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火车上走啊走啊……

有一次,我们运送伤员和运送马匹的列车同时停在车站上,这时轰炸开始了。两趟列车都着起了大火……我们赶紧打开车厢门往外救伤员,让他们逃离现场,可是他们却全都冲过去救那些被大火包围的马匹。人受伤时,喊叫是十分吓人的,但远不如马匹受伤时的嘶鸣那样可怕。要知道,马没有任何过错,它们不能对人类的行为负责。当时呢,所有的伤员全都冲过去抢救马匹,没有一个人往树林里躲。所有能行动的人都奔过去了!

我还能说些什么?我想说,法西斯的飞机飞得很低很低,几乎贴着地面。我后来在想:德国飞行员肯定都看在眼里,难道他们不感到羞耻吗?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还记得一件事情……我们来到一个村子,在村边的树林附近躺着一些被杀害的游击队员。他们是怎样一副惨状,我无法讲述,我的心脏承受不了。他们是被活活折磨死的……就像杀猪一样,他们的内脏都流出来了……就躺在那里……而不远的地方,一些马儿在徘徊。显然,这是游击队员的马,甚至马鞍还在马背上。也许它们从德国鬼子手中逃了出去,后来又回来了,也许是德寇没来得及把它们带走——怎么回事我不知道。马儿们迟迟不肯远去,地上是厚厚的草。这时我就想:人怎么能当着马的面干出这么残忍的事情来99lib.net?当着动物的面,它们全都看到了……

田野和森林在燃烧……烟幕冲天。我发现了被烧死的母牛和狗……从未闻过的味道,难受死了。我又看见存放西红柿和白菜的木桶都烧焦了。甚至鸟儿也被烧死,还有马……很多很多的马匹全都烧得焦黑,散躺在道路上。到处都是这种气味,让人不得不接受……

那时我意识到,一切都是可以燃烧的……甚至血液也会燃烧起来……

有一次轰炸,只见一头山羊从村子里跑出来,跟我们躲避在一块儿,紧靠着我们卧着,咩咩地叫着。轰炸停止后,它又和我们一块往回走,紧紧偎依着人。瞧,连动物都害怕了。我们进村后,把这只羊交给了头一个遇到的妇女,说:“把它牵回去吧,多可怜哪。”我真想救救这些小动物……

在我的病房里躺着两个伤员……一个德国兵,一个是我们全身烧伤的坦克手。我走进病房去看他们:

“你们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我们的坦克手回答我,“这位情况可不好。”

“这是个法西斯……”

“不,我没什么了,他情况不好。”

他们已经不是敌人,而只是普通人,是并排躺在一起的两个伤员。在他们之间出现了人情味。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这种情形发生得那么快……

就是这样……嗯……您记得吗……深秋的一行行大雁……成群结队地飞在天空中。我军炮兵和德寇炮兵在对射,而大雁群继续飞它们的。怎么对它们呼喊?怎么向它们发出警告说:“不要飞过来!这里在打炮!”怎么叫停它们啊?!结果鸟儿们被击中,摔落在地面上……

我们被派去给党卫军包扎伤口,党卫军军官……有个小护士走过来对我说:

“我们怎么给他们包扎呢?弄痛他们还是正常包扎?”

“正常包扎。这是伤员……”

于是我们就给他们做正常包扎。有两个家伙后来逃走了。我军又把他们抓住了,为了不让他们再次逃跑,我剪断了他们裤子上的纽扣……

有人跑来报告,只说了这几个字:“战争结束了!……”听了这话,我一下就坐到消毒台上去了。我曾和医生约定,只要一听到战争结束的消息,我们就坐到消毒台上去。我们要做些反常的事!搁在平时,我可不许任何人走近消毒台,就像不许别人靠近射击时的大炮。那天,我已经戴上了橡皮手套,戴好了面罩,穿上了消过毒的手术服,拿出了一切必需的东西:棉塞子、手术器械……可一下子我浑身瘫软了,坐到消毒台上去了……

我们那时最渴望的是什么?第一,当然是战胜敌人;第二,是要活下来。一个姑娘说:“等战争结束,我要生一大堆孩子!”另一个姑娘说:“我要进大学读书。”还有一个说:“我走进美发厅就不出来了,要打扮得特别美丽,让所有的男人都盯着我瞧。”也有姑娘说:“我要去买漂亮香水,我要去买围巾和胸针。”

但是当这个时刻真的降临时,所有人却突然都沉默了……

我们夺回了一个村庄……寻找取水的地方。走进一所院子,我们看到了一个水井吊杆,木雕边围的水井……院子里躺着被射杀的主人……而他身旁蹲着他的狗。看到我们,狗儿开始呜呜地低吟。它没有立刻到我们跟前来,只是对着我们低声吠叫。然后狗儿带着我们进了茅草屋……我们跟着它走进去。在门槛旁躺着女主人和三个孩子……

狗儿就蹲在他们旁边哭泣。真正在哭泣,像人一样……

我们开进老家的村子,村里只竖着几根柱子,别的一无所剩!在乌克兰我们解放的一些地方,也是什么都不剩了,只留下一片西瓜地,人们只靠吃这点西瓜过活,别的什么都没了。我们进村时,他们就拿来西瓜给我们……代替欢迎的鲜花。

我回到家里,妈妈、三个孩子,还有我们家的一条小狗,都住在地窖里,正在吃煮滨藜。他们把草一样的滨藜熬熟,不仅自己吃,还给小狗吃。小狗也肯吃……战前我们家附近有好多夜莺,战后足足有两年,谁也没听到它们的声音。整片土地翻了个个儿,像俗话说的,连祖坟都给掘出来了,直到第三年,夜莺才重新出现。它们先前躲到哪儿去了?无人晓得。过了三年,它们总算回到自己的故乡来了。

原来是人们又盖起了房屋,夜莺这才肯飞回来。

每当我看到野花,就会回想起战争。那时候我们从来都不折断花朵。只有在给战友送葬的时候,才会采集大束大束的鲜花……送给永别的战友……

唉,唉,姑娘们……这可恶的战争,它是多么卑鄙啊……我们会永远记住那些女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