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最后一次去加利福尼亚州做三元文化那部电影的剧本修订时,我在贝弗利山庄酒店的酒廊碰到了奥萨诺,我非常震惊于他的身体状况,以至于一开始根本就没注意到查理·布朗正陪着他。奥萨诺至少增重了三十磅,一个巨大的肚子从一件旧网球夹克里凸出来。他的脸浮肿着,脸上有无数的白色脂肪粒,曾经那么美妙绝伦的绿色眸子褪色成苍白,看上去就像是灰色的。当他朝我走过来时,我能看到他步态中的踉跄变得更明显了。

我们在波罗酒廊一起喝了酒。和往常一样,查理吸引了这家酒廊里每一个男人的目光,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美貌和她天真无邪的脸,这在贝弗利山庄十分常见,而且她裙子的剪裁、她走路的姿态和环视整个房间的样子,发出了容易上手的信号。

奥萨诺说:“我看上去糟糕极了,不是吗?”

“我看过你更糟糕的样子。”

“见鬼,我也见过自己更糟糕的样子,”奥萨诺说,“你,你这个走运的混蛋,可以随心所欲想吃就吃,却从来不会长胖一磅。”

“但我可没有查理那么厉害。”我说,我冲着她微笑,她也回以微笑。

奥萨诺说:“我们准备坐下午的飞机,艾迪·兰瑟估摸他可以帮我联系一个写剧本的活,但没成,所以我不如赶紧该死的离开这里。我想我会去一个减肥农场,好好减肥,然后写完我的小说。”

“小说怎么样啊?”我问。

“好极了,”奥萨诺说,“我写完了超过两千页,只剩五百页要写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他。这时,他已经有了不能按期交稿的名声,不管是杂志发行商,还是他的那些非小说类书籍。他的小说是他的最后希望。

“你应该集中精力在那五百页上面,”我说,“然后把那该死的书写完,那会解决掉你所有的麻烦。”

“是啊,你说得对,”奥萨诺说,“但我没法匆匆忙忙地写,我的发行商也不想我这么做。这可是我的诺贝尔奖啊,孩子,等着我写完这一部。”

我看向查理·布朗,想知道她是否对此印象深刻,让我意外的是,她根本连诺贝尔奖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有这样的发行商真是好运极了,”我告诉奥萨诺,“他们已经为那本书等了十年。”

奥萨诺大笑:“是啊,美国最有档次的发行商们,他们已经给了我超过十万美金,而他们连一页书都没看到。真的很有档次,可不像那些该死的做电影的人。”

“我过一周就会离开回纽约,”我说,“我会打电话给你,约在那边吃晚餐,你的新电话号码是多少?”

奥萨诺说:“还是同一个。”

我说:“我打过,总没人接。”

“是啊,”奥萨诺说,“我跑去墨西哥写我的书,吃那些豆子和墨西哥卷饼,所以才变得这么该死的胖。可是这位查理·布朗,她一两肉都没有长,而她吃的分量有我的十倍那么多。”他拍了拍查理·布朗的肩膀,捏了捏她的肌肤,“查理·布朗,”他说,“如果你在我之前死去,我会让他们解剖你的身体,弄清楚你到底拥有什么会让你保持苗条。”

她回他一个微笑。“这倒是提醒我了,我饿了。”她说。

所以,为了让大家高兴起来,我为大家点了午餐。我的是一份色拉,奥萨诺要了个煎蛋卷,而查理·布朗点了一份汉堡包加法式炸薯条、牛排配蔬菜、一份色拉和一个苹果派加三球冰激凌的甜品。奥萨诺和我享受地看着周围人盯着查理吃。他们完全不能相信,旁边卡座里的两个男人大声地评论着,希望能让我们跟他们谈话,这样他们就有借口跟查理聊天了。但奥萨诺和查理无视了他们。

我付了饭钱,当我离开时,我向奥萨诺保证回到纽约就会打电话给他。

奥萨诺说:“那太好了,我答应了下个月去那个妇女解放阵线的大会上演讲,到时候会需要你的精神支持。要不我们那天晚上共进晚餐,然后去参加大会?”

我有些迟疑,我对任何大会都缺乏兴趣,还有点担心奥萨诺会卷入麻烦,那样我就得再次帮他脱身了。但我说,好的,我会那么做的。

我们俩谁都没有提到简奈尔,所以我没忍住,对奥萨诺说:“你在城里见到简奈尔了吗?”

“没有,”奥萨诺说,“你呢?”

“我已经很久都没见过她了。”

奥萨诺盯着我,他的双眸有那么一秒又变回了以前那种狡黠的苍绿色。他有些伤感地笑了笑。

“你永远也不该放弃那样的姑娘,”他说,“你一生中只会得到一个这样的,就像在你的一生中只会写出一本伟大的书来。”

我耸耸肩,我们再次握了握手,我亲吻了查理的脸颊,然后便离开了。

那天下午,我在三元文化公司有一个剧本会议,参与的人还有杰夫·瓦艮、艾迪·兰瑟和导演西门·贝尔福特。我总觉得好莱坞传说中的编剧粗鲁对待他的导演和制作人的故事,不管有多好笑都只是胡说八道。但第一次,在这次剧本会议中,我能看得出来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事实上,杰夫·瓦艮和他的导演根本就是命令我们写他们的故事,而不是我的小说。我让艾迪·兰瑟负责绝大多数的争论,最终,艾迪太过恼火,便对杰夫·瓦艮说:“听着,我不是想说我比你聪明,我只是说我比你运气好一些,我已经连续写出了四个卖座电影,为什么不跟着我的判断走呢?”

对我而言,这听起来就是个超级聪明的论点,但杰夫·瓦艮和那导演脸上却是迷惑的表情。他们不知道艾迪在说什么,我也看得出来肯定没办法改变他们的主意。

最终,艾迪·兰瑟说:“我很抱歉,但是如果你们就是想要这么干的话,我就得离开这部电影了。”

“好,”杰夫说,“那你呢,梅林?”

“我完全看不出来任何按照你们的要求来写的理由,”我说,“我不觉得自己能做得好。”

“好吧,那么说也对,”杰夫·瓦艮说,“我很抱歉,现在,你有没有认识的作家可以跟我们合作写这部电影?他们能够咨询你们,因为你们已经做了绝大部分的工作。那样肯定会非常有帮助的。”

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能帮奥萨诺弄到这份工作,我知道他急迫地需要钱,也知道如果我说我愿意与奥萨诺合作,他就能够拿到这份工作。但之后我想到奥萨诺参加这样的剧本会议,听命于杰夫·瓦艮和导演这种人。奥萨诺仍是美国文学界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我想着这些人将会如何羞辱他然后开除他,所以我并没有开口。

一直到我睡觉时,我才意识到,我故意不让奥萨诺有机会拿到这份工作是为了惩罚他跟简奈尔上床。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艾迪·兰瑟一个电话,他告诉我,他跟自己的经纪人开了个会,他的经纪人说三元文化公司和杰夫·瓦艮给他又加了五万块,让他继续写这部电影,我对此怎么看?

我告诉艾迪,这对我而言完全没问题,不管他怎么做都行,但我不会再回去了。艾迪试着说服我。

“我会告诉他们,除非他们把你弄回去,然后给你两万五千块,否则我不会回去,”艾迪·兰瑟说,“我敢肯定他们会同意的。”

我再一次想到帮助奥萨诺,但我再一次就是没法那么做。艾迪接着说:“我的经纪人告诉我,如果我不回去写这部电影,制作公司就会找更多的编剧,然后帮新编剧弄到电影的编剧署名。现在,如果他们不让我们挂剧本改编的名,我们就会失去我们的编剧合同,电影卖给电视台后,我们还会丧失电视毛利分成。另外,我们还会有一些可能永远得不到的净利润分成。这部电影有大卖的可能,到那时我们就会后悔了。那可能会有一笔不少的钱呢,梅林。如果你觉得我们应该联手拯救我们的故事,我就不会回去。”

“我他妈根本不在乎那些分成,”我说,“或者编剧头衔,至于故事,那他妈到底是什么故事啊?完全是狗屎,那根本不是我的书。但你去吧,我不在乎。我是真心的。”

“好吧,”艾迪说,“我继续待下去,竭尽全力保住你的编剧头衔,我到纽约就打电话给你,我们到时候一起吃晚饭。”

“太好了,”我说,“祝你在杰夫·瓦艮那儿走运。”

“是啊,”艾迪说,“我会需要这好运的。”

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搬出了在三元文化公司的办公室,然后去购了物。我不想跟奥萨诺和查理·布朗坐同一个航班回去。我想打电话给简奈尔,但并没有那么做。

一个月后,杰夫·瓦艮打电话给在纽约的我,告诉我西门·贝尔福特觉得弗兰克·里切蒂应该跟我和兰瑟一起算作编剧。

“艾迪·兰瑟还在写那部电影吗?”我问他。

“是的。”杰夫·瓦艮说。

“好,”我说,“祝你好运。”

“谢谢你,”瓦艮说,“我们会随时通知你进展,等到奥斯卡奖颁奖礼晚宴上我们再见啦。”然后他便挂了电话。

我非得大笑不可,他们把这部电影变成了一坨狗屎,瓦艮却还有胆子谈奥斯卡,那个俄勒冈州的美人该切更大一块卵蛋下来。我因艾迪·兰瑟仍然跟他们合作而感到了一丝背叛,瓦艮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的确是真相。艾迪·兰瑟是个天生的编剧,但他也是个天生的小说家,但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写小说了。

另一件好笑的事情是,虽然我已经跟每个人抗争过,而那个剧本变得越来越烂,我也的确有意离开,我却仍然觉得受伤。我猜,在我的心底深处,我仍然希望,如果我再去加州写剧本,我也许会见到简奈尔。我们几个月都没有见过或打电话给对方。我最近一次打电话只为问候她,我们聊了一会儿,在最后,她说:“我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了。”然后她等着我的回应。

我顿了顿,然后说:“我也是。”她听到那句话就开始大笑,并学着我。

她说:“我也是,我也是,”然后她说,“噢,那不重要,”她快活地大笑着说,“你下次再过来时打电话给我。”

于是我说:“我会的。”但我知道自己不会。

瓦艮打电话之后一个月,我接到了艾迪·兰瑟的电话。他怒气冲冲。“梅林,”他说,“他们正在改剧本,好让你得不到任何编剧头衔。那个弗兰克·里切蒂正在写全新的对话,就是改编你的台词,他们把事件改到恰巧看上去跟你的场景不一样。我还听到他们在说,瓦艮、贝尔福特和里切蒂,他们在说要如何让你不能算是编剧,让你得不到分成。那些混蛋甚至根本都不理会我。”

“别担心,”我告诉他,“我写了那本小说,也写了剧本的初稿,我跟编剧协会谈过了,他们不可能完全不让我连部分头衔都得不到,那肯定能保住我的分成。”

“我不肯定,”艾迪·兰瑟说,“我只是想要警告你他们将会做什么,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谢谢,”我告诉他,“那你呢?你电影剧本写得怎么样了?”

他说:“那个天杀的弗兰克·里切蒂根本是他妈的文盲,我不知道哪个才是最大的赝品,瓦艮还是贝尔福特,这有可能会成为拍出来的所有电影里最糟糕的一部。可怜的马洛玛尔肯定会在他的坟墓里气得跳脚的。”

“是啊,可怜的马洛玛尔,”我说,“他总是跟我说好莱坞有多么伟大,那里的人们是多么地诚挚而充满艺术性。我真希望他现在还活着。”

“是啊,”艾迪·兰瑟说,“听着,下次你来加州,记得打电话给我,我们一起晚餐。”

“我觉得我不会再去加州了,”我说,“如果你来纽约就给我打电话。”

“好,我会的。”兰瑟说。

一年之后,那部电影终于上映了,我只得到了原作者头衔,没有编剧头衔,得到这个头衔的是艾迪·兰瑟和西门·贝尔福特。我去编剧协会要求仲裁,但那已经不重要了,那部电影是一场大灾难,最糟糕的是,杜兰·鲁德告诉我,在电影圈里,这部电影的失败被归咎于小说。我在好莱坞再也不是一个卖座作家了,那是这整件事唯一让我高兴的部分。

对那部电影最毫不留情的一篇批评来自于克拉拉·福特,她把它从头到尾批得一无是处,连克里诺的表演也遭了秧,所以克里诺并没有太出色地完成讨好克拉拉·福特的任务。胡里楠最后又从背后捅了我一刀,他塞了一篇报道给某家通讯社,大标题是梅林小说改编电影失败。当看到它时,我充满敬佩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