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文早就发现,谁要是过分谦让恭顺而使人感到不安,往往会很快变得过分苛刻挑剔而叫人难受。他觉得他哥哥就是这样一种人。果然,尼古拉哥哥的温良没有维持多久。第二天早晨,他就变得暴躁起来,拼命同弟弟为难,有意触动他的痛处。

列文觉得自己错了,但又不能改正。他觉得,如果他们两人都不勉强敷衍,而是所谓推心置腹地谈话,就是把他们所想的和所感觉的说出来,那么他们就只能相对无言,列文只能说:“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尼古拉也只能回答:“我知道我快要死了,可是我害怕,害怕,害怕!”如果他们只说真心话,那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但这样就无法生活,因此列文竭力去做他试了一辈子都没有学会,而许多人照他看来不但做得很好,而且非如此不能生活的事:竭力说些违心的话,但又总是感到这样做十分虚伪,哥哥会看破他的谎言并因此大为生气。

第三天,尼古拉又促使弟弟讲述他自己的计划,而且不仅指责他,还故意把他的计划同共产主义混为一谈。

“你只不过借用别人的思想,但把它歪曲,还想把它应用在不能应用的地方。”

“我要告诉你,这两者之间是没有一点共同之处的。他们否定私有财产、资本和遗产的合理性,可是我不否定这种重要刺激(列文本来讨厌使用这种字眼,但自从他开始著作以来,就越来越频繁地使用这种外来语了)的作用,我只是要调节劳动。”

“问题就在这里,你借用了别人的思想,去掉它有力的地方,还要人家相信这是一种新东西。”尼古拉怒气冲冲地扭动他那系着领带的脖子,说。

“可是我的思想和人家没有什么共同之处……”

“他们那边,”尼古拉眼睛里闪出凶焰,冷笑着说,“他们那边至少还有一种所谓几何学的美——清楚,明确。那也许是乌托邦。但如果真能把过去的东西一笔勾销,废除财产,废除家庭,那么劳动也就可以调整了。可是你呢,你什么也没有……”

“你为什么要混淆黑白呀?我从来不是个共产主义者。”

“我原来倒是的,不过发现目前还不是时候,但它是合理的,是有前途的,好像早期的基督教那样。”

“我只是认为应该从自然科学的观点来看待劳动力,也就是说要研究它,承认它的特点……”

“这可是完全不必要的。劳动力本身会按照发展的阶段产生一定的活动形式。最初到处是奴隶,后来是佃农,现在又有对分制,又有地租,又有雇工——你还要找什么呢?”

列文一听到这话大为恼火,因为在内心深处他唯恐这话是真的,他确实想调和共产主义和现存制度,但看来这是不可能的。

“我在找寻一种生产率高的劳动方式,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劳动者。我要组织……”他暴躁地回答。

“你并不想组织什么。这是你的一贯作风,你要标新立异,要表示你不只是剥削剥削农民,还抱有什么理想。”

“哼,既然你这么想,那就别管我!”列文回答,觉得他左颊上的肌肉在抑制不住地跳动。

“你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什么信仰,你只想满足你的自尊心。”

“哼,说得好,你别管我!”

“我才不来管你!早就该滚蛋啦!我真后悔跑了来!”

不管列文后来怎样竭力劝慰哥哥,尼古拉一句也听不进去,说什么还是分手的好。列文明白,哥哥所以这样只是因为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了。

列文再次走到尼古拉面前,尴尬地说,如果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请他原谅,但尼古拉已在收拾行李准备走了。

“哟,好宽宏大量啊!”尼古拉微微一笑,说,“如果你要人家说你正确,那我可以让你满足。但即使你是对的,我可还是要走!”

直到临别的时刻,尼古拉吻了吻弟弟,突然严肃得异样地对弟弟瞧了一眼说。

“无论如何你不要记我的恨,康斯坦京!”他的声音哆嗦了一下。

这是他们之间所说的唯一真心话。列文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看见并且知道我身体很坏,也许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列文懂得这意思,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又吻了吻哥哥,可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哥哥走后第三天,列文出国去了。他在火车站遇到吉娣的堂弟谢尔巴茨基,他那副忧郁的神情使这位堂兄感到惊奇。

“你怎么了?”谢尔巴茨基问他。

“唉,没什么,人生快乐的事本来就很少。”

“怎么很少?同我一起到巴黎去吧,何必到什么牟罗兹 去!您去看看,那边多开心哪!”

“不,我完了。我快要死了。”

“哦,原来如此!”谢尔巴茨基笑着说,“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呢。”

“不久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列文确实说出了他最近的心情。他处处只看见死和死的临近。但他所设想的事业却越来越吸引他。在死没有来到之前,总得活下去。他觉得黑暗笼罩了一切;但正因为这样黑暗,他觉得事业才是这黑暗中唯一的指路明灯,因此抓住它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