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宁夫妇仍住在同一座房子里,天天见面,但彼此完全像陌生人。为了避免仆人们的口舌,卡列宁给自己定下一条规则,天天同妻子见面,但有意不在家吃饭。伏伦斯基从不到卡列宁家来,只在别的地方同安娜见面。这一点做丈夫的是知道的。

这样的局面使他们三个人都很痛苦,要不是相信它早晚会改变,相信它只是一种暂时的苦恼折磨,这样的生活他们中间任何一个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卡列宁希望妻子的恋情也能像一切事物那样总有一天会过去,大家都会忘记这件事,他的名声也能保持清白。安娜所以能忍受这样的局面——这种局面是她造成的,因此她比谁都痛苦——是因为她不仅希望,并且坚信这件事不久定会解决,一定会有个结果。这样的局面她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但她相信解决办法不久就会出现。伏伦斯基呢,不由自主地服从她的意志,也希望有什么办法一下子就把一切苦恼解决掉,并且无需由他负责。

仲冬,伏伦斯基过了一星期很无聊的日子。他负责招待一位来彼得堡游览的外国亲王,陪他参观彼得堡的名胜古迹。伏伦斯基风度翩翩,举止大方,善于同这种人交际,因此奉命招待亲王。但这个差事使他觉得很苦恼。亲王将来回国后,人家会问他在俄国看到什么,因此任何游览胜地他都不肯放过;再说他自己也希望尽情享受俄国的各种赏心乐事。伏伦斯基不得不同时在这两方面替他当向导。每天早晨,他们驱车游览名胜古迹;每天晚上,他们沉湎于俄国式的欢乐。亲王体格特别强壮,这在别的亲王也很少见。他用体操和其他养生之道使自己保持旺盛的精力,虽然纵欲无度,他的外表还是像荷兰大黄瓜那样光泽发亮。亲王游览过许多地方,认为现代交通发达,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享受各国特有的欢乐。他到过西班牙,在那边沉溺在小夜曲中,并且同一个弹曼陀林的西班牙女人打得火热。在瑞士,他杀过小羚羊。在英国,他穿着大红上装骑马跨越过障碍,并且同人打赌要猎取两百只野鸡。在土耳其他到过后宫,在印度他骑过大象。如今来到俄国,就希望尝尝俄国特有的各种乐事。

伏伦斯基简直成了他的典礼官,把各种人向亲王建议的俄国式娱乐煞费苦心地加以安排。赛马啦,吃俄国薄饼啦,猎熊啦,乘三驾马车啦,和吉卜赛人玩乐啦,还有把碗碟都砸个粉碎的俄国式狂饮啦。各种俄国习气亲王一下子就沾染了,他砸碎盛满碗碟的盘子,再拉个吉卜赛女人坐在膝上,还问人家说:还有什么呀?难道俄国风俗只有这一些吗?

其实在俄国的各种娱乐中,亲王最喜欢的是法国女演员、芭蕾舞女和白封的香槟。伏伦斯基同亲王之流打惯交道,但不知是他自己最近变了呢,还是他同这位亲王的交往太密切了,总之,他觉得这一星期的日子特别难过。在这一个星期里,他一直有一种感觉,仿佛被派去照管一个危险的疯子,他既害怕疯子,又怕同他太接近自己的精神也会失常。伏伦斯基经常意识到,为了自己不受屈辱,必须时刻保持彬彬有礼、不亢不卑的态度。有些人拼命讨好亲王,竭力向他提供各种俄国式娱乐,使伏伦斯基感到惊奇,但亲王对他们却抱着轻蔑的态度。他要研究俄国女人,对她们评头品足,几次三番使伏伦斯基气红了脸。伏伦斯基之所以特别讨厌亲王,主要还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在这面镜子里照到的东西,并不能使他的自尊心得到满足。这位亲王只是个十分愚蠢、十分自信、十分健壮、十分整洁的人罢了。他是一位绅士——这是事实,伏伦斯基也不能否定。他对上级抱平等态度,并不奉承拍马;对同辈坦率直爽;对下级则抱着居高临下的宽厚态度。伏伦斯基自己也是这样的,还认为这是很大的美德;但同亲王在一起他似乎要低人一等,而这种居高临下的宽厚态度也使他大为生气。

“笨蛋!难道我也是这样的吗!”他想。

第七天,亲王动身去莫斯科,伏伦斯基同他道了别,接受了他的谢意,还因为摆脱了这种不愉快的处境和这面讨厌的镜子而感到很高兴。他们猎熊猎了一个通宵,显示了俄国式的胆魄,到第二天早晨,就在车站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