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痛是两座花园之间的墙。
——卡里·纪伯伦
麦克站在湖岸,弯着腰,依旧感觉有些喘不过气。过了几分钟,他才想到梅西,想起她此前一直在桌子边往本子上涂色。他走上湖堤,从这里可以看到他们的营地。但不见她的踪影。他步子加快,急匆匆走向帐篷拖车。他尽可能语气平静地喊她。没有回答。她不在那儿!即便心跳加快,他还是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有人在刚才的一片混乱中把她带走以便照看她,可能是莎拉·麦迪逊或维基·杜塞特,也可能是某个大一点的孩子。
他找到两个新认识的朋友,竭力不让自己显得过分焦灼与慌乱,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们,梅西不见了,麻烦他们回自己的营地找一找。两人立即转身往回走。杰斯第一个回来说,莎拉整个上午都没见过梅西。他和麦克接着前往杜塞特家的营地,可没等他们赶到那里,埃米尔就急匆匆迎面而来,脸上明显带着忧虑。
“今天谁都没见过梅西,我们也不知道安布尔去哪儿了。也许她们在一起?”埃米尔话中带有令人不安的暗示。
“肯定是这样。”麦克说,想让他自己和埃米尔都安下心来。
“你觉得她们可能去哪儿了?”
杰斯建议:“我们干吗不去查看一下淋浴间?”
麦克说:“好主意。我去查看离我们营地最近的一个,我家孩子用这个淋浴间。你和埃米尔去查看一下你们俩营地之间的那个好吗?”
两人点点头。麦克快步走向最近的淋浴间。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光着脚,裸着上身。我成什么样子了!他心想。假如不是心思完全在梅西身上,他可能会轻声笑出来。
到了门前,他遇到一个刚从里面出来的十几岁的姑娘,便问她是否见过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或者两个女孩。那姑娘说她没有注意,不过可以再进去看一看。不到一分钟,她摇着头出来了。
“谢谢。”麦克说完,朝设在屋后的淋浴间走去。他走到拐角处就开始大声喊梅西。可以听到流动的水声,却没人回答。他急切想知道梅西是否在里边,于是开始猛敲每一个隔间的门,直到有人回答为止。但他唯一的收获是把一个可怜的老女人吓得半死,因为他在敲打那隔间时,门被意外碰开。老女人尖叫起来,麦克道歉不迭,赶快关上门,转向下一个。
六个淋浴隔间里都没有梅西。
他还查看了男用淋浴间,甚至无力去想他根本没必要查看那些地方。哪儿都没有。他小跑着返回埃米尔家的营地,心里反复祈祷:“啊,上帝,帮我找到她……啊,上帝,请帮我找到她。”
维基一看见他,就匆忙迎了上来。两人拥抱时,她一直想忍着不哭,却忍不住。麦克忽然渴望南就在身边,至少她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维基抽泣着对他说:“莎拉把乔舒和凯特带回你们的营地了,你不用为他们担心。”
“上帝啊。”麦克心道,他把另外两个孩子完全忘到脑后了。
“我算是什么父亲呀!”尽管有莎拉陪着他们,他很放心,但他更希望南能在这里。
就在这时,埃米尔和杰斯忽然出现在面前。埃米尔一脸宽慰的表情,而杰斯则紧张得像上紧了的发条。
埃米尔脸上放光,大声说:“我们找到她了。”当他意识到什么时,语气马上变得忧郁起来:“我的意思是,我们找到安布尔了。她去有热水的地方洗了淋浴,刚回来。她说和妈妈说过了,但维基可能没听见……”他声音越来越小。
“但我们没有找到梅西。”杰斯赶快插进来,提到最重要的问题,“安布尔今天也没看见她。”
埃米尔一副要负责到底的样子:“麦克,我们应该立即和营地管理处联系,发布寻找梅西的启事。也许刚才这一通喧闹和骚动把她吓傻了,她跑出去然后迷路了,或者也可能她想来找我们,却拐到别的路上去了。你有她的照片吗?那边的办公室也许有复印机,我们可以复印几张以节省点时间。”
“有,我的钱包里就有一张她的快照。”麦克伸手去摸后面的口袋,可什么都没摸到,这令他一阵恐慌。他第一个念头是,钱包已经葬身瓦罗瓦湖湖底,但他接着记起,昨天乘缆车之后,他把钱包留在了车里。
三个人拔腿往麦克的营地跑。杰斯最先到达,告诉莎拉安布尔很安全,但还不知道梅西身在何处。到了营地,麦克拥抱乔舒和凯特,尽其所能对他们说些鼓励的话,仅为他们着想,他也得保持冷静。他换掉身上的湿衣服,套上T恤、牛仔裤、干净袜子和跑鞋。莎拉保证她和维基会陪着麦克那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并低声说她在为他和梅西祈祷。麦克匆匆给她一个拥抱,道了谢,吻了两个孩子,然后跟两个男人一起跑向营地的管理办公室。
营地总部只有两个小房间,水上营救的消息已传到这里,人人情绪激动。可当三人说明梅西失踪的情况,气氛顿时变了样。幸好办公室里有一台复印机,麦克印了六七张梅西放大的照片,交给大家。
瓦罗瓦湖营区总共有二百一十五个营地,分成五个环区和三个群居区。年轻的经理助理杰里米·贝拉米自告奋勇帮助寻找。于是,他们将营区分成四个区域,每人都带上地图、梅西的照片和给工作人员配备的无线电对讲机,分头去各个区域查找。还有一个配备了对讲机的助手去了麦克的营地,一旦梅西回到那里就马上报告。
这是一项缓慢的、有条不紊的工作,但对麦克来说进展还是太缓慢了。他明白,要是她……要是她还在营区,这样找最为合理。在一顶顶帐篷和一辆辆拖车间寻找时,他一直在祈祷和许诺。他心中明知对上帝许诺很傻很没理性,但他不能不如此。无论如何也要把梅西找回来,上帝肯定知道她在哪儿。
许多来露营的人要么没待在营地,要么快收拾完了正准备离去。他问到的人都没有见过梅西或任何长得像她的人。搜寻者们隔一段时间就分别向营地管理处核实一下,以得到最新进展。要是有新情况,人人都可以知道。但快到下午两点时,仍然毫无进展。
当对讲机中传来消息时,麦克已快结束他负责区域的搜寻。在营地出口附近搜寻的杰里米认为自己发现了新情况。埃米尔指示众人在地图上给各自搜寻过的地方做个记号,然后把杰里米所在营地的电话号码告知大家。麦克最后一个赶到,他到达营地时,埃米尔、杰里米,还有一个麦克不认识的年轻人正情绪激动地谈话。
埃米尔疾步迎上前,把麦克拉过去。他把麦克介绍给弗吉尔·托马斯——一个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城市男孩。弗吉尔整个夏天都和几个同伴在这里露营。由于晚上玩过了头,他和伙伴们都睡到很晚。他是唯一一个看见一辆军绿色旧卡车驶过的人。那辆卡车出了营区,驶上通往约瑟夫城的道路。
“那时大概是什么时间?”麦克问。
弗吉尔用拇指指了指杰里米。
“我和他说过了,是在中午以前,尽管我不能肯定具体是几点。我当时迷迷糊糊的。自从到了这里以后,我们真的都不太注意时间了。”
麦克把梅西的照片递到这个年轻人眼前,急切地问:“你真看见她了?”
弗吉尔又看了一眼照片,回答道:“之前有人向我出示照片,我感觉自己没见过她,可后来,当他说她穿着鲜红的裙子时,我想起绿色卡车里有一个小女孩穿着红衣服。她要么在笑,要么在喊,我真不敢肯定。后来,有人好像打她了,或在把她往下按,但我以为他可能只是闹着玩。”
麦克感觉自己全身僵住。这个信息把他压垮了,但不幸的是,这是他们听到的唯一有点意义的消息。这解释了他们为何找不到梅西的踪迹。但他绝不希望这是真的。他刚要转身朝营地管理处方向跑,埃米尔叫住了他。
“麦克,等等!我们已经和办公室通过话,和约瑟夫城的警方也联系了。他们马上派人来这里,还要对那辆卡车发布全境通告。”
话音刚落,两辆巡逻车开进了营区。前面一辆径直驶向营地管理处,另一辆转向麦克等人。麦克挥手示意停车,警官一迈出车,他便赶紧迎上前去。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自称多尔顿警官,开始听取他们的陈述。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梅西失踪的反应大大升级了。一份详细的公告往西一直发送到波特兰,东至爱达荷州的博伊西,向北则到了华盛顿州的斯波坎。约瑟夫城警方在伊姆纳哈公路设了路障。这条公路是当地的出城之路,通向地狱峡谷国家景区的纵深地带。警方认为,劫持孩子的家伙如果带着梅西上过伊姆纳哈公路(只是他可以走的许多方向之一),他们就能通过从这条路出来的人得到相关信息。由于人力有限,他们联系了当地的护林员,让后者上了瞭望台。
菲利普斯家的营地作为犯罪现场,拉起了警戒线,附近每个人都受到警方询问。弗吉尔尽可能详细地提供了那辆卡车和驾驶员的有关细节,最终的描述被火速发往所有相关部门。
波特兰、西雅图和丹佛的FBI分局都接到通知。南接到消息,正在赶来途中,她最要好的朋友玛丽安开车送她过来。连搜救犬都用上了,但梅西的踪迹到附近的停车场就完全消失。这令弗吉尔所讲的故事更加可信。
在法医专家们对麦克家的营地进行彻底搜查之后,多尔顿警官请麦克再次进入这个区域,仔细察看是否有什么与他的记忆有异。尽管这一天情感大起大落,人已精疲力竭,麦克还是拼命去做任何可能有帮助的事情,努力回想上午发生的一切。他小心翼翼,不弄乱任何东西,重走了上午的路线。一切都可以重来,只要这一天能够重新开始。要是真能如此,他宁可再次烫伤手指,再次打翻煎饼面糊。
他再一次做指定的事,可一切似乎都与记忆中没有不同,什么都没有改变。他来到梅西曾忙着涂色的桌子前。本子摊开在她涂色的那一页,那是一幅已经完成一半的摩尔诺马印第安女孩的画像。蜡笔也在,但她最喜欢的红色蜡笔不见了。他在地上四处找。
“我们在那棵树旁边找到了那支红蜡笔。”多尔顿指着停车场说。
“她可能把蜡笔掉到了那里,在挣扎的时候……”他的声音弱了下来。
麦克追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在挣扎?”
警官迟疑了一下,然后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在那附近的灌木丛中发现了她的一只鞋子,可能是踢掉的。当时你不在,所以我们叫你儿子作了辨认。”
女儿与禽兽搏斗的情景在眼前闪现,麦克肚子上有如挨了一拳,眼前一黑,感觉快要窒息了。他只好把身体靠向桌子,努力不让自己呕吐昏厥。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涂色本上别着一个瓢虫别针。他猛地清醒,仿佛有人对着他的鼻孔打开了急救嗅盐。
“这是谁的?”他指着别针问多尔顿。
“什么是谁的?”
“这个瓢虫别针!谁把它放在这里的?”
“我们都以为是梅西的。你是想说,今天早晨这个别针没在这儿?”
麦克坚定地断言:“我能肯定她没有这个东西。这东西早晨绝对不在这里!”
多尔顿警官已经在用对讲机通话。没过几分钟,法医来了,把那枚别针保管起来。
多尔顿把麦克拉到一边,解释道:“假如你说的属实,我们只好认为袭击梅西的人故意把这东西留在了这里。”他停了停,又补充说:“菲利普斯先生,这可能是好消息,也可能是坏消息。”
麦克回答:“我不明白。”
警官又迟疑了一下,不知是否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麦克。他搜寻着恰当的措辞。
“好消息是我们可以由此获得某种证据。这是唯一能够把凶手和犯罪现场联系起来的东西。”
“那么坏消息呢?”麦克屏住了呼吸。
“至于坏消息……我不敢说情况一定是这样,但留下东西的家伙通常是故意的,一般来说,这意味着他以前干过这种事。”
“你想说什么?”麦克急促地问,“你想说那家伙是连环杀手?这是他留下来表明身份的记号,就像在标示自己的领地?”
麦克被激怒了。多尔顿脸上的表情,明显流露出对提出此事的懊悔。但还没等麦克发作,多尔顿腰上的对讲机就发出了呼叫。这个对讲机和俄勒冈州波特兰的FBI分局连线。麦克不愿走开,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自称是特工。她要求多尔顿仔细描述那枚别针。麦克跟着警官来到法医小组设立的工作区。那枚别针被封在带拉链的袋子里。麦克紧挨这些人身后,竖起耳朵偷听多尔顿的描述。
“这枚瓢虫别针穿过好几页别在涂色本上。像是女人别在翻领上的那种。”
“请描绘颜色和瓢虫斑点的数量。”对讲机里的声音指示道。
“是这样,”多尔顿说话时几乎两眼贴着装别针的袋子,“头是黑的,带有……呃……瓢虫的头。身体是红的,有黑色的边沿和间隔线。从上面看左侧有两个黑点……这么描述可以吗?”
“不错,继续。”那个声音耐心地说。
“瓢虫的身体右侧有三个黑点,因此一共是五个黑点。”
对讲机里停顿了一下,“你肯定有五个黑点?”
“是,女士,有五个。”他抬起头,看见了麦克。麦克已转到另一边,想看得清楚一点。两个人目光相触,多尔顿耸了耸肩,好像在说“谁在乎有多少黑点”。
“好吧,现在,达布尼警官……”
“是多尔顿,女士,汤米·多尔顿。”他又抬头朝麦克看,转动着眼珠。
“请原谅,多尔顿警官。你能把别针翻过来吗?告诉我瓢虫腹部有什么。”
多尔顿把口袋翻过来,仔细地察看。
“底部刻着什么东西……女士……呃,我没听明白你的名字。”
“我叫维考斯基,写法和发音一致。告诉我上面刻的是字母还是数字?”
“哦,让我看一看。是的,我想你说对了,看上去像是某种型号的代码。呃……C……K……1-4-6,是的,我相信是Charlie,Kilo 1,4,6。隔着袋子很难辨认。”
对讲机的另一端沉默。麦克悄声对多尔顿说:“问问她干吗要问,那是什么意思。”多尔顿犹豫了一下,照他说的问了。那边沉默依旧。
“维考斯基,你在吗?”
“是的,我在。”那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听上去疲倦、低沉。
“喂,多尔顿,你能找个清静的地方单独说话吗?”
麦克夸张地点点头,多尔顿明白了他的意思。
“等我一会儿。”他放下装别针的袋子,走开。他允许麦克跟着他。多尔顿对待麦克有些反常。
“现在可以了。那么告诉我吧,这只瓢虫有什么特别之处?”多尔顿问道。
“已经快四年了,我们一直想抓住这个家伙,为了追踪他跨越了九个州。他一直在往西移动,人称‘女童杀手’。我们没有将瓢虫的细节透露给任何媒体和个人,所以请严守秘密。我们相信他迄今为止诱拐和杀害了至少四个孩子,都是女孩,都在十岁以下。每次他都在瓢虫身上加一个黑点,因此这一次的数字应该是五。他总是在绑架现场留下同样的别针,同样大小的代码。他好像买了一盒。但我们不怎么走运,始终没有追踪到这些别针的来源。那四个孩子的尸体我们一个都还没找到,尽管法医拿不出任何证据,但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些孩子没有一个活下来。每次犯罪都发生在露营地及其附近,紧挨着州立公园或自然保护区。凶手好像很熟悉森林,还擅长登山。除了别针,他都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那么他开的车呢?我们已详细描述了他开走的那辆绿色卡车。”
“啊,你们可能会如愿找到那辆车。假如真是我们要抓的人,那辆车一定是一两天前被盗,重新刷了漆,装满了野外活动的装备,并且擦得干干净净。”
麦克听着多尔顿与特工维考斯基的对话,感觉心中最后的希望也被攫走。他颓然倒在地上,双手捂住脸。有哪个男人像此时此刻的他这般疲惫?自从梅西失踪,他第一次想到种种骇人的可能,一旦开始,他就无法自制,善与恶的想象混到一起形成无声无息却令人惊骇的行列。他试图摆脱这些,但做不到。有的非常恐怖,是痛苦和受折磨的快照;来自黑暗深处的怪兽恶魔,伸出带刺铁丝般的手指,那种触感如同摸到锋利的剃刀;梅西尖声唤着爸爸,但无人答应……一些往事也在脑海里闪现,与这些恐怖场景混在一起:叼着被戏称为“梅西吸水杯”的杯子、还在蹒跚学步的梅西;两岁时因吃了太多的巧克力蛋糕而兴奋莫名的梅西;在爸爸的怀里安心入睡的梅西……种种印象如此之近,无休无止。他会在她的葬礼上说些什么?他又会对南说些什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上帝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现在事情到了最难熬的阶段——等待。麦克感觉自己就像置身飓风眼,风在周围肆虐,自己则被裹挟着缓慢移动。各地的报告陆续发了过来。连埃米尔都忙于同他认识的人(其中有些是专家)在网上联络。
下午过了一半,FBI的人到了。他们来自三个城市的分局。很明显,负责人是维考斯基。她风风火火,是个苗条的小个子女人。她马上赢得了麦克的好感。她也公开用好心回报。从此时起,没有人对麦克的在场提出疑问,他连最机密的谈话都无须回避。
在旅馆设立了指挥中心之后,联邦调查局就请麦克进来作一次正式的面谈。他们坚持要这样做,说是此类境况下的例行公事。特工维考斯基正在桌前工作,见麦克进来,就站起来,伸出手。当麦克也伸出手的时候,维考斯基的两只手便紧紧地将它握住,她笑容中透着严肃。
“菲利普斯先生,真对不起,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没顾上跟你好好聊聊。我们忙于同各执法机关和寻找梅西的相关部门建立联系。非常抱歉,我们只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见。”
麦克相信她的话。
“麦克。”他自我介绍说。
“对不起,我没听清。”
“麦克。请叫我麦克吧。”
“好的,麦克,那也请你叫我萨姆,萨曼莎的简称。但我长成了假小子,小时候要是哪个孩子胆敢当面叫我萨曼莎,我就痛扁他一顿。”
麦克忍不住露出微笑,稍稍放松了些,找个地方坐了下来。他看见她迅速把两个装满纸张的文件夹翻了翻,随后头也不抬地问他:“麦克,你能回答几个问题吗?”
“我尽力。”他回答。他很感激能有机会做点什么。
“很好。我不会把所有细节从头再问一遍。你对别人描述过的情况我这里都有报告,但我有一两个重要问题要同你一起研究研究。”她抬起头,正视着他。
“只要能帮得上忙,我做什么都行,”麦克坦白地说,“此时我感觉自己一点用都没有。”
“麦克,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你的在场非常重要。相信我,这里所有的人都很关心你的梅西。我们会尽一切努力把她安全地找回来。”
“谢谢你。”麦克能说的只有这一句。他垂下眼睛看着地面。情感翻涌得几乎喷薄而出,连一丝善意都会使他情感大坝决堤。
“好吧,现在……我和你的朋友汤米警官做了一次未加记录的谈话,他向我如实提供了你和他谈过的内容,所以你不必为他遮遮掩掩。在我看来他做得很对。”
麦克抬起眼睛,点了点头,又对她笑了笑。
“那么,”她继续说,“在过去几天里,你有没有注意到周围有什么可疑的人?”
麦克很吃惊,身体往椅背上靠了靠。
“你的意思是,他一直在暗中跟踪我们?”
“不是。他在选择作案对象时似乎很随意,但受害者都与你女儿的年龄相仿,头发颜色也相同。我们认为,他是在一两天前盯上她,在附近等待和观察,寻找适当的时机。你没在湖边或淋浴室附近见过任何古怪的、不同寻常的人?”
麦克想到他的孩子被人监视、成了猎取对象,不免打了个寒战。他试着回想过去,却毫无收获。
“对不起,我记不得有这种事……”
“你们来营区的路上有没有在什么地方停留?还有,你们在这一带活动时,是否注意到什么异常的人?”
“来这儿的路上我们在摩尔诺马瀑布稍作停留,过去三天我们把这个地方走遍了,可我想不起曾见到什么不寻常的人。谁会想到……”
“确实如此,麦克,所以不用责备你自己。有些东西可能一时想不起来。不管看上去多么不起眼或不相干的事,想起的话请告诉我们。”她停下来看看桌上的另一张纸,“那辆军绿色的卡车……你在这里曾注意到类似的汽车吗?”
麦克在记忆中搜寻,“我真的记不起见过相像的车。”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维考斯基继续向麦克提问,但并没有激活他的记忆以提供任何有用的东西。最后,她合上笔记本,站起来伸出手,“麦克,我再次对梅西的事表示遗憾。一旦有任何突破,我都会在第一时间亲口告诉你。”
下午五点,从伊姆纳哈公路所设路障处终于发来了第一份让人看到希望的报告。维考斯基如她许诺的那样,立即找到麦克,告诉他报告的详细内容:两对夫妇遇到了一辆貌似军用的绿卡车,和大家都在搜寻的汽车特征相符。他们去探访几处内兹佩尔塞人遗址,这些遗址位于国家森林四二六零公路以外保护区的偏远地带。他们在回来的路上曾与一辆车相遇,位置就在国家森林四二六零公路与二五零公路的交叉处往南一点。由于这一地段的路基本上是单行道,他们只好倒退到安全的地方,让那辆卡车先通过。他们注意到车后装了好几个汽油桶,还有不少露营装备。奇怪的是,那个男子屈着身子朝向乘客座位,仿佛在找什么东西。他帽子压得很低,这么热的天却穿着一件大外套,简直好像怕见人。他们当时开了几句玩笑,说那人看上去有些像是自卫队的怪人。
这份报告立即向办案组成员通报,众人更加紧张。汤米过来告诉麦克,很不幸,目前他了解到的一切都与“女童杀手”的情况相符,这家伙一贯的做法是深入偏远地带,最后还能走出去。他显然知道自己的目的,所以他只去那种人迹罕至的地方。不过他不够走运,还有人也在如此偏远的地方。
暮色迅速降临,办案组成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是立即进行追捕还是等到天亮以后再行动。不管看法如何,每个发言的人似乎都深深被现在的情况触动。麦克站在房间角落,不耐烦地听着他们争吵,感觉都是在白白浪费时间。假如必要,他真准备绑架汤米,自己去追赶那个浑蛋。时间已是刻不容缓。
麦克感觉时间过于漫长不足为怪,其实各部门和成员很快就达成了一致,稍做布置之后便马上展开追捕。虽说能开车驶出那一带的路没有几条(为了防范,他们将立即设路障),但他们真正担心的,是那个老练的“旅行者”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往东进入爱达荷的原野区,或往北到达华盛顿州。正当办案人员跟爱达荷州的刘易斯顿、华盛顿的克拉克斯顿诸地官员联系,向他们报告情况时,麦克迅速打电话告诉南最新的消息,然后和汤米一起出发了。
……
此时他只能念叨以下的祈祷词:“亲爱的上帝,请你千万千万要照看梅西。我现在无法照看她。”泪水顺着面颊滚滚滑落,溅湿了他的衬衫。
晚上七点半,巡逻警车车队、FBI多功能越野车、载着警犬的卡车,以及几辆福特“巡警”车,开上了伊姆纳哈公路。他们没有往东直接进入国家保护区的瓦罗瓦山路,而是顺着伊姆纳哈公路一直向北开。他们终于驶上了伊姆纳哈低地公路,从达格巴公路进入保护区。
这些道路常有狭窄的之字形路段,边缘常常到了急落直下的陡峭悬崖,车队缓慢地在山路上爬行,在漆黑的夜色中更加危机四伏。他们终于经过了绿色卡车最后被目击的地方,那里离向东北偏北方向伸展的国家森林四二六零公路与朝着东南方向的国家森林二五零公路的交汇处仅一英里之遥。
按照事先的安排,车队分成两股,一小队人马与维考斯基一起往北上四二六零公路,其他的车(包括麦克、埃米尔和汤米)顺着二五零公路开往东南方向。后边一队艰难地开了几英里之后,又一分为二。汤米和一辆运警犬的卡车继续顺着二五零公路往下开——按照地图将到达公路的尽头,其他的车则选择更往东的公路,由四二四零公路穿过公园,一直驶向坦普伦斯河一带。
到了这个程度,所有搜索的脚步都变得更加缓慢。追踪者现在是步行,当他们寻找道路上新近有人活动的迹象时,背后照着明晃晃的强力探照灯。他们仔细检查着这一区域,除了因为这里是公路的尽头,他们还想发现更多的东西。
过了将近两个小时,维考斯基给多尔顿打来电话。她的团队取得了线索。一位参加搜索的警员的照明灯在离主路不到五十英尺的地方照见了一只车轮毂盖。出于好奇,他把它捡了回来。吹去毂盖上的尘土,发现上面沾满小点绿漆。可能是那辆卡车在同坑坑洼洼的路面较量时将它掉落了。
汤米一行立即照原路返回。麦克不想让自己心存幻想,特别是在被告知了那罪恶的一切之后,他不敢奢望出现梅西还幸存的奇迹。二十分钟后,维考斯基又来电,这一次告诉他们已找到那辆卡车。搜索飞机从空中绝对发现不了,因为卡车被人细心地用大小树枝搭成的棚子完全遮蔽。
麦克一行几乎用了三个小时才赶到,这时该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工作留给了警犬,它们发现了一条动物踩出的小径,约有一英里长,往下通往深藏的小溪谷。在溪谷边,发现了一座破旧的小棚屋,紧靠在一个宽仅半英里的清澈湖泊的边缘。湖水来自一百码以外倾泻而下的溪流。大约一个世纪前,这座棚屋可能曾是移民的家。它有两个宽敞的房间,足够住下一个小家庭。从那以后,它极可能被偶尔到此的猎人或偷猎者用作栖身之所。
等麦克和他的朋友赶到,天空已显露出黎明前的鱼白。为了保护犯罪现场,大本营设在离棚屋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维考斯基的团队发现棚屋之后,立即派人带着警犬搜遍各处,试着寻找气味。偶尔有几次,警犬的吠叫表明它们闻到了什么,但接下来又跟丢了。此时派去搜索的人都陆续回来,重新聚到一起,商量着白天的部署。
麦克到来时,萨曼莎·维考斯基正坐在一张折叠的小桌前看地图,手持一个大号滴着水的瓶子喝水。她对他凄凉地一笑,他没有回应,只是接过她递来的另一瓶水。她目光哀伤而柔和,说出的话却像例行公事。
“嘿,麦克,”她显得有些踌躇,“你干吗不找把椅子坐下来?”
麦克不想坐下,他得设法抑制胃里的翻腾。由于意识到麻烦来了,他站着等她继续往下说。
“麦克,我们找到了一些线索,但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不知该怎么问,焦灼地寻找合适的字眼。
“你们找到梅西了?”这是他害怕听到回答的问题,但他急切需要答案。
“不,没有找到。”维考斯基停顿了一下,准备站起身来。
“不过,我需要你来辨认一下我们从棚屋里找到的东西。我需要知道这是否是……”她想收回自己的话,但已为时太晚,“我的意思是,是否是梅西的。”
他目光低垂,再次感觉像经历了百万年的沧桑,几愿自己变成一块不动感情的巨大岩石。
“哦,麦克,我很抱歉,”维考斯基站起来道歉,“你看,你要是愿意,可以等一会儿再说。我只是想……”
他不敢看她,他觉得在自己不散架的前提下还能开口说话实在难比登天。他感觉情感的堤坝又要崩塌。
“现在吧。”他轻声地喃喃说,“我想知道所有新的发现。”
维考斯基一定对其他人有所示意,因为尽管麦克什么都没听见,但他忽然感觉埃米尔和汤米一左一右架住了他。他们架着他转过身,随着女特工走下通往棚屋的小径。三个成年人胳膊架着胳膊走在一起,显出团结一致的无比庄严。他们走向自己最可怖的梦魇。
一名法医打开棚屋的门,让他们进去。由发电机供电的灯光照亮了主屋的每个角落。架子排列在墙上,房间里有一张旧桌子、几把椅子和一个需要费不少劲才能拖进来的旧沙发。麦克立刻看到他要辨认的东西。他一转身,瘫倒在两个朋友的臂弯里,无法遏制地号哭起来。
壁炉旁的地板上,是梅西那撕破了的、血迹斑斑的红裙子。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麦克变得麻木痴傻,所有的一切只剩下模糊的记忆。与执法官员的面谈、接受记者的采访,然后是为梅西举行的追悼仪式。一个空空的小棺材,还有无边的人脸的海洋,他们走过时都很悲伤,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过了几个星期,麦克才痛苦地渐渐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
人们似乎都相信那个“女童杀手”夺走了第五个受害者——梅莉莎·安妮·菲利普斯的幼小生命。和前面四起案子的情况一样,尽管搜索队在发现那座棚屋之后,花了几天时间搜遍屋子周围的森林,还是没找到梅西的尸体。杀手既没有留下指纹,也没有留下DNA。除了那枚别针,他没在任何地方留下有力的证据。这人有如鬼魂。
“巨恸”降临之后,每个在生活中同梅西有关联的人都不同程度地被阴影笼罩。麦克和南相当成功地携手顶住了丧女的风暴,在某些方面他们的关系更紧密了。南从一开始就明确表示,后来又一再重复:对于发生的事情,她不会以任何方式责怪麦克。这自然大大有利于麦克走出阴霾,即便只是一小步。
人很容易陷入“要是”的游戏,一玩起来就会迅速滑入绝望的谷底。要是他当时决定不带孩子们出游就好了,要是当时孩子们请求去划独木舟他一口拒绝就好了,要是他提前一天离开就好了,要是……要是……要是……然后一切都归于虚无。他不能让梅西的遗体得到安葬这个事实,大大突显了他身为父亲的失败。她还独自待在那森林的某个地方——这个想法每天都萦绕在他的心头。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三年半了,梅西已被正式认定为谋杀。生活无法回到正常状态,任何时候都不会真正正常起来。他的梅西,不在了!少了梅西,生活多么空虚!
这个惨剧加剧了麦克内心与上帝关系的裂痕,但他没太在意这种不断加深的分离,反而使自己试着去接受坚韧淡漠的信仰方式。但即使从中寻找到了慰藉和安宁,也并未驱走那个噩梦——他双脚深陷泥淖,发不出声的尖叫救不了他珍爱的梅西。可怕的梦倒是不那么频繁出现了,而且欢笑和快乐时刻也在逐渐回归,但他为这种欢笑和快乐万分内疚。
收到来自“老爹”的字条,要他回到棚屋一见,绝非什么可以忽略的小事。上帝竟然写字条?而且为什么要去那个棚屋——他至深痛苦的地方?上帝当然可以选择更合适的地方同他会面。实际上涌上心头的还有一种忧虑——杀手也许想激怒他,或者把他骗走而使其他亲人失去保护。也许这整件事就是一个残忍的恶作剧。可那样的话,干吗要署名“老爹”?
麦克试过让自己不去理会,即使上帝传递字条的想法与他的神学常识不相符,但他无法逃避这张字条终究可能来自上帝的念头。在神学院,他受到的教育,是上帝已经彻底停止与现代人公开联络,而偏向于要求人们只是倾听和遵循神圣的神谕,允许他们进行适当的阐释。上帝的声音已简化成书面的文字,即使是那些也必须由合适的权威机构和智慧超群的人来审核和解析。与上帝直接交流仅似乎是古人和未开化人的专利,受过教育的西方人要接近上帝,必须由知识阶层居中促成,必须受他们的控制。没人想要上帝存在于一个盒子里,只是一本书。特别是那种昂贵的盒子,包着皮子,镶有黄金的边——或许镶着内疚?
麦克因那字条想得越多,就越迷惑和烦躁。谁送来这该死的字条的?上帝也好,杀手也罢,就算是恶作剧,又有什么关系?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感觉自己被玩弄了。说实在的,追随上帝到底有什么好?你瞧瞧这约人见面的地方!
但不管麦克怎么愤怒沮丧,他知道自己需要得到答案。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旋涡,无法再靠礼拜日的祈祷和圣歌(假如它们真能帮人解脱的话)解脱。在他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人因这种与世隔绝的精神改变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也许南是个例外。但她是特别之人。上帝可能真的爱她。她不像他那样永远焦虑不安。他对上帝和上帝的宗教产生了反感,他也反感那些信仰联谊小俱乐部,它们似乎毫无真正的效果,根本无法让人脱胎换骨。是,麦克想要的更多,而他的确会有超乎预想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