,拜—托。
列车逐步向说话者推进。
“把手放在排挡杆上,”杰克小声说,“就快到了。”
理查德将手搁在排挡杆上待命。他的手抖个不停,看起来太小、太过稚嫩,似乎就连最轻松的任务都无法完成。
老安德斯跪在歪七扭八的木头地板上,询问杰克:您会平安无事吗,殿下?
这画面突然跃进杰克脑海,栩栩如生。当时他只随口敷衍了一下,并未将这问题认真放在心上。对于一个曾经出入奥特莱酒馆、应付过斯莫基,厄普代克的男孩来说,焦枯平原又算得了什么?
比起担心理查德会把肚子里的食物全吐在他衣服上,这下子杰克更害怕自己会吓得尿湿裤子。
一阵尖锐的笑声在驾驶室一侧的黑暗中爆发,杰克连忙站起来,抬起冲锋枪,这时一个沉重的身躯砰的一声跳上火车,紧紧攀住驾驶室一侧。杰克大叫一声。理查德将排挡杆往前推,火车加速向前疾驰。
一条长满绒毛的手臂搭上驾驶室,这狂野大西部真是够了,杰克心想,那人的身躯便跟着爬了上来。理查德凄厉地惨叫,杰克也真的差点屁滚尿流。
那张脸上几乎只有牙齿——就像咧开大嘴露出毒牙的响尾蛇,直觉令人感到危险,从他又长又弯的牙齿滴落的液体,杰克也直觉认为那是毒液。除了那颗小鼻子,这朝杰克与理查德节节逼近的东西长得就像个蛇头人身的怪物。他长了蹼的一只手中握着一柄利刃。惊慌的杰克盲目地开枪乱射一阵。
怪物的身子往后倒,摇晃着,在这破碎的片刻,杰克看见那只长了蹼的手连同刀子都不复存在。怪物的身体又向前晃了回来,在杰克的衣服上印下一大块血污。杰克的理智断线,手指倒没忘记抓着枪对准怪物的胸膛,扣紧扳机。
怪物斑驳的胸口开了个血淋淋的大窟窿,毒液滴淌的牙齿紧咬成一团。杰克的手指揿住扳机不放,枪管因后坐力而上扬,不出两秒便将怪物的头颅轰得不复存在。怪物消失。只有驾驶室里那一大摊血迹与杰克衣服上的斑斑血痕能向两个男孩证明,这恐怖的对决不是一场梦境。
“小心!”理查德大喊。
“我打中他了。”杰克低语道。
“他去哪里了?”
“掉下去了。”杰克说,“他死了。”
“你把他的头轰掉了。”理查德低声问道,“你怎么办到的?”
杰克将十指举到面前,看着它们不停颤抖,沾满火药的臭味。
“我只是模仿神枪手开枪的姿势。”他垂下手臂,舔了舔嘴唇。
十二个小时过去,太阳重新高挂在焦枯平原天际,两个男孩通宵未眠——整个晚上,他们就像坚守岗位的士兵,冲锋枪抱在膝上,全心留意任何最细微的动静。一想到火车上载着为数惊人的军火,杰克每隔一阵子便会举起枪,随机对准几个岬口。进入焦枯平原的第二天,整整一天,就算平原上还住着任何人类或妖魔鬼怪,他们也只是不闻不问地放任两个男孩通过。这也许意味着,疲倦的杰克想道,他们知道火车上有枪。或者也可能表示在这块接近西海岸的土地上,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擅自破坏摩根的火车。这些想法他都没有告诉理查德。理查德的双眼茫然失焦,大部分时间里,他似乎都在发着高烧。
12
这天傍晚,在辛辣的空气中,杰克开始闻到海水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