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走后,陶丽来了。她知道今天会诊,因此不管自己产后起床不久(她在冬末又生了一个女孩),也不管自己有许多烦恼和忧虑,抛下喂奶的婴儿和生病的女孩,跑来打听对吉娣的命运究竟做了怎样的决定。

“啊,怎么样?”她走进客厅,没有脱下帽子就问。“你们都很高兴,准是有好消息,是吗?”

大家想把医生的话详细告诉她,可是那医生虽然头头是道地讲了好一阵,要传达他的话却很不容易。唯一明确的是他们决定出国旅行一次。

陶丽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她的知心妹妹要走了。偏偏她现在的生活又很不愉快。她同奥勃朗斯基和解后的关系仍使她感到委屈。安娜所弥补的裂缝并不牢固,原来的那道裂缝总破坏着家庭的气氛。倒没有什么新的事情,但奥勃朗斯基几乎总是不在家,钱也几乎老是没有,陶丽一直因为疑心他不忠实而感到苦恼,她害怕再尝到妒忌的痛苦,竭力驱除这方面的猜疑。不久前体验过的那种强烈的妒意不会再有了,即使再发现他有不忠实的行为,也绝不会像第一次那样严重影响她的心情。今后即使再发生这一类事,也只能破坏她所习惯的家庭生活。她这样让自己受骗,并且因他有这种弱点而瞧不起他,但她更瞧不起的是她自己。此外,这个大家庭的琐碎家务不断地折磨她:一会儿,婴儿吃不饱了;一会儿,奶妈走了;一会儿,又是另一个孩子病了。

“你那几个孩子怎么样?”母亲问。

“唉,妈,您自己也够烦恼的了。莉莉病了,我担心不要是猩红热。我趁早先来打听一下,要不,万一是猩红热——但愿不是——那我就只好关在家里不出门了。”

老公爵等医生走后,也从书房里出来,他转过脸让陶丽亲吻,同她说了几句话,就对妻子说:“怎样决定的?出去吗?唉,那你们打算拿我怎么办?”

“我想你还是留下吧,阿历山大。”妻子说。

“随你们的便。”

“妈,为什么不让爸爸同我们一起去呢?”吉娣说,“一起去他高兴,我们也快活些。”

老公爵站起来,摸摸吉娣的头发。她抬起头,勉强笑着望望父亲。在家里她总觉得父亲比谁都了解她,虽然他很少谈她。她是全家最小的孩子,是父亲的爱女。她认为父亲对她的挚爱使他能明察秋毫。此刻,当她的目光遇到他那凝视着她的慈祥的蓝眼睛时,她觉得他看透了她的心事,察觉了她头脑里一切不好的念头。她红着脸,向他凑过去,等待他的亲吻。他却只摸摸她的头发说:“这种该死的假头发!叫人碰不到自己的女儿,却摸到哪个死婆娘的头毛。嗯,陶丽,”他对大女儿说,“你们那位公子哥儿在干什么呀?”

“不干什么。爸爸。”陶丽回答,懂得是在说她的丈夫。“总是不在家,简直见不到他的影子。”她忍不住冷笑一下。

“怎么,他还没有下乡去变卖树林吗?”

“没有,他还在做准备。”

“哦,原来如此!”公爵说。“那么我也得去吗?我听从你的吩咐。”他一面坐下来,一面对妻子说。“你呀,小吉娣!”他对小女儿说,“你有朝一日醒来会说:‘我可完全健康了,我真快乐,又可以一清早同爸爸踩着冰雪去散步了。’你说呢,嗯?”

父亲的话似乎很简单,但吉娣听了就像一个罪犯被揭发一般,说不出有多狼狈。“是的,他全知道,全明白。他说这话等于告诉我,虽然丢脸,但必须忍受。”她鼓不起勇气来回答。她还没有开口,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急急忙忙地从房里冲出去。

“看你开的玩笑!”公爵夫人责怪丈夫。“你总是……”她向他吐出一大套责备的话来。

公爵听着夫人滔滔不绝的责怪,一言不发,脸色越来越阴沉。

“她多么伤心,这可怜的孩子,多么伤心,你不知道,只要稍稍暗示一下那件事,她就难过得要命。真是错看了人了!”公爵夫人说,从她语调的变化,陶丽和公爵都听出她这是在谈伏伦斯基。“我真不懂怎么没有法律来制裁这种卑劣的家伙!”

“哼,我可不想听了!”公爵怒气冲冲地说,从安乐椅上站起来,仿佛想走,但到门口又站住了。“法律是有的,妈妈,既然你逼得我开口,那就让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谁的错:是你,是你,都是你。制裁这种骗子的法律一向是有的,现在也有!是啊,是不是发生了那种不该发生的事?我这个老头儿也会同他,同这个花花公子去决斗的。好,如今你们就来给她治病吧,把那些江湖郎中统统请来吧!”

公爵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说,但公爵夫人一听出他的语气,就像平日遇到什么重大的问题那样,立刻变得平静而且后悔了。

“阿历山大,阿历山大。”她喃喃地说,向他走过去,大哭起来。

她一哭,公爵也就不做声了。他走到她跟前。

“啊,好了,好了!你也很难过,我知道。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上帝是仁慈的……谢谢……”他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手上感觉到公爵夫人和着泪的亲吻,他也回吻了她,接着走出房间。

这以前,当吉娣哭着走出房间的时候,陶丽出于做母亲的和家庭主妇的习惯,立刻看出面前摆着女人家的活儿,就想去做。她脱下帽子,仿佛在精神上卷起袖子,准备动手。当母亲责怪父亲的时候,她试图本着做女儿的身份去劝阻母亲。当公爵大发雷霆的时候,她不做声;她为母亲害臊,也更加敬重父亲,因为看到父亲这么快又变得和蔼可亲了。等父亲一走,她就准备去做需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到吉娣房里去安慰她。

“妈,我有一件事早就想告诉您。您可知道列文上次来这儿,是来向吉娣求婚的吗?他告诉斯基华了。”

“那又怎么样呢?我不明白……”

“吉娣大概拒绝他了吧?她没对您说过吗?”

“没有,不论这一个,还是那一个,她都没有说起过;她这人太好强了。不过我知道事情都是为了那一个……”

“是的,您倒想想,她居然拒绝了列文。但我知道,要不是为了那一个,她是不会拒绝他的……可后来那一个又狠狠地欺骗了她。”

公爵夫人对女儿十分内疚,想起来都觉得难堪,因此恼羞成怒。

“哼,我可实在弄不懂!如今做姑娘的什么事都自作主张,什么话也不对做母亲的说,结果就……”

“妈妈,我去看看她。”

“去吧,难道我拦着你吗?”母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