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上,货物在夕照下投出的斜影里,伏伦斯基身穿长外套,帽子压得很低,双手插在口袋里,仿佛笼中的野兽,踱来踱去,每走二十步就猛地转个身。柯兹尼雪夫发觉他走过去的时候,伏伦斯基看见他,却假装没有看见。柯兹尼雪夫不在意。他不计较同伏伦斯基的个人恩怨。
这时候,在柯兹尼雪夫眼里,伏伦斯基是个从事伟大事业的伟大人物,他觉得有责任鼓励他,赞扬他。他就走到他面前。
伏伦斯基站住了,凝神细看,认出是柯兹尼雪夫,就上前几步,使劲握住他的手。
“也许您并不希望同我见面,”柯兹尼雪夫说,“不过,我能不能为您效点劳哇?”
“对我来说,同你见面比同谁见面都少些不愉快,”伏伦斯基说,“您不要见怪。人生对我已没有什么愉快的事了。”
“这我了解,我愿意为您效劳,”柯兹尼雪夫凝视着伏伦斯基痛苦不堪的脸,说。“要不要为您给李斯基奇 或者米兰 写封信哪?”
“噢,不用了!”伏伦斯基仿佛好容易才听懂他的话,说。“要是您不介意,那我们一起走走。车厢里太气闷了。写信吗?不,谢谢您,一个人去死是不用什么介绍信的。除非写给土耳其人……”他嘴角上微微一笑,说。他那双眼睛依旧流露出愤恨和痛苦的神情。
“是的,不过您同有地位的人建立些关系还是需要的,这样可以方便些。不过,当然随您的便。我很愿意知道您的决定。眼前对志愿兵攻击得太多了,因此像您这样的人去一定可以改变舆论。”
“我这人,”伏伦斯
“我敢担保,您会重新振作起来的,”柯兹尼雪夫十分感动地说,“为了把同胞弟兄从压迫下解放出来,出生入死也是值得的。但愿上帝赐给您战斗的胜利和内心的平静。”他加上说,伸出手。
伏伦斯基紧紧握住柯兹尼雪夫的手。
“是的,作为一个工具,我还有些用处。可是,作为一个人,我已是个废物了。”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那阔大牙齿的剧痛使他嘴里充满口水,妨碍他说话。他不做声,凝视着那沿铁轨缓慢而平稳地滚过来的煤水车的车轮。
突然,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不是身上的疼痛,而是揪心的难受,使他刹那间忘记了牙痛。一看到煤水车和铁轨,再加上同那次事件以后没见过面的朋友一谈话,他顿时想起了她,想起了那天他像疯子一样冲进车站看见她所剩下的一切:一张长桌上,在一群陌生人的围观下,那不久前还充满生命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不知羞耻地横陈着;那盘着浓密发辫、鬓角上覆着几绺鬈发的完整的脑袋向后仰着:那张美丽的脸上,嘴唇半开半闭,凝聚着一种异样的神情——嘴唇悲怆凄凉,那双没有闭上的凝然不动的眼睛动人心魄,仿佛在说他们吵嘴时她对他说的那句可怕的话:“你会后悔的!”
他竭力回忆第一次——也在车站上——见面时她的模样:神秘,妩媚,热情,自己追求幸福,也赐给人幸福,不像她最后一次留给他的冷酷的复仇神气。他竭力回忆同她在一起的幸福时刻,但这些时刻永远被糟蹋了。他只记得,她曾威胁他将饮恨终生,她胜利了。他不再觉得牙疼。一阵抽泣使他扭歪了脸。
他默默地在货物堆旁来回踱了两次,才勉强控制感情,平静地对柯兹尼雪夫说:“今天没有什么消息吗?是的,他们第三次被击败了,看来明天会有一场决战。”
他们又议论了一阵米兰国王的宣言和它可能发生的巨大影响,听见铃响第二遍,就分手各自回车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