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琳达与杰姬从警察局回来时,生锈克与女孩们就坐在前门台阶上等她们。这对小姐妹身上还穿着睡衣——轻薄的棉质睡衣,而非每年这个时候她们通常会穿的法兰绒睡衣。虽然此时还不到上午七点,厨房窗外的温度计却显示着六十六度。
通常,两个女孩会朝母亲飞奔而去,把生锈克抛在后头,拥抱自己的母亲。但今天早上,他则领先了她们有好几码的距离。他环抱住琳达的腰,后者则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的颈子;这并非调情式的那种拥抱,力道紧到几乎让人觉得痛苦,却具有宣泄情感的效果。
“你没事吧?”他在她耳旁轻声说。
她点头时,发丝上下刷过他的脸颊。她往后仰,眼中闪烁着泪光。“我本来确定席柏杜一定会检查麦片。朝里头吐口水是杰姬的点子,她简直就是个天才,但我还是确信——”
“妈妈为什么哭了?”茱蒂问,听起来就连自己也要哭了。
“我没有,”她说,抹了抹双眼。“好吧,或许有一点吧。因为我很高兴能见到你爸爸。”
“我们全都很高兴能见到他!”贾奈尔告诉杰姬,“因为我爸爸是老大!”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生锈克说,用力亲了一下琳达的嘴。
“亲嘴嘴!”贾奈尔说,一副着迷的模样。
茱蒂遮住双眼,咯咯笑着。
“来吧,女孩们,我们去荡秋千,”杰姬说,“接着就得换衣服上学啰。”
“我要转一圈又一圈!”贾奈尔尖叫,跑在最前头。
“上学?”生锈克问,“真的?”
“真的,”琳达说,“只开给小朋友上,地点在东街文法学校那里。上半天课。温迪·古斯通与艾伦·范德斯汀自愿开课。幼儿园到三年级的在同一班,四到六年级的在另一班。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教什么,但至少那里给了孩子们一个可以去的地方,或者,还给了他们一颗平常心吧。”她抬头一望,天空中没有云,色调却被染就像一颗得了白内障的蓝色眼珠,成了黄色。她想。
“我自己也得拿出平常心了。你看天空。”
生锈克快速朝天空瞥了一眼,用手握住妻子的上臂,以便可以看着她:“你们没被发现?确定吗?”
“嗯。不过就差一点点。这种事在谍战片里看起来很好玩,但在现实里实在很恐怖。我不会救他出来。亲爱的,我们得为了女儿着想。”
“独裁者总会把孩子当成人质,”生锈克说,“到了某个时刻,人民只能说这招没用了。”
“可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既然那是杰姬的点子,就让她自己处理吧。我不会加入,也不会让你加入。”但他知道,要是他要求妻子的话,她会照做的;这点从她的表情中就能看得出来。
如果这么做会使他变成老大的话,那么他可真的不想。
“你要去上班?”他问。
“当然。玛塔会照顾孩子,带她们去学校,至于琳达与杰姬,则会在穹顶之下展开新一天的警务工作。任何别的事都感觉有趣得多。我也不愿意有这种想法。”她吐了一大口气,“再说,我真的好累。”她往旁边瞄了一眼,确保孩子不会听见。“他妈的筋疲力尽。我几乎整晚没睡。你会去医院吗?”
生锈克摇摇头:“吉妮与抽筋敦得靠自己撑到至少中午……不过有个新来的家伙可以帮他们一把,所以我想他们会没事的。瑟斯顿是那种崇尚灵性之说的人,不过人很好。我得去克莱尔·麦克莱奇家一趟,跟那些孩子谈谈,还得去他们说盖革计数器指数大幅上升的地方看看才行。”
“要是有人找你,我该说你去哪里好呢?”
生锈克思索了一下:“说实话吧,我觉得。随便透露一点就好。就说我去一个有可能是穹顶发动器的地方调查好了。这或许能让伦尼在进行下一步行动前,愿意多思考一下。”
“要是对方问我地点怎么办?要是我就会问。”
“就说你不知道,但你想应该是在镇上的西部。”
“黑岭是在北边。”
“对。要是伦尼叫兰道夫派警车过去,我希望他们跑去错误的地方找我。要是之后又有人打给你,就说你实在太累,肯定搞错了。听我说,亲爱的——在你去警察局前,先列好一份名单,列出那些可能会相信芭比没犯下谋杀案的人有谁。”他又再度想起我们这边与他们那边这个说法。“我们得在明天的镇民大会前跟那些人聊聊,而且得要很小心才行。”
“生锈克,你确定要这么做?昨晚的火灾之后,全镇的人都在留意戴尔·芭芭拉的那些朋友。”
“我确定吗?确定。喜欢这点子吗?这我可就没什么自信了。”
她又再度抬头望着被染黄的天空,接着又望向前院的两棵橡树。树叶无力地垂着,连动都没动一下,鲜艳的色彩褪成了毫无生气的棕色。她叹了口气:“如果真的是伦尼陷害芭芭拉,那么也有可能是他烧了报社。你很清楚这点,对不对?”
“对。”
“要是杰姬真能从监狱里救出芭芭拉,她该把他藏在哪里才好?镇上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这我还在想。”
“要是你找到穹顶发动器,把它关掉的话,我干的那些间谍好事就变成多此一举了。”
“你最好还是祈祷真能如此吧。”
“我会的。那辐射怎么办?我可不希望你以后染上白血病什么的。”
“关于这点,我倒是有个点子。”
“我该问吗?”
他笑了:“最好不要,那疯狂得很。”
她伸手与他十指交扣:“小心点。”
他轻轻吻了她一下:“你也是。”
他们一起看着杰姬帮两个女儿推着秋千。他们有很多得小心的事。无论哪件事都一样,生锈克认为,冒险即将成为他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因素。
如果真是如此,他希望自己在起床刮胡子时,还有办法看着自己的镜中倒影。
2
那条叫贺拉斯的柯基犬喜欢人类的食物。
事实上,贺拉斯简直就是深爱人类的食物。
由于它有点超重(更别说近几年,它的鼻口也灰白了些),所以很难吃到那些食物。在兽医直接告诉茱莉亚,她的慷慨分享只会害她的室友缩短寿命后,茱莉亚便不再把桌上的食物分给它吃。
那场对话已经是十六个月前的事了;从那之后,贺拉斯只能吃干狗粮,顶多偶尔尝尝狗零食。零食通常装在塑料真空包里,贺拉斯在开动之前,总会以责备的眼神看着她,让她猜想那些零食的味道,可能就跟塑料包装纸的味道一样。不过她依旧坚持下去。没有炸鸡皮、没有奶酪条、没有几口她当做早餐的甜甜圈。
贺拉斯可以吃到它被禁止的食物的机会不多,但却并非完全没有机会;被压缩的食谱迫使它开始觅食,而贺拉斯对此还颇乐在其中,让它寻回了狡诈祖先所具有的猎食天性。在早上与晚上的溜达时间里,更是它能大啖丰富美食的机会。人们留在主街与西街排水沟里的食物简直神奇不已,因此,这也成为了它通常会选择的溜达路线。里头有薯条、薯片、被丢掉的花生酱饼干,偶尔还有一些沾在雪糕包装纸上的巧克力。有一回,它还找到一整个馅饼派。派从盘子里掉了出来,在你说出那全是胆固醇以前,便已进了它的肚子里。
它未必能成功吃到自己发现的好料,有时,茱莉亚会在它有所动作前发现,接着在它还来不及一口吞下以前,便把它拉开那里。但虽说如此,它还是吃了不少东西。茱莉亚在跟它一起散步时,时常手上拿着一本书,或是折起来的《纽约时报》。
不过呢,最能分散她注意力的《纽约时报》,并非一直那么完美——例如它想被好好地搔几下肚子时——但在溜达时,能被茱莉亚忽略简直就是它修来的福分。对这条黄色小柯基犬来说,被忽略,就代表了能大饱口福。
像是今天早上,它就被茱莉亚忽略了。茱莉亚和另一个女人——她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因为她的味道到处都是;而在那间人类撒尿与标记地盘的房间里,她的味道尤其浓厚——正在对话。
只要那个女人一哭,茱莉亚就会抱她一下。
“我好多了,不过还没完全好起来,”安德莉娅说。她们在厨房里,贺拉斯可以闻出她们正在喝咖啡。是冷的,不是热的。它还闻到一些糕饼的味道。包着糖衣的那种。“我还是想吃。”
如果她说的是包有糖衣的糕饼,那么贺拉斯也想。
“这种渴望可能还会维持很长一段时间,”茱莉亚说,“而且这甚至不是最难熬的部分。我向你的勇气致敬,安德莉娅,不过生锈克说得没错——突然完全停药,实在既愚蠢又危险。你没惊厥实在太幸运了。”
“就我所知,我还真的昏过去了。”安德莉娅喝了一口咖啡,贺拉斯听见了吞咽的声音。“还做了几个非常生动的梦。其中一个是场火灾。一场大火灾。就发生在万圣节那天。”
“不过你还是好多了。”
“一点点吧。我开始觉得自己可以戒掉了。茱莉亚,我很欢迎你留在这边陪我,不过我想,你还可以找到更好的地方。这里的味道——”
“我们可以处理味道的问题,可以去波比百货店买那种装电池的抽风扇。吃住开销的部分——包括贺拉斯的在内——我都可以另外给你。不管是谁,只要想戒除药瘾,都不应该只仰赖自己。”
“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方法了,亲爱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为什么会想这么做?”
“因为这是自从我当选以后,第一次觉得这个小镇可能需要我;也因为老詹·伦尼威胁说,要是我反对他的计划,就会让我再也拿不到止痛药。”
贺拉斯把注意力从她们接下来的对话中移开。
它对墙壁与沙发间那个传进它灵敏鼻子里的气味感兴趣多了。安德莉娅在身体状况较好的日子里(如果有很多止痛药的话),最喜欢坐在那张沙发上。有时,她会看一些像《猎物》(《迷失》的续篇)、《与星共舞》等节目,有时则是HBO的电影。在看电影的夜晚,她常会吃微波爆米花,并把碗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由于药物成瘾的人不太注重环境清洁,因此茶几下方有些掉下来的爆米花。这就是贺拉斯闻到的味道。
它把两个女人的对话抛至脑后,开始专注于茶几下方与一旁的空隙中。那里的空间狭小,但茶几有个自然弧度,更别说它身形较窄,在柯基犬中也算是窈窕名模了。第一颗玉米粒,就在装在牛皮纸袋里的“维达”档案那里再过去一些。
事实上,贺拉斯就站在它女主人的名字上头(是甫过世不久的布兰达·帕金斯亲笔写的)。就当安德莉娅与茱莉亚准备回到客厅时,贺拉斯正努力想吸到那些丰富珍馐中的第一口食物。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拿给她。
贺拉斯看向上方,双耳刺痛。这不是茱莉亚或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而是死者之声。贺拉斯就跟所有狗一样,时常会听见死者的声音,有时还能看见声音的主人。死掉的人到处都是,但活人却看不见他们,正如他们生活的每一天的每一分钟里,都无法闻到那些上千种的不同气味一样。
拿给茱莉亚,她需要这个,这东西是她的。
太荒谬了。贺拉斯从长久的经验中得知,茱莉亚永远也不会吃它用嘴叼来的食物。就算它用鼻子推到她面前也不会。那是人的食物没错,但已经掉到地上了。
不是爆米花,是——“贺拉斯?”茱莉亚尖声问,语调就跟平常它做坏事时一样——例如:喔,你这只坏狗,这下你糟了,接着便唠叨个不停,“你在干吗?快出来。”
贺拉斯倒着爬出来,给了她最迷人的笑容——天啊,茱莉亚,我实在太爱你了——同时希望自己鼻子上没粘着一粒爆米花。它吃到了几粒,但也觉得自己错失了真正的主菜。
“你是不是在偷吃东西?”
贺拉斯坐下,用适当程度的仰慕表情抬头看着她。不过它是真心的,也的确深爱着茱莉亚。
“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到底是在偷吃什么东西?”她俯身想看沙发与墙壁间的空隙。
她还没能看见,另一个女人就发出了想吐的声音。她抱着双臂,努力止住颤抖,却没能成功。
她身上的气味起了变化,让贺拉斯知道她就快吐了。它仔细注意着一切。有时,人类会吐出些好东西来。
“安德莉娅?”茱莉亚问,“你还好吧?”
蠢问题,贺拉斯想着,难道你没闻到吗?但这也是个蠢问题。茱莉亚满身大汗,就连自己的味道也很难闻出来。
“没事。好吧,有事。我不该吃葡萄干面包的。我得去——”她急忙跑离客厅。贺拉斯猜,她又要去帮小便的地方加点味道了。茱莉亚跟了过去。
有这么一刻,贺拉斯犹豫是否要再度挤到茶几下方,但它在茱莉亚身上闻到了担心的气味,于是急忙跟在她脚后离开。
它完全忘了那个死者所说的事。
3
生锈克在车上拨给克莱尔·麦克莱奇。现在时间还早,但电话才响一声,她便马上接了起来。
他并感到不意外。这几天以来,切斯特磨坊镇的人在没有药物协助的情况下,想必都睡得不长。
她保证,小乔与他的朋友最晚会在八点半在她家集合,如果有必要的话,她还会亲自接他们过来。她降低音量说:“我觉得小乔爱上那个卡弗特家的女孩了。”
“他的选择倒不傻。”生锈克说。
“你会带他们过去?”
“对,但不会进去高辐射区。我向你保证这点,麦克莱奇太太。”
“叫我克莱尔就好。要是我打算让我儿子跟你去动物会自杀的地方,那么我想,我们应该可以互相直呼名字。”
“你去接班尼与诺莉到你家,我保证会在实地勘查时好好照顾他们,这样说对你有帮助吗?”
克莱尔说有。在挂掉电话的五分钟之后,生锈克离开了出奇冷清的莫顿路,转至德拉蒙巷那条通往东切斯特区那些高雅房子的小道。那些房子里最高雅的一栋,信箱上写着波比二字。没多久后,生锈克已坐在波比家的厨房里,与罗密欧及他的妻子米凯拉一同喝着咖啡(咖啡是热的,波比家的发电机还能运作)。他们全都气色不佳。
罗密欧已换好了衣服,而米凯拉仍穿着家居服。
“你觉得那个叫芭比的家伙真的杀了布兰达?”罗密欧问,“要是真的是他,我的朋友啊,我一定会亲手宰了他。”
米凯拉把一只手放在他手臂上:“别说傻话了,亲爱的。”
“我不这么认为,”生锈克说,“我想他是被陷害的。不过你要是告诉别人我这么说的话,我们全都会因此惹上麻烦。”
“罗密欧一直很喜欢那个女人,”米凯拉微笑着说,声音却是冰冷的。“我有时会觉得,甚至超过了爱我的程度。”
罗密欧既不承认,也没否认——事实上,他似乎根本没听见这话。他朝生锈克俯身,棕色眼珠散发出急切之意。“医生,这话是什么意思?陷害?”
“我现在还不能多说。我过来是为了另一件事,不过,恐怕就连这件事也得保密。”
“那我还是不听为妙。”米凯拉说,拿着咖啡杯离开厨房。
“今晚那女人可有我好受的了。”罗密欧说。
“不好意思。”
罗密欧耸了耸肩:“我还有另一个地方可住,也在镇上。米凯拉也知道,只是她一直没讲出去。医生,告诉我另一件事吧。”
“有几个孩子认为,他们可能发现了制造出穹顶的机器。他们年纪很轻,但却聪明得很,所以我相信他们。他们有台盖革计数器,在黑岭路那里发现有辐射指数大幅上升的情形。指数还不到危险的地步,不过他们也没真的靠得太近。”
“靠近哪里?他们看见了什么?”
“闪烁的紫色光芒。你知道那里的老果园吗?”
“当然知道。那是麦考伊家的果园。我以前曾开车带女孩去那里。那里可以看见整个小镇。有次老威利……”他露出了片刻的缅怀之情,“呃,不提了。他们只看见闪光?”
“还发现了很多动物的尸体——几头鹿,还有一头熊的。孩子们说看起来像是自杀。”
罗密欧严肃地看着他:“我在等你继续说下去。”
“很好……接下来就是重点了。我们之中必须得有人把剩下的事完成,我想八成就是我了吧。不过呢,我需要一套辐射防护衣。”
“你有什么计划吗,医生?”
生锈克告诉了他。他说完后,罗密欧拿出一包云斯顿香烟,放在桌上朝他示意。
“我最爱的玩意儿。”生锈克说,拿了一根。
“你怎么想?”
“喔,我帮得上忙,”罗密欧说着,帮自己与生锈克点烟。“我的店里什么都有,镇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这点。”他用烟指了指生锈克,“不过你一定不会希望自己被拍到照片,还刊在报纸上头。因为呢,那套衣服穿起来一定好笑透顶。”
“我倒是不担心这点,”生锈克说,“报社昨晚烧了。”
“我听说了,”罗密欧说,“又是那个姓芭芭拉的家伙。他的朋友。”
“你相信?”
“喔,我天生就容易腔信别人。布什说伊拉克有核武器,我腔信了,还告诉其他人说:‘除了他,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了。’我连奥斯华单独行刺肯尼迪这件事也信。”
米凯拉在另一个房间大喊:“别再装那个狗屁法国口音了。”
罗密欧对生锈克笑了一下,像是在说:现在你可知道我会有多惨了。“没问题,亲爱的。”
他说,完全没了那个他认为会带来幸运的法国口音。他又转向生锈克:“把你的车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开我那辆货车去,这样空间也比较大。让我在店里下车,接着你就去接那些孩子。我会准备好你的辐射防护衣,不过至于手套……这我就不确定了。”
“医院的x光室里有防护手套可用,长度可以拉到手肘那么高。我还可以顺便拿条围裙——”
“好主意,我可真不想看着你拿精子数目去冒险——”
“或许还有一两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给技术人员和放射科医生用的护目镜,不过有可能早就丢了。我只希望,那里的辐射指数不会比孩子们最后看见的指数高上太多,这样至少还保持在安全范围里。”
“不过你也说他们没靠那里太近。”
生锈克叹了口气:“要是盖革计数器的指针真跳到每秒八百或一千,那么我的生育能力应该是最不用担心的事了吧。”
他们准备动身时,米凯拉——现在她已换上一条短裙与一件华丽舒适的毛衣——冲进厨房,指责她的丈夫是个傻瓜,说他会害他们被卷进一场大麻烦,他先前就干过这种事,现在却又故态复萌,更别说这次绝对比过去严重多了。
罗密欧把她拥入怀中,用法语迅速对她说了几句话。她用相同的语言回答,一连串地说个不停。
罗密欧又回答了几句,接着,她在他肩上捶了两拳,先是哭了出来,随即又吻着他。到了屋外后,罗密欧对生锈克表示歉意,耸了耸肩。“她就是控制不了。她有个诗人的灵魂,还有像垃圾场野狗般的情绪。”
4
生锈克与罗密欧·波比抵达百货店时,陶比·曼宁为了要讨罗密欧欢心,早已在那里等着要开门服务大众了。而在对街药店工作的彼德拉·瑟尔斯,正与他一同坐在扶手上贴有夏末特卖商品标签的庭院用椅上头。
“你该不会告诉我,你的辐射防护衣在——”
生锈克看了看表,“十点前就能准备好吧?”
“最好晚一点来,”罗密欧说,“我又不是疯了。去吧,医生。去拿你的手套、护目镜和围裙,然后找那些孩子谈谈。给我点时间。”
“要开店了吗,老板?”罗密欧下车时,陶比这么问。
“谁知道,或许下午再说吧。我今天早上还有事得忙。”
生锈克开车离去,就在快要开到镇属山时,他才意识到陶比与彼德拉全都在手臂处绑了蓝色布条。
5
他成功找到了手套、围裙与放在x光室衣物柜里的一副护目镜。就在两秒钟前,他差点就放弃找护目镜了。护目镜的头带断了,但他确定罗密欧一定有办法接回去。幸运的是,他无需向任何人解释自己在做什么。整栋医院似乎全都在熟睡之中。
他走出医院,闻了闻空气——沉闷,还带着一股飘落的难闻黑烟味——朝西方望去,看见导弹击中穹顶时遗留在空中的黑色痕迹,看起来就像个皮肤肿瘤似的。他知道自己该集中心力处理芭比与老詹所涉入的谋杀案,毕竟那出自人为,同时也是他可以理解的事。不过,忽略穹顶肯定是个错误——有可能还会变成一场大灾难。穹顶必须消失不可,那些气喘与慢性阻塞性肺病的患者很快就会开始出问题了。他们会跟被困在煤矿里的金丝雀没两样。
他看着被尼古丁污染的天空。
“糟糕,”他喃喃自语,把从医院拿出来的东西放进货车。“真糟糕。”
6
他抵达麦克莱奇家时,三个孩子都到了。要是命运眷顾他们,那么这些安静得有点古怪的孩子,或许能在十月的这个星期三结束前,成为大受欢迎的人民英雄。
“你们准备好了吗?”生锈克问,声音比真正的情绪还要热切,“在我们过去前,会先绕到波比百货店一下,得先——”
“他们有事想告诉你,”克莱尔说,“天啊,我还真希望他们没什么要说的。这件事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你要喝橙汁吗?我们努力想在它酸掉前喝完。”
生锈克举起手,大拇指与食指靠得很近,示意只要一点就好。他不太爱喝橙汁,只是希望能让她离开一会儿,同时也感觉出就连她自己也想先离开一下。她脸色苍白,声音听起来十分害怕。
他不认为这件事会跟孩子们在黑岭发现的东西有关,而是与另一件事有关。
正是我需要知道的事,他想。
等她离开后,他便说:“说吧。”
班尼与诺莉转向小乔。他叹了口气,把前额的头发往后拨,随即又叹了口气。这个满脸凝重的年轻人叹气与拨头发的方式,与三天前那个在奥登·丹斯摩的农场里摇旗呐喊的孩子只剩下一点相似之处。他的脸色就与母亲一样苍白,前额还长了好几颗青春痘——这说不定是他第一次长痘。生锈克以前也曾见过这种突然长青春痘的例子,全是压力引起的。
“是什么事,小乔?”
“大家都说我很聪明,”小乔说。生锈克讶异地发现这孩子目泛泪光。“我猜我是挺聪明的,不过有时候,我还真希望自己不是这样。”
“别担心,”班尼说,“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你都笨得很。”
“闭嘴,班尼。”诺莉善解人意地说。
小乔没有理会:“我六岁时,下棋就能赢过我爸了,八岁时能赢过我妈。我在学校各科成绩都拿A,科学竞赛总是能拿到冠军,大概两年前就开始自己写计算机程序了。我不是在吹牛,我知道我是个怪胎。”
诺莉微笑,握住他的手,而他则回握着。
“但我只是把一切连起来罢了,不是吗?就这样而已。要是出现了A,再来就会出现B。要是没有A,B也就出门吃午餐了,这跟字母表没什么两样。”
“小乔,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不认为厨师犯下了那些谋杀案。应该说,我们全都不这么认为。”
诺莉与班尼一同点了点头,让他似乎放松了一点。只是,当生锈克回答“我也这么想”的时候,他看起来却还是一点也不开心(表情中甚至还带有一丝怀疑)。
“就说他是个人才吧,”班尼说,“擅长联想。”
克莱尔拿着一小杯橙汁回来。生锈克啜了一口。是温的,但还能喝。由于发电机没了燃料,所以到了明天就不能喝了。
“为什么你会认为不是他干的?”诺莉问。
“你们先说。”黑岭上的穹顶发射器,被生锈克暂时抛到了脑后。
“我们昨天上午看见了帕金斯太太,”小乔说,“当时我们在镇立广场,正开始用盖革计数器进行调查。她朝着镇属山走。”
生锈克把杯子放在座椅旁的桌上,朝前俯身,双手紧握,放在膝盖之间。“那是几点的事?”
“我的手表在星期天穹顶出现的时候就停了,所以无法完全确定。不过我们看到她时,正好是超市大战的时候,所以差不多是九点十五分吧。应该不会比这还晚。”
“也不会早到哪里去,因为当时正在暴动,你们一定都听见了。”
“嗯,”诺莉说,“声音很大。”
“你确定那是布兰达·帕金斯?不是别的女人?”生锈克心跳加速。要是她在暴动时还活着,那么芭比的确是无辜的。
“我们都认识她,”诺莉说,“在我退出女童军前,她甚至还是我的训导老师。”她其实是因为偷抽烟被踢出去的,不过这似乎无关紧要,所以她省略没提。
“我从我妈那里知道大家对谋杀案是怎么想的,”小乔说,“她把所有她知道的事都告诉我了。你知道的,也就是军籍牌的事。”
“我这个当妈的可不想告诉他那么多,”克莱尔说,“不过这孩子一直坚持要问,似乎这个问题非常重要。”
“的确非常重要,”生锈克说,“帕金斯太太去了哪儿?”
是班尼回答的:“她先去了格林奈尔太太家。但不管她说了什么,肯定都不是什么好话。因为,格林奈尔太太当着她的面用力把门关了起来。”
生锈克皱起眉头。
“是真的,”诺莉说,“我猜帕金斯太太给了她一封信或什么的。她把一个信封交给格林奈尔太太。格林奈尔太太接过去后,接着就把门甩上,跟班尼说的一样。”
“嗯。”生锈克说。切斯特磨坊镇最后一次有邮差投信,已经是上周五的事了。但是,布兰达在芭比有不在场证明的时候还活着,正忙着些什么事情,或许才是最为重要的部分。“接着她又去了哪儿?”
“她穿过主街,往磨坊街走了过去。”小乔说。
“也就是这条街。”
“对。”
生锈克把注意力转到克莱尔身上:“她——”
“她没来过,”克莱尔说,“除非她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地下室检查还剩多少罐头食品。我在下面待了半小时,或许是四十分钟左右吧。我……我不想听见超市那边传来的吵闹声。”
班尼说了句他那天就说过的话:“磨坊街有四个街区那么长,房子可多得很。”
“对我来说,这并不重要。”小乔说,“我给安森·惠勒打了电话。他以前也是滑板族,偶尔还是会带着滑板去牛津的滑板场。我问他,芭芭拉先生昨天早上有没有上班,他回答说有。他说,暴动开始时,芭芭拉先生就到美食城超市去了。那之后他一直跟安森还有敦切尔小姐在一起。所以关于帕金斯太太那件事,芭芭拉先生的确有不在场证明。你还记得我说的吗?要是A没出现,就不会有B,也不会有整张字母表了。”
生锈克觉得这个比喻拿来形容人类的事,似乎有点太过公式化了些,不过他能理解小乔要说什么。在其余被害者方面,芭比或许没有不在场证明,但那些尸体显然都被同一个凶手丢弃在同一个地点。要是老詹真的至少杀了其中一个被害者——科金斯脸上的棒球缝线痕迹是这么显示的——那么这些命案就有可能全都是他干的。
也有可能是小詹。小詹现在都已经佩着枪,身上还挂着警徽了呢。
“我们得去警察局作证,对吗?”诺莉问。
“我很怕,”克莱尔说,“我真的、真的非常害怕。如果是伦尼杀了布兰达·帕金斯怎么办?他也住在这条街上啊。”
“我昨天也是这么说的。”诺莉告诉她。
“很有可能。她去找其中一个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结果却被人给当面甩上了门。那么,她难道不会想去找就住在旁边的另一个委员吗?”
小乔说(还是有点天真):“我觉得这样的联系有点薄弱,妈。”
“或许是吧,但她还是有可能会去找老詹·伦尼。而彼得·兰道夫这个人……”她摇了摇头,“要是老詹叫他跳,彼得只会问他要跳多高而已。”
“说得好,麦克莱奇太太!”班尼大喊,“你说了算,我的妈——”
“谢谢你,班尼,但在这个镇上,老詹·伦尼说了才算。”
“我们该怎么办?”小乔苦恼地看着生锈克。
生锈克又再度想起被脏东西染黄的天空,还有空气里的烟味。他还想到杰姬·威廷顿决心要救芭比出来的那件事。虽然这么做可能很危险,但或许机会比仰赖这三个孩子的证词高多了。更别说,警长在记录完这份证词后,可能只会把它拿来擦屁股,丝毫无视警务规章的存在。
“现在,我们先什么都别做。戴尔·芭芭拉在里头很安全。”生锈克希望这是真的,“我们还有别的事得处理。要是你们发现的东西真的是穹顶发动器,我们就可以直接关掉——”
“剩下的问题会自行解决。”诺莉·卡弗特说。
她看起来像是大大松了口气。
“说不定就是这样。”生锈克说。
7
彼德拉·瑟尔斯回去药店后(她说要清点库存),陶比·曼宁问罗密欧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罗密欧摇摇头:“回家吧。看看你爸妈有什么要帮忙的。”
“只剩我爸了,”陶比说,“我妈说美食城超市的价钱太贵,所以星期六早上去了城堡岩的超市。你在忙什么?”
“没什么,”罗密欧含糊带过,“问你一件事,陶比——你跟彼德拉干吗都在手上绑了块布?”
陶比看了布条一眼,像是早就忘了似的。“只是想表现出团结而已,”他说,“经过昨晚医院的事……还有这里发生的每件事……”
罗密欧点点头:“这么说你不是临时警员?”
“见鬼了,当然不是。更重要的是……你还记得九一一事件后,每个人几乎都穿戴纽约市消防局或警察局的T恤和帽子的事吗?这个就像那样。”他想了一会儿,“我想,要是他们需要帮忙的话,我会很高兴加入他们,不过他们看起来不成问题。你确定不用帮忙?”
“嗯。快走吧。要是我决定下午开门的话,会再打电话给你的。”
“好吧。”陶比眼睛发亮,“说不定我们可以办个穹顶特卖会。就像有人说的一样——当生命给了你一颗柠檬,那就拿来做柠檬水吧。”
“再说吧,再说吧。”罗密欧说,不过他怀疑这间店是否还会举办任何特卖会。今天上午,他对那些趁倾销时买下的劣质便宜品失去了大部分的兴趣。他觉得自己在过去三天里,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失去了过去那种程度的洞察力。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他做了一些像救火与为了友情所做的事。这才是真的在帮镇上做事,他想。这么做可以让这个小镇变得更好。而主要的变化,则是因为他曾经的恋人布兰达·帕金斯被某个人杀了。罗密欧心中的她,名字始终是布兰达·莫尔斯。她美得就跟个大明星一样,要是他知道是谁冷血地谋杀了她——假设生锈克说得没错,凶手不是戴尔·芭芭拉的话——那个人一定得付出代价。罗密欧·波比一定会亲手讨回这笔血债。
在他呈洞穴型的店铺最后方,是家居维修用品区。为求便利,位置还特地安排在DIY区旁边。罗密欧从DIY区拿了一把重型金属剪,随即又走到家居维修用品区——他这个零售王国中最深、最黑暗、最肮脏的角落里。他在那里找到两打五十磅一捆的防水布,通常用于屋顶、防雨板与烟囱防水等用途。他把其中两捆(还有金属剪)放进购物推车,接着又把推车推到运动用品区。
他在这里忙着东挑西拣,有几回还不禁放声大笑。
这一定可行,不过当然啦,生锈克·艾佛瑞特到时候一定看上去很可笑。
他完工后,伸了个懒腰,正好看见运动用品部另一头的海报。海报上有头在十字准星里的鹿。
在那头鹿的下方,有着这样的标语:狩猎季节就要到了——是时候拿起枪了!
鉴于事情发展的方向,罗密欧认为先把一些枪收起来或许是个好主意,以防伦尼或兰道夫决定没收所有武器,把那些武器拿给警察使用。
他推着另一辆推车,走到上锁的猎枪柜前,从腰带那挂着一堆钥匙的钥匙圈里挑出钥匙。波比百货店是镇上温切斯特枪厂的独家销售店,加上现在离合法的猎鹿季节只剩一个星期,所以罗密欧认为,要是他被问到枪柜里为何少了几把枪,倒也不会说不过去。他挑了一把野猫点二二步枪,一把黑影泵动式霰弹枪,两把同样是泵动式的黑色防卫者霰弹枪,接着又补上一把七〇型恶日步枪(配有狙击镜)与一把七〇轻量步枪(没有狙击镜)。他拿了每把枪适用的子弹,接着把推车推进办公室,将枪收进他那老旧的绿色防卫者地板式保险箱中。
你很清楚,这简直就是偏执狂的行为,他这么想着,同时转动号码锁。
然而,这感觉起来一点也不偏执。他回去等生锈克与孩子们到来,提醒自己要绑块蓝色布条在手臂上,并且叫生锈克也这么做。伪装得当可不是件坏事。
所有猎鹿人都知道这点。
8
早上八点,老詹又回到了家中的书房。卡特·席柏杜——老詹亲自挑选他作为贴身保镖——正埋首于一本《汽车与司机》杂志中,读着一篇比较二〇一二年宝马跑车与二〇一一年福特跑车的文章。两辆车看起来都很棒,但任何人都知道,宝马跑起直线就跟疯了一样。同样地,他想,任何人也都知道,伦尼先生就是切斯特磨坊镇里的宝马跑车。
老詹的感觉还不错,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他去见了芭芭拉之后又补了一个小时觉。他打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逮住机会都要小睡片刻,借以补充精力。他得让自己保持在最佳状态,同时也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其实是在害怕心律不齐的状况会变得更为频繁。
由于小詹的状况实在太不稳定(一定还有别的原因,他想),因此有席柏杜陪在身边,让他感到放心许多。席柏杜看起来就像个恶棍,但却似乎懂得该怎么扮演好副官的角色。老詹不太确定这点,不过总觉得席柏杜这个人,或许远比兰道夫聪明许多。
他决定测试一下。
“孩子,你知道超市那边有多少人在看守吗?”
卡特把杂志放到一旁,从后口袋掏出一本被压扁的小笔记本,此举获得了老詹的认可。
在翻了一下后,卡特说:“昨晚有五个人,三个正职与两个新人。没有任何状况。今天只有三个人看守。全都是新人。奥伯利·陶尔——他哥是开书店的——托德·温德斯塔和萝伦·康瑞。”
“你也认同这样的人数足够吗?”
“啊?”
“你认同吗,卡特?认同就是同意的意思。”
“呃,应该没问题。不只白天,就连晚上也是。”
没有任何停顿,思索老大想听见什么答案的迹象。伦尼喜欢这家伙。
“好。听好了,我要你早上去找斯泰西·莫金,叫她打给警队里的所有人。我要所有人在晚上七点去美食城超市集合。我有话要告诉他们。”
其实他是要发表另一场演说,而且这回还会使出浑身解数,就像对付老怀表一样,要帮他们紧紧上好发条。
“好的。”卡特把这件事记在他那小小的副手笔记本上头。
“还要叫他们每个人都试着多带一个人来。”
卡特拿着末端被咬烂的铅笔,在笔记本上算了算:“我们已经有……我看一下……二十六个人了。”
“可能不够。别忘了昨天上午超市的事,还有昨晚沙姆韦那女人的报社。要是我们不管,这里就会变成无政府状态了,卡特。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吗?”
“呃,是的,长官。”卡特·席柏杜十分肯定,那个词代表“射箭场”的意思,而他猜新老大的意思是说,要是他们没有好好地维持现状,磨坊镇就会变成靶场之类的地方。“或许我们应该要没收所有武器什么的。”
老詹咧嘴笑了。没错,从很多方面看来,他都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孩。“这已经列在我的时间表中了,可能会从下周开始实施。”
“也就是说你认为那时候穹顶还在?”
“我是这么认为的。”穹顶非在不可。还有那么多事得处理。他还得把丙烷库存全部还到镇上的设施里。电台后方的冰毒实验室,也得清理到什么证据也不留的地步。还有——这点非常重要——他尚未把自己供上神坛,尽管他已经在朝这个目标前进了。
“还有,叫两个警员——得是正规警员——过去波比百货店一趟,先把那里的枪支全部没收起来。要是罗密欧·波比找那两个警员的麻烦,就说我们是想避免枪支落到戴尔·芭芭拉的同伙手里。记住了吗?”
“嗯。”卡特又记了下来,“派丹顿和威廷顿去怎样?可以吗?”
老詹皱起眉头。威廷顿,那个大胸部的女孩。
他不信任她,也不认为自己会喜欢任何有胸部的警察。女人可干不了这种需要强制执行法令的活儿。不过真正的重点不在这里,而是在于她看着他的眼神。
“丹顿没问题,但威廷顿就算了。也别找亨利·莫里森。叫丹顿和乔治·弗雷德里克去,叫他们把枪收进警察局的保险库里。”
“了解。”
伦尼的手机响起,使他的眉头因此皱得更深。
他接起电话,说:“我是伦尼委员。”
“你好,委员。我是詹姆斯·欧·寇克斯上校,是‘穹顶计划’的负责人。我想,我们也该是时候好好谈谈了。”
老詹往后靠在椅背上,面露微笑:“嗯,上帝保佑你,上校。请继续。”
“我得到消息,说你逮捕了美国总统亲自指定的切斯特磨坊镇负责人。”
“这么做没有错,长官。芭芭拉先生被控谋杀,而且还是四起谋杀案。我很难想象总统会想找一个连环杀手负责掌管一切。对他的民意支持度没好处。”
“也就是说该由你掌管一切。”
“喔,不。”伦尼说,笑得更开了。“我只是个不起眼的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安迪·桑德斯才是负责掌管的人。至于芭芭拉,则是由彼得·兰道夫——你可能也知道了,他是我们的新警长——亲手逮捕的。”
“换句话说,你清白得很。因此等到穹顶消失,调查行动开始以后,你就能撇得一干二净了。”
这个他妈的家伙语气中有挫败感,让老詹觉得享受得很。这个五角大楼的王七蛋习惯骑在别人头上;被别人骑在头上,对他来说一定是个全新的体验。
“寇克斯上校,他们也是清白的不是?其中一个受害者身上还有芭芭拉的军籍牌,再也没有比这还充足的证据了。”
“这证据似乎太理所当然了点。”
“你要这么说也没办法。”
“要是你转到有线电视的新闻台,寇克斯说,”
“就会看见你们逮捕芭芭拉这件事引发了严重的讨论,更别说,他的从军记录根本就是军中楷模。还有,关于你的过去,也越来越受到大众瞩目。不过这部分呢,可就不是什么楷模了。”
“你觉得这会让我惊讶吗?你们这些人总是知道该怎么管控新闻,打从越战开始,你们就这么做了。”
“CNN有个报道,说你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从事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一直都是当局调查的对象。NBC的报道则说,你在二〇〇八年因为放高利贷而被当局调查。我想你被指控犯了重利罪对吧?有些利息甚至还高达四成?接着你还会把那些汽车与卡车收回来,这样重复长达两三次左右?投票给你的人,或许会自己看见那些新闻吧。”
这些控诉全部都撤销了。他花了许多钱才搞定这些事。“我们镇上的人都知道,新闻节目会播报这些可笑的事,只不过是因为想多卖几条痔疮软膏与几罐安眠药罢了。”
“不只这样。根据缅因州总检察长的说法,前任警长——也就是上周六过世的那位——正在调查你逃税、挪用镇公所的资料与物品,以及参与非法贩毒这些事。我们没有把这些新得到的信息泄露给记者,也没打算这么做……只要你愿意妥协的话。我们要你辞去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职位。桑德斯先生也同样得这么做。你们得提名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也就是安德莉娅·格林奈尔,作为主要的管理者,至于杰姬·威廷顿,则会成为总统在切斯特磨坊镇的代表。”
就算老詹依旧冷静自若,仍被这话给吓了一跳:“老兄,你疯了不成?安德莉娅·格林奈尔是个毒虫——她对奥斯康定止痛药上了瘾——至于威廷顿这个娘们,他妈的根本没脑子!”
“我向你保证,事情并非如此,伦尼。”没有“先生”了,客气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威廷顿曾经因为破获德国维兹堡第六十七号战斗支持医院的一个非法贩毒组织而获得褒奖,同时,她还获得了一个叫做杰克·雷彻的人的推荐,而那个人就我的愚见看来,还是天杀的宪兵里最强悍的一个。”
“你一点也不愚蠢,长官。但是你口出秽言,会让我很难跟你继续谈下去。我是个基督徒。”
“就我手上的信息来看,你还是个贩毒的基督徒。”
“棍棒与石头或许可以打断我的骨头,但言语永远无法伤害我。”尤其是在穹顶之下,老詹心想,微微一笑。“你有任何实质证据吗?”
“得了吧,伦尼——你跟我都不是好惹的人,所以这很重要吗?穹顶这件事是九一一事件以后最大的新闻,同时也是牵动了每个人的大新闻。要是你不愿意妥协,我保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只要穹顶一被破坏,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会第一个看见我,接着是参议院委员会、大陪审团,最后则被送进监狱。不过,要是你愿意下台,那么一切就不会有事。这部分我同样可以向你保证。”
“只要穹顶被破坏的话,”伦尼思索着说,“那会是什么时候?”
“说不定比你想象中还快。我打算成为第一个进去的人,而且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用手铐把你铐起来,陪你一起坐飞机到堪萨斯州的李文沃斯堡。在候审期间,你都会好好地接受美国政府的款待。”
老詹因为这粗鲁大胆的威胁,而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接着,他笑了起来。
“要是你真为了镇上着想,伦尼,那就乖乖下台吧。看看在你治理之下发生了什么事。六件谋杀案——据我们所知,其中两件就发生在昨晚的医院里——一件自杀案,还有一场因食物问题所引发的暴动事件。你根本无法胜任这份工作。”
老詹握着镀金棒球,把球捏得紧紧的。卡特·席柏杜皱眉看着他,一脸担忧的模样。
如果你人在这里,寇克斯上校,我就让你尝尝我让科金斯尝到的滋味。老天在上,我一定会这么做。
“伦尼?”
“我在这里。”他停了一下,“而你在那里。”
又停一下,“穹顶是不会消失的。我想我们都很清楚这点。你已经用了你威力最大的炸弹,害得周围的乡镇在两百年以内,都变得不适合有人居住。要是辐射可以穿透穹顶,早就害死了切斯特磨坊镇里的每一个人。但就算这样,穹顶依旧没有消失。”他呼吸急促,胸膛里的心脏却有力而稳定地跳动着。“因为穹顶是上帝的旨意。”
在他内心的最深处,的确是如此相信的。同时,他也相信自己在之后几星期、几个月、几年里继续掌管这个小镇,同样也是上帝的旨意。
“什么?”
“你听见了。”他知道自己这是把未来与所有一切,全都压在穹顶继续存在这件事上头,也知道一定会有人认为他这么做肯定是疯了。他还知道,那些人全是些不信神的异教徒,就像詹姆斯·欧·他妈的寇克斯上校一样。
“伦尼,我求你理性点。”
老詹喜欢那个求字;在短时间内让他恢复了原有的幽默感。“寇克斯上校,让我们回顾一下如何?当然啦,我很荣幸能接到像你这种高层官员打电话来致意,只是,这里的负责人不是我,而是安迪·桑德斯。我敢说,安迪一定很感谢你这些关于管理的提议——用货真价实的遥控方式来管理一切——不过呢,我得在这里代替他回答:你干脆把你的提议塞到见不得光的地方里吧。在这里,我们只能仰赖我们自己,所以事情自然该由我们自行处理。”
“你疯了。”寇克斯惊讶地说。
“不信教的人总会这样形容宗教。这是他们对抗信仰的最后一套说辞。我们已经习惯了,所以不会因此记恨。”这是谎话。“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你会切断我们的电话与网络吗?”
“你希望我们这么做,对吧?”
“当然不是。”另一个谎话。
“电话与网络都会保留下来,所以等到星期五的新闻发布会时,我向你保证,你肯定会被问到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
“上校,在可以想见的未来里,我都绝不会参加任何新闻发布会。就连安迪也是。你去找格林奈尔太太也没什么意义,她只不过是个可怜虫罢了。所以你大可取消你那——”
“喔,不,倒也不必。”寇克斯的声音有笑意吗?“新闻发布会会在星期五中午举行,这样晚间新闻才有足够的时间推销痔疮药膏。”
“你指望我们镇上会有谁参加?”
“每个人,伦尼。当然是每个人。因为呢,我们打算让镇民的亲戚到莫顿镇交界的穹顶那里——你或许还记得,那里也是桑德斯先生的妻子飞机失事的地方。记者们会在那里记录下整个过程,就像州立监狱的探访日一样,差别只在于里头没有任何人犯罪。或许,只有你算例外吧。”
伦尼又再次被完全地激怒了。“你不能这么做!”
“喔,我当然可以。”笑意的确在。“你可以坐在穹顶的另一边嘲笑我;而我也可以坐在我这边,对你做出同样的事。来探访的人会一字排开,大多数人会同意穿上写有‘戴尔·芭芭拉无罪’、‘释放戴尔·芭芭拉’与‘弹劾詹姆斯·伦尼’字样的T恤。那里会有大家泪流满面的团聚景象,手与手贴在穹顶上的画面,说不定他们还会试着去亲吻对方。这在电视上看起来棒极了,同时也是绝妙的宣传。最重要的是,这会让你们镇上的人开始思考,他们为什么要让你这种不称职的人来管理一切。”
老詹的声音沉到了变成厚重低吼:“我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
“你要怎么阻止?那里会有超过上千人,你可没办法扫射他们。”当他再度开口时,语气已变得冷静与理智。“算了吧,委员,让我们搞定这件事。你还是可以干干净净地脱身。只要你愿意放掉控制一切的权力就行了。”
老詹看见小詹像是鬼魂般下了楼,朝前门走去,像是根本没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睡裤与拖鞋。
就算小詹就这么在走廊上倒地暴毙,老詹也只会继续俯在办公桌前,一只手紧握着镀金棒球,另一只手则拿着电话不动。他的脑中涌上那个想法:让安德莉娅·格林奈尔掌权,大奶警察担任副手。
这简直是个笑话。
一个烂笑话。
“寇克斯上校,你他妈去死吧。”
他挂断电话,转过办公椅,抛出镀金棒球。
棒球砸中老虎伍兹的签名相片,玻璃碎了,相框落在地上。通常只会让人感到害怕的卡特·席柏杜,这回却成了害怕的人,整个人跳了起来。
“伦尼先生。你还好吧?”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好,脸颊上冒出不规则的紫色斑点,细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从肥厚的眼窝中往外暴突,就连额头上的血管也鼓了起来。
“他们永远无法从我手上夺走这个小镇。”老詹喃喃地说。
“他们当然不会,”卡特说,“要是没有你的话,我们就完了。”
这话让老詹放松了一点。他才拿起电话,就想起兰道夫已经回家睡觉去了。自从危机开始后,新警长好不容易才得到珍贵的一点休息时间,还告诉卡特说,他打算至少睡到中午。算了,反正这个人没用得很。
“卡特,把我的话抄下来,拿给莫里森看。要是他上午不在警察局,就把笔记留在兰道夫的办公桌上。事情办完后马上回来。”他停下来想了一会儿,眉头深锁。“看一下小詹有没有在那里。我刚才跟那个为所欲为的上校打电话时,看见他出门了。要是他不在的话,也不用特地找他,不过要是他在的话,确定一下他是不是没事。”
“没问题。要记下来的事情是?”
“亲爱的兰道夫警长:立刻解除杰姬·威廷顿在切斯特磨坊镇警察局的职务。”
“这是要开除她的意思?”
“就是这样。”
卡特把信息抄在笔记本里,老詹给了他一点时间写下来。他又觉得没事了。甚至比没事更好。
他感应到了。“再加上这条:‘亲爱的莫里斯警员:威廷顿今天上班时,请通知她,她已经被解除职务了,叫她把她的置物柜清理干净。要是她询问原因,就告诉她我们正在重组部门,已经不需要她的服务了。’”
“需要的需上面是雨吗,伦尼先生。”
“字的对错无所谓,信息本身才重要。”
“是,你说得对。”
“要是她还有别的问题,就叫她来找我。”
“了解。就这样?”
“还没。告诉每个人,只要一看到她,就把她的警徽跟枪收走。要是她啰里啰嗦,说枪是她自己的私人财产什么的,就开张收据给她,告诉她,等到这场危机结束后,就会把枪退还给她,不然也会另外赔偿她。”
卡特又写了一阵子,接着抬起头来:“伦尼先生,你觉得小詹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猜就是偏头痛而已吧。不管是什么毛病,我现在都没空管,还有许多更紧急的事得处理呢。”他指着笔记本,“拿过来给我看看。”
卡特拿了过去。他的字迹就跟三年级小学生的鬼画符一样,但所有事的确都写上去了。伦尼在下面签了名。
9
卡特带着他秘书工作的劳动成果抵达警察局。
亨利·莫里森对这些指示的反应,也只是充满怀疑地念叨了几句而已。卡特还顺便找了一下小詹,但小詹人不在这儿,也没人看见他,于是只得叫亨利帮他留意一下。
接着,在冲动之下,他下楼去找芭比。芭比就躺在床板上,双手枕在脑后。
“你老板打了电话过来,”他说,“就是那个叫寇克斯的家伙。伦尼先生说他是为所欲为的上校。”
“我敢打赌他的确是。”芭比说。
“伦尼先生叫他去死。你知道怎样吗?你的陆军伙伴只能笑着把这话给吞进肚子里。你怎么说?”
“我可不觉得惊讶。”芭比还是盯着天花板看。他声音平静,却话中带刺。“卡特,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会怎么发展?你尝试过把眼光放长远点吗?”
“不用放长远点了,芭—比,再也不用了。”
芭比只是依旧看着天花板,嘴角浮现一个酒窝,带着一丝浅笑,仿佛他知道什么卡特不知道的秘密一样。这表情让卡特想打开牢门,好好地揍他几拳。然而,他突然想起北斗星酒吧停车场的那件事。就让芭芭拉看看他那些下流招式有没有办法拿来对抗行刑队吧。让他亲自试一下。
“下次别让我遇到,芭比。”
“我敢说我们一定会碰见。”芭比说,依旧没朝他看上一眼。“这是个小镇,孩子,我们全是同一队的。”
10
牧师宿舍的门铃响起时,派珀·利比还穿着当作睡衣的小熊T恤与短裤。她打开门,还以为来的人会是提早一小时过来的海伦·路克斯。她们相约十点讨论乔琪亚的葬礼。然而,来的人却是杰姬·威廷顿。她身上穿着制服,左胸前却没了警徽,大腿旁也没佩挂手枪。她看起来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杰姬?怎么了?”
“我被解雇了。那个浑蛋打从警察局的圣诞节派对时就想这么做了,当时他想占我便宜,而我拍开了他的手。不过我怀疑原因不只如此,甚至还不是最重要——”
“进来再说,”派珀说,“我在储藏柜里找到一个携带式的小瓦斯炉,我想应该是前任牧师留下来的。那瓦斯炉竟然还能用,简直就是个奇迹。先来杯热茶好吗?”
“好极了。”杰姬说。她的双眼盈满泪水,此刻流了下来。她从脸颊上抹去泪水的动作,几乎称得上是愤怒不已。
派珀带着她走进厨房,打开放在厨台上的单炉式露营烧烤炉。“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杰姬说了,就连亨利·莫里森笨拙却真诚的安慰也没漏掉。“他在说这段的时候,根本就是在喃喃自语,”她说,接过派珀递给她的杯子。“现在他们简直就像是他妈的盖世太保。原谅我说了粗话。”
派珀挥了挥手。
“亨利说,要是我明天在镇民大会上提出抗议,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伦尼会说出一堆子虚乌有的不称职原因。或许他说得没错,但今天早上最不称职的人,其实就是掌管这部门的那家伙。至于伦尼……他挑选出的警员,全都是那些等到他做的事情引起大家发起抗议活动时,还会忠于他的那些人。”
“他当然会选那样的人。”
“大多数的新人都太年轻了,甚至还不到法定的饮酒年龄,但他们却全部都佩枪在身。我原本想告诉亨利,下一个就是他了——他也对兰道夫的管理很有意见,而且也不是那种会拍马屁的人——但我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他早就知道了。”
“你要我去找伦尼谈谈吗?”
“这么做一点好处也没有。其实我一点也不遗憾离开警队,只是痛恨被人解雇罢了。最大的问题是,我该怎么把明天晚上的事处理得漂漂亮亮。我或许会跟芭比一起消失。不过,这得假设我们真能找到可以消失的地方才行。”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不过我这就要说了。我现在得开始冒险了。要是你没守住这个秘密,那我等于是把自己害进了监牢里。说不定还会在伦尼叫行刑队站成一排时,就站在芭芭拉的旁边。”
派珀一脸凝重地看着她:“在乔琪亚·路克斯的母亲过来前,我还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这时间够你说完你要说的事吗?”
“绝对够。”
杰姬从葬仪社的验尸行动开始讲起,并描述了科金斯脸上的缝线痕迹,以及生锈克亲眼看到的那颗镀金棒球。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出她打算在明天晚上镇民大会时救出芭比的事。“不过要是我们真把他救出来了,我还真想不出能把他安置在哪里。”她啜了一口茶,“你怎么看?”
“我看我还要再喝杯茶。你呢?”
“不用了,谢谢。”
派珀在厨台那里说:“你的计划危险到吓人的地步——不过我想你应该不用我提醒你这点——不过,或许也没别的方式能够拯救一条无辜的性命了。我从来没有相信过戴尔·芭芭拉会犯下这些谋杀案,一秒也没有。从我自己与镇上那些执法人员的交手经验来看,我觉得他们打算将他处死这件事,倒也不会让我惊讶到哪里去。”
她不必亲耳听到芭比说的话,也能得出相同结论。
“伦尼没把眼光放远,就连那些警察也是。他们只关心谁是树屋里的老大。这种想法迟早会引发灾难。”
她回到桌前。
“我几乎是在回到这里、搬进牧师宿舍——我还是个小女孩时,这就已经是我的志愿了——的那一天起,就知道老詹·伦尼是头还没出生的怪物了。而现在——请原谅我用了这么戏剧化的形容方式——那头怪物已经诞生了。”
“感谢上帝。”杰姬说。
“感谢上帝让那头怪物诞生?”派珀微笑着扬起眉。
“不——感谢上帝你也这么认为。”
“还有别的事,不是吗?”
“对。除非你不想加入这个计划。”
“亲爱的,我已经加入了。要是你会因为策划这件事被判入狱,那我也会因为知情不报被关进牢房。我们现在成了政府会称之为‘本土恐怖分子’的人。”
杰姬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没错,因此没有开口,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你的计划不只是救戴尔·芭芭拉出来,对不对?你还想组织一场实质的反抗活动。”
“我认为的确是该这么做,”杰姬说,露出一个颇为无奈的笑容。“在经过六年的从军生涯后,我从来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一直都是那种具有爱国情操的女孩——不过……你想过穹顶可能根本没办法被破坏吗?秋天不会,到了冬天也不会?说不定明年,甚至是我们有生之年都不会?”
“想过。”派珀的语气平静,脸上却几乎没了血色。“的确想过。我认为磨坊镇上的人都想过这件事,只是大家全都不想正面面对这个问题。”
“那就好好想一想吧。你想在一年或五年之内,任凭一个杀人白痴行使他的独裁政权?要是我们真的得被困五年怎么办?”
“当然不想。”
“那么,唯一能阻止他的时机,或许就是现在了。这头怪物或许已经诞生了没错,但他打算建立的东西——也就是独裁政权的运作机器——却还在起步阶段。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杰姬停了一下,“要是他开始命令警方没收一般群众的枪支,那么,这可能还是唯一一次机会。”
“你想要我做什么?”
“让我们在牧师宿舍里商讨一切。时间就是今晚,如果这些人都会来的话,那么这就是会过来参加会议的名单了。她从后口袋拿出一张名单,”
就连不太情愿的琳达·艾佛瑞特,也被她列在上头。
派珀把折起的笔记纸摊开,仔细看了一下。
上头有八个名字。她抬起头来。“莉萨·杰米森,那个戴着水晶项链的图书馆馆员?厄尼·卡弗特?你确定要找他们两个?”
“要对付一个正要成形的独裁政权,还有什么对象会比一个图书馆馆员更容易招募的?至于厄尼……就我的理解来看,自从昨天超市的那件事以后,要是他在街上发现老詹·伦尼全身着火,甚至会连尿都不想往他身上洒一滴。”
“这形容有点拐弯抹角,但是挺生动的。”
“我本来想让茱莉亚·沙姆韦去打探厄尼与莉萨的意愿,不过现在呢,我自己去就行了。看起来,我现在有一堆自由时间可以运用了。”
门铃响起。
“可能是那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派珀说,站起身来。“我猜她已经先喝了个半醉。她很喜欢咖啡白兰地,不过我想,这应该减轻不了她多少痛苦。”
“你还没回答我能不能在这里开会。”杰姬说。
派珀·利比笑了:“告诉我们那些本土恐怖分子的好伙伴,叫他们今晚九点到九点半之间过来。他们最好走路来,而且分头过来——这可是法国反抗组织的标准做法。我们要做的事可不需要大肆宣传。”
“谢谢,”杰姬说,“太感谢了。”
“别这么说。这里也是我的家乡。我建议你还是从后门溜出去,怎样?”
11
罗密欧·波比的货车后头有一堆干净的抹布。
生锈克把其中两条绑在一起,做成一条大手帕,将其戴在脸上,捂住脸的下半部。只是,他的鼻子、喉咙与肺部,依旧充满了那具熊尸的浓浓恶臭。它的双眼、张开的嘴巴,以及露在外头的大脑,此刻已孵化了第一批蛆。
他站起身,往后退开,甚至还脚步不稳地晃了一下。罗密欧急忙扶住他。
“要是他昏倒的话,记得把他抓紧,”小乔紧张地说,“说不定那东西变得能影响到成人身上了。”
“只是因为味道而已,”生锈克说,“现在没事了。”
然而,就算离那头熊远远的,整个世界的味道还是难闻透顶:到处都是浓浓的烟味,就像整个切斯特磨坊镇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封闭式空间。
除了烟雾与动物尸体的腐烂气味,他还能闻到腐朽的植物味道,以及从干涸的普雷斯提溪河床那里传来的沼泽恶臭。真希望能有一阵风吹过,他想,但这里顶多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流流过,只会带来更多恶臭罢了。遥远的西方天空中有云——说不定还为新罕布什尔州带来了一场倾盆大雨——但当云朵碰到穹顶时,却像河水流经大河石一样,就这么被划分开来。生锈克越来越怀疑穹顶里是否还会下雨。要是他有空的话,肯定会上一些气象网站查询数据,好好地做份笔记。只是,他的生活如今忙碌到骇人听闻的地步,充满了各式各样令人深感不安的突发状况。
“医生,那头熊哥哥有没有可是因为狂犬病死的?”罗密欧问。
“我很怀疑。我觉得这就跟孩子们说得一模一样,就是自杀。”
他们全挤进货车里。罗密欧坐在驾驶座上,缓缓沿着黑岭路往上开。盖革计数器就放在生锈克腿上,正稳定地发出声响。他看着指针朝+200的位置逐渐上升。
“停车,波比先生!”诺莉大喊,“在开出树林前快停车!我可不希望你昏倒的时候还在开车,就算时速只有十英里也一样。”
罗密欧听从她的话,停下了货车。“下车吧,孩子们。我会照顾你们的。接下来,医生得自己前进了。”他转向生锈克,“你来接手吧,不过开慢点,为保安全,在辐射指数过高或你开始觉得头晕时就赶快停车。我们走路跟在你后头。”
“小心,艾佛瑞特先生。”小乔说。
班尼补充:“要是你昏倒,把车开出路外的话也别担心。等你醒来时,我们已经把你推回路上了。”
“谢谢,”生锈克说,“你真是够好心的。”
“啊?”
“当我没说。”
生锈克坐到驾驶座中,关上车门,放在乘客座上的盖革计数器仍稳定作响。他开出了树林,车速非常慢。在前方,黑岭路变成了上坡,直接通向果园。刚开始,他并未看见任何不寻常的东西,因此有片刻感到深深失望。接着,一道明亮的紫色光芒闪过眼前,让他急忙踩下刹车。没错,有东西在那里,有个明亮的东西,就在荒置的苹果树间闪出光芒。他从货车的后视镜中,看见后面的其他人停下脚步。
“生锈克?”罗密欧叫道,“你没事吧?”
“我看到了。”
他数到十五,紫色光芒再度闪过。他伸手去拿盖革计数器时,小乔已走到驾驶座的窗户旁看着他。他的皮肤上爬满鸡皮疙瘩,看起来就像斑点似的。“你感觉到什么了吗?头昏眼花?或是觉得晕眩?”
“没有。”生锈克说。
小乔朝前方指去。“那就是我们昏倒的地方。就在那里。”生锈克可以看见道路左边尘土上的印子。
“走到那里看看,”生锈克说,“你们四个一起。确认一下你们是不是会再度昏倒。”
“我的天啊,”班尼说,走到小乔身旁。“你把我当成什么?小白鼠吗?”
“其实我觉得罗密欧才是那只小白鼠。你要试试看吗,罗密欧?”
“嗯。”他转向孩子们,“要是我昏倒了,而你们没有,就把我拖回这里。这里看起来应该就是界线了。”
他们四人朝地上的印子走去,生锈克在货车驾驶座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罗密欧在就快走到那里时慢了下来,脚步有些摇晃。诺莉与班尼扶着他身体一侧,小乔则扶住另一边。但罗密欧没有倒下。一会儿过后,他又再度直起身子。
“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或只是……怎么说来着……心理暗示的力量,但我没事了,只是突然间有点头晕而已。你们几个孩子有什么感觉?”
他们全都摇了摇头。生锈克并不意外。这就像是水痘,大多数孩子都得过这种温和的疾病,之后就免疫了。
“往前开,医生,”罗密欧说,“要是你不这么做的话,我们可就白白把那些铅块载上来了。不过记得要小心点。”
生锈克缓缓朝前驶去。他听见盖革计数器指针摇晃的声音不断加快,但没什么特别不对劲的感觉。山脊那里,光芒依旧每隔十五秒闪过一次。他开到罗密欧与孩子们身旁,接着超越他们。
“我没有任何感——”他才刚开口,那股感觉就出现了。那其实不到头昏眼花的地步,但却是种陌生而又异常清晰的感觉。在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的头就像是个望远镜,可以想看到什么就看到什么,不管距离有多远。只要他想的话,甚至还可以看见自己在圣地亚哥的弟弟,正在上班的路上。
某个地方,在旁边的另一个宇宙里,他听见班尼大喊:“糗了,生锈克医生失去意识了!”
但他没有。他依旧能清楚地看见泥土路面。
清楚无比。包括每一颗石头与云母石的碎片。要是他急转弯的话——他猜自己真的转了——就可以闪开那个突然间出现的人了。那个男人十分瘦削,由于头上戴着一顶可笑的红、蓝三色礼帽,白、显得个头很高,模样滑稽古怪。他穿着牛仔裤与一件T恤,上头写着:甜蜜的家乡阿拉巴马,播放一首死亡乐队的曲子。
那不是人,只是个万圣节的装饰假人。
对,没错。双手是绿色的园艺铲子,头是粗麻布做的,双眼是白线缝出来的白色叉叉,不是假人,还会是什么呢?
“医生!医生!”是罗密欧的声音。
万圣节假人被火海淹没。
片刻之后,那些景象全消失了。现在只剩下道路、山脊,以及每隔十五秒就会闪过的紫色光芒,仿佛是在说着:来吧,来吧,来吧。
12
罗密欧拉开驾驶座车门:“医生……生锈克……你没事吧?”
“没事。那感觉就这么来了又离开了。我想应该就跟你的感觉一样吧。罗密欧,你看见任何景象了吗?”
“没有。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自己闻到了火的味道。不过我想这是因为空气里全是烟雾味道的关系。”
“我看见了用南瓜堆起来的营火,”小乔说,“我告诉过你对不对?”
“对。”生锈克先前一直无法完全了解自己女儿所说的景象,但现在可以了。
“我听见过尖叫声,”班尼说,“可是剩下的全都忘了。”
“我也听见了,”诺莉说,“明明是白天,天空却是暗的。梦里有尖叫的声音。还有——我想——还有灰烬落在我的脸上。”
“医生,或许我们还是回头为妙。”罗密欧说。
“不行,”生锈克说,“只要有机会让我可以带我的孩子——还有每个人的孩子离开这里,我就不会回头。”
“我敢打赌,有些大人也很想离开。”班尼如此评论。小乔用手肘顶了一下他。
生锈克看向盖革计数器,指针停留在+200的位置。“留在这里。”他说。
“医生,”小乔说,“要是辐射变得更强,你晕过去了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生锈克思索了一下:“要是我一直昏迷不醒,就把我拖离这里。不过你不用,诺莉。只要男孩子就好。”
“为什么我不用?”她说。
“因为你哪天或许会想要孩子,而且希望他们只有两只眼睛,四肢全长在正确的位置。”
“好吧,我会乖乖待着。”诺莉说。
“至于剩下的人,短暂暴露在辐射下应该不成问题。不过我指的是非常短暂的时间。要是我爬到半山腰,或到了果园之后才倒下,就把我留在这里。”
“这真是糟透了,医生。”
“我也没说很好。”生锈克说,“你的店里还有其他防水布对不对?”
“嗯。我们应该带来的。”
“我同意,不过你也预料不到所有事。要是情况变得更糟,就把剩下的防水布带来,贴在所有的车窗上,接着把我带走。见鬼了,搞不好那时候我都已经站了起来,正朝着镇上走呢。”
“没错。或者还是昏迷不醒,倒在果园里,暴缮在足以致死的辐射剂量下。”
“听我说,罗密欧,我们可能只是在杞人忧天而已。我认为,那种头昏眼花的感觉——如果你是个孩子,可能才会真的晕倒——就跟穹顶有的另一个状况一样。你只会感觉到一次,接着就没事了。”
“你这是在拿命下注。”
“我们也是时候该在某些事情上头下注了。”
“祝你好运。”小乔说,把拳头伸进窗口。
生锈克与他轻轻击拳,接着也与诺莉及班尼击拳,甚至就连罗密欧也伸出了拳头。“好歹我也得跟孩子们表现得一样好才行。”
13
就在生锈克看见戴礼帽的万圣节假人前方的二十码处,盖革计数器开始发出静电声响。他看见指针停在+400的位置,正好进入了红色区域。
他把车停在路边,在经过一番努力后,才成功迫使自己开始行动。他回头望向其他人。“一个字也别说,”他说,“尤其是你,班尼·德瑞克先生。要是你笑出来的话,就给我走路回家。”
“我不笑。”班尼说,但才没多久,他们全都笑了起来,甚至包括生锈克自己。他脱下牛仔裤,在内裤外头套上一件美式足球的练习裤,还把放在大腿与臀部的防护板取了出来,在上头贴上剪裁过后的防水布。接着,他又穿上捕手用护膝,沿着曲线满满贴上更多防水布。接下来,则是用来保护甲状腺的铅制护颈,以及保护睾丸的铅制围裙。最后,则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大一个护胫,从上到下全是明亮的橘色。他考虑是否要反穿另一件围裙,借此遮住背部(从他的角度来看,模样可笑总比死于肺癌好),但最后决定还是算了。
他全身的重量已超过三百磅,再说辐射也不会转弯。只要维持正面面对辐射来源,他认为自己应该不会有事才对。
呃,或许吧。
这时,罗密欧与孩子们已小心克制住自己的笑声,偶尔才忍不住笑出声来。然而,这样的自制力,在生锈克把贴有两块防水布的XL尺寸泳帽戴到头上时,开始产生动摇。而在他把长手套拉到手肘处,并戴上护目镜时,他们则完全失去了控制。
“它活过来了!”班尼大喊,伸长手臂,迈着大步开始绕起圈圈,就像科学怪人似的。
“主人,它活过来了!”
罗密欧摇摇晃晃地走到路旁,坐在一颗石头上,爆出大笑。小乔与诺莉则直接倒在路上,不断左右滚着,就像鸡在洗泥土浴一样。
“你们全部给我走路回家。”生锈克说,但在坐进货车里的时候(这动作不太容易),却连自己也笑了出来。
在他前方,紫色的光芒就像灯塔般一闪而过。
14
那些新加入的警员在警察局更衣室里高声谈笑,当喧闹声总算让亨利·莫里森受不了时,他便直接走出了警察局。所有事全都乱了套。他知道,自己在负责保护伦尼委员的席柏杜拿出那张签名的纸条开除杰姬·威廷顿以前,便已经很清楚这样的情况了。她是个好警察,甚至还是个很棒的女人。
亨利认为,这是伦尼努力想清除公爵·帕金斯人马的计划中的第一步。而他自己就会是下一个。弗莱德·丹顿与鲁伯特·利比或许会留下来;毕竟鲁伯特是个普通的混球,而丹顿则是个大混球。琳达·艾佛瑞特会离开。说不定就连斯泰西·莫金也会。接着,除了那个傻瓜萝伦·康瑞以外,切斯特磨坊警察局就又再度变成男生俱乐部了。
他缓缓沿着主街巡逻,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就像西部片里荒废城镇的街道一样。懒虫山姆·威德里欧坐在全球电影院的遮雨棚下方,膝盖间放着一个八成不是装着百事可乐的瓶子。但亨利并未停车。就让这个老酒鬼留着他的酒吧。
约翰尼与嘉莉·卡佛正把木板钉到加油站商店的前窗上。两人全都戴着已在全镇成为风潮的蓝色臂章。他们让亨利起了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希望自己去年接受了奥罗诺警察局的那份差事。那工作虽然无法让他的事业更上一层楼,再说他也知道大学的孩子在喝醉与嗑药后会比较难应付,然而,那份差事的薪水却更好,而芙里达也说,奥罗诺那里的学校是最顶尖的。
不过,最后公爵以下一次镇民大会中会让他年薪增加五千美金的条件说服他留下,并且还告诉他说——说的时候信心满满——要是彼得·兰道夫不自愿退休,那么他就会开除掉兰道夫。“你会升职为副警长,年薪会再增加一万。”公爵当时说,“等到我退休,只要你想的话,就能升到最上面。当然啦,你也能选择开车带密苏里大学的孩子回宿舍的那份差事,只是他们的裤子八成都会有干掉的呕吐物。好好想想吧。”
对他来说,这条件听起来不错,对芙里达来说,听起来也挺不赖(呃……是相当不赖),更让痛恨搬家这个点子的孩子们松了口气。只是,如今公爵死了,切斯特磨坊镇受困穹顶之下,而警察局则变成一个感觉很差、气氛也完全不对的地方。
他转进普雷斯提街,看见小詹就站在围在麦卡因家外的黄色封锁线前面。小詹只穿着睡裤与拖鞋,除此什么也没穿。他的身体明显地摇晃着。
亨利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小詹与懒虫山姆今天的共通处倒还挺不少的。
他第二件想到的事,则是站在警察局的角度着想。虽然他不久之后可能就不是警察局的一分子了,但现在的确还是。而公爵·帕金斯坚持的其中一条规则是:永远别让我看见切斯特警察局的警员在《民主报》的趣事版上出现。不管亨利喜不喜欢小詹,他始终是个警察。
他把三号警车停在路边,走到小詹那里,摇晃他的身子:“嘿,小詹,我带你回局里喝几杯咖啡,好……”
他原本想说让你清醒过来,却发现这孩子的睡裤湿了。小詹尿在了自己身上。
他不只惊讶,同时也感到一阵厌恶——可别让任何人看见了,公爵会在坟墓里这么说——亨利伸出手,牢牢抓住小詹的肩膀:“走吧,孩子。你正在让自己公开出糗。”
“她们是我的女本由,”小詹头也不回地说。他摇晃得更快了,脸上——亨利可以看得出来——一副如梦似幻的着魔模样。“我要保护她们,好让她们开心。法国人不说再欠。”他笑了起来,然后吐了口口水,或者说试着想这么做。一条粗粗的白线自他下巴垂落,就像钟摆一样地晃动着。
“够了,我带你回家。”
这回小詹转了过来,亨利这才发现他根本没喝醉。他的左眼是鲜红色的,瞳孔大得惊人。他的左边嘴角向下拉紧,露出了一些牙齿。他那凝止不动的眼神,让亨利想起了《猎尸者》。这部电影在他还是个孩子时,曾经把他吓得不轻。
小詹不需要回警察局喝咖啡,也不需要回家睡觉。他需要的是到医院一趟。
“走吧,孩子,”他说,“走。”
一开始,小詹还挺配合的。在小詹再度停下脚步前,亨利几乎就快扶他走到警车那里了。“她们闻起来都一样,我喜欢那个味道,”他说,“快点快点快点,就要开始下雪了。”
“对,没错。”亨利希望能带着小詹绕过警车的引擎盖前方,让他坐进前座,但如今这想法显得有些不切实际。就算警车后座通常必须得保持芳香,但如今除了后座,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小詹回头望向麦卡因家,那张有部分凝止不动的面孔上头,露出了渴望的神情。
“女本由!”小詹大喊,“放开!法国人不说再欠!每个法国人都是,你塔码的!”他伸出舌头,用舌头迅速拍打着自己的嘴唇,声音就像是哔哔鸟从炸胡狼面前飞奔而去,只在身后留下一片飞扬的尘土。接着他大笑起来,开始朝屋子走了回去。
“不,小詹。”亨利说,抓住他睡裤的腰带。
“我们得——”
小詹以惊人的速度转身。此刻已没了笑声;他的脸孔不断抽搐,就像翻花绳游戏一样,同时带着恨意与怒气。他挥舞拳头冲向亨利,牙齿紧紧咬着伸出的舌头,一面胡乱喊着如同没有元音的古怪语言。
亨利做出他唯一能想到的反应:闪到一旁。
小詹冲过他身边,开始捶着警车车顶的警示灯,就这么打破了其中一个,还划伤了指关节。现在,人们纷纷走出屋外,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隔人彭磨!”小詹鬼吼鬼叫,“磨!嗯!隔人!隔人!”
他的一条腿滑下路旁,掉进了水沟里,虽说脚步不稳,但却依旧站着。此刻,鲜血已与他下巴处垂荡的口水混在一块儿,就连两只手也严重割伤,不断流血。
“她让我气炸了!”小詹尖叫着说,“我用膝盖假住她的兜,她创个不提!拉得到处都是!我……我……”他安静下来,似乎陷入沉思,开口说:“帮帮我。”接着,他嘴唇发出“啵”的一声——在凝止的空气中,声音就像点二二手枪的枪声一样响亮——在警车与人行道中间,朝前倒下。
亨利带他前往医院,路上还开了警示灯与警笛。他没对小詹最后说的那些话多想什么,就算那些事听起来似乎有什么含意也一样。他不愿多想。
他的问题已经够多了。
15
生锈克缓缓开上黑岭,不断看向盖革计数器。现在盖革计数器的声音,大得就像夹在两座AM电台间的收音机似的。指针已从+400上升到+1000的位置。生锈克敢说,等他开到山顶时,指针将会跑到超过+4000的地方。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消息——他的“辐射防护衣”只不过是临时打造的——但他仍继续往前,提醒自己辐射正在增强中;要是他开得够快,就不会吸收到足以致死的辐射量。我或许会暂时失去一些头发,但不会到致命的地步。就把这想象成是放炸弹一样:冲进去,做好事情,马上往回走。
他打开收音机,听见WCIK电台正在播放“遍布喜乐”乐队的歌曲,立即又把收音机给关上。
汗水流进他的双眼,让他开始眨起眼睛。就算开着空调,货车里依旧热得不行。他望向后视镜,看见他的冒险伙伴们都站在一块儿,身形变得渺小无比。
盖革计数器的声音停了下来。他转头一看,发现指针已落回0的位置。
生锈克差点就停车了,接着,他才意识到自己要是真这么做,那么罗密欧跟孩子们肯定会以为他遇上了什么麻烦。再说,这可能只是电池没电了而已。然而,当他再朝盖革计数器看去时,却发现上头的电源灯依旧是亮着的。
在通往山顶道路尽头的回转处前方,有座长形的红色谷仓。有辆破旧的卡车与更加破旧的拖拉机就停在谷仓前。由于拖拉机只剩一个轮子,所以车身还是倾斜的。虽然有几扇窗户被人打破,但谷仓的状况看起来还不错。谷仓后方,有一座废弃的农舍,或许由于冬季积雪的重量之故,有部分屋顶已经塌陷了。
谷仓的尽头处是开着的,就算车窗关着,空调开到最大,生锈克还是能闻到苹果酒的陈年香味。他把车停在屋前的阶梯旁。阶梯处用铁链挂着一块牌子:入侵者将被依法告发。那块老旧的牌子早已生锈,显然已没了效用。麦考伊一家人,过去肯定曾在夏天的夜晚里坐在门廊上,一面吹着微风,一面眺望远方的风景。往右边看,可以看见整个切斯特磨坊镇的风景;如果转向左边,则能一路看到新罕布什尔州那里。只是,这条门廊上头,如今只剩下散布在各处的啤酒罐而已。
有人在墙壁上用红色喷漆喷上了野猫队最强几个字,时至今日,已褪成了粉红色。在门上头,那些人则用另一个颜色的喷漆写着放荡仓库。生锈克猜想,这八成是一些性饥渴的青少年心中的愿望。不过,说不定这也只是某个重金属乐队的名字罢了。
他拿起盖革计数器拍了一下。指针左右晃动,仪器本身甚至还发出了一些声响。计数器似乎运作正常,只是没侦测到任何比较明显的辐射值。
他走出货车——内心短暂地天人交战了一下——脱去身上大多数的临时防护装备,只留下围裙、手套与护目镜。他朝长形谷仓走去,把盖革计数器的传感器举至身前,在心中向自己保证,只要指针跳动一下,就要马上回头穿上他的“防护装”。
然而,当他转至谷仓侧面,闪光距离他不到四十码的时候,指针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这似乎不太可能——除非辐射与闪光没有直接关联。
情况似乎正是如此。生锈克只能想出一种可能的解释:穹顶发动器创造了一个辐射地带作为防护措施,借以阻止像他这样的冒险家。这正是他先前会头昏眼花而孩子们会晕倒的真相。全是保护措施。就像豪猪的刺,或是臭鼬散发的味道一样。
这更有可能是计数器故障,不是吗?你可能正让自己暴露在足以瞬间致死的伽马射线中。这该死的计数器搞不好根本是冷战时留下来的东西。
只是,当生锈克接近果园边缘时,却看见一只松鼠飞快地奔过草地,爬上其中一棵果树。它停在树枝上,树枝因水果的重量稍稍下垂,而它就这么站在那里,明亮的双眼凝视着下方的入侵者,尾巴还一副蓬松的模样。在生锈克眼里,它健康得简直就像骗人。他在草地上没发现任何动物尸体,就连果树间的通道也没有。没有任何自杀的动物,也没有任何可能曾受到辐射伤害的动物。
此时,他已十分接近闪光的源头,定时闪过的光芒如此刺眼,让他每次都得眯起眼睛,接近完全闭上的程度才行。在他右方,整个世界像是全在他脚下似的。他可以清楚看见位于四英里外、看起来就像玩具似的整个小镇,包括了交错的街道、刚果教堂的尖顶,以及几辆行驶中的车辆。
他还能看见凯瑟琳·罗素医院的砖制建筑,以及遥远西方那块因导弹攻击所留下的黑色痕迹。那块污渍就挂在那里,像是天空脸上的一颗美人痣。
上方的天空一片蔚蓝,与正常的颜色差不多,但在地平线处,蓝色则变成一片蜡黄。他相当确定,有些颜色是因为污染物造成的——那些污染物也让星星变成了粉红色——但他怀疑,这并非只是秋天的花粉沾在穹顶隐形的表面上头。真正的原因,远比这危险多了。
他又再度移动。要是他在这里待得太久——尤其在这种视线以外的地方——只会让他的朋友们更加不安。他想直接朝闪光的源头走去,但最后还是先离开果园,一路走回斜坡边缘。他可以从这里看见其他人,只是,他们的身影简直就比蚂蚁大不了多少。他放下盖革计数器,双手在头上来回挥舞,示意他们自己没事。他们也向他挥手示意。
“好了。”他说。在厚手套中,他的双手满是滑溜的汗水。
“来看看我们究竟发现了什么吧。”
16
现在是东街文法学校的下课时间。茱蒂与贾奈尔·艾佛瑞特,与她们的朋友狄安娜·卡佛一同坐在游乐场的一头。狄安娜六岁——年龄正好介于艾佛瑞特姐妹中间。她的T恤左袖上戴着一个小小的蓝色臂章,那是她到学校前坚持要嘉莉帮她绑上的,这样她就可以跟爸妈一样了。
“为什么要戴这个?”贾奈尔问。
“代表我跟警察一样。”狄安娜说,津津有味地吃着水果糖。
“我也想要,”茱蒂说,“可是我要黄色的。”
她在说“黄”这个字时非常小心。她还是个小宝宝时,老是会说成王色,贾奈尔也总会笑她。
“不能是黄色的,”狄安娜说,“只能是蓝色的。水果糖真好吃,真希望我有一亿个。”
“你会变成胖猪,”贾奈尔说,“会长大胸部!”她们咯咯笑了起来,接着陷入沉默,一起看着那些年龄较大的孩子。艾佛瑞特姐妹小口地咬着自家做的花生酱饼干。有的女孩在跳房子,男孩则在爬单杠架,古斯通小姐在帮普鲁特家的双胞胎推秋千,而范德斯汀太太则在带头玩踢球游戏。
一切看起来十分正常,贾奈尔这么想着,但事实上却一点也不正常。没人大叫,没人因为膝盖擦伤而大哭,明蒂与曼蒂·普鲁特也没缠着古斯通小姐,叫她赞美她们那一模一样的发型。他们看起来只是在假装现在是下课时间,甚至就连大人也一样。每个人——包括她自己——都不断抬头偷瞄天空。天空本来应该是蓝色的,现在却不怎么蓝。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自从癫痫发作之后——那种确定会发生什么坏事的感觉,简直叫人窒息。
狄安娜说:“我原本想在万圣节扮成小美人鱼,可是现在不想了。我什么都不想扮。我不想出门,万圣节好恐怖。”
“你做噩梦了吗?”贾奈尔问。
“嗯。”狄安娜把水果糖往前一伸,“你要剩下的吗?我不饿了。”
“不要。”贾奈尔说,对剩下的花生酱饼干同样没了胃口,不太像是平常的自己,就连茱蒂也只吃了半块饼干。贾奈尔记得,奥黛莉有次把一只老鼠逼到家中车库的角落。她记得奥黛莉吠叫的模样,在老鼠试着要冲出角落时,甚至还朝它扑去。那幅景象让她觉得难受,于是要妈妈把奥黛莉带走,这样它就不会吃掉那只小老鼠了。
妈妈大笑起来,但最后还是这么做了。
现在,他们变成了老鼠。虽然贾奈尔不太记得癫痫发作时的梦境内容,但也足以让她明白了这点。
现在,他们才是被困在角落里的人。
“我只想待在家,”狄安娜说,一滴泪水在她左眼打转,显得晶莹剔透。“万圣节一整天我都要待在家。甚至就连学校也不来。不要。没人可以逼我出门。”
范德斯汀太太停止踢球比赛,开始摇起上课钟声,但三个女孩都没马上站起来。
“已经是万圣节了,”茱蒂说,“你看。”
她指着对街惠勒家门廊的那颗南瓜,“还有那边。”
这回,她指向挂在邮局门口两旁、那两张印有鬼魂图案的纸板。“跟那边。”
她最后指去的地方,是图书馆的草坪。莉萨·杰米森在那里放了个填充假人,认为这东西肯定能惹人发笑;但通常能让成人发笑的东西,总会让孩子们觉得恐怖。贾奈尔认为,图书馆草坪上的那个假人,或许会在一片漆黑的夜晚里,趁她等待睡意前来时,到她家来探望她。
假人的头是用麻布做的,双眼则是用线缝出的白色叉叉。那顶帽子就像苏斯博士的故事里那只猫戴的。假人的双手是用园艺铲子做的(又古老又邪恶的鬼手,贾奈尔这么想),身上穿着一件写有文字的T恤。她不晓得那些字是什么意思,但可以念得出来:甜蜜的家乡阿拉巴马,播放一首死亡乐队的曲子。
“看见了没?”茱蒂没哭,双眼却严肃地睁大,里头装满了过度复杂的知识,以及过于阴沉的神色。“万圣节已经到了。”
贾奈尔伸手去牵妹妹的手,把她拉了起来。
“还没到。”她说……但也害怕现在说不定已经真的是万圣节了。那天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跟火有关的事。没有糖果,只有捣蛋。讨厌的捣蛋。坏透了的捣蛋。
“我们进去吧,”她对茱蒂与狄安娜说,“我们可以唱歌、做手工,一定很好玩。”
通常的确很好玩,只是那天并非如此。就连在天空还没发生大爆炸以前,也不能算是好玩。
贾奈尔不断想着假人白色交叉的双眼,还有那件不知为何总显得十分恐怖的T恤:播放一首死亡乐队的曲子。
17
琳达·艾佛瑞特的祖父,是在穹顶降下的四年前去世的,身后留给他的孙女一笔金额虽小但还算不赖的遗产。琳达拿到一张一万七千两百三十二美元又四角的支票。这笔钱大多存进了艾佛瑞特姐妹的大学基金中,但她觉得,在生锈克身上花个几百块,绝对是件情有可原的事。他的生日快到了。再说,几年前苹果电视刚推出的时候,他便一直想要一台。
他们结婚之后,她曾经帮他买过比那更贵的礼物,然而,他收到这个礼物的开心程度,却是其他礼物比不上的。他可以从网络下载电影,直接用电视观看,再也不用在较小的计算机屏幕上看片,使他因此开心无比。这台电视的外观是白色的塑料方块,每侧约莫七英寸长,厚度则为四分之三英寸。生锈克在黑岭上发现的那东西,看起来就跟那台苹果电视很像,甚至还让他刚开始时,以为那真的是台苹果电视……当然,是稍微经过改装的版本,好让它可以把高解析版的《小美人鱼》通过无线网络,传送到困在镇上的每户人家的电视里。
位于麦考伊果园边缘的那东西不是白色,而是暗灰色的,就连最上方的标记,也不是那个众所皆知的苹果商标。生锈克看着那个不知为何令人感到惴惴不安的标记:图一
标记上方,有个跟他小拇指关节差不多大小的突起圆罩。罩内有个玻璃或水晶制成的透镜。就是这东西不断规律性地发出紫色光芒。
生锈克俯身去摸穹顶发动器的表面——如果这真的是发动器的话。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从他手臂浪涌而起,传至他的身体。他试着想抽手,但却无法办到,肌肉完全被锁住而无法动弹。盖革计数器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接着陷入沉默。
由于生锈克的双眼动弹不得,是以无法得知指针是否已上升到了危险区域里头。光芒在他眼中的世界流逝而去,就像水流进浴缸里的排水孔,他的思绪突然变得平静清晰:我就要死了。这真是笨得不行的——接着,黑暗中浮现了几张脸孔——只是那并非人类的脸,后来,他甚至无法确定那究竟算不算是脸孔。那东西看起来像是皮革里塞满东西的几何形状。他们看起来唯一有点像人的部分,只有钻石形状的两侧而已。有可能是他们的耳朵。
他们的头——如果那真的是头的话——转向彼此,像是在讨论什么,或者是某种会让人误会成他们在讨论什么的动作。他认为自己听见了笑声,还感受到一股兴奋感。这感觉让他想到孩子们在东街文法学校的操场里——他的两个女儿,或许还有她们的朋友狄安娜·卡佛——趁着下课时间,赶紧交换零食与她们之间的小秘密。
所有一切全发生在四秒之内,顶多不超过五秒,接着便完全消失无踪。电流在瞬间消散,就跟人们第一次伸手触碰穹顶表面时一模一样;速度快得跟他眼前陷入黑暗、看见那个戴着歪帽子的假人时一样。现在,他又回到了可以俯视整个小镇的山顶上,穿着一身铅制装备跪在地上,感到闷热不已。
然而,在他眼前一片漆黑时看到的景象,依旧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他们靠在一起,因为某个龌龊而幼稚的阴谋,不断大笑出声。
其他人就在下面看着我。挥手。让他们知道我没事。
他把双手高举过头——现在又活动自如了——缓缓来回挥舞,仿佛胸膛里的心脏没跳得跟野兔一样快,汗水也没自他胸口那里,如同汹涌的溪水般不断流下。
在下方的道路上,罗密欧与孩子们朝他回挥着手。
生锈克深吸几口气,好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又朝扁平的灰色方块举起盖革计数器的接收器,同时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指针停在略低于+5的位置,没发出任何杂音。
生锈克完全相信,眼前这个扁平的灰色方块,正是引发这场麻烦的源头所在。那些生物——肯定不是人类,而是某种生物——使用这东西来囚禁他们的囚犯。不只如此。他们还用这东西来加以观察。
甚至从中获得乐趣。那些混蛋全在不断大笑。
这是他亲耳听见的。
生锈克脱下围裙,披在方块那微微突起的透镜上,起身后退。一开始,什么事也没发生,接着围裙便突然烧了起来,气味刺鼻难闻。他看见围裙表面冒出水泡与气泡,火焰随之迸了出来。
围裙的铅块如同塑料般付之一炬,瞬间就只剩几块燃烧的碎片,其中最大的一块位于方块顶端。
片刻之后,那件围裙——或说原本是围裙的东西——就这么瓦解了。所剩不多的灰烬碎片飞舞着——还传出了气味——而其余的部分……就这么嘶的一声,消失无踪。
我真的看见了这一切?生锈克在心中自问,接着又大声说出,询问整个世界。他可以闻到塑料燃烧的味道,以及他猜应该是铅被燃烧后的那股浓烈的气味——简直是疯了,根本不可能——但围裙的确就这么消失了。
“我真的看见了这一切?”
方块顶端的突起部分闪现出紫色光芒,就像是要回答他一样。脉冲波供给穹顶能量,就跟只需用手指敲打计算机键盘,就可以让屏幕产生变化是一样的道理?还是,这其实只是让那些皮革头可以观察全镇而已?两者皆是,还是两者均非?
他告诉自己别再靠近那个扁平方块,接着又告诉自己,他能做出最聪明的事,就是跑回货车(现在少了围裙的重量,他总算可以跑步了),尽可能加快车速,只有在让下面的伙伴上车时,才把车速放慢。
然而,他却又再度靠近方块,跪在方块前方,姿势像透了在膜拜。
他脱下一只手套,触摸那东西旁边的地面,接着又换成手背去碰。是热的。围裙的燃烧碎片使草地有些部分已经烧焦了。接着,他又伸手去碰方块本体,硬着头皮准备承受另一次的焚烧或电击……但这两件事都不是他最害怕的,他怕的,是再度看见那些皮革模样的生物,看到不确定究竟是不是头部的东西,开始转向彼此,因为什么阴谋而高声大笑。
但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影像,也没有热度。
纵使他亲眼看见围裙在盖上灰色方块顶端时开始冒起气泡,随后烧了起来,此刻的方块摸起来却是冰凉的。
紫色光芒闪过。生锈克小心翼翼地不让手碰到方块正面,而是抓紧侧面,心中做好了向妻子与两个女儿告别的准备,告诉她们,他很抱歉自己竟然会是这么一个该死的笨蛋。他等候火舌冒出,自己燃烧起来,一直到确定没事之后,才试图举起方块。虽然这东西的表面区域只跟餐盘一样大,而且厚不到哪里去,但他还是举不起来。
方块可能从山顶被植入到新英格兰地区基岩的九十英尺深度,借此牢牢固定——但根本没有,这东西只是就这么放在山顶的草地上而已。他用手指挖进草地,伸到下方深处,碰到了这东西。
他把手指并拢,再度试着要举起来。没有电击,没有影像,没有热度,没有反应,什么都没有。甚至就连晃动一下也没有。
他心想:我的手正抓着某种外星仪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仪器。我可能还看见了这东西的制造者。
这念头对理智来说是件令人惊奇的事——甚至到了惊讶不已的地步——但似乎没引发情绪上的任何波动。或许他过度惊讶,因而无法负担这个信息,导致完全无法厘清状况。
接下来怎么办?接下来到底他妈的怎么办才好?
他不知道。这想法似乎证明了他的情绪并非毫无波动,因为,绝望的情绪席卷而来,让他想要大吼一声。只是,他的喉咙才发出一点声音,立即又强压下来。下面的四个人可能会听见叫声,以为他遇上了麻烦。没错,他的确是遇上了麻烦,只是这麻烦不只是冲着他来的。
他双腿发抖,站起身子,差点又跌坐在地。
天气很热,周围的空气就像在他皮肤上抹了层油。
他慢慢穿过长满苹果的果树,朝货车方向回去。
他唯一确定的,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让老詹·伦尼知道有穹顶发动器这回事。不是因为他可能会试图破坏它,而是因为他很可能会安排一队人马来看守,好让它不被破坏。这么一来,这玩意儿就能运作下去,好让他可以继续控制一切。
至少就目前来说,老詹一定相当希望状况可以这么持续下去。
生锈克打开车门。就在这时,距离黑岭北方一英里远的天空中,发生了一场巨大爆炸,就像上帝俯下身,从天堂用霰弹枪开了一枪似的。
生锈克惊讶地叫出声来。他抬头朝TR-90合并行政区与切斯特磨坊镇的边界望去,接着马上护住双眼,遮住那强烈得犹如另一个燃烧太阳的光芒。又一架飞机撞上了穹顶。只是这回不是塞涅卡V型那种小飞机。撞击处不断冒出浓浓黑烟,生锈克估计,那里的高度至少有两万英尺。如果说先前导弹留下的痕迹是天空脸颊上的一颗美人痣,那么这个新的痕迹,则像是颗皮肤瘤。一颗肆意生长的皮肤瘤。
生锈克忘了穹顶发动器的事,忘了还有四个人正在等他,也忘了冒着被烧死的风险时、内心无比挂念的两个女儿。他忘了所有事情。在那两分钟里,他除了对于惊人灾情的恐惧以外,脑海中什么也没想。
飞机残骸坠落至穹顶另一侧的地面。先是四分之一的客机残骸坠毁在地,接着是燃烧中的引擎;而在引擎之后的,则是如同瀑布般坠落的蓝色飞机座椅,上头还坐有许多系着安全带的乘客;紧接着座椅的,则是闪闪发光的巨大机翼,掉下去的模样就像被裁切过后的一张纸;而在机翼后头的东西,应该是七六七客机的机尾部分。机尾是深绿色的。生锈克看着明亮的绿色残影,似乎看见了像是苜蓿的标志。
不是苜蓿,而是三叶草。
接着,机身像是缺了箭头的箭一样,直直坠毁在地面上,还引燃了整片树林。
18
当爆炸声席卷全镇时,大家全跑出来观望。
切斯特磨坊镇里的所有人全都跑出来看了。他们站在自己的房子前、车道上、人行道及主街中央。
虽然北方的天空对这些囚犯来说简直是一片模糊,但他们仍须护着双眼,才有办法望向强光——而对人在黑岭山顶的生锈克来说,那景象看起来就像是第二颗太阳似的。
当然,他们还是看见了那是什么东西。眼力较好的人,甚至在机身笔直坠入树林以前,便看见了上头的文字。这并非什么超自然事件,甚至这个星期早已发生过相同的事(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次的规模小多了)。但对切斯特磨坊镇的人来说,这件事激发了一种阴沉的恐惧,就这么一直维持到事件结束的时候。
任何一个看护过末期病人的人都会告诉你,拒绝承认自己即将死亡这件事,总是有个临界点存在。等到过了临界点之后,病人才能真正接受一切。对于切斯特磨坊镇的大多数人来说,那个临界点就发生在十月二十五号的上午十点左右。
他们有些是单独一人,有的则与邻居站在一块儿,目睹三百多人就这么坠落到TR-90合并行政区的树林里。
今天稍早,或许有百分之十五的镇民戴着象征“团结”的蓝色臂章;到了十月这个星期三的日落时分,人数则会变成两倍。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人数则会超过百分之五十。
先是拒绝相信,然后是承认。最后,承认则会滋生依赖。任何一个照顾过末期病人的人同样会这么告诉你。生病的人需要有人帮他们拿药丸及配药服用的果汁,需要有人用药膏来缓解他们的关节痛,更需要有人在似乎漫无止境的漆黑夜晚中,就这么坐在他们身旁。他们需要有人对他说:睡吧,明天早上就好多了。我就在这里,所以放心睡吧。睡吧。只管睡,我会打理好每件事的。
睡吧。
19
亨利·莫里森警员带小詹抵达医院——那孩子已恢复了模糊的意识,但仍在胡言乱语——接着抽筋敦便用轮椅推着他离开。目送这孩子离开眼前,实在是种解脱。
查号台帮亨利转接到老詹家与镇公所的办公室,但两个地方都没人接听——全都在通话中。
客机爆炸时,电子语音正告诉他詹姆斯·伦尼的手机号码并未登记。他与所有可以下床走动的病人全都冲了出去,站在回转道那里,望着穹顶透明表面上的全新黑色痕迹。最后一块飞机残骸,此时仍在往下飘落。
老詹的确在镇公所的办公室里,只是把电话线拔了,好让他可以马不停蹄地准备两场演说——一场是今晚对警察的演说,另一场则是明晚对全镇的演说。他听见爆炸声,随即冲至外头。他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寇克斯发射了核弹。他妈的核弹!要是核弹穿透穹顶的话,肯定会毁了一切!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镇公所管理员艾尔·提蒙斯身旁。艾尔指向北方高空的浓烟。在老詹眼里,那看起来就像一部描述二次世界大战的老电影中的空战画面。
“是架飞机!”艾尔大喊,“还是大飞机!天啊!他们没接到警告吗?”
老詹感到如释重负,狂跳的心脏也稍缓下来。
如果是飞机的话……只是飞机,而不是核弹或某种超级导弹……
他的手机响起。他从西装外套里掏出手机,弹开上盖:“彼得?是你吗?”
“不,伦尼先生。我是寇克斯上校。”
“你做了什么?”伦尼大喊,“老天爷啊,你们干了什么好事?”
“什么也没做。”寇克斯的声音中,已没了先前轻快的权威感,听起来像是连自己都震惊不已。“我们什么也没做……等我一下。”
伦尼等着。主街上站满看着天空的人,全都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伦尼觉得,他们看起来就像穿着人类衣服的绵羊。明天晚上,他们会聚集在镇公所里啰嗦个不停,问事情会改善吗?接着又啰嗦个不停,嚷着在事情结束之前,都要好好地照顾他们。他会这么做的。只是这并非出自他的意愿,而是因为这是上帝的旨意。
寇克斯回来了。此刻他听起来不仅震惊,同时还疲惫不已,完全不像是先前那个想胁迫老詹这才是你该有的声音,兄弟,下台的人,伦尼想着,就是这样。
“从我这边初步得到的信息来看,爆炸的原因是爱尔兰航空的一七九次航班撞上了穹顶。这架飞机由夏侬飞往波士顿,我们有两个各自无关的证人,声称看见机尾有三叶草的标志,ABC电视台的一组记者可能有从哈洛镇的隔离区外头拍到画面……再等我一下。”
那远远超过一下,而是好多下。老詹的心跳原本已放缓至正常速度(如果每分钟一百二十下算正常的话),此刻却又再度加速,开始变得不规则起来。他开始咳嗽,并捶打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脏几乎就快停了,接着完全进入心律不齐的状态,额头不断冒汗。天色原本昏昏沉沉,但此刻似乎变得太过明亮了些。
“老詹?”是艾尔·提蒙斯。虽然他就站在老詹身旁,声音却像来自另一个遥远的银河系里。
“你没事吧?”
“没事,”老詹说,“先待着别走。我或许会需要你帮忙。”
寇克斯又回来了:“是爱尔兰航空没错。我刚刚看了ABC电视台拍到的撞机画面。有个记者正在报道,撞机事件就发生在她后方。他们拍下了整个经过。”
“我敢说,他们的收视率绝对会上升。”
“伦尼先生,我们之间或许有意见上的分歧,但我希望你可以转告你的选民,叫他们不用担心这件事。”
“你只要告诉我怎么会发生这种——”他的心脏又出了问题。他喘不过气,呼吸随之停下。
他再度捶起自己的胸口——相当用力——走到镇公所与人行道间的红砖路旁,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艾尔没盯着穹顶上的事故痕迹看,而是一直看着他,额头因关心——还有老詹觉得是恐惧的情绪——皱了起来。就算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很高兴能亲眼看见,知道自己被视为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羊群总是需要一个牧羊人。
“伦尼?你还在吗?”
“还在。”他的心脏也是,只不过离完全没事还远得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怎么会?我以为你那边的人都接到警告了。”
“我们得复原黑盒子后,才能确定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们之前的确想出了不错的方法来处理这件事。我们通知了所有航空公司的负责人,警告他们远离穹顶,但这条路线是一七九次航班的自动飞行路线。我们认为有人忘了重新调整自动飞行系统,事情就这么单纯。只要我们有了进一步的细节,就会尽快通知你。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在情况还可以控制之前,尽快平息镇上的任何恐慌状况。”
然而,在某些情况下,恐慌可是件好事。在某些情况下,恐慌或许——就像粮食暴动与纵火事件——还能带来有益的影响。
“这件事蠢到了极点,但终究只是意外。”
寇克斯说,“你要确定能让镇民们都了解这点。”
他们只会知道我告诉他们的事,只会相信我要他们相信的事,伦尼心想。
他的心脏浮了起来,就像热锅上的油脂,暂时又恢复了比较正常的节奏,但接下来又再度浮起。他没回答寇克斯,便直接按下红色的“结束通话”键,把手机放回口袋,看向艾尔。
“我要你带我去医院,”他说,语气冷静得就像自己没事一样。“我好像有点不太舒服。”
戴着团结臂章的艾尔,看起来从没有这么紧张过。“没问题,老詹。你坐在这儿就好,我去开车。我们可不能让你发生任何意外。这个小镇需要你。”
还用你说,老詹心想,坐在长椅上头,望着天空中巨大的黑色痕迹。
“联络卡特·席柏杜,叫他到医院找我。我要他待在我身边。”
他还想下达其他指示,只是这时,他的心脏却完全停了下来。这一刻就像永恒般长久,他觉得自己脚下裂开了一个清晰的黑暗深渊。伦尼喘着气,重捶胸口,让自己吸进满满一口气。他想着:不准你现在放弃,我还有很多事得做。他妈的不准。不准。
20
“那是什么?”诺莉尖声问,声音有些幼稚,接着又自己回答,“那是架飞机对吧?一架坐满人的飞机。”她的眼泪掉了下来。两个男孩试图忍住眼泪,但却没能成功,让罗密欧觉得自己也快哭了。
“嗯,”他说,“我想就是这样。”
小乔转身望向正朝他们开回来的货车。货车加速开到山脊底部,仿佛生锈克迫不及待想回来似的。等他抵达这里,走出车外,小乔这才发现另一个让他如此着急的原因:那件铅围裙不见了。
生锈克还来不及开口,手机便响了起来。他翻开手机上盖,看了看号码后接起电话。他以为是吉妮打来的,但来电的却是那个新来的家伙瑟斯顿·马歇尔。“喂?怎么了?如果是那架飞机的事,我看见——”他听着电话,微微皱起眉头,接着点了点头:“好,没问题。对。我现在就过去,叫吉妮跟抽筋敦用静脉注射,给他两毫克的烦宁。算了,还是三毫克更保险。叫他冷静下来,虽然这不太像是他的个性,不过就叫他尽量吧。给他儿子五毫克的量。”
他挂上电话,望向其他人:“伦尼父子全进了医院,老的那个心律不齐,就跟之前一样。那该死的蠢蛋两年前就该装个心脏起搏器了。瑟斯顿说,小的症状看起来像是胶质瘤。我还真希望他搞错了。”
诺莉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向生锈克,一只手抱着正用力拭去眼泪的班尼·德瑞克。等到小乔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时,她则用另一只手抱住了他。
“那是一种脑瘤对不对?”她说,“不好的那种。”
“只要发生在小詹·伦尼那种年龄的孩子身上,几乎全是恶性的。”
“你在上面发现了什么?”罗密欧问。
“你的围裙是怎么回事?”班尼补充。
“我发现了小乔认为我会发现的东西。”
“穹顶发动器?”罗密欧问,“医生,你确定吗?”
“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东西。我很确定,地球上一定没人见过那种东西。”
“那是另一个星球的东西,”小乔低声说,接近耳语。“我就知道。”
生锈克严肃地看着他:“你不准提起那东西。我们全部都是。要是被问到的话,就说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找到。”
“包括我妈?”小乔哀怨地问。
生锈克差点就让步了,但最后还是硬起心肠。
这个秘密现在有五个人知道,人数已经太多了。
但孩子们当然有资格知道,再说,反正小乔·麦克莱奇也早就猜到了。
“连她也是。至少现在得这么做。”
“我没办法对她说谎,”小乔说,“没用的。她有妈妈的直觉。”
“那就告诉她,你已经发誓保密,再说不知道也对她比较好。要是她抗议的话,就叫她找我谈谈。走吧,我还得回医院。罗密欧,你来开车。我脑筋快断线了。”
“你不打算——”罗密欧开口。
“我会告诉你们一切。回去的路上再说。说不定我们还有时间讨论该拿那东西怎么办才好。”
21
爱尔兰航空的七六七客机撞上穹顶的一小时后,萝丝·敦切尔拿着一个盖着餐巾纸的盘子,走进切斯特磨坊镇警察局。斯泰西·莫金就坐在值班台后头,看起来一脸疲惫,心不在焉,就跟萝丝的感觉一样。
“那是什么?”斯泰西问。
“午餐。给我的厨师的。两个烤三明治。”
“萝丝,我想我不能让你下去。我想,我没资格让任何人下去。”
马文·瑟尔斯就在旁边,与两名新警员聊着他去年春天在波特兰市政中心看那场疯狂卡车秀的事。他转了过来:“我拿给他吧,敦切尔小姐。”
“你才不会。”萝丝说。
马文看起来一脸惊讶,还有点受伤的模样。他一直挺喜欢萝丝,还以为她也喜欢自己。
“我不相信你的手脚够利落,最后一定会把盘子给不小心砸了。”虽然这并非事实,但她还是如此解释。事实是,她根本不相信他这个人。
“我又不是没看过你踢足球,马文。”
“噢,拜托,我才没那么笨手笨脚。”
“可是我也想看看他是不是没事。”
“他不应该见任何访客,”小马说,“这是兰道夫警长的指示,那是他直接从伦尼委员那里得到的命令。”
“我就是要下去,你得用电击枪才有办法阻止我。但要是你这么做的话,我就会让你再也吃不到你喜欢的草莓松饼,而且还是中间有点软的那种。”她看了看四周,还嗅了几下。“再说,现在我可没看见那两个人在这里。我漏看了什么吗?”
马文挣扎地考虑着,像是被逼问的囚犯,最后决定还是算了。他真的挺喜欢萝丝,而且也喜欢她做的松饼,尤其是有点软的那种。他钩住腰带,开口说:“好吧,不过我得跟你一起下去。除非我先检查过餐巾纸底下的东西,否则你就不准拿东西给他。”
她举高盘子。餐巾纸底下是两个烤三明治,还有一张写在蔷薇萝丝餐厅顾客满意表后头的纸条。要坚强,纸条上这么写,我们都相信你。
马文把纸条揉烂,朝废纸篓扔去。他没扔准,其中一个新人急忙跑去捡了起来。“走吧。”他说,接着又停下来,拿了半个三明治,大咬了一口。
“反正他本来也不该有东西吃。”他告诉萝丝。
萝丝什么也没说,但当马文带她下楼时,她脑中的确迅速闪过一个想用盘子朝他头上猛敲的念头。
她走至楼下走廊的一半处,马文便说:“你只能到这里,敦切尔小姐。我帮你把东西拿过去。”
她把盘子交了过去。马文跪着把盘子推进铁栏里时,还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模样。马文说:“午餐时间到了,下水道的怪物。”
芭比没理会他,只是看着萝丝:“谢谢你。只是,如果这三明治是安森做的,我还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有荣幸在上头咬下第二口。”
“是我做的,”她说,“芭比——他们为什么要打你?难道你试着逃跑吗?你看起来糟透了。”
“我没有逃跑,也没有拒捕。对吗,马文?”
“你最好别耍嘴皮子,否则我就进去把你的三明治拿走。”
“呃,你不妨试试看,”芭比说,“我们可以好好讨论一下。”等到马文表现出不打算考虑他的提议时,芭比才把注意力再度转回萝丝身上。“是飞机吗?听起来像是飞机,还是架大飞机。”
“ABC电视台说是一架爱尔兰航空的客机。上头还坐满乘客。”
“让我猜猜,这架飞机是要飞往波士顿或纽约,结果有个脑袋不太灵光的人,忘了重新调整自动飞行系统。”
“我不知道。他们还没提到这部分。”
“走吧。”马文走了回去,握住她的手臂。“你们聊够了。你得在我惹上麻烦前离开这里。”
“你没事吧?”萝丝问芭比,抗拒着这项命令——至少一下也好。
“嗯,”芭比说,“你呢?你跟杰姬·威廷顿和好了吗?”
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才好?就萝丝所知,她可没什么需要与杰姬和好的事。她认为自己看见芭比轻轻摇了摇头,希望并非只是出自想象。
“还没。”她说。
“你应该这么做的。叫她别再那么蛮不讲理了。”
“她就是这样的人。”马文嘀咕了一句,握紧萝丝的手臂。
“走吧,快走,别逼我把你拖上去。”
“帮我跟她说,说你不会有问题,”芭比在她走上楼梯时大喊。这回,她被迫走在马文前头。
“你们两个真的得好好谈谈。谢谢你的三明治。”
帮我跟她说,说你不会有问题。
她很确定这一定是什么信息。她不认为马文会发现这点;他一直不太聪明,在穹顶降下的这些日子里,也没变得聪明到哪里去。这或许就是芭比愿意冒险的原因。
萝丝下定决心,要尽快去找杰姬,传达这些信息:芭比说我不会有问题;芭比说,我们两个得好好谈谈。
“谢谢你,马文,”他们回到准备室时,她这么说道,“你愿意让我下去实在太好心了。”
马文环顾四周,没看见任何一个权力比他大的人,因此松了口气:“小事一桩,不过你可别以为你还能带晚餐过来,接着又下楼一次。这是不可能的。”他想了一会儿,装出一副哲学家的模样。“反正我想,就让他吃点好料吧。毕竟等到下星期的这个时候,他就会熟得跟你做的三明治一样了。”
我们走着瞧吧,萝丝心想。
22
安迪·桑德斯与主厨坐在WCIK电台的仓库旁吸冰毒。他们正对着电波塔附近,地上有个土堆,上头插有用箱子木板做成的十字架。被埋在土堆下的,是贝兹拷问者、强奸的受害者,也是小华特的母亲珊米·布歇。主厨说,他之后可能会去切斯特塘的墓地,偷个正式的十字架来放。一有时间就去。只是,现在恐怕也没什么时间了。
他说这话时,还举起了车库的电子钥匙,仿佛在强调这点似的。
安迪为珊米感到难过,就像他为克劳蒂特与小桃感到难过一样。但现在,那感觉只是近乎哀痛,就这么安全地存放在他内心的穹顶里:你看得见它,察觉得到它的存在,却没办法真正触摸到它。
这是件好事。他试着想向主厨布歇解释这种感觉,只是当说到一半时,却变得有些七零八落——这个观念实在太复杂了。不过虽说如此,主厨还是点了点头,接着把玻璃做的大烟斗递给安迪。烟斗的侧面还刻着字:贩卖是不合法的。
“很棒吧,对不对?”主厨说。
“对!”安迪说。
这两个又开始吸起毒品的毒虫,开始讨论起对他们而言非常伟大的两个话题:这真是好东西。有了这种好东西,他们怎么可能会把事情搞砸呢?
就在他们讨论到一半时,北方发生了大爆炸。安迪遮住双眼,看着浓烟中的燃烧景象。他差点就把烟斗掉在地上,但主厨接住了。
“我的妈呀,是一架飞机!”安迪想站起身来,但他的双腿虽说充满能量,却无法支撑他的身子,于是又坐了回去。
“不是,桑德斯。”主厨说,深吸了一口烟斗。
他盘坐在地,看着安迪的模样,活脱像是个拿着烟管的印度人。
在安迪与主厨中间,放着四把斜靠在墙壁上的全自动AK-47步枪。虽然步枪是俄国制的,却是从中国进口来的——就跟仓库里放着的许多好东西一样。除此之外,这里还有装满五个木箱的三十发弹夹,以及一箱RGD-5手榴弹。主厨之前还帮安迪翻译了手榴弹箱子上的中文字:这该死的玩意儿可得小心轻放。
主厨拿起其中一把步枪,横放在膝盖上。“那不是飞机。”他补充说。
“不是?那是什么?”
“是上帝赐下的征兆。”主厨望向自己在仓库侧面用喷漆写上的文字。那是《启示录》第三十一节中最重要的两句话,经由他个人的诠释转述而成。接着,他又回头望向安迪。在北方,天空的烟雾正飘散开来,而下方则因飞机坠毁在树林中,因而飘起了另一阵浓烟。“我接收到的日期可能是错的,”他深思着说,“今年万圣节真的提前了。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
“又或许是大后天。”安迪帮他补充。
“有可能,”主厨同意,“不过我想就快了。桑德斯!”
“怎么了,主厨?”
“拿一把枪。你现在已经加入上帝的军队,是基督的战士了。你帮那个叛教徒王八蛋擦屁股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安迪拿起一把步枪,横放在他裸露在外的大腿上。他喜欢那把枪的重量与温度,还检查了一下安全装置是否开着。是开着的。“主厨,你说的叛教徒王八蛋是谁?”
主厨一脸鄙视地盯着他看,然而,当安迪伸手想拿烟斗时,他还是心甘情愿地递给了他。冰毒的量绝对够他们从现在抽到一切结束。没错,对,离一切结束的时刻已经不久了。“伦尼。他就是那个叛教徒王八蛋。”
“他是我朋友,我的搭档。好吧,他也是个很难缠的人。”安迪承认,“我的妈呀,这可真是好东西。”
“的确,”主厨不太开心地同意,把烟斗(安迪现在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根老烟管)拿了回来。“这是可以让你看得最远的望远镜,也是纯净中的纯净。桑德斯,你说说看,这还是什么东西来着?”
“抗忧郁的药!”安迪灵敏地回答。
“那个又是什么?”他指向穹顶上头新出现的黑色痕迹。
“征兆!上帝的征兆!”
“对,”主厨说,语气缓和下来。“这是货真价实的征兆。桑德斯,我们现在得跟随上帝的脚步了。你知道上帝揭开第七印时会发生什么事吗?你读过《启示录》吗?”
安迪还记得,他在十几岁时参加的基督教夏令营里听过这件事,他们说天使会从第七印里面突然冒出来,就像马戏团的小丑会坐着小车出场一样。不过,他不想用这种方式来形容,怕主厨会觉得这是在渎神,因此只是摇了摇头。
“你没在思考。”主厨说,“你或许去过圣救世主教堂听讲道,不过讲道这种东西什么也教不了你。讲道这种狗屁事情,根本没有真正的远见可言。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安迪只知道自己还想再抽一口,但仍然点了点头。
“第七印被开启时,会出现七个拿着号角的天使。每当有天使吹起摇滚乐,就会有天灾降世。拿去,抽一口,可以帮你集中注意力。”
他们在这里抽了多久?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了。他们真的看见飞机失事了吗?安迪认为是的,但此刻却不敢肯定。这件事似乎相当不合情理。或许他该睡个午觉才对。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能和主厨坐在外面嗑药,一面聆听他的教导,实在是太棒了。我差点就自杀了,“但上帝救了我。”
他告诉主厨。这个念头如此美妙,让他的双眼盈满泪水。
“对,对,这很明显。不过其他部分可就不是这样了,所以你要好好听着。”
“我正在听。”
“第一个天使吹号,就会有掺血的冰雹落在地上。第二个天使吹号,就有仿佛火烧着的大山被扔进海中。这就是在讲火山爆发什么的。”
“对!”安迪大喊,在不经意的情况下,扣动了横放在他腿上的步枪扳机。
“你得小心一点,”主厨说,“要是安全装置没开的话,你就会把我的老二轰进那棵松树里头,整个正中红心。”他把烟斗递给安迪。安迪甚至不记得自己先前把烟斗还给他,不过他肯定这么做了。现在几点了?看起来像下午三点左右。
不过这怎么可能?他可没有任何饿的感觉。通常午餐时间一到,他总是饿得不行,那总是他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
“现在仔细听好,桑德斯,这里是最重要的部分。”
主厨可以从记忆中引述《启示录》的内容,是因为他自从搬到电台后,便仔细研究着《启示录》。他着迷地不断重读,有时还会读到太阳自地平线处升起为止。“‘第三位天使吹号,就有烧着的大星!好像火把从天上落下来!’”
“我们刚刚才看见的!”
主厨点头。他的视线紧盯着黑色痕迹,也就是爱尔兰航空一七九次航班的终结之处。“‘这星名叫茵陈,因水变苦,就死了许多人。’你觉得苦吗,桑德斯?”
“没有!”安迪向他保证。
“对,我们是甘美的。但现在茵陈星就在天空闪烁,那些苦人就要来了。上帝告诉了我这件事,桑德斯,而那可不是什么鬼扯。检查看看,你会发现我完全不是在胡说八道。他们想从我们身上夺走一切。伦尼和他的那些狗屁亲信。”
“想得美!”安迪大叫。一股突如其来的骇人偏执,猛烈地席卷了他。他们可能已经在这里了!那些狗屁亲信爬着穿过树林!那些狗屁亲信开着卡车,在小婊路上排成了一条线!现在,主厨总算点醒了他,让他甚至能看得出伦尼为何会这么做。他会说,这是在“清除证据”。
“主厨!”他抓住新朋友的肩膀。
“轻一点,桑德斯,疼。”
他把力道放轻了些:“老詹之前有说要派人过来,还要拿走丙烷槽——这就是他的第一步!”
主厨点头。“他们已经来过一次了,还拿走了两座丙烷槽。我让他们走了。”他停了一会儿,拍了拍那箱手榴弹。“我不会再放他们走了。你要跟我一起努力吗?”
安迪想着他们背后这栋建筑物里的那堆毒品,给出一个主厨预期中的答案。“我的兄弟。”他说,拥抱着主厨。
主厨又热又臭,但安迪还是热情地拥抱着他。
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流下,今天是他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没在工作日刮胡子。这实在太棒了,是……是……最棒的组合!
“我的兄弟。”他在主厨的耳朵旁抽泣着说。
主厨把他往后推远,严肃地看着他。“我们是上帝的代理人。”他说。
安迪·桑德斯——除了身旁这个骨瘦如柴的先知,他现在在这世界上已是孑然一身了——说了句“阿门”。
23
杰姬在厄尼·卡弗特家后面,找到了正在花圃里除草的他。虽然她先前对派珀那么说,但其实还是对于要找他加入这件事有些不安。不过,她根本无需担忧。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矮小男人来说,他抓着她肩膀的强壮力道,实在出乎意料。他的双眼闪闪发光。
“感谢上帝,还有人看得出他是在胡说八道!”他放下双手,“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衣服。”
“没关系。”
“他很危险,威廷顿警官。你也知道这点,对不对?”
“对。”
“而且还很聪明。他就像炸弹恐怖分子一样,设计了那场该死的食物暴动。”
“我一点也不怀疑这点。”
“但他也是个笨蛋。聪明与愚蠢是个可怕的结合,会让你可以说服很多人跟随着你,一起自寻死路。看看吉姆·琼斯那群人吧,你还记得他的事吗?”
“就是那个让信徒与他一起喝下毒药的人。你会来参加会议吗?”
“当然,还可以用我妈的名义发誓。我乐意得很。”
杰姬才要回答,手机便响了起来。这是她自己的手机。警察局发放的那支,已经跟警徽与手枪一起缴回去了。“哈啰,我是杰姬。”
“Mihi portatoe vulneratos,威廷顿中士。”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这是她先前在德国威兹堡那个部队里的口号——把你的伤者交给我——杰姬连想都没想就接了下去:“无论在担架上、拐杖上或尸袋中,我们会用哪怕唾液和破布将他们缝合。你究竟是谁?”
“我是詹姆斯·寇克斯上校,中士。”
杰姬把手机移到一旁:“厄尼,给我一分钟好吗?”
他点点头,走回花圃里。杰姬缓缓朝院子篱笆走去。“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上校?这条线路是安全的吗?”
“中士,要是你的伦尼可以窃听到穹顶外打来的手机,那么肯定会让我们痛苦不已。”
“他可不是我的伦尼。”
“很高兴能知道这点。”
“我已经不是军人了。这些日子以来,我甚至没想起第六十七号战斗支持医院的事,长官。”
“呃,这么说不算完全正确,中士。就美国总统的命令来看,你的役期又重新开始计算了。欢迎回来。”
“长官,我不知道自己是该说非常感谢,还是该说你滚远点。”
寇克斯的笑声中没什么幽默感。“杰克·雷彻要我向你问好。”
“你就是从他那里拿到这个号码的?”
“还有一封推荐信。雷彻这封推荐信,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到我们手上。你问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答案有两个,两个都很简短。第一件事,把戴尔·芭芭拉从那鬼地方里救出来。还是说,你也认为他真的有罪?”
“不,长官。我很肯定他是无辜的。应该说我们都这么相信才对。这里的我们,有好几个成员。”
“好,非常好。”这个男人的声音明显松了口气,“第二件事,你可以把那个混蛋伦尼从他的位子上一脚踹开。”
“这是芭比的工作,只要……你确定这条线路是安全的?”
“确定。”
“只要我们能把他救出来。”
“你们已经开始计划了,对吗?”
“对,长官。我想是这样没错。”
“好极了。伦尼手下有多少个褐衣?”
“目前大概有三十个,不过他还在持续招募,而且磨坊镇警察穿的是蓝色制服,不过我还是听得懂你的意思。千万别低估他,上校。整个小镇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我们会试着去救芭比,而且你最好希望我们能成功,因为只凭我自己的话,可没办法对老詹展开什么行动。要在没有外界支持的情况下推翻独裁者,以我的能力来说,恐怕还差个十万八千里。还有一件事供你参考,我已经不是切斯特磨坊镇警察局的人了。伦尼炒了我鱿鱼。”
“只要有办法的话,你就尽量与我保持联络。救出芭芭拉,把你的反抗计划交给他来负责。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知道最后被炒鱿鱼的人是谁了。”
“长官,你是真的这么认为吗?”
“完完全全,”回答中没有任何犹疑,“就在十二个小时前,我才好好修理了他一顿。”
其实杰姬对这点持怀疑态度;穹顶之下的每件事都不一样,这是外界的人所无法理解的。这里就连时间的流动也不同。不过才五天之前,每件事都还正常得很,可是,看看现在这个局面吧。
“还有另一件事,”寇克斯上校说,“记得从你忙碌的日程中,抽点时间看看电视。我们会以我们能做到的最好方式,让伦尼过得没那么舒服。”
杰姬说完再见后,便挂断电话,走回正在整理花圃的厄尼那里:“你有发电机吗?”
“昨晚就停了。”他用讽刺的开心语气回答。
“好吧,那我们一起找个可以看电视的地方。我朋友说,我们应该留意一下新闻报道。”
他们一同前往蔷薇萝丝餐厅,路上还碰到了茱莉亚·沙姆韦,并与她一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