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文兴致勃勃地骑马跑近家门,听见大门口有马车铃的响声。

“哦,一定有人从火车站来了。”他想。“现在正是莫斯科班车到达的时候……这是谁呀?会不会是尼古拉哥哥?他不是说过‘可能到温泉去,也可能到你那里’吗?”最初一刹那,他感到担心和不快,唯恐哥哥一来,会扰乱他春天快乐的心情。但他为这样的想法感到害臊。他立刻敞开胸怀,带着喜悦的柔情,衷心希望来的是他哥哥。他策马前进,跑到槐树前面,看到一辆火车站的出租雪橇和一位穿皮大衣的先生。此人不是他的哥哥。“啊,但愿是个谈得来的有趣的人。”他想。

“啊!”列文举起双手,快乐地叫道。“贵客临门啦!嘿,我看见你真高兴!”他一认出是奥勃朗斯基,就叫道。

“我一定能从他那里打听出,她有没有结婚,什么时候结婚。”他想。

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他想到她,觉得一点也不痛苦。

“怎么样,没想到吧?”奥勃朗斯基从雪橇上下来,说。他的鼻梁上、面颊上和眉毛上都溅着泥,但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跑来看看你,这是一;”他一面说,一面拥抱他,同他亲吻,“跑来打猎,这是二;来卖叶尔古沙伏的树林,这是三。”

“太好了!今年春天不错吧?你怎么坐雪橇来呀?”

“坐马车更糟,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那个熟识的车夫回答。

“嘿,看见你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列文像孩子般天真地微笑着说。

列文把奥勃朗斯基领到客房,把他的行李——一个旅行袋、一支有套子的猎枪和一袋雪茄——也送到那里,让他独自留在那里梳洗更衣。列文自己就到账房去安排耕地和三叶草的事。阿加菲雅一向很顾到家庭的体面。她在前厅看见列文,就向他请示怎样备饭。

“您瞧着办吧,只是要快一点。”他说着就去找管家。

他回来的时候,奥勃朗斯基已梳洗完毕,满面春风地从房里出来。他们一起上楼。

“啊,终于来到你这里,我真高兴!现在我明白你在这里所干的神秘事业了。说实话,我可真羡慕你呢!多么好的房子,一切都是多么出色呀!明朗,快乐!”奥勃朗斯基说,忘记并非一年到头都是春天,都是晴朗的日子。“你那位老保姆真可爱!要是有个穿围裙的侍女,那就更妙了。不过像你那样过着严肃的修道院生活,这样也就很不错了。”

奥勃朗斯基讲了许多有趣的消息,特别是提到列文的哥哥柯兹尼雪夫今夏准备到乡下来看他。

吉娣和谢尔巴茨基家的情况,奥勃朗斯基只字未提;他只转达了他妻子的问候。列文感谢他的体贴,十分欢迎他的来访。列文过着孤单的生活,心里有许多感触平时无法对人诉说。现在他就尽情向奥勃朗斯基倾诉:又是诗意盎然的春天的快乐,又是他在农业上的失败和计划,又是对他读过的书籍的想法和意见,特别是他自己著作的构思——尽管他自己没有注意到,他的构思基础其实是批判一切旧的农业著作。奥勃朗斯基一向和蔼可亲,不论什么问题,只要稍作暗示就能领悟,这次来访格外惹人喜欢。列文发现他还有一种待人彬彬有礼的风度和亲切温厚的情意,觉得很高兴。

阿加菲雅和厨师竭力把饭菜做得特别美味可口,使这两位饿慌了的朋友一坐下,不等正菜上来,就大吃黄油面包、咸鹅和腌蘑菇。列文又吩咐先送汤来,不用等馅饼烘好,可是厨师原想用他拿手的馅饼来博得客人的赞赏。不过,奥勃朗斯基尽管吃惯各种珍馐美味,也觉得这里的一切特别有味:草浸酒哇,面包哇,黄油哇,特别是咸鹅,还有蘑菇哇,荨麻汤啊,白汁鸡呀,克里木葡萄酒哇,一切都很鲜美可口。

“太美了,太美了!”吃过热菜之后,他点着一支雪茄说,“我到你这里,就像从一艘喧闹而颠簸的轮船上来到宁静的海岸。那么,你说劳动者这个因素应当研究,它还决定着农业方法的选择。这方面我当然是个门外汉,但我认为理论和它的应用对劳动者也有影响。”

“是的,不过你听我说:我这里说的不是政治经济学,我说的是农业科学。农业科学应该是一种自然科学,它还从经济学、人种学的观点来观察各种现象和劳动者……”

这时候,阿加菲雅拿着蜜饯进来。

“啊,阿加菲雅!”奥勃朗斯基吻着自己肥胖的手指尖,对她说,“您的咸鹅太美了,草浸酒太美了!怎么样,康斯坦京,咱们该出发了吧?”他对列文说。

列文望了望窗外落到光秃的树梢后面的太阳。

“该出发了,该出发了!”他说,“顾士玛,套车!”他说着跑下楼去。

奥勃朗斯基走到楼下,小心翼翼地解下帆布枪套,打开枪匣,动手装配他那支贵重的新式猎枪。顾士玛已嗅到一笔可观的酒钱,跟住奥勃朗斯基寸步不离,替他穿袜子,着靴子。奥勃朗斯基也乐于把这些差事交给他。

“康斯坦京,你关照一下,我今天约了商人梁比宁到这里来,要是他来了,让他等一下……”

“难道你把树林卖给梁比宁了?”

“是的,你认得他吗?”

“当然认得。我同他打过‘一言为定’的交道。”

奥勃朗斯基笑了。“一言为定”是这个商人的口头禅。

“是的,他这人说话真可笑……它知道主人要到哪里去!”他拍拍拉斯卡的头,加了一句。拉斯卡汪汪地叫着,在列文身边转来转去,一会儿舔舔他的手,一会儿舔舔他的靴子和枪。

他们走到门口,敞篷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路虽然不远,但我还是叫他们套了车。不过,你要不要走过去呀?”

“不,还是坐车去好。”奥勃朗斯基一边说,一边向马车走去。他坐上车,拿虎皮毯子盖住两腿,点着了雪茄。“你怎么不抽烟!雪茄——这不只是一种享受,简直是人间妙品,其乐无穷。这才是生活的乐趣!太美了!我真希望过这样的生活!”

“又有谁碍着你啦?”列文笑着说。

“不,只有你才是幸运儿。你喜欢什么,就有什么。你喜欢马有马,你喜欢狗有狗,你喜欢农场有农场。”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我有什么就享受什么,缺少什么也并不苦恼。”列文想起吉娣,这样说。

奥勃朗斯基明白他的意思,对他瞧瞧,但什么话也没有说。

列文很感激奥勃朗斯基,因为他凭着素有的机警,发现列文怕谈到谢尔巴茨基家的事,就只字不提。不过,列文其实很想打听那件使他十分苦恼的事,但又开不出口。

“那么,你的事怎么样?”列文想到只考虑自己的问题是不得体的,就问。

奥勃朗斯基的眼睛快乐地闪着光芒。

“你认为一个人有了一份口粮,就不可以再去爱奶油面包。你认为这是一种罪孽,但我认为一个人没有爱情是无法生活的。”他照自己的意思去理解列文的问题,说。“我生来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办法呢!说实话,这事对别人并没有什么大害,对自己却其乐无穷……”

“哦,你又有什么新的情况吗?”列文问。

“有的,老弟!你瞧,有一种属于奥西安 笔下的女人……那种在梦里才能见到的女人……啊,现实生活中也有这种女人……这种女人是可怕的。我说呀,女人这东西不论你怎样研究,总归是个新鲜的玩意儿。”

“那还是不去研究的好。”

“不,有一位数学家说过,快乐不在于发现真理,而在于追求真理。”

列文默默地听着。不论他怎样努力,也无法捉摸他朋友的心,无法懂得他的感情和他研究女人的乐趣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