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供吸烟和小吃的小厅里挤满了贵族。大家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每个人的脸色都显得焦虑不安。情绪特别激动的是两派贵族的领袖,他们知道全部底细,算得出票数。他们是一场将要展开的战斗的指挥官。其余的人就像交战前的士兵,做好了战斗准备,但此刻还在寻欢作乐。有些站着或者坐在桌旁吃点心;有些在狭长的屋子里来回踱步,一面吸烟,一面同久未晤面的朋友谈话。

列文不想吃东西,也不吸烟。他不愿加入自己人的一伙,也就是柯兹尼雪夫、奥勃朗斯基、史维亚日斯基等人的一伙,因为身穿宫廷武官制服的伏伦斯基正在兴致勃勃地同他们谈话。列文昨天在选举大会上看到他,就竭力避开他,不愿同他见面。列文走到窗口坐下,打量着周围的人群,听听他们在谈些什么,他觉得非常伤心,因为看到周围人人生气勃勃,奔走忙碌,只有他一人同旁边坐着的那个身穿海军服、没有牙齿、喃喃地说个不停的老头,对选举漠不关心,无事可做。

“他是个十足的骗子手!我对他说过,那样不行。可不是!他收了三年都收不齐。”一个个儿不高、背有点驼的地主,搽过油的头发耷拉在制服的绣花领子上,他使劲踩响那双因为参加选举才穿的新皮靴后跟,精神抖擞地说。他不满地向列文瞥了一眼,猛地转过身去。

“是的,这事可不体面,没话说的。”小个儿地主声音尖细地说。

一大群地主簇拥着一个胖将军,紧跟着他们,匆匆地走近列文。地主们显然在找寻一个人家听不到的地方谈话。

“他居然敢说是我指使人偷了他的裤子!我看他是把裤子当掉买酒喝了。我才不管他什么公爵不公爵呢!他不该说这话,这个猪!”

“对不起,听我说!他们有条文作根据,”另外一伙中有人说,“太太应该登记成为贵族家属。”

“我他妈的才不管什么条文不条文!我说的是心里话。高尚的贵族就应该这样。要有信心。”

“阁下,来吧,喝一杯好香槟。”

再有一群人紧跟着一个大声叫嚷的贵族:他是两个被灌醉的人中的一个。

“我总是劝玛丽雅·谢苗诺夫娜把地租出去,因为不租出去没有好处。”一个留灰白小胡子、穿旧参谋部上校军服的地主声音悦耳地说。这就是列文在史维亚日斯基家遇见的那个地主。列文立刻认出了他。那地主也打量了一下列文。他们相互问好。

“看到你真高兴,可不是!我记得很清楚。去年在首席贵族尼古拉·伊凡诺维九九藏书奇家里见到过您。”

“那么您的农庄弄得怎么样了?”列文问。

“还是那个样子,总是亏本。”那地主露出听天由命的苦笑和无可奈何的冷静神气回答,在列文旁边站住。“那您怎么会到我们省里来的?”他问,“来参加我们这里的政变吗?”他用咬音不准的法语着重说了“政变”两个字。“俄国文武百官都集中在这里了:又是宫廷侍从,又是各部大臣。”他指指身穿白裤和宫廷侍从服、仪表堂堂的奥勃朗斯基说。

“不瞒您说,我很不了解贵族选举的意义。”列文说。

那个地主对他望了望。

“这有什么好了解的?没有丝毫意义。这是一种没落的制度,完全靠惯性活动。您只要看看这些制服就明白了:都是些调解法官,终身官僚,以及诸如此类的人,可就是没有贵族。”

“那您何必来呢?”列文问。

“按照习惯,这是一。再有,关系还得维持。而且也有道义上的责任。再有,说句实话,也有个人的利害关系。我女婿想弄个终身官职。他们没有钱,得提拔提拔他们。可是这些老爷跑来做什么呢?”他指指那个在主席台上发过言的说话尖刻的绅士说。

“他是新一代贵族。”

“新是新的,但不是贵族。他们是地主,我们可是乡绅。他们这些贵族在自取灭亡。”

“您不是说这是一种没落的制度吗?”

“没落尽管没落,但对他们还得客客气气。就拿斯涅特科夫来说吧……好也罢,歹也罢,我们毕竟有一千年历史了。譬如说,我们要在房子前面造个花园,要设计一下,可是这地方长着一棵百年老树……它尽管长得节节疤疤,老态龙钟,但我们可不会因为造花坛而把老树砍掉,我们将利用这棵树重新布置花坛。树不是一年长得起来的,”那个地主小心翼翼地说,接着立刻改变话题,“您的农场弄得怎么样了?”

“不好。只有五厘利润。”

“是的,但您还没有把您的劳动算进去。您的劳动不是也得花代价吗?就拿我来说吧。我在没有搞农场以前,每年有三千卢布官俸。如今我干得比当差还卖力,可是像您一样也只有五厘利润,而且还算走运呢。我自己的劳动还不算在里面。”

“既然是纯粹亏本的买卖,您何必还要干呢?”

“就这样干下去!您说有什么办法?习惯了,不得不这样。我还要对您说,”那个地主臂肘搁在窗口,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儿子对农业毫无兴趣。看来他要做个有学问的人。这样,我的事业就没有人继续了。可我还是照样干。最近我又办了个果园。”

“是的,是的!”列文说,“您说得很对。我总觉得搞农场没有实利,可我还是照样干……总觉得对土地有一种义务。”

“让我来讲件事给您听吧,”那个地主继续说,“有一个做买卖的邻居来看我。我们在农场里绕了一圈。还参观了果园。他说:‘啊,斯吉邦·华西里奇,您这儿什么都好,可就是果园荒芜了。’其实我的果园弄得很好。他还说:‘要是换了我,我早就把这些菩提树都砍掉了。不过要等到茂盛的时候砍。您这里有上千棵菩提树,每棵树可以锯两块厚板。如今厚板很值钱,还可以砍下来盖房子。’”

“他就可以用这笔钱去买牲口,或者低价买进土地,再分租给农民,”列文含笑替他把话说完,显然不止一次遇见过打这种如意算盘的人,“他就会大发其财。可是咱们能保住自己的产业,再能留些给孩子们,就算上上大吉了。”

“听说您结婚了,是吗?”那地主问。

“是的,”列文得意扬扬地回答,“说起来也真有点怪,我们就是这样毫无算计地过日子,好像命里注定了,只能跟灶王奶奶那样一辈子守着家。”

那地主在灰白的小胡子底下冷笑了一声。

“我们中间也有这样的人,譬如我们的朋友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或者最近在这里定居下来的伏伦斯基伯爵,他们都想搞现代化农场,可是至今除了亏本毫无结果。”

“可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商人那样办呢?为什么我们不能把树木砍成木材呢?”列文又回到吸引他的那个问题上来。

“就像您说的那样,我们守着家。那可不是贵族的事。我们贵族的事不是在这里选举大会上,而是在我们各自的角落里。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也是根据我们的阶级本能。在农民身上我也看到这样的情况:一个好农民总是竭力想多租些地种种。不管地多糟,还是一样种。结果也没有好处。总是净亏本。”

“我们也是这个样子。”列文说。“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他看见史维亚日斯基向他走来,加上说。

“自从上次在府上见面以来,我们这还是第一次碰头,”那个地主说,“可是已谈得很痛快了。”

“噢,是不是在骂新制度哇?”史维亚日斯基微笑着说。

“我们不否认。”

“我们谈了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