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到妇女权利时,接触到在太太们面前不便谈的婚姻权利不平等的问题。彼斯卓夫在席上几次提到这问题,但柯兹尼雪夫和奥勃朗斯基都小心地回避了。
等大家从餐桌旁站起身来,太太们走开了,彼斯卓夫没有跟着她们走,却转身同卡列宁交谈,说出这种不平等的主要原因。照他看来,夫妇之间的不平等,在于妻子不贞和丈夫不贞在法律上和舆论上受到的制裁都不一样。
奥勃朗斯基匆匆走到卡列宁跟前,向他敬烟。
“不,我不抽烟。”卡列宁镇定地回答,接着似乎故意要表示他并不怕谈这事,带着冷冷的微笑同彼斯卓夫说话。
“我认为这种观点的根据在于事物本身。”卡列宁说着想到客厅里去,但这当儿土罗甫春出其不意地对卡列宁说起话来。
“你们该听到过普里雅奇尼科夫的事吧?”土罗甫春问。他喝了香槟酒兴奋了,一直在等待机会打破难堪的沉默。“华夏·普里雅奇尼科夫,”他那红润的嘴唇上浮起善良的微笑,他主要是对主客卡列宁说的,“今天我听人家说,他在特维尔同克维茨基决斗,把克维茨基打死了。”
痛疮疤往往最容易触到,而奥勃朗斯基就觉得今天的谈话不幸每分钟都触到了卡列宁的痛疮疤。他又想把妹夫拉走,可是卡列宁却好奇地问:“普里雅奇尼科夫为什么决斗哇?”
“为了妻子。他做得像个男子汉!他去挑战,并把对方打死了!”
“啊!”卡列宁冷冷地说,扬起眉毛,往客厅里走去。
“您来了,我很高兴,”陶丽带着怯生生的微笑,在前厅遇见他说,“我有话要同您谈。就在这里坐吧。”
卡列宁还是扬起眉毛,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陶丽旁边坐下来,勉强装出笑容。
“好的,”他说,“我也要请您原谅,我马上就要告辞了。明天我就要出门。”
陶丽坚信安娜是清白的,面对着这个冷酷无情、不动声色地要毁灭她那无辜的好朋友的人,她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发抖。
“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她不顾一切地盯住他的眼睛说,“我问您安娜的情况,您没有回答我。她怎么啦?”
“她身体看来很好,达丽雅·阿历山德罗夫娜。”卡列宁回答,眼睛没有看她。
“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对不起,我是没有权利……但我像亲姐妹一样爱安娜,尊重安娜;我要求您告诉我,你们之间出了什么事?她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卡列宁皱起眉头,几乎闭住眼睛,垂下头。
“我想您丈夫一定告诉过您,我认为我同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的关系必须改变的原因吧!”卡列宁说,没有对着她的眼睛看,却很不高兴地望着走过客厅的谢尔巴茨基。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能相信!”陶丽把她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紧握在胸前,有力地挥动着说。她迅速地站起来,一只手放在卡列宁的袖口上,“这里太闹。我们到那边去吧。”
陶丽的激动影响了卡列宁。他站起身来,顺从地跟着她走进儿童读书室。他们在一张铺着被削笔刀划满刀痕的漆布的桌子旁坐下来。
“我不信,我不信!”陶丽说,竭力捕捉他那避开她的目光。
“我们不能不相信事实,达丽雅·阿历山德罗夫娜。”卡列宁说,特别强调“事实”两个字。
“她做了什么事?”陶丽问,“她到底做了什么事?”
“她放弃了自己的责任,欺骗了自己的丈夫。这就是她所做的。”卡列宁说。
“不,不会的!不,恕我直说,您错了!”陶丽双手按住两鬓,闭上眼睛,说。
卡列宁光用嘴唇冷冷地一笑,想让她看看他的决心,并以此来加强自己的决心。陶丽这种热情的庇护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却触痛了他的伤疤。他情绪激动地谈了起来。
“既然妻子亲口告诉丈夫她做了这种事,还说她八年的生活以及生了一个儿子全都错了,她要重新开始生活,那就不可能弄错。”卡列宁鼻子里哼了一声,怒气冲冲地说。
“安娜和罪恶——我无法把这两者联系起来,我无法相信这件事。”
“达丽雅·阿历山德罗夫娜!”卡列宁说,这会儿对着陶丽激动的善良的脸瞧了一眼,话匣子不由自主地打开了,“我真希望这事只是一种猜疑。以前,当我这样猜疑的时候,我觉得痛苦,但比现在还是好过些。当我这样猜疑的时候,还有希望;可是现在没有希望了。不过,我还是怀疑一切,我怀疑一切,甚至恨我的儿子,我有时简直不相信他是我的儿子。我真不幸!”
这些话他都不需要讲。他向陶丽脸上瞧上一眼,陶丽就明白了。她开始可怜他,对她好朋友清白的信念也动摇了。
“啊呀!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难道您真的下定决心要离婚吗?”
“我决定采取最后手段。我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陶丽眼睛里含着泪水说。“不,不是没有办法!”她说。
“这种痛苦同别的痛苦不一样。别的痛苦,譬如说,丧偶,死亡,你只要背上十字架,默默地忍受就是了;可是遇到这种痛苦,你必须行动,”卡列宁说,仿佛在捉摸她的思想,“你必须摆脱这种屈辱的处境,总不能三个人一起生活呀!”
“我明白,这事我很明白!”陶丽说着,垂下了头。她沉默了一会儿,想着她自己的事和她自己家庭的痛苦,接着突然激动地昂起头,合拢双手做出恳求的姿势。“但是慢着!您是个基督徒。您替她想想吧!要是您把她抛弃了,她会怎样呢?”
“我想过,达丽雅·阿历山德罗夫娜,我想得很多,”卡列宁说。他脸上泛起红斑,浑浊的眼睛直盯着她。陶丽现在已经满心可怜他了,“当她亲口把我的耻辱告诉我的时候,我就这么做了,我让一切都维持原状。我给她悔过自新的机会,我竭力挽救她。可是结果呢?她不肯遵守最起码的要求——顾全面子!”卡列宁怒气冲冲地说,“只有自己不愿毁灭的人,人家才能救他;但要是本性败坏了,堕落了,她认为毁灭就是得救,你还有什么办法呢?”
“什么都行,就是不要离婚!”陶丽回答。
“‘什么都行’指什么呀?”
“不,这太可怕了。她不再是谁的妻子,她会毁灭的!”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卡列宁耸起肩膀,扬起眉毛,说。一想到妻子最近的行为,他恼火极了,他又变得像开始谈话时那样冷酷。“我很感谢您的同情,可是我得走了。”他站起身来说。
“不,等一下!您千万不要毁了她。等一下,让我把我自己的事告诉您。我结了婚,可是丈夫欺骗了我;我又气愤又妒忌,想抛弃一切,想自己一个人……可是我清醒过来;是谁使我清醒的?是安娜,是安娜救了我。我现在照旧生活。孩子们在成长起来,丈夫回到家里,认识到自己的不是,他变得规矩了,正派了,我也就这样生活……我饶恕他了,您也应该饶恕她!”
卡列宁听着,但她的话对他已不起作用。他的心里又升起了他决定离婚那天同样的怒火。他仿佛抖掉什么东西似的抖动了一下身子,用尖锐响亮的声音说:“饶恕,我不能够,我也不愿意,而且我认为是不合理的。我对这个女人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她却把一切都践踏到她所喜欢的污泥里。我不是一个狠心的人,我从来没有恨过什么人,但我现在打从心底里恨她;我不能饶恕她,我恨透她对我所做的坏事!”他说,愤恨得嗓子都被眼泪哽住了。
“爱那些恨您的人……”陶丽怯生生地说。
卡列宁哼地冷笑了一声。这话他早就知道了,但不适用于他现在的处境。
“爱那些恨您的人,却不能爱您所恨的人。我打扰了您,请原谅,各人有各人说不完的苦恼!”卡列宁冷静下来,振作精神告了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