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哟,姑娘们,这场战争多么卑劣……用我们的眼睛好好看看吧。用女性的眼睛去看,简直没有比它更可怕的了。所以人们从来就不问我们……

姑娘们,你们还记得吗?那时我们坐在闷罐车里,男兵们嘲笑我们拿枪的姿势。我们简直不是在持枪,而是……如今都做不出来了……就像搂着布娃娃……

人们都在哭啊叫啊喊啊……我只听到一个词:战争!我却在想:“如果我们大学明天要考试,战争算什么?考试才是非常重要的。战争又能怎么样呢?”

一个星期后轰炸开始,我们已经在救人了。就在医学院学习了三项课程,在这种非常时刻已经很不错了。但在战争初期的日子里,我看到了那么多血腥,就开始害怕它了。不过只有我算是半个医生,实习成绩又非常优秀,人们对我就总是另眼看待,这对我是很大的鼓舞。

姑娘们,我要给你们说一个故事……一次轰炸结束后,我睁开眼看去,面前的土地全都翻了一遍。我赶紧跑过去挖掘伤亡者。在泥土中我双手觉得摸到了一张脸,还有头发……这是个女人!……我把她挖出来,趴在她身上就哭了起来。不料她却睁开了眼睛,也不问自己身体怎么样,倒是担心地问:

“我的包包哪儿去了?”

“包包现在对你算什么啊?总会找到的。”

“包包里面可有我的证件啊。”

原来她想的不是自己身体是否受伤了,而是自己的党证和军人身份证是否还在。我赶紧去寻找她的包包,找到了。她把它放在自己胸前,这才闭上了眼睛。救护车很快赶到,我们把她送走了。我再次检查了一遍她的包包是否和她在一起。

到了晚上,我回到家把这些讲给妈妈听,并且对她说,我已经决定上前线去……

我军撤退时,男女老少都出来为部队送行。有个上了点岁数的老兵走过,在我家茅屋前停下来,站得笔直笔直,向我妈妈深深地鞠了一躬说:“真对不起你,大妈……要靠你保护这姑娘!唉,只好靠你自己保护这姑娘了!”我那时才十六岁,有一条很长的辫子……就是这张照片!黑色的睫毛……

我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开往前线的……整车都是女孩子,防水帆布覆盖着大卡车。那是漆黑的夜晚,树枝敲在车棚帆布上,高压线的声音就好像是子弹,嗖嗖地射向我们……战争改变了我们的话语和声音……战争啊……唉,它现在还永远伴随着我们!连“妈妈”这个称呼都成了新的词语,“家”也成了完全不同的单词,都有新的含义添加其中了。是更多的爱和更多的恐惧,还有更多……

但是从战争第一天起,我就确信,敌人不会战胜我们。我们的国家这么大,无边无际……

我是妈妈的宝贝女儿,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城市,从未在别人家里住过一夜,最后竟到一个迫击炮连当了见习医生。我的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迫击炮只要一开始射击,我的耳朵一下子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一时间好像整个人都被烧着了一样。我就坐在地上呻吟:“妈妈呀,我的好妈妈……我的亲妈妈……”我们部队驻扎在树林里,每天清晨我跑出去——只见四周静悄悄,草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难道战争就是这种样子吗?景色这么美,这么幽静……

上级命令我们必须要穿军装,而我只有一米五的个头。钻进男式长裤,姑娘们能从裤腰那儿把我整个人扎在裤子里。于是我索性就穿着自己从家带来的连衣裙到处跑,遇到领导我就躲起来。结果,因为破坏军纪,我被关了禁闭。

本来我说什么也不相信……更不知道自己也会在行军时睡觉。可在队伍里我竟然真能一边走一边睡,结果一头撞在前面人的身上才醒过来,然后又继续睡。战士在哪儿都会睡得很香甜。有一回,我在黑暗里打盹,没有往前走,而是走偏了。我还在野地里边走边睡,一直走到一条水沟里,栽倒了,这才醒过来。我赶紧跑去追赶自己人。

士兵们坐下休息时,就卷一支烟三个人轮流抽。可是当第一个人抽烟时,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就睡着了,甚至打起呼噜……

我忘不了有一次,运来了一个伤员,用担架把他抬来时,有人抓起他的手给我看,说:“算了吧,他已经死了。”他们就走了。这时候伤员却出了声响,我跪在他前面,发现他还有点气,我惊叫了一声,连忙喊医生:“大夫!大夫!”人们把躺着的医生扶起来,摇着他让他醒过来,可他又倒下去了,像一捆干草似的,睡得死死的,甚至用氨水也熏不醒他。原来,在这之前他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了。

严冬时的重伤员就更惨了……军服都僵硬了,血水和雪水冻在一起,油布毡靴里灌满了血和冰,刀都切不开。他们都冻得跟死人一般。

从窗口向外望去,冬天的景色美丽得难以形容。神奇的白云杉耸立。那一瞬间你才会忘记一切……还有在梦中你才能忘却……

那是个滑雪营,里面清一色都是十年级的男学生。敌人的机枪朝他们密集扫射……一个受伤战士被送到我们这里,他一个劲儿地哭。我跟他是同样年龄,但自我感觉却比他大,就抱着他,哄着他:“乖孩子……”他就对我说:“要是你也去战场待待看,就不会在这里说什么乖孩子了!”他已经奄奄一息,可是整夜都在喊着:“妈妈!妈妈!”我们医院里还住着两个库尔斯克小伙子,我们管他们叫“库尔斯克夜莺”。我每天来叫他们起床时,他们都睡得很香,嘴巴上还挂着口水。十足的招人疼爱的娃娃!……

我们常常一连几昼夜站在手术台旁……站在那儿两只手臂酸得抬不起来,脑袋时常会撞在手术病人的身上。就是想睡觉,睡觉,睡觉!我们的腿脚都浮肿了,连油布毡靴都穿不进去,眼睛累到极限,眼皮闭都闭不拢。

我的战争由三种气味组成:血、麻醉剂和碘酒……

唉!那么多的伤啊……全身上下四分五裂,里外都是伤……真叫人发疯……子弹片、手榴弹片、炮弹片,炸开头颅、炸进肚肠、切碎整个身体。我们把金属碎片连同士兵的纽扣、破烂的大衣衬衫还有皮带一起从他们身体上除下来。有个士兵整个胸腔都被炸开,心脏都暴露在外,怦怦跳动着,不用诊断就知道人已经不行了……我给他做了最后的包扎,硬是撑住不要哭出来。我希望快点结束,让我躲在某个角落里去大哭一场。他忽然对我说话了:“谢谢你,小护士……”并伸出手给我,手中有个小块金属似的东西。我猜想那可能是一枚刀枪交叉的徽章。“你为什么要给我?”我问他。“我妈说,这护身符会保佑我,但我已经不再需要了。也许你会比我幸运?”他这样说完就翻身面向墙壁了。

到了傍晚,头发已经被血染红,顺着工作服流向身体、帽子和口罩。黑色黏稠的血与人身上的屎尿混在一起了……

又有一次,有个伤员大声喊叫:“小护士,我的腿好疼啊。”其实他的腿已经没了……我最害怕的是抬死人,微风掀开床单,死者正瞪着眼直勾勾地看着。只要死者睁着眼睛,我就不敢抬,只好先把他的眼睛合上……

有一次运来了一位伤员……躺在担架上,全身上下都扎上了绷带,连脑袋也受了伤,脸几乎一点也没露出来。他活不了多久了。可是,也许我使他想起了谁,他对我叫着:“拉莉莎……拉莉莎……亲爱的……”显然他是在呼唤他爱着的一个姑娘。可是我正好也叫这个名字,但我知道我从不认识他,可是他却在叫我的名字。我走近他,莫名其妙,呆呆地注视着他。“你来了?是你来了吗?”他喃喃地说。我抓住他一只手,俯下身子……“我知道,你准会来的……”他的嘴唇嚅动着,但我弄不懂他说的是什么。现在我只要一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眼泪就会禁不住涌出来,简直讲不下去。他又说:“我离开你上前线时,都没能来得及亲你。现在,你亲我一下吧……”

我便对着他俯下头去,轻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濡湿了绷带。我赶紧躲开了。经过就是这样,后来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