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卡列宁的马车驶近彼得堡的时候,他不但完全肯定了这个决定,而且打好了写给他妻子信的腹稿。卡列宁走进门房,瞧了一下部里送来的信件和公文,吩咐拿到他的书房里去。
“把马卸下吧,我谁也不见。”他回答门房说,特别强调“谁也不见”几个字,但从语气中听出他的情绪很好。
卡列宁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两次,在仆人预先点好六支蜡烛的大写字桌旁站住,格格地扳响手指,坐下来,摆好文具。他两肘搁在桌上,侧着头,想了一会儿,就一个劲儿地写起信来。他对她不用称呼,而且用法文写,因为法文里的“您”这个代词不像俄文里那样使人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
在我们最后一次谈话时,我曾向您表示,有关这次谈话的问题我将把我的决定书面告诉您。在仔细考虑了全部情况以后,现在我就抱着实践这个诺言的目的写信给您。我的决定是这样的:不论您的行为怎样,我认为我无权割断上苍把我们结合起来的关系。家庭不能因任性、专横或者夫妻中一方犯罪而被破坏,我们的生活应当像过去一样继续下去。这对我,对您,对我们的孩子都是必要的。我深信您对促使我写这封信的事件已经后悔,并且还在后悔;您会同我齐心协力来根除我们不和的原因,忘记往事。否则您自己一定也能预见到,您和您儿子的前途将会怎样。这一切我希望详细面谈。鉴于避暑季节即将结束,我请求您尽速回到彼得堡,至迟不要过星期二。我为您的回来做好一切准备。请您务必注意,我亟盼您能实行我的要求。
阿·卡列宁
附上您可能需要的用款——又及。
他把信读了一遍,觉得很满意,特别是他没有忘记送钱给她;既没有苛刻的措词,也没有责备,也没有姑息。最重要的是为她的归来搭了一座金桥。他把信折好,用象牙裁纸刀压平,把钱也装进信封,同时因使用精美的文具而感到愉快,然后打了一下铃。
“把这信交给信差,叫他明天送到别墅面交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他站起来说。
“是,大人。茶要给您送到书房里来吗?”
卡列宁吩咐把茶送到书房里以后,一面玩弄着沉甸甸的裁纸刀,一面走到安乐椅旁。那边已经摆好了灯和一本打开的论述埃及象形文字的法文书。安乐椅上挂着一个椭圆形金边镜框,里面嵌着由一位名画家出色地画成的安娜肖像。卡列宁对它瞧了一眼。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嘲弄而傲慢地望着他,就像他们最后一次交谈时一样。画家卓越地画成的肖像,头上扎着黑色花边,头发乌黑,双手白嫩好看,无名指上戴满戒指,由于带着一种高傲和挑战的神气,使卡列宁感到无法忍受。他对画像望了一会儿,浑身打了个哆嗦。他嘴唇发抖,嘴里吐出“布尔尔”的声音,急忙转过身去。他连忙在安乐椅上坐下来,打开书本。他想看书,可是怎么也不能恢复他原来对埃及象形文字的浓厚兴趣。他眼睛看着书,心里却在想别的事。他想的不是妻子,而是最近发生的一个他最关心的复杂案件。他觉得现在他比以前更深入了解这个案件了,并且,他可以毫不吹嘘地说,心里有了一个好主意,能把它彻底解决,用来提高他在官场中的威望,打败敌人,因此对国家做出重大贡献。等仆人摆好茶,一走出房间,卡列宁就起身走到写字桌旁。他把公文夹推到桌子中央,露出隐隐约约的得意微笑,从笔架上取下一支铅笔,专心致志地阅读有关当前这个复杂案件的报告。卡列宁作为一名政府要员,作为一个步步高升的官僚,一向追逐功名,注意克己,力求公正,但刚愎自用。他的特点是轻视官样文章,精简公文往返,总是竭力要求直接掌握可靠材料,并且节约官厅支出。恰巧那个著名的“六月二日委员会”提出了扎莱斯克省农田灌溉问题。这个省是属卡列宁的部管辖的,而那边的灌溉工作正好是铺张浪费和官样文章的突出实例。卡列宁知道情况属实。扎莱斯克省的农田灌溉工作是卡列宁前任的前任创办的。这项工作确实花费了而且还在花费大量资金,但毫无成效,显然以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卡列宁一上任就发现这个问题,就想处理这件事,但开头他觉得他的地位还不稳固,他知道这会触犯太多人的利益,是不明智的,后来忙于别的事,干脆把这件事忘记了。这事也就像别的许多事那样无人过问。(有许多人靠这项事业生活,特别是一个很有教养的爱好音乐的家庭;每个女儿都会拉提琴。卡列宁认识这一家人,他还给这家的大女儿主过婚。)一个同他作对的部提出这个问题来,卡列宁认为不公平,因为每个部都有比这更严重的问题,但由于官场的习惯,没有人提出来罢了。现在,既然人家已向他挑战,他也就只好勇敢地应战,并要求组织一个专门委员会来调查扎莱斯克省农田灌溉工作。但他是绝不会向那些先生示弱的。他还要求任命——个处理非俄罗斯人事务的专门委员会。这个处理非俄罗斯人事务的问题,是“六月二日委员会”偶然提出而得到卡列宁积极支持的,因为非俄罗斯人的悲惨处境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在委员会里,几个部因此发生争论。同卡列宁作对的那个部证明,非俄罗斯人的处境很好,提出的改革只会破坏他们的繁荣,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也只是因为卡列宁的部没有实行法律规定的措施。现在卡列宁打算提出以下几点要求:第一,成立新的委员会,负责就地调查非俄罗斯人的状况;第二,如果非俄罗斯人的状况确如委员会掌握的材料所说的那样,那么另外成立一个学术委员会,从(甲)政治上,(乙)行政上,(丙)经济上,(丁)人种学上,(戊)物质上和(己)宗教上来研究造成非俄罗斯人悲惨状况的原因;第三,要求作对的那个部报告十年来该部为防止非俄罗斯人目前这种不幸状况曾采取什么措施;第四,最后要求该部说明,为何按照委员会所提出的一八六三年十二月五日和一八六四年六月七日的第一七〇一五号和第一八三〇八号报告看来,该部行动正好违反……《根本法》和《组织法》第十八条和第三十六条的附款。当卡列宁迅速记下这些想法的提纲时,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他写满一张纸,站起身来,打了打铃,叫仆人把一张条子送给办公室主任,要他给他收集必要的资料。他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步,又望了那画像一眼,皱起眉头,轻蔑地冷笑了一下。卡列宁翻阅了一下那本关于埃及象形文字的书,又提起兴致来,看到十一点钟才上床。他躺在床上想起同妻子发生的纠纷,觉得这事完全不像他原来所想的那样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