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丽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动身去访问安娜。她感到抱歉,因为这事使妹妹伤心,使妹夫不愉快。她明白,列文一家不愿同伏伦斯基有任何来往,是理所当然的,但她认为有责任去看望安娜,表示安娜的处境虽然起了变化,但她对安娜的感情并没有改变。
陶丽这次旅行不愿依赖列文家,自己派人到乡下去租马。列文一知道这事,就走来责备她。
“你为什么以为你去我会不高兴?如果说这事使我不高兴,那你不用我的马,我就更加不高兴了,”列文说,“你从没对我说过一定要去。至于到乡下租马,这事首先使我不高兴,而主要的是他们会租给你,但不会把你送到目的地。马,我有的是。如果你不想使我难堪,你就用我的马。”
陶丽只好同意。到了约定的日子,列文为姨姐准备好四匹马,还有替换的马,都是从耕马和骑马中凑起来的,外表不太好看,但能当天把她送到目的地。当前,要送走公爵夫人和送走接生婆都需要马匹,这对列文来说是有为难之处,但从责任心出发,列文不能让陶丽租用马匹从他家动身;再说租一次马要花二十卢布,对她来说也是一大笔开支。陶丽手头拮据,列文是很同情她的。
陶丽听从列文的劝告,天没亮就动身了。道路平坦,马车舒服,马也跑得很起劲。驭座上除了车夫以外,还坐着账房,那是列文派来代替男仆护送陶丽的。陶丽在车上打起瞌睡来,直到到了换马的客店才醒。
陶丽在列文那次去史维亚日斯基家途中逗留过的富裕农民家喝了茶,同农妇们谈了一会儿孩子的问题,又同那个老农谈到他很称赞的伏伦斯基伯爵的事,到十点钟才继续上路。她在家里忙于照顾孩子,从来没有时间思索。这会儿,在这四小时的旅途中,以前被压在心里的种种想法一下子都浮现出来了。她从各个不同的方面回顾自己的一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自己都觉得她的思想很怪。开头她想念孩子们,尽管公爵夫人,主要是吉娣(陶丽更相信她)答应照顾他们,她还是不放心。“但愿玛莎不再淘气,格里沙别让马给踢了,莉莉不再闹肚子。”接着,现实问题被即将发生的问题代替了。她开始想到,今年冬天要在莫斯科租一个新寓所,客厅家具要换一套新的,还要给大女儿做一件皮大衣。然后又想到较远的未来的问题:怎样把孩子们抚养成人。“女孩子倒没什么,”她想,“可是男孩子怎么办?”
“现在还好,我可以自己管教格里沙,因为我现在没有怀孕,有的是时间。要斯基华管教,当然是靠不住的。我依靠人家的帮助,可以把他们抚养成人,但要是又怀孕呢……”她忽然想起一句俗话:“生儿育女是对女人的诅咒。”她觉得这话没有道理。“分娩倒无所谓,怀孕可真是件苦事。”她回忆最后一次怀孕和最小一个孩子的死亡,这样想。她又想到刚才在歇脚的地方同那个青年农妇的谈话。对有没有孩子这个问题,那个漂亮的年轻农妇快乐地回答说:“有过一个小姑娘,但上帝把她接走了,过四旬斋时把她给埋了。”
“你是不是很舍不得她?”陶丽问。
“有什么舍不得的?老头儿的儿孙多的是。有了儿女就是麻烦,弄得你不能干活,什么事也不能做。只会束缚你的手脚。”
陶丽当时听了这回答很反感,尽管那个农妇待人和蔼可亲,现在她不由得想起这句话来。在这句不近人情的话里倒有一点道理。
“总而言之,”陶丽回顾她婚后十五年来的生活,想,“怀孕,呕吐,脑子迟钝,无所作为,主要是模样丑恶。吉娣,年轻美丽的吉娣,连她都变得那么难看了,我一怀孕就更丑。生产,痛苦,说不出的痛苦,最后关头……然后是喂奶,通宵不眠,这种可怕的痛苦……”
陶丽给每个孩子喂奶几乎都生奶疖,一想到这种苦,她浑身打了个哆嗦。“然后是孩子生病,无穷无尽地担惊受怕;再有教育,孩子的种种坏习惯(她想到玛莎在草莓丛里的过错),学习,拉丁文——这一切都那么麻烦,不好应付。最可怕的是孩子的夭折。”于是永远揪住做母亲的心的惨痛回忆又浮上她的脑海:那个最小的婴儿患喉炎夭折,他的葬礼,大家对那口粉红色小棺材的冷漠,以及那盖上带有金边十字架的粉红色棺材盖的一刹那,她面对生着拳曲鬓发的苍白小脑门,感到肝肠撕裂的痛楚。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结果只是:我得不到片刻安宁,一会儿怀孕,一会儿喂奶,老是闹脾气,发牢骚,苦了自己,也苦了别人,使丈夫讨厌,就这样过上一辈子,抚养出一批缺乏教养的不幸的小叫花子。这会儿,要不是在列文家过夏,我真不知道怎样对付过去呢。当然,列文和吉娣很体贴人,使我们不觉得有什么不愉快,但总不能一直住下去呀。等他们有了孩子,他们就不能再帮助我们了。事实上,现在他们手头也并不宽裕。至于爸爸,他几乎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财产,又怎么能照顾我们呢?这样,我自己连孩子都养不起,也不能低声下气去求人家接济呀。哦,就算最如意的打算吧,往后不再有孩子夭折,我也勉强把他们培养成人。他们最好也不过是不成为坏蛋。我所能希望的不过如此。可就是为了这个,我得吃多少苦,花多少心血呀……我这辈子也就完了!”陶丽又想到了青年农妇的话。想到这些,她又感到难过,但她不能不同意她的话还有一点粗鲁的道理。
“怎么样,还远吗,米哈伊拉?”陶丽问账房,想摆脱使她感到恐惧的思想。
“听说离这个村子还有七里地。”
马车沿着村道驶到一座小桥上。桥上走着一群快乐的农妇,她们肩上挂着一圈圈草绳,叽里呱啦地有说有笑,十分热闹。她们在桥上站住了,好奇地打量着马车。陶丽觉得她们的脸张张都是健康快乐的,都在用生的欢乐挑逗她。“人人都在生活,人人都在享受生的欢乐。”陶丽经过农妇们身边,往小山上驶去,身子又在老式马车柔软的弹簧上惬意地摇晃,心里这样想。“可是我像一个刚出狱的囚犯,心事重重,此刻总算有片刻的安宁。人人都在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不论是这些农妇,妹妹娜塔丽雅,还是华仑加,或者我现在去访问的安娜,可就是没有我的分儿。”
“他们攻击安娜。为了什么?难道我比她好吗?至少我还有一个心爱的丈夫。虽说不上称心如意,我还是爱他的,可是安娜不爱她的丈夫。她到底有什么过错?她要生活。上帝赋予我们心灵这样的欲望。要是我处在她的地位,也很可能这样做。在那可怕的日子里,她到莫斯科来看我。我至今不知道,我当时做得对不对。我当时应该抛弃丈夫,重新开始生活。我也可能真正去爱上一个人,真正被人家所爱。也许还是现在这样好?我不尊重他,不需要他,”她想到了丈夫,“但我容忍了他。这样是不是好?那时还会有人喜欢我,我还有几分姿色呢。”陶丽继续想,很想照照镜子。手提包里有一面旅行镜子,她很想取出来,但回头看看背后的车夫和那摇摇晃晃的账房,想到万一被他们看见,那可难为情了,结果没有把镜子拿出来。
但不照镜子,她心里还是在琢磨,她的年纪也不算太老,也还来得及。于是她想起了丈夫的朋友土罗甫春,他待她特别殷勤,在她孩子患猩红热的时候同她一起照顾他们,他爱上了她。还有一个年纪很小的青年——丈夫曾开玩笑地告诉她——认为她是三姐妹中最美的。于是陶丽头脑里幻想着最热烈、最荒唐的风流韵事。“安娜的行动了不起,我说什么也不能责备她。她自己幸福,也使别人幸福,不像我这样逆来顺受。她一定还是像以往那样鲜艳、聪明和开朗。”陶丽心里这样想,嘴上浮起狡猾的微笑,特别是想到安娜的风流韵事。陶丽同时幻想自己也有了这样的风流韵事。一个她想象中的集种种优点于一身的男子被她迷住了。她也像安娜一样,把私情向丈夫和盘托出。奥勃朗斯基一听到这消息,又惊奇又窘困,使她禁不住笑了。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陶丽的马车离开大路,转弯向伏兹德维任斯克村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