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正站在楼上的镜子前,在安奴施卡的帮助下钉着连衫裙上最后一个花结。她忽然听见大门口有车轮轧过砂砾的声音。

“培特西来还早呢!”她想着,往窗外一望,看见一辆马车,车里露出一顶黑礼帽和她十分熟悉的卡列宁的耳朵。“哎呀,糟了,难道他要来过夜吗?”她想。她觉得这情况可能引起十分可怕的后果,就毫不迟疑地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跑下楼去迎接他。她觉得她所熟悉的撒谎欺骗的伎俩又冒头了,就索性破釜沉舟,向他说出些连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话来。

“啊,太好了!”她一面说,一面同丈夫握手,又笑眯眯地像对亲人那样对斯留丁打了个招呼。“我想你将在这里过夜吧?”——这是欺骗的伎俩向她提示的第一句谎话,“我们现在一起去吧。可惜我已经答应了培特西。她要坐车来接我。”

卡列宁一听到培特西的名字就皱起眉头。

“噢,那我不来拆散你们这两位老搭档了!”他用惯常的戏谑口吻说。“我同米哈伊尔·华西里耶维奇一起去。医生也劝我多走走路。我一路上走过去,就譬如在温泉上散步。”

“你别忙,”安娜说,“你们要喝茶吗?”她打了打铃。

“拿茶来,再告诉谢辽查,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来了……啊,您身体怎么样?米哈伊尔·华西里耶维奇,您还没有到我这里来过呢。您瞧瞧,我这里的阳台多好!”她交替着同他们两人谈话。

她说话很自然很大方,但说得太多太快。她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再有,她从米哈伊尔·华西里耶维奇好奇地对她一瞥的眼神里,发现他在观察她。

米哈伊尔·华西里耶维奇立刻走到阳台上。

她在丈夫身边坐下。

“你的脸色不太好。”她说。

“是啊!”他说,“医生今天来看过我,花了我整整一个钟头。我想大概是我的哪一位朋友叫他来的,把我的健康看得太重要了……”

“哦,他说了些什么?”

她问他健康和工作的情况,劝他休息,叫他搬到她那里去住。

这些话她说得很热情,很急促,眼睛里闪出异样的光辉,但卡列宁现在毫不注意她的姿态。他听见她说的话,只从字面上来领会这些话的意义。他回答她也很简单,虽然带有戏谑的口吻。这次谈话从头到尾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安娜后来每次想到这次短时间的见面,总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谢辽查由家庭女教师带领着走进来。要是卡列宁留意观察一番的话,他准会发现谢辽查先望望父亲后望望母亲那种胆怯和慌张的眼神。可是他什么也不愿细看,什么也没有看到。

“嘿,年轻人!他可长大了。真的,完全像个大人了。你好,年轻人。”

他说着向吓坏了的谢辽查伸出一只手。

谢辽查以前看到父亲总有点胆怯,现在呢,自从卡列宁开始叫他年轻人,他自己又无法解答伏伦斯基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这个哑谜以来,他就想躲开父亲。他回头望望母亲,仿佛在寻求保护。他只有同母亲在一起才觉得快乐。这当儿,卡列宁正同家庭教师谈话,同时一只手搂住儿子的肩膀。谢辽查非常尴尬,安娜看到,他简直要哭出来。

儿子一进来,安娜顿时涨红了脸。她一发现谢辽查局促不安的神情,慌忙跳起来,把卡列宁的手从儿子肩上拉开,又吻了吻儿子,领他到阳台上,自己又立刻回到房里。

“时间到了。”她看了看表说。“培特西怎么还不来!”

“是啊!”卡列宁说,站起来,交叉两手,把手指捏得格格发响。“我还给你送钱来了,因为夜莺总也不能光唱歌不吃饭哪。”他说。“我想你也需要钱了吧。”

“不,不需要……哦,需要。”她眼睛不看他,脸红到头发根,说。“我想你看完赛马会弯到这儿来的。”

“当然!”卡列宁回答。“哦,彼得高夫的美人,培特西公爵夫人来了,”他望了望窗外驰来的一辆座位高得出奇的全副皮马具的精美英国马车,补充说。“多么豪华!多么漂亮!好,那么我们也走吧。”

培特西公爵夫人没有下车,只见她那个穿半统皮靴、斗篷和戴黑礼帽的跟班跑到大门口。

“我走了,再见!”安娜说,吻了吻儿子,又走到卡列宁面前,伸出一只手给他。“你特地跑来,真是太感谢了。”

卡列宁吻了吻她的手。

“好,那么再见。你回来喝茶,那太好了!”她说着,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地走了出去。但是,一等到看不见他了,她就想到她手上被他嘴唇接触过的地方,不禁嫌恶地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