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奥萨诺那本书的电影剧本会议收尾时,我正在赌城,所以坐了短途飞机飞到洛杉矶跟他一起飞回家,在从洛杉矶到纽约的旅途中陪伴他。卡里想要我把奥萨诺带去拉斯维加斯见他,但我没法说服奥萨诺,只好去了洛杉矶。
在贝弗利山庄的套房里,奥萨诺比我见到的任何时候都愤怒。他觉得电影业把他像狗屎一样对待,他们不知道他举世闻名吗,是从伦敦到新德里、从莫斯科到悉尼这些地方文学评论家的宠儿吗?他在说三十种语言的世界里都很出名,包括不同变种的斯拉夫语。但他没说的是,因为某种奇怪的原因,他的书改编的电影每一部都亏了。
奥萨诺还为其他的事情愤怒。他的自尊让他无法容忍电影导演比作家更重要。奥萨诺想把他的一个女朋友弄到电影里演一个小角色,却做不到,那让他很生气。当摄影师和男配角都能把他们的女朋友弄进电影里时,他就更加气急败坏了——该死的摄影师和一个差劲的男配角都比伟大的奥萨诺更有影响力。我只希望能在他完全疯掉、把整个工作室都砸烂最后锒铛入狱前把他弄上飞机。我们得在洛杉矶再待一天一夜才能坐上第二天上午的飞机。为了让他冷静下来,我带他到他西岸的经纪人那里,一个非常嬉皮、喜欢打网球的男人,他有很多娱乐圈的客户,也有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朋友。他叫杜兰·鲁德。
杜兰尽力了,但当灾难即将来临时,一切都于事无补。“你得出去玩一晚,”杜兰说,“放松一下,在一位美女陪伴下,吃顿晚餐,再加一点镇定剂好让你今晚能入睡,也许是一剂口交。”杜兰在女人面前魅力非凡,但单独跟男人在一起时,他一定会侮辱整个女性群体。
奥萨诺在答应前得装腔作势一番,毕竟,一个举世知名的作家、一个未来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可不能像小孩子似的被人安排女伴。但这个经纪人早就对付过奥萨诺这一类人。杜兰·鲁德曾帮一位国务卿、一位总统和一个美国最著名的福音传教士安排女伴,根据杜兰的说法,后者能把数百万信徒吸引到圣坛前,却是世界上最饥渴的狗娘养的。
看着经纪人安抚奥萨诺被刺激的自尊是种享受,这可不是赌城的运作方式,在赌城,姑娘就像比萨一样被送到房间,这里高端多了。
“我认识一个非常聪明的姑娘,拼命想见你。”杜兰告诉奥萨诺,“她读过你所有的书,认为你是美国最伟大的作家,不骗你,她可不是那种无脑的姑娘。她在加州大学拿到了心理学学位,参演过一些电影好认识些熟人来写剧本,正是适合你的姑娘。”
当然,他骗不到奥萨诺,奥萨诺清楚该被嘲笑的人是自己,他得被人诱哄着做真心想做的事。当杜兰拿起电话时,他没忍住,说:“这一切都很好,但我能干她吗?”
那经纪人已经用一支镀金头的铅笔开始拨号了。
“你有百分之九十的机会。”他说。
奥萨诺迅速地问:“你怎么得出这个数字的?”当有人扔给他统计数据时,他总会这么干。他痛恨统计数据,甚至相信《纽约时报》的股市数据是他们自己编造的,就因为上面写着他的IBM股票值295,而当他想卖时,却只能卖到290。
杜兰被吓了一跳,他停下拨号的手。
“自从我认识她,让她跟五个男人出去过,四个跟她上了床。”
“那是百分之八十。”奥萨诺说。杜兰又开始拨起号,对方接了电话,他靠在转椅上,冲我们挤了挤眼,然后开始了表演。
我尊崇那表演,非常尊崇,他真的出色极了。他的语调是那么温暖,笑声那么有感染力。
“凯特琳,”经纪人柔声低吟着,“我最最喜爱的客户,听着,我正跟那位要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一起拍西部片的导演聊天,你能相信吗?他还记得你去年的面试,说你读剧本比任何人都好,但他得要个明星,拍完片后他就后悔了。不管怎样,他都想明天十一点或三点跟你见个面,我会迟点跟你打电话确认时间,好吗?听着,我对这事儿的感觉非常好,我觉得这是你出名的大好机会,你的时代终于要到来了。不,不开玩笑。”
他听了一会儿。“是,是啊,我觉得你演那个肯定赞极了,绝对不可思议。”他冲我们夸张地翻了个白眼,那让我开始不喜欢他,“是啊,我去跟他们打听一下,然后再联络你。嘿,听着,猜猜我办公室里现在正坐着谁。不对,不对,听着,是个作家。奥萨诺,是啊,不开玩笑,不,我是认真的,是的,真的是他。信不信由你,但他正巧提到了你的名字。我们正聊着电影,他提到了你在《死亡之城》里的那个惊鸿一瞥。是不是很有趣?是啊,他可是你的粉丝,是啊,我告诉他你爱死了他的作品。听着,我有个好主意,我今晚会跟他一起晚餐,去蔡森参观,你何不来让我们的餐桌蓬荜生辉呢?好极了,我会派礼宾车八点去接你。好的,甜心,你是我的宝贝,我知道他会喜欢你,他可不想见胸大无脑的女人,他不喜欢没脑子的。他需要能跟他对话的,我刚刚才意识到,你们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的,再见,甜心。”
经纪人挂上电话,靠到椅背上,对我们绽放出他魅力无比的笑容。“她是个很好的婊子。”他说。
我能看出奥萨诺因为这整件事有些情绪低落,他真的喜爱女人,痛恨看到她们被骗。他经常说,他宁愿被女人骗,也不愿骗女人。其实,他有一次曾跟我说过他关于坠入爱河的整套哲学,为何当个受害者更好。
“这件事得这么看,”奥萨诺说,“当你爱上了个女人,即使她是骗你的,你还是能得到最好的。你是那个感觉好极了的人,是那个享受了每一分钟的人,她才是过得很糟的那一个,她在工作……而你在玩乐,所以当她最后抛弃你,让你知道被骗了之后,你又何必抱怨呢?”
他的哲学在那天晚上却经受了考验。他午夜前就回来了,打电话到我房间,然后来我房间喝了一杯,告诉我跟凯瑟琳发生了什么。凯瑟琳的上床几率那晚大跌。她是个魅力十足、充满活力的小个子褐发美女,一直围着奥萨诺转。她爱死了他,为能跟他共进晚餐而激动得要死。杜兰明白这点,喝完咖啡就消失了。奥萨诺和凯瑟琳正在喝最后一瓶放松的香槟再准备回酒店干正事。就在那时,奥萨诺的运气变坏了,不过要不是他的自大,他本来还可以挽救的。
搞砸一切的是好莱坞最不同寻常的男演员之一,他叫迪奇·桑德斯,曾得过一尊奥斯卡,演过六部成功的电影。令他独一无二的是:他是个侏儒。没有听上去那么糟,他差点就只能算是个非常矮的男人。作为一个侏儒,他非常帅气,你可以把他看成一个迷你的詹姆士·迪恩。他拥有同样悲伤又甜蜜的微笑,他极为精准又极有毁灭性地把它用在女人身上,她们无法拒绝他。就像杜兰后来说的,一切狗屎放到一边,什么样的女人能拒绝跟一个帅气的侏儒上床?
所以当迪奇·桑德斯走进餐馆时,鹿死谁手就毫无悬念了。他一个人,停在他们桌边向凯瑟琳问好,看上去他们似乎认识对方,她曾在他的电影里演出过一个小角色。不管怎样,凯瑟琳对他的喜爱比对奥萨诺的翻了一倍,奥萨诺气急败坏到直接把她跟那侏儒留在餐馆里,独自一人回到了宾馆。
“真是座操蛋的城市,”他说,“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输给个该死的侏儒。”他内心酸涩,他的名声不值钱,即将到来的诺贝尔奖不值钱,他的普利策奖和全国图书大奖都算不上什么,他输给了一个侏儒演员,他无法忍受这一点。最终我不得不把他扶回他房间,扔到他床上。我对他最后的安慰是:“听着,他不是侏儒,只是个子非常矮。”
第二天早上,当奥萨诺和我坐上747飞回纽约时,他仍闷闷不乐,不仅因为他拉低了凯瑟琳的平均上床概率,还因为他们搞砸了他那本书的电影改编,他知道剧本糟透了,他是对的。所以他在飞机上情绪非常糟,起飞之前就从空姐那儿强行要来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我们坐在离隔间壁最近的前排,走道那边的两个座位上坐的是一对中年夫妇,非常瘦削,举止优雅,有些吸引力。那男人脸上带着种不快活的颓废表情,旁人会因此得出这样的印象——他正生活在地狱中。但他活该,因为他目空一切、他昂贵的西装,还有他恶毒的双眸。他正在受罪,以基督的名义,他会逼着周围所有人跟着受罪,只要他觉得他们能容忍。
他妻子看上去是典型的被宠坏的女人,她显然很有钱,甚至比她丈夫更富有,不过也许他们俩都有钱,通过他们从空姐手上接过菜单的方式,通过他们瞥眼看奥萨诺啜着他严格说来非法获取的酒的样子,你就能对他们下这个结论。
那女人有种夺目的美——由最顶级的美容手术来保存,并用晒黑灯和南部阳光晒出的均匀麦色肌肤来掩盖。她有一张不令人满意的嘴,那也许是任何女人身上都最丑陋的部位。在她的脚下,靠着隔间壁有一个金属盒子,里面装着也许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法国贵宾犬。它卷卷的银色长毛耷到眼前,粉红的嘴,粉红蝴蝶结绑在头上,它甚至还有一条打着粉红蝴蝶结的漂亮尾巴正在左右摇摆。这是你能看到的最快活甜美的小狗。拥有它的那两个悲惨人类现在很享受拥有如此的珍宝。当那男人看向贵宾犬时,他的脸部线条会柔和一些,那女人并没有显出快乐,而是一种对财产的骄傲,就像一个丑陋的老女人正负责让她美丽的处女女儿准备好进入市场。当她伸出手让那贵宾犬猛舔时,就像教皇正伸出他的戒指让人亲吻。
奥萨诺很出色的一点是,当他看起来在看别的东西时,他其实不会错过其他任何事物。他一直摊在座位里,看着自己的酒,但他对我说:“我宁愿让那狗给我口交,也不愿让那女人来。”引擎的轰鸣让过道对面的女人不可能听到这句话,但我还是觉得紧张。她扔给我们一个冷酷恶毒的眼神,不过也许她看所有人都是这样。
我很内疚这样责难她和她丈夫,毕竟,他们也是两个人,我什么时候有权凭猜测就瞧不起他们了?所以我对奥萨诺说:“也许他们没有看上去那么糟。”
“他们就有那么糟。”他说。
说这些对他不算什么,他可以变得很沙文主义、种族歧视并思想狭隘,但通常只是随口一说,并不认真,所以我没去纠结。当漂亮的空姐把我们囚禁在座位上吃晚餐时,我给他讲了关于赌城的故事。他没法相信我曾是个无可救药的赌徒。
我无视过道对面的人,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对他说:“你知道赌徒们把自杀叫做什么吗?”
“不知道。”奥萨诺说。
我微笑:“他们称它为大王牌。”
奥萨诺摇了摇头,干巴巴地说:“那岂不是太好了?”
看得出他有些鄙视这个耸人听闻的词,但我继续说下去:“乔丹自杀后的那天早上,卡里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卡里下了楼,然后说:‘你知道那个该死的乔迪做了什么吗?他从袖子里掏出了大王牌,那人渣用了他的大王牌。’”我顿了顿,几年后的现在,我的记忆反而更加清晰,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起过这个词,或卡里用到了这个词,“他在自己的语气中加了着重号,你知道吗,大王牌。”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奥萨诺问,他并不是很感兴趣,但看得出我很沮丧。
“谁他妈知道,”我说,“我以为自己很聪明,已经把他琢磨透了,但他却耍了我,那才最让我不爽。他让我不相信他的人性,他悲剧的人性。永远别让任何人搞得你不相信人性。”
奥萨诺咧嘴笑着,冲过道对面的人点头。“就像他们那样?”他问,我这才想起就是因为这个,我才给他讲这个故事。
我瞥了一眼那女人和那男人:“也许。”
“好吧,”他说,“但有时这违背了他们的意愿,特别是有钱人。你知道有钱人的毛病在哪儿吗?他们以为自己有钱,所以自己就和其他人一样好。”
“不是吗?”我问。
“不是,”奥萨诺说,“他们就像驼子一样。”
“驼子不如其他人好吗?”我问,差点说了侏儒。
“不,”奥萨诺说,“独眼龙、四肢不全的人、评论家、丑女人和胆小的男人也一样,不如其他人。他们得努力才能跟其他人一样好。这两个人并没有努力,他们永远也达不到那样。”
他有些不理性,说话也不符合逻辑,现在并不是他最聪明的时候,但管它的呢,他过了糟糕的一周,不是谁都会碰到爱情却被个侏儒给搅黄了。我由着他。
我们吃完晚餐,奥萨诺喝着差劲的香槟,吃着糟糕的食物,即使是头等舱的食物,你也宁愿拿它换个康尼岛热狗。当他们把电影屏幕放下来时,奥萨诺从椅子里跳起来爬上通往747穹顶的休息厅。我喝完自己的咖啡,也跟着他上去了。
他正坐在一张高背椅里,点上了他的哈瓦那长雪茄,他递了一支给我,我接过来。我开始越来越喜欢它们的味道,这让奥萨诺很开心。他总是很慷慨,但对他的哈瓦那雪茄还是很小心。如果你从他那儿得到一支,他就会紧紧盯着你,看你是否配得上享用它。休息厅里人渐渐多起来,值班的空姐正忙着倒酒,当她为奥萨诺端来他的马提尼酒时坐到了他椅子的扶手上,他便把一只手搁到她大腿上,握着她的手。
我看出来像奥萨诺一样知名的其中一个大好处就是,类似的行为不会被追究。首先,你有自信;其次,那年轻姑娘不会觉得你是个下流的老头,通常反而会受宠若惊,因为如此重要的人物竟会觉得她吸引人。如果奥萨诺想操她,那她肯定很特别。她们不知道奥萨诺饥渴得很,任何一个穿裙子的他都想上。这没有听上去那么糟糕,因为很多他那样的男人可是裙子裤子都上的。
那年轻姑娘被奥萨诺迷倒了,然后一个长相不错的女乘客也开始跟他搭讪。她年纪大一些,有张疯狂有趣的脸。她告诉我们她刚刚从心脏手术中恢复过来,已经有六个月没跟人上床了,她现在已经做好准备了。女人总会把这种事情告诉奥萨诺,她们觉得告诉他没关系,因为他是个作家,能理解一切。另外,他又很知名,这会让她们在他面前显得有趣。
奥萨诺把他的心形蒂梵尼药盒拿出来,里面装满白色药片。他拿出一颗,把盒子递向那位心脏病女士和空姐。“来吧,”他说,“这是种兴奋剂,能让我们真的在空中飞翔。”接着他改变了主意,“不,你不行,”他对心脏病女士说,“你的身体情况不行。”这时我就知道心脏病女士没机会了。
因为那些药片其实是奥萨诺在性接触之前总会吃的青霉素片,这样他就能对性病免疫了。他总用这个花招让潜在的性伴侣也吃一颗来双保险。他扔了一颗到自己嘴里,然后用苏格兰威士忌冲下喉咙,空姐大笑着也吃了一颗,奥萨诺带着快活的微笑看着她,他把盒子递给我,但我摇了摇头。
那空姐年轻,是个尤物,但她玩不过奥萨诺跟心脏病女士,为了把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她甜蜜地问奥萨诺:“你结婚了吗?”
她很清楚,人人都很清楚,奥萨诺不仅结婚了,而且结了至少五次。她不清楚的是,这样的问题会激怒奥萨诺,因为他总会因出轨而内疚——背叛他所有的妻子,甚至是那些跟他离婚了的。奥萨诺冲空姐一笑,冷淡地说:“我结婚了,有个情妇,还有个稳定的女朋友,我只想找个能一起玩玩的妞。”
这种说法十分冒犯,年轻姑娘满脸通红,走开去为其他乘客添酒。
奥萨诺安坐下来,享受跟心脏病女士的聊天,为她病愈后的第一次上床提供意见。他故意误导她。
“听着,”他说,“你可不想第一次就直接真干,那对男人而言不会太享受,因为你会有些害怕。应该让那男人在你半睡半醒时帮你口交,吃点镇静剂,等你开始瞌睡了,他再来舔你,你明白吗?找个擅长此道的男人,一个真正的口交艺术家和绅士。”
那女人有些脸红,奥萨诺笑起来,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也有些尴尬。我能看得出她正在琢磨如何让奥萨诺帮她干那事儿,她不知道自己对他来说太老了。他之前只是非常酷地用手段搞定那空姐。
我们正以每小时六百英里的速度飞翔,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奥萨诺越来越醉,事情开始变糟。那心脏病女士醉醺醺的,正哭哭啼啼地说着自己快死了,怎样才能找到正确的男人帮她以正确的方式口交呢。那让奥萨诺紧张,他对她说:“你总还能掏出大王牌。”当然,她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被拒绝了,她脸上的受伤表情令奥萨诺更加烦躁。他又点了一杯酒,因被他无视而嫉妒又气愤的空姐给他倒了杯,然后以年轻人那种鄙视老年人的冷酷又冒犯的方式躲了开去。那天,奥萨诺显出了他的真实年龄。
就在那时,带着贵宾犬的夫妇爬上楼梯,进了休息厅。她是个我永远也不会爱上的女人,那张不满意的嘴,人工染成坚果褐色的脸,上面所有的纹路都被外科手术移除,这些都太过拒人于千里之外,除非你对肉瘤感兴趣,否则它们绝对激发不了任何性幻想。
那男人抱着那只漂亮的小贵宾犬,狗的舌头开心地伸出来,抱着狗令这个苦瓜脸男人带上了一丝脆弱感。和往常一样,奥萨诺似乎没注意到他们,但他们瞥奥萨诺的眼神说明他们认识他,也许是电视上看到过。奥萨诺上了几百次电视,会扮蠢能让自己更有趣,同时也降低了他的真正价值。
那对夫妇点了酒,女人对男人说了点什么,男人便乖乖地把狗放到地上。那只狗先是在他们附近转悠,然后开始四处逛,嗅着所有人和所有的椅子。我知道奥萨诺痛恨动物,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脚下嗅着他的贵宾犬,继续与心脏病女士聊天。心脏病女士倾身,正了正那只狗头上的粉色缎带,她的手被贵宾犬的粉红小舌头舔着。我从来都不理解宠物这种事,但这只贵宾犬,以某种有趣的方式,显得很性感。我很好奇那对苦瓜脸夫妻到底是怎么回事。狗在休息厅里转了一圈,回到它主人身边,坐在那女人脚边。她戴上墨镜,不知为何显得十分不祥。当空姐把她的酒送过去时,她对那年轻姑娘说了些什么,空姐震惊地看着她。
我猜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有些紧张。我知道奥萨诺正深感不爽,他痛恨被困在飞机里,痛恨被困在一场跟他不想操的女人的谈话中。他正琢磨着如何把那年轻空姐弄进洗手间里好快速野蛮地干她。空姐端着我的酒,走到我这边,倾身过来在我耳边耳语。我能看出奥萨诺开始嫉妒,他以为那姑娘在跟我调情,这比别的一切更让他觉得侮辱。他能理解那姑娘想找个更年轻好看的男人,但决不能理解她怎会拒绝他的名声。
但空姐悄声说出的是另一个麻烦,她说:“那女士想要我告诉奥萨诺先生灭掉他的雪茄,她说那让她的狗不舒服。”
上帝,那狗甚至不应该到休息厅来四处乱跑。它应该被关在箱子里,人人都知道这点。那姑娘担忧地轻声说:“我该怎么做?”
我猜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也有一部分责任。我知道奥萨诺随时可能发疯,他正在气头上,但我总是很好奇人们的反应,我想知道那空姐是否真的有胆子叫一个像奥萨诺这样的人灭掉他挚爱的哈瓦那雪茄,就因为一只该死的狗,尤其是奥萨诺花钱买头等舱就是为了可以在休息厅里抽它。我也想看奥萨诺让那凶巴巴的贱女人老实下来。换成我,肯定会灭了雪茄随便他们,但我了解奥萨诺,他宁愿先把这整架飞机扯下地狱去。
空姐等着我回答,我耸了耸肩。“你的职责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说。这是个不怀好意的回答。
我猜空姐也有同感,或者她也想要羞辱奥萨诺,因为他不再注意她,又或者,她只是个孩子,选了她以为最简单的那条路。如果你不了解奥萨诺,他看上去的确比那贱女人好搞些。
唉,我们都犯了个大错误。空姐站到奥萨诺身边,说:“先生,您介意灭掉您的雪茄吗?那位女士说,烟味让她的狗不舒服。”
奥萨诺闪亮的绿眸变得如寒冰般冰冷,死盯着那个空姐。
“你再说一遍。”他说。
那一刻我甚至都准备好跳机了。我看到奥萨诺脸上那种疯狂的愤怒,这已经不再是个笑话了。那女人厌恶地盯着奥萨诺,她正极度渴望一场争执,一场真正的骚动。你都能看出来她会爱极了打一架。那丈夫扭头看向窗外,研究着无垠的地平线,显然,这个场景他十分熟悉,也非常自信自己妻子一定会赢,他的脸上甚至带着个轻微的满意微笑。只有那只甜美的贵宾犬很不安,它正大口喘着气,发出精致的小小嗝声。休息厅里烟雾缭绕,不仅仅有奥萨诺的雪茄,几乎人人都在抽烟,你能感觉到贵宾犬的主人甚至会逼着每个人都停止抽烟。
空姐被奥萨诺的脸吓得呆若木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那女人完全没被吓到。看得出来,她爱极了奥萨诺脸上那种疯狂的愤怒。很明显,她这一辈子都从未被人当面揍过,也从未被人打落过牙齿,这一想法完全没有出现在她脑海中。所以她倾过身子朝着奥萨诺跟他说话,把她的脸置于他所及范围之内。我几乎闭上了双眼,实际上,我的确闭了片刻。那女人用她那优雅冰冷的语调非常平淡地对奥萨诺说:“你的雪茄让我的狗不舒服,你能停下来吗?”
这句话已经够讨厌了,但她语调中的冒犯完全超过了言语上的。我能看出来她正等着跟人吵架,等人指责她的狗不该进休息厅,说休息厅本来就是用来抽烟的。她知道如果说烟让她本人不舒服,奥萨诺是会灭掉雪茄的,但她非要他为她的狗灭掉雪茄,她就是想闹事。
奥萨诺一秒钟就明白了这一切。我想就是这个才把他逼疯的。我看到一个微笑爬上他的脸,那种本可以充满无限魅力的微笑,加上他冰冷的绿眸,结果却显出纯粹的疯狂来。
他并没有冲她大喊,也没有挥拳揍她的脸。他朝她丈夫看了一眼,想知道他会怎么做。那丈夫隐隐地笑了笑,他喜欢他妻子做的事,至少看上去是那样。然后,奥萨诺把雪茄摁熄在座位上嵌着的烟灰缸里。那女人带着蔑视看着他,奥萨诺伸出手臂越过桌子,那女人以为他会去摸摸贵宾犬。我知道不是这样,奥萨诺的手滑下那只狗的头,圈到它的脖子上。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完全无法阻止。奥萨诺把那只可怜的狗举起来,从座椅里站起身,用双手扼它,贵宾犬喘息着,绑着缎带的粉红尾巴痛苦地摇摆着,眼珠开始从那一片丝般的卷毛里往外爆。那女人尖叫着一跃而起,用手抓奥萨诺的脸,她丈夫没有从座位上起身,那一刻飞机遇上了小气流,我们都晃了晃,奥萨诺醉醺醺的,他所有的平衡都放在了掐那只狗上,结果站立不稳摔在过道上,但他的双手仍紧紧攥住狗的脖子。要站起身,他不得不放开那只狗。那女人尖叫着要杀了他,空姐因震惊而尖叫着,奥萨诺直直地站起来,微笑着环视整个休息厅,然后冲向那仍对着他尖叫的女人。她以为他会为自己的行为觉得耻辱,她现在可以随便冲他发火了。她不知道的是,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像掐她的狗一样掐她。她很快就明白了,闭上了嘴。
奥萨诺真的疯了,他轻声说:“你这婊子,现在明白了。”他冲向她,一拳砸到她脸上,我躲闪着冲上前拉住他,但他的双手已经圈住了她的脖子,她尖叫着,一切都像疯了一样。飞机上肯定有便衣保安,因为两个男人非常专业地拉住奥萨诺的胳膊,把他的外套往后剥,形成了捆绑服。但奥萨诺已经疯了,即便这样也甩开了他们。人人都充满恐惧地看着,我试图让奥萨诺冷静,但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他狂暴无比,冲着那女人和她丈夫叫喊着各种诅咒,两个保安试图温和地让他冷静,喊着他的名字,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强壮男孩问他,如果他们松开他的话,他能否表现好点。奥萨诺仍然挣扎着,那强壮的男孩失去了耐心。
现在,奥萨诺的怒火完全失去了控制,一部分是因为这是他的本性,一部分是因为他很出名,知道自己的怒火不会遭致任何报复。那个年轻的保安直觉上知道这一点,但现在他感觉受到了冒犯,奥萨诺并不尊重他年轻的力量。他开始生气,抓了一把奥萨诺的头发,把他的头向后拉,力气大得差点折断了他的脖子,然后他用胳膊箍住奥萨诺的脖子,说:“你这狗娘养的,我会折断它的。”奥萨诺停住了。
上帝,那之后完全一团糟,机长想用捆绑服绑住奥萨诺,但我劝他别那么做,保安清空了休息厅,奥萨诺和我在接下来的旅程中跟他们一起坐在那里。直到飞机里所有人都下去之后,他们才让我们下飞机,所以我们再也没见到那个女人。但对她的最后一瞥已经足够了,他们洗净了她脸上的血,但她一只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嘴破得一塌糊涂,那丈夫抱着贵宾犬,它仍然活着,绝望地摇尾乞求着怜爱和保护。随后,律师们处理了一些法律投诉。当然,一切都被报纸曝光了,伟大的美国小说家和诺贝尔奖最可能的获得者差一点就谋杀了一只小小的法国贵宾犬,可怜的狗,可怜的奥萨诺。那婊子是那家航空公司的大股东,有几百万身家。当然,这样她就没法威胁航空公司以后再也不坐他们的飞机。奥萨诺非常快活,他对动物毫无感情,说:“只要我能吃它们,我就能杀它们。”当我指出他从未吃过狗肉时,他耸了耸肩说:“只要烧得好,我一定吃。”
奥萨诺没注意到一件事——那个疯狂女人也有她的人性。好吧,她疯了,活该被打得满嘴流血,说不定那对她还有好处,但她确实不该受到奥萨诺那样的对待,她没法控制自己的德性。我想,早年的奥萨诺肯定能看出这一切,但不知为何,他现在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