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没多久就停了。当伏伦斯基驱车前进,辕马带着两侧缰绳松开的骖马在泥泞地上奔驰的时候,太阳又露面了;别墅屋顶和大街两旁花园里的古老菩提树,都湿淋淋地闪着光芒,树枝上快乐地滴着水珠,屋顶上也有水流下来。他不再去想这场雨会怎样损坏跑马场,却高兴地想到,借着这场雨一定能同她单独见面;他知道卡列宁最近才从温泉回来,还没有离开彼得堡。
伏伦斯基希望同她单独见面,照例尽可能避免引起人家的注意,在过桥之前就下了车,步行过去。他不从大门的台阶上进去,而是穿过院子走后门。
“老爷回来了吗?”他问园丁。
“没有。太太在家。您走前门吧,那边有仆人会给您开门的。”园丁回答。
“不,我从花园里过去。”
他确信只有她一个人在屋里,很想使她大吃一惊,因为他没有答应她今天来,她一定认为他在赛马以前不会来了。他按住军刀,沿着两旁种满花草的铺砂小径,小心翼翼地向通着花园的露台走去。这会儿,伏伦斯基完全忘记了一路上所想到的自己处境的痛苦和困难。他一心想的是马上可以看见她。不是在想象中,而是真正看见她整个的人。当他蹑手蹑脚地踏着缓斜的台阶走上露台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他时常忘记的他们关系中最痛苦的一样东西:她那个带着疑问的、他认为是敌意的目光看他的儿子。
这孩子是他们来往中最大的障碍。有他在旁边,伏伦斯基也好,安娜也好,不仅避免说不能在别人面前说的话,甚至不说孩子听不懂的暗语,这一点他们并没有商量过,而是自然形成的默契。他们认为欺骗孩子是可耻的。当着他的面,他们像普通朋友一般谈话。不过,尽管这样留神,伏伦斯基还是常常发现这孩子在用专注和怀疑的目光盯着他,还带有一种古怪的羞怯和变幻莫测的神情,对他忽而亲切,忽而冷淡,忽而腼腆。仿佛这孩子感到在这个人和他母亲之间存在着一种重要的关系,只是他弄不懂那究竟是什么关系。
真的,这孩子不能理解这种关系。他竭力想弄明白,他应该怎样对待这个人,可是怎么也弄不明白。他凭着孩子的敏感清楚地看到,父亲、家庭教师和保姆不仅不喜欢伏伦斯基,而且怀着厌恶和恐惧望着他,虽然他们从来没有提到过他。但母亲却把他看作最好的朋友。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是个什么人?应该怎样爱他?我弄不明白,是我错了,还是我生得太笨,还是我是个坏孩子?”孩子常常这样想。就因为这个缘故,他脸上露出试探、询问、有时还带点敌意的神情,以及那使伏伦斯基感到局促不安的羞怯和变幻莫测的表情。只要有这孩子在场,伏伦斯基就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感。这是他近来常常感觉到的。只要这孩子在场,伏伦斯基和安娜就会像航海者那样,从罗盘上发现他们高速航行的方向远离正确的航线,但又没有力量刹车,因此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偏离方向,但要自己承认误入歧途,那就等于承认毁灭。
这孩子好比一个罗盘,带着他对生活的天真看法,指出他们偏离他们明明知道但又不敢正视的正确方向有多远。
这一次,谢辽查不在家,真正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家里。她坐在露台上,等她那个出去散步而遇雨的儿子回来。她派一个男仆和侍女出去找,自己坐在家里等。她穿着一件阔边绣花的白色衣裳,坐在露台一角的花丛后面,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她低下黑色鬈发的头,前额紧贴着放在栏杆上的一把冰凉的喷水壶。她那双戴着他很熟悉的戒指的好看的双手抱住喷水壶。她的整个体态、她的头、她的脖子和双手,伏伦斯基每次看见都像第一次看见时那样为之倾倒。他站住了,神魂颠倒地望着她。但他刚要迈开步子向她走去,她就发觉了他的来临,并立即推开喷水壶,转过她那热辣辣的脸去迎接他。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他一面向她走过去,一面用法语说。他本想向她跑过去,但一想到也许旁边有人,于是向露台门望了一下,涨红了脸,就像他每次觉得不能不有所顾忌和加以提防时那样。
“不,我身体很好,”她说着站起来,紧紧地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我没有想到……你来。”
“天哪!你的手多冷啊!”他说。
“你吓了我一跳,”她说,“我一个人在等谢辽查,他出去散步了。他们会从这里回来的。”
尽管她竭力装作镇定,她的嘴唇还是在不断抖动。
“请你原谅我跑到这里来,但我要是看不到你,那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他继续用法语说,有意避免俄语里“您”和“你”这两个词,因为用“您”显得太疏远,用“你”又亲昵得有点危险。
“有什么要原谅的?我太高兴啦!”
“你一定是身体不舒服,或者心里有烦恼,”他继续说,没有放掉她的手,同时弯下身去。“你在想什么呀?”
“老是想着一件事。”她微笑着说。
她说的是实话。不论什么时候问她在想什么,她总是这样回答:想着一件事,想着自己的幸福和不幸。他来的时候她正在想:为什么这种事在别人,譬如培特西(安娜知道她同土施凯维奇的暧昧关系),不算一回事,在她却那样痛苦呢?今天这个想法不知怎的使她特别痛苦。她问他赛马的事。他回答她的问题,看见她情绪激动,竭力想排解她的愁闷,便用极平静的语气详细告诉她赛马前的准备工作。
“要不要告诉他?”她望着他那双镇定的亲切的眼睛,想,“他这样快乐,这样一心一意忙着他的赛马,他是不会理解这件事的,不会理解这件事对我们的全部意义的。”
“但你没有告诉我,我进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他不再谈赛马的事,说,“请你告诉我!”
她没有回答他,却稍稍低下头,皱着眉头,用她那双睫毛很长的亮晶晶的眼睛对他望望。她拿着一张叶子的手在哆嗦。他看到这情景,脸上现出那种使她倾心的唯命是从的奴隶般的忠诚。
“我看出发生什么事了。我知道你心里烦恼,我却不能替你分担,我怎么能有片刻的安宁呢?请你看在上帝分上告诉我吧!”他又恳求道。
“是的,他要是不能理解这件事的全部意义,我就不能原谅他。但还是不说的好,何必去试他呢?”她想着,眼睛一直盯住他,拿着叶子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
“看在上帝分上!”他拉住她的手,重复说。
“要我说吗?”
“你说,你说,你说……”
“我怀孕了。”她慢慢地低声说。
她手里的叶子抖得更厉害了,但她一直盯住他,看看他听到这话的反应怎样。他脸色发白,想说些什么,但是没有说,只放掉她的手,低下头来。“是的,他懂得这件事的全部意义。”她想了想,感激地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不过,她以为他也像女人家那样懂得这个消息的意义,她可错了。一听到这消息,他十倍强烈地感觉到,他心里又充满了对某一个人的异常厌恶的情绪。同时他明白他所盼望的转折点终于到来了,今后再也无法瞒住她的丈夫,这种不自然的局面无论如何得赶快结束了。此外,她的激动在肉体上也感染了他。他用温柔驯顺的目光瞧了她一眼,吻了吻她的手,然后站起身来,默默地在露台上走来走去。
“是的,”他断然走到她面前说,“我也好,你也好,都没有把我们的关系看作儿戏。如今我们的命运已经定了,必须结束……”他一面说,一面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结束我们这种自欺欺人的生活。”
“结束吗?怎样结束呢,阿历克赛?”她低声说。现在她安心了,她的脸上洋溢着温柔的微笑。
“离开你的丈夫,把我们的生活结合起来。”
“其实已经结合起来了。”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
“是的,但是要完全结合,完全结合。”
“可是应该怎么办,阿历克赛,你教教我,怎么办?”她悲哀地嘲弄着自己走投无路的处境,说。“难道有什么办法能摆脱这种困难的处境吗?难道我不是我丈夫的妻子吗?”
“不论怎样困难的处境都有办法摆脱。只要打定主意,”他说,“不管怎样都要比你现在的处境好。我明白,现在一切都使你痛苦:上流社会也罢,儿子也罢,丈夫也罢。”
“嗳,唯独不能把丈夫算在里面。”她冷笑着说。“我才不管他,我也不想他。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
“这不是你的心里话。我了解你,你也为他痛苦的。”
“嗳,他根本不知道。”她说,脸上泛起了红晕。她的面颊、前额、脖子全红了,眼睛里涌出羞愧的泪水。“好,我们不谈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