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宁做过早弥撒从教堂回来,整个早晨都没出去。早上他有两件事要办:第一,接见那个要去彼得堡、目前正在莫斯科的非俄罗斯人代表团,并对他们做指示;第二,按照约定,写信给律师。这个代表团虽是根据卡列宁的建议派出的,但有许多麻烦甚至危险。他能在莫斯科见到他们,感到很高兴。这个代表团的成员对他们的职责和任务一无所知。他们天真地相信,他们的任务只是汇报他们的贫困和实际情况,请求政府援助,根本不懂得他们的某些声明和要求反而支持了反对派,因此毁了整个事业。卡列宁同他们谈了好一阵,给他们拟了一个共同守则;把他们打发走了以后,他又写了两封信到彼得堡协助代表团活动。办这件事的主要助手是李迪雅伯爵夫人。她在派代表团的事上是个行家,没有人比她更能安排和指导代表团的活动了。办完这件事,卡列宁便写了一封信给律师。他毫不迟疑地允许律师酌情办理他的案件。随信还寄去伏伦斯基给安娜的三封信,都是从那个抢来的文件夹里找到的。

自从卡列宁抱着不再回家的决心出走,又去找了律师并向他单独说了自己的意图,尤其是自从他把这个生活中的问题变成白纸黑字以来,他对自己的意图考虑得更成熟了,信心也更大了。

当他听见奥勃朗斯基的洪亮声音时,他正在封缄给律师的信。奥勃朗斯基正在同卡列宁的仆人争吵,坚持要他进去通报。

“不要紧,”卡列宁想,“这样反而好,我马上把我对他妹妹的态度告诉他,向他说明我为什么不能到他家去吃饭。”

“请进来!”他把文件收拾好,放进文件夹里,大声说。

“你胡说,他明明在家!”传来奥勃朗斯基回答那个不让他进来的仆人的声音。他说着一路上脱外套,走进屋子。“啊,找到你真高兴!我真希望……”奥勃朗斯基高兴地开口说。

“我不能去。”卡列宁冷冷地站着说,也没请客人坐下。

卡列宁想一开始就用冷淡的态度对待内兄,他认为他正在同妻子办理离婚手续,对待妻子的哥哥应该用这样的态度;但他没有想到奥勃朗斯基心里热情翻腾,待他还是这样友好。

奥勃朗斯基闪闪发亮的眼睛睁得老大。“你为什么不能去?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疑惑不解地用法语问,“不,你这可是答应过的,我们大家都希望你去。”

“我要告诉你我不能到你家里去,因为我们的亲戚关系要断绝了。”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奥勃朗斯基面带笑容问道。

“因为我正要同你的妹妹,也就是同我的妻子,办理离婚手续。我不得不……”

不等卡列宁把话说完,奥勃朗斯基便出人意料地惊叫了一声,颓然在扶手椅上坐下来。

“不,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你这算什么话!”奥勃朗斯基叫道,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

“就是这样。”

“对不起,我说什么……说什么也不能相信……”

卡列宁坐下来,觉得他的话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他还得做一番解释;但他觉得,不论他怎样解释,他同内兄的关系是不会改变的。

“是的,我要求离婚实在是万不得已。”他说。

“我只要说一句话,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我知道你是一个杰出的正派人,我知道安娜——对不起,我不能改变对她的看法——是一个很贤慧的女人,因此,对不起,我不能相信这事。这里一定有误会。”他说。

“是啊,要是误会就好了……”

“对不起,我明白,”奥勃朗斯基打断他的话说,“不过,当然……一句话,不要操之过急。无论如何不要操之过急!”

“我并没有操之过急,”卡列宁冷冷地说,“这种事又不能跟谁商量,我已经打定主意了。”

“这太可怕了!”奥勃朗斯基长叹了一声说。“要是我的话,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有一件事我是一定要做的。我要求你也这样做!”他说。“我想,诉讼还没有开始吧。在你起诉以前,请你同我妻子见一次面,同她谈一谈。她爱安娜就像爱亲妹妹一样,她也爱你。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看在上帝分上,你同她谈一谈!你就赏我这个脸吧,我求求你!”

卡列宁沉思起来。奥勃朗斯基满怀同情地望着卡列宁,不去打扰他。

“你能去看看她吗?”

“我说不上来,所以我也没到你家去。我想我们的关系应当改变了。”

“究竟为什么呀?我不明白。对不起,照我想,除了亲戚关系之外,我一向对你很友好,你对我也多少有点情谊……而且我也衷心尊敬你,”奥勃朗斯基握着他的手说,“就算你最坏的推测是正确的,我也不会,永远不会评判你们任何一方,我也不明白我们的关系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改变。是啊,你无论如何要去看看我的妻子。”

“嗳,我们对这事的看法不一样,”卡列宁冷冷地说,“不过,我们不谈这个吧。”

“不,你到底为什么不能去?为什么今天不能去吃顿饭?我妻子在等你。请你去一下吧!主要是同她谈一谈。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看在上帝分上,我跪下来请求你!”

“既然您那么要我去,那我就去一次。”卡列宁叹了口气说。

为了改变话题,他问起他们两人都关心的事——奥勃朗斯基的新长官,一个年纪不老却忽然升到这样高位的人。

卡列宁本来就不喜欢阿尼奇金伯爵,总是同他意见不合,如今更无法克制对他的憎恨——一个宦途失利的人对一个官运亨通的人的憎恨。这种情绪在官场中是容易理解的。

“哦,你看到他了?”卡列宁带着恶毒的嘲笑说。

“当然,他昨天到我们那里去办过公了。看来,他很懂行,精力旺盛。”

“哦,他的精力用在什么地方啊?”卡列宁说,“用在事业上还是用在改变人家已完成的事情上?我们国家的不幸就在于善于做官样文章,纸上谈兵,他就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代表。”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可以非难的地方。他的方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他是个非常出色的人,”奥勃朗斯基回答,“我刚才在他那里,说实在的,他是个非常出色的人。我们一起吃了早点,我还教了他怎样做橘子酒。这种饮料很清凉。真奇怪,他居然连这都不知道。但他很喜欢这种酒。啊,说实在的,他是个十分出色的人。”

奥勃朗斯基看了看表。

“啊呀,已经四点多了,我还得到陶尔果伏辛那儿去一下!那么,请你务必来吃饭。你要是不来,你真不知道会使我和我妻子多么难过。”

卡列宁送内兄走的时候,态度同刚才见到他的时候完全两样了。

“我答应了,我一定去。”他没精打采地回答。

“你可以相信,我非常感激。我希望你也不至于后悔!”奥勃朗斯基微笑着回答。

他一面走一面穿外套,一只手拍拍仆人的头,笑着走了出去。

“五点钟,请你穿礼服来!”他回到门口,又大声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