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特西公爵夫人邀请安娜参加的槌球赛,是由两位贵妇人和她们的崇拜者组成的。这两位贵妇人是彼得堡一个出色的新社交团体的显要代表。这个团体摹仿人家用得很滥的名称,叫作“世界七奇 ”。她们确实属于上流社会,但同安娜经常出入的社交界却是敌对的。而且斯特列莫夫老头,彼得堡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丽莎·梅尔卡洛娃的崇拜者,是卡列宁的政敌。安娜由于这些顾虑,原来不预备去,而培特西公爵夫人唯恐她拒绝,就在信上作了暗示。这会儿,安娜希望看到伏伦斯基,就急于想去。
安娜到培特西公爵夫人家比其他客人都早。
她进去的时候,伏伦斯基的那个络腮胡子梳得像宫廷侍从一样整齐的仆人,也正要走进去。他在门口站住,脱下帽子,让她先走。安娜认出他来,这时她才想起伏伦斯基昨天说过,今天他不来了。他大概是为这事送条子来的。
她在门厅里脱外套的时候,听见那个像宫廷侍从一样打官腔的仆人说:“伯爵给公爵夫人的。”说着就把条子送进去。
她很想问问他家老爷在什么地方。她想回去,送一封信给他,叫他到她那儿去,或者她自己去找他。可是,两样都不行:宣布她到来的铃声早已响过了,培特西公爵夫人的男仆已经侧身站在敞开的门边,等她走进里屋去。
“公爵夫人在花园里,马上去通报。您高兴到花园里去吗?”另一个仆人在另一个房间里报告说。
安娜仍像在家时那样感到心神不宁,甚至更厉害些。她什么事也不能做,也无法见到伏伦斯基,可是得留在这里,留在那些同她的心情格格不入的外人中间。不过,她穿着一套很合身的服装;她并不孤独,周围是她所熟悉的悠闲的人们,她觉得比在家里轻松些,她不用考虑应该做什么。一切都听其自然。安娜看见培特西穿着一身雅致得使她惊奇的雪白衣裳,像平时一样向她微微一笑。培特西公爵夫人同土施凯维奇和一位亲戚小姐一起走来。这位小姐的父母住在外省,知道女儿能在赫赫有名的公爵夫人家里度过夏天,十分高兴。
安娜的神色有点异样,立刻被培特西察觉了。
“我没有睡好。”安娜一面回答,一面凝视着向她们走来的仆人。她猜想他一定是送伏伦斯基的条子来了。
“您来了,我很高兴。”培特西说。“我累了,趁他们没有来,我想先喝一杯茶。您还是去吧,”她对土施凯维奇说,“同玛莎一起去试试槌球场上那块割过的草地。咱们一面喝茶,一面谈谈心。咱们来好好聊一聊, 好吗?”她笑眯眯地夹着英语对安娜说,握住她那只拿伞的手。
“好,不过我不能在您这儿待很久,我还得去看傅列达老小姐。我答应去看她都有一百年了。”安娜说。说谎原是违反她的天性的,不过在社交场中说谎不仅毫不费力,甚至使她感到快乐。
她为什么要说一秒钟以前还没想到的事,她自己也不能解释。她这样说,只因为想到伏伦斯基不来了,她要保证自己有行动自由,设法看到他。但她为什么偏偏要提到傅列达老小姐,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因为她没有理由特别需要看到傅列达。不过,她要看见伏伦斯基,确实再也没有比这更巧妙的办法了。
“不,我说什么也不放您走。”培特西回答,仔细打量着安娜的脸。“说实话,要不是我喜欢您,我准会生气的。您仿佛担心同我的朋友们交往会损害您的名誉似的。请您把茶给我们送到小客厅里去。”她照例眯缝着眼睛对仆人说。她接过条子,读了一下。“阿历克赛骗起我们来了。”她用法语说,“他信上说他不能来了。”她同样若无其事地说,仿佛伏伦斯基对安娜来说除了打槌球,就没有别的意义了。
安娜明白培特西什么都知道,可是听培特西当着她的面这样说到伏伦斯基,她一时竟相信,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哦!”安娜冷冷地说,仿佛对这事不感兴趣,接着又含笑说,“您的朋友们怎么会损害人家的名誉呢?”这样说俏皮话,这样隐瞒秘密,对安娜也像对一切女人那样,是很有吸引力的。倒不是非隐瞒不可,也不是有什么目的要隐瞒,而是隐瞒本身吸引了她。“我不能比教皇更信天主教,”她说,“斯特列莫夫和丽莎·梅尔卡洛娃都是社交界中的大明星。他们处处受欢迎,我呢!”她在“我”字上加强了语气,“可从来不是个顽固不化的人,我确实没有工夫。”
“不,您也许是不愿遇见斯特列莫夫吧?他同卡列宁在委员会里斗法,这让他去,这同我们不相干。但在交际场中他可是我所知道的最可爱的人,他还是个槌球迷。您可以看到,这位拜倒在丽莎脚下的老情人,处境固然可笑,但他很有办法应付这种可笑的局面!他这人很有意思。萨福·施多茨您认识吗?这可是一位崭新的新派人物。”
培特西不停地说着话,但从她那快乐聪明的眼光中,安娜察觉她有几分了解她的处境,正在替她做着安排。她们坐在小起居室里。
“我得写回信给阿历克赛,”培特西说着在桌旁坐下,写了几行,套上信封。“我叫他来吃午饭。我说我这里有位太太,吃饭少一个男伴。您看这样能说服他来吗?对不起,我要失陪一会儿,请您封好信,叫人送去,”她走到门口说,“我得去安排一下。”
安娜毫不犹豫,拿着培特西的信在桌旁坐下,看也不看就在下面加了两句:“我必须见到您。到傅列达家花园来。六点钟在那边等。”她封好信,培特西一回来,就当着她的面叫人把信送去。
茶已给她们送来摆在凉快的小客厅的茶几上。这两位女人在客人到来以前,真的像培特西所说的那样,谈起心来。她们评论着她们等待中的客人,然后谈到了丽莎·梅尔卡洛娃。
“她这人很可爱,我一向很喜欢她。”安娜说。
“您应该喜欢她。她对您迷得很呢。昨天赛马结束后她来看我,没有遇见您,感到很扫兴。她说您真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她要是个男人,准会为您神魂颠倒的。斯特列莫夫说,她其实已经神魂颠倒了。”
“可是请您告诉我,我怎么也弄不懂,”安娜沉默了一会儿说,她的语气表明她问的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她问的事对她特别重要,“请您告诉我,她同卡鲁日斯基公爵,那个被人唤作米施卡的,关系怎么样?我难得见到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培特西眼睛笑了笑,仔细望望安娜。
“新作风,”她说,“他们都选择这种新作风。他们毫无顾忌,想怎样就怎样。这可是一种新作风。”
“哦,那么她同卡鲁日斯基的关系究竟怎么样?”
培特西突然忍不住快乐地哈哈大笑起来,这在她是很难得的。
“您这可侵犯米雅赫基公爵夫人的领域了。这问题太孩子气了。”培特西显然想忍住笑,但是忍不住,于是爆发出一阵富有传染性的哈哈大笑。只有不常笑的人才会这样大笑。“您应该去问问他们自己呀!”她噙住笑出来的眼泪说。
“哈,您笑好了,”安娜也不由得笑着说,“可是我怎么也不能理解,我不理解丈夫是做什么的。”
“丈夫吗?丽莎·梅尔卡洛娃的丈夫只是给她拿拿毛毯,随时侍候侍候她罢了。至于内幕究竟怎样,谁也不想知道。您也知道,在上流社会里即使梳妆打扮这类事也是没有人谈,没有人想的。这事也是如此。”
“罗兰达卡夫人的庆祝会您去不去?”安娜问,想转变话题。
“我不想去。”培特西回答。她眼睛不看朋友,小心地把香茗倒在透明的小茶杯里。她把茶杯推到安娜面前,掏出烟卷,插在银烟嘴里,把它点着了。
“您也知道,处在我的地位是很幸福的。”她端起茶杯,收住笑容说。“我了解您,也了解丽莎。丽莎这人很单纯,像孩子一样不识好歹。至少她年轻的时候很不懂事。现在她知道,像这样的不懂事对她正合适。现在她也许故意装作不懂事,”培特西微妙地笑着说,“但不管怎样,这样对她是合适的。您也明白,同样一件事可以用悲观的眼光去看,因此感到痛苦;但也可以把它看得无所谓,甚至觉得快乐。也许您看事太悲观了。”
“我真希望像了解自己那样了解别人,”安娜若有所思地一本正经说,“我比人家坏,还是比人家好?我想比人家坏。”
“你这人真是太孩子气了,太孩子气了!”培特西又说。“啊,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