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文在同哥哥谈话时想到的那件私事就是:去年有一次去看割草,对管家大为生气,他就使用他那种控制情绪的方法——从一个农民手里拿过镰刀,亲自动手割草。
他很喜欢割草,亲自参加过好几次。他割了房子前面的一大块草地,而且今年开春就订下计划,要从早到晚同农民一起割几天草。哥哥来后,他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去割草。让哥哥一个人整天待在家里,他觉得于心不安,又怕哥哥因此取笑他。但当他走过草地时,割草的情景便又浮上脑海,他几乎决定再次到草地上去劳动。在同哥哥做了那场激动的谈话以后,他又想到还是去割草好。
“我需要体力劳动,要不我一定又会发脾气了。”他想着,决定亲自去割草,也不管在他哥哥面前和老百姓面前会有多么尴尬。
傍晚,列文来到账房,安排好工作,派人到各村去召集明天割草的人,一起割那块最大最好的卡里诺夫草地。
“请您把我的镰刀送去给基特,叫他磨好明天送来,说不定我要亲自去割草。”他说,竭力装得若无其事。
管家笑了笑说:“是,老爷。”
晚上喝茶的时候,列文把这事告诉了哥哥。
“看样子天气稳定了,”他说,“明天我要去割草了。”
“我很喜欢这种劳动。”柯兹尼雪夫说。
“我太喜欢了。我有时就同农民一起割草,明天我要割它一整天。”
柯兹尼雪夫抬起头来,好奇地望望弟弟。
“你这是什么意思?像农民一样,割上一整天?”
“是的,干这种活可有劲儿啦!”列文说。
“作为一种运动,这是再好也没有了,只怕你未必受得了。”柯兹尼雪夫一本正经地说。
“我试过了。开头很累,后来也就习惯了。我想我不会落后的……”
“噢,原来如此!那么你倒说说,农民对这件事会有什么看法?恐怕他们会笑他们的老爷是个怪人吧。”
“不,我想不会。这是一项愉快而辛苦的劳动,大家根本没工夫想什么。”
“那你怎么同他们一起吃饭呢?总不能把法国红葡萄酒和油炸火鸡送到那边去吧?”
“没问题,我只要在休息时回家一次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列文起得比平时早,可是因为安排农活耽搁了一会儿,当他来到草地上的时候,农民们已经在割第二行了。
他在山上就看见下面那片已经割了一部分的茂盛草地,还有一行行割下的灰草和一堆堆衣服——那是割草人在割第一行时脱下的。
他骑马跑得越近,就越清楚地看见一长串割草的农民,他们挥动镰刀的姿势各各不同,有的穿着上装,有的只穿一件衬衫。他数了数,一共是四十二个。
他们在高低不平的低洼草地上慢慢移动,那里曾经有一个古老的堤坝。列文认出几个熟人,其中有叶米尔老头,他穿着很长的白衬衫,弯着腰挥动镰刀;还有小伙子华西卡,他给列文赶过车,此刻正大刀阔斧地割着每一行草;还有列文的割草师傅基特,这是一个瘦小的农民。基特走在最前面,也不弯腰,仿佛在随意舞弄镰刀,却割下很宽的一行草。
列文下了马,把它系在路旁,走到基特跟前。基特从灌木丛里拿出一把镰刀,交给他。
“磨好了,老爷。它快得像剃刀,草一碰上就会断掉。”基特微笑着脱下帽子,把镰刀交给列文。
列文接过镰刀试了试。割草的农民割完一行,满头大汗,高高兴兴地一个个走到大路上,来同老爷打招呼。他们都望着他,但没有一个人开口,直到一个身穿着皮短袄、满脸皱纹、没有胡子的高个子老头向他说话,大家才说起话来。
“老爷,您得留神,既然上了手,可不能掉队呀!”他说。列文听见割草农民勉强克制的笑声。
“我尽力不掉队就是了。”他说,站在基特后面,等待开始。
“留点神哪!”老头儿又说。
基特让出了地位,列文就跟在他后面。草很短,靠近道路的地方特别韧。列文好久没有割草了,又受到众人的注视,因此有点紧张,他虽然拼命挥动镰刀,开头还是割得很糟。他听到背后人家在议论他:
“镰刀装得不好,柄太长了,瞧他的腰弯得太低了。”一个人说。
“握得低一些就好了。”另一个说。
“不要紧,没关系,割割就会好的。”老头儿继续说。“瞧他干起来了……你割得太宽了,这样会累坏的……东家在为自己卖力气呀!瞧他割得多不整齐!要是我们这样干,就要挨骂了。”
后面的草比较柔软。列文听着他们的话,没有答理,跟在基特后面,竭力想割得好一些。他们前进了一百步光景。基特一停不停,一个劲儿向前割去,没有丝毫疲劳的样子;可是列文已经在担心,怕不能坚持到底,他实在累坏了。
他觉得他的力气已经使尽,就决定叫基特停下来,但就在这时候,基特自动停了下来,弯下腰抓起一把草,把镰刀擦擦干净,动手磨刀。列文伸伸腰,叹了一口气,向四周环顾了一下。一个农民走在他后面,显然也累了,因为他没有走到列文跟前,就站在那儿,磨起刀来。基特磨快自己的镰刀,又替列文磨了磨。他们继续前进。
第二次还是这样。基特连续不断地挥动镰刀,一停不停,也不觉得疲劳。列文跟在他后面,竭力不落后。他感到越来越累,觉得身上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就在这时,基特停下来磨镰刀。
他们就这样割完了第一行。割完这一长行,列文觉得特别费力。等到割完了,基特把镰刀往肩上一搭,沿着刚才割草时留下的足迹慢吞吞地走回来,列文也就沿着他自己的足迹往回走。尽管汗水从他面颊上、鼻子上雨水般流下来,他的背也湿透了,像刚从水里起来一样,他还是感到很高兴;他感到特别高兴的是,现在他知道他能够坚持下去了。
但使他扫兴的是,他的那一条割得很难看。“我要少动胳膊,多动身子。”他一面想,一面拿基特割的笔直的一行同自己割的弯弯曲曲、参差不齐的一行做着比较。
列文发现,基特割第一行割得特别快,而这一行又特别长,大概是有意想试试老爷的力气。以后几行就比较省力了,但列文还是得使出浑身力气,才不至于落在农民后面。
他什么也不想,也不希望什么,一心只求不落在农民后面,尽可能把活儿干好。他耳朵里只听见镰刀的飒飒声,眼睛前面只看见基特越走越远的笔直的身子、割去草的弧形草地、碰着镰刀像波浪一样慢慢倒下去的青草和野花,以及前面——这一行的尽头,到了那儿就可以休息了。
在劳动中,他忽然觉得他那热汗淋漓的肩膀上有一种凉快的感觉,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是怎么产生的。他在磨刀的时候抬头望望天空。飘来一片低垂的沉重乌云,接着大颗的雨点就落下来了。有些农民走去把上衣穿起来;有些农民像列文一样,只感到清凉舒服,愉快地耸耸肩膀。
他们割了一行又一行,有的行长,有的行短,有几行草好,有几行草差。列文完全丧失了时间观念,压根儿不知道此刻是早是晚。劳动使他起了变化,给他带来很大的快乐。在劳动中,有时他忘乎所以,只觉得轻松愉快。在这样的时刻,他割的那一行简直同基特割的一样整齐好看。但他一想到他在做什么,并且存心要割得好些,就顿时感到非常吃力,那一行也就割得很糟了。
他又割完一行,正要换行,可是基特停下来,走到高个子老头儿跟前,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两人都望望太阳。“他们在说些什么,为什么他不换行啊?”列文想,没有考虑到他们已经不停地割了四个多钟头,该吃早饭了。
“该吃饭了,老爷。”老头儿说。
“到时候了吗?啊,那就吃吧!”
列文把镰刀交给基特,同那些到放衣服的地方去拿面包的农民们一起,穿过被雨稍稍淋湿的一大片割过的草地,向他的马走去。这时他才想到,他看错了天气,他的干草都被雨淋湿了。
“干草要糟蹋了。”他说。
“不要紧,老爷,雨天割草晴天收嘛!”老头儿说。
列文解下马,回家去喝咖啡。
柯兹尼雪夫刚刚起床。列文喝完咖啡,又去割草。这时柯兹尼雪夫还没有穿好衣服进餐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