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归途中,列文详细打听吉娣的病情和谢尔巴茨基家的计划。听到的消息使他高兴,虽然他羞于承认。高兴的是他还有希望;更高兴的是,她使他忍受的那种痛苦,如今她自己也尝到了。不过,当奥勃朗斯基谈到吉娣的病因,并且提到伏伦斯基的名字时,列文就打断他的话:“我没有权利打听人家的私事,老实说,我对这丝毫也不感兴趣。”
列文的脸色刚才还那么快乐,一下子却变得如此阴郁。奥勃朗斯基察觉列文脸上这种他很熟悉的迅速变化,微微一笑。
“你同梁比宁买卖树林的事讲好了吗?”列文问。
“是的,讲好了。价钱不错,三万八。首付八千,其余六年内付清。我为这事忙了好一阵,谁也不肯出更高的价钱了。”
“你这样等于把树林白白送掉了。”列文老大不高兴地说。
“怎么是白白送掉呢?”奥勃朗斯基和蔼地微笑着说,知道列文此刻对什么事都很反感。
“因为树林至少值五百卢布一亩。”列文回答。
“唉,你们这些土财主!”奥勃朗斯基开玩笑说,“你们这种瞧不起我们城里人的口气真叫人受不了!至于办事,那我们一向都是行的。不瞒你说,我一切都算过了,树林卖到了好价钱,我简直担心对方变卦呢。你要知道,这树林里没有‘材木’,”奥勃朗斯基想用这种行话来证明列文的疑虑是多余的,“多半是些柴木。而且每亩不会超过三十沙绳 ,他却给了我每亩两百卢布。”
列文轻蔑地微微一笑。他想:“我知道,这种作风不光他一个人有,城里人个个都有。十年里,他们只下乡过两三次,乡下话只学会两三句,就满口乱说,以为他们什么都懂了。什么‘材木’哇,‘沙绳’啊。嘴里尽管这样,其实什么也不懂。”
“我并不想来教你怎样办公文,”他说,“一旦需要,我还要来向你请教呢。不过,在买卖树林这种事上,你太自信了。这事可不好办哪。你数过树吗?”
“树怎么数哇?”奥勃朗斯基笑着说,一直想消除朋友的恶劣情绪。“海滩的砂子,星星的光芒,除非有天大的本领才数得清……”
“是的,梁比宁就有这种天大的本领。商人买树,没有一个不数的,只有你才这样白白送给他。你那座树林我是知道的。我年年都到那边去打猎,你那座树林每亩值五百卢布现钞,他却只给你两百卢布,还是分期付款。你这是白白送了他三万卢布。”
“吓,你打的是如意算盘。”奥勃朗斯基可怜巴巴说。“那么,为什么没有人肯出更高的价钱呢?”
“因为他同别的商人都勾结好了;他收买了他们。我同那些人都打过交道,我了解他们。他们不是商人,他们是投机贩子。要是利润只有百分之十,百分之十五,这样的买卖他们是不肯做的。他们总是想用二十戈比买进价值一个卢布的东西。”
“嗯,算了吧!我看你今天情绪不佳。”
“一点也不!”列文闷闷不乐地说。这时他们回到家门口。
大门口停着一辆包着铁皮和皮革的马车,车上套着一匹用阔皮带系住的牡马。马车上坐着脸色红润、腰带束紧的替梁比宁赶车的账房。梁比宁已进了屋,在前厅等候这两位朋友。梁比宁是个又高又瘦的中年人,留着小胡子,凸出的下巴剃得光光的,生有一双浑浊的暴眼睛。他身穿一件蓝色的长礼服,纽扣一直钉到腰部以下的地方,脚蹬一双踝部起皱、腿肚笔直的长靴,外面套了一双大套鞋。他用手帕把整个脸擦了一下,拉了拉原来就很整齐的礼服,笑容可掬地迎接他们,向奥勃朗斯基伸出一只手去,仿佛要捉住什么东西似的。
“啊,您可来了!”奥勃朗斯基说,向他伸出手去,“太好了。”
“我不敢违抗阁下的命令,虽然道路糟透了。一路上简直只能步行,但我还是准时来到。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我向您请安。”他对列文说,竭力想握列文的手。可是列文皱起眉头,装作没有看见他的手,同时把山鹬取出来。“两位在打猎消遣吗?请问,这是什么鸟?”梁比宁轻蔑地瞧着山鹬,加上一句,“味道大概很不错吧。”接着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仿佛对打山鹬这种事是不是值得,深表怀疑。
“你要到书房里去吗?”列文阴郁地皱着眉头,用法语对奥勃朗斯基说。“你们到书房里去谈谈吧。”
“不成问题,哪儿都行。”梁比宁煞有介事地说,仿佛想让大家知道,怎样同人打交道,这在别人也许是困难的,但在他可从来不当一回事。
梁比宁走进书房,习惯成自然地环顾了一下,好像在找圣像,但找到了圣像,又不画十字。他打量着书橱和书架,又像对待山鹬那样轻蔑地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怎么也不同意花这么多钱去买书。
“嗯,您把钱带来了吗?”奥勃朗斯基问。“请坐。”
“钱,我们是不会拖欠的。我跑来见您,想同您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呀?您请坐。”
“行!”梁比宁说着,坐下来,十分费力地把臂肘搁在椅背上。“您该让点步哇,公爵。要不太罪过了。钱都准备好了,一文也不会少的。我是不会拖欠的。”
列文这时已把枪放在柜子里,走到门口,但一听见商人的话,又站住了。
“您简直是白白拿了人家的树林,”他说,“他到我这里来得太晚了,要不我会替他定个价钱的。”
梁比宁站起来,默默地微笑着,从头到脚对列文打量了一番。
“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太精明了!”他笑嘻嘻地对奥勃朗斯基说,“你压根儿没有办法买他的东西。我买他的小麦,出了好大的价钱。”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东西白白送给您呢?我又不是地上捡到的,也不是偷来的。”
“对不起,现在的时势根本不可能偷。现在的时势一切都得依法办理,一切都要光明正大,哪能再偷哇!我们说话凭良心。那座树林太贵,实在不上算。我要求稍微让一点价。”
“你们这笔买卖讲定了没有?要是讲定了,那就不用讲价还价;要是没有讲定,那树林我买。”列文说。
梁比宁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现出老鹰一般残酷贪婪的神情。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迅速地解开礼服,露出没有塞在裤腰里的衬衫、背心上的铜纽扣和表链,连忙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旧皮夹来。
“请您收下,树林是我的了。”他说着,急急地画了个十字,伸出一只手。“钱请您收下,树林是我的了。瞧吧,梁比宁做买卖就是这样的,从不斤斤计较。”他皱起眉头,挥挥皮夹,又说。
“我要是你,就不会这样性急了。”列文说。
“嗳,算了吧!”奥勃朗斯基诧异地说,“你要知道,我已经答应他了。”
列文走出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梁比宁眼睛望着门,笑嘻嘻地摇摇头。
“太年轻了,简直像个孩子。老实说,我买这座树林完全是为了名誉,好让大家说,买进奥勃朗斯基家树林的不是别人,而是我梁比宁。至于赚不赚钱,那只好听天由命了。我可以对上帝起誓。请您在这张地契上签个字……”
一小时以后,这个商人整整齐齐地合拢长袍,扣上外套,口袋里藏着契约,坐上他那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回家去了。
“唉,这些老爷!”他对账房说,“都是一路货。”
“可不是,”账房回答,把缰绳交给他,扣上皮遮篷。“该祝贺您这笔买卖吧,米哈伊尔·伊格拿基奇?”
“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