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朗斯基凭着一点小聪明,在学校里书念得不坏,但他常常偷懒,又喜欢淘气,因此毕业时名次还是排在末尾。他生活放荡,年资不高,却在莫斯科官厅里担任一个体面而且俸金优厚的官职。这个位置他是通过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的关系谋得的。卡列宁在部里身居要职,奥勃朗斯基的官厅就隶属于他那个部。不过,即使卡列宁不给他的内兄谋得这个位置,奥勃朗斯基通过其他许多亲戚——兄弟、姐妹、从表兄弟、从表姐妹、叔伯、舅父、姑妈、姨妈等——的关系,也可以弄到这个或其他类似的位置,每年约莫有六千卢布俸金。他需要这笔进款,因为他的妻子虽说有大宗财产,他自己经营的事业却总是很不顺手。
奥勃朗斯基的亲戚朋友极多,莫斯科和彼得堡几乎有一半人认识他。他生于烜赫的官宦世家。官场里上了年纪的人,有三分之一是他父亲的朋友,从小就认识他;另外三分之一是他的知交;再有三分之一是他的老相识。这样,地位、租金、租赁权等尘世福利的支配者都是他的朋友,他们是不会把一个自己人忘记的。因此,奥勃朗斯基要弄到一个肥缺并不太费力。他只要不固执己见,不妒忌,不同人吵架,不发火就行,而他生性随和,素来没有这些毛病。要是人家说,他不能得到他所需要的肥缺,他会觉得可笑,再说他也没有什么非分的要求。他所要求的只是领取跟他的同年人一样的俸金,因为他任这类官职绝不比别人差。
凡是认识奥勃朗斯基的人都喜欢他,不仅因为他善良乐天,诚实可靠,还因为在他的身上,在他英俊健康的外貌上,在他闪闪发亮的眼睛,乌黑的眉毛、头发和白里透红的脸上,有一种招人喜爱的生理上的力量。“哦!斯基华!奥勃朗斯基!是他来了!”谁遇见他都会这样笑逐颜开地叫起来。即使有时同他谈话并不特别有趣,但到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遇见他还是很高兴。
奥勃朗斯基主管莫斯科那个官厅已有三年,他不仅获得同僚、下属、上司和同他打过交道的一切人的好感,而且受到他们的尊敬。奥勃朗斯基赢得他的同事普遍尊敬的主要原因是:第一,他由于知道自己的缺点,待人接物极其宽大;第二,他的自由主义不是从报上学来,而是天赋的,因此很彻底,本着这样的自由主义思想,他对人一视同仁,不问他们的身份和头衔;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对职务总是很随便,从来不卖力,也从来不犯错误。
奥勃朗斯基到了官厅,在毕恭毕敬的看门人陪同下,挟着公事包走进他的小办公室,换上制服,这才走到办公大厅里。全体文书和公务员纷纷起立,快乐而恭敬地向他鞠躬。奥勃朗斯基照例走向自己的位子,一路上跟同事们一一握手,然后坐下来。他先讲几句笑话,讲得很有分寸,接着开始办公。办公时应保持多少自由、随便和礼节,才能使大家愉快地工作,这一层奥勃朗斯基比谁都懂得。秘书像其他官员那样,愉快而恭敬地拿着公文走过来,并且用奥勃朗斯基所提倡的没有拘束的亲昵语气说:“我们终于拿到奔萨省的报告了。这就是,你要不要……”
“终于拿到了?”奥勃朗斯基用一只手指按住公文说,“哦,各位……”办公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不知道,我这个长官半小时前还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呢!”他一面煞有介事地低下头听报告,一面想,但眼睛里含着笑意。办公要持续到两点钟,这以后才能休息和进餐。
不到两点钟的时候,办公厅的大玻璃门突然打开了,有一个人闯进来。坐在沙皇像和守法镜下办公的全体官员,看到有机会松散松散都很高兴,纷纷向门口回过头去。但看门人立刻把闯进来的人赶了出去,随手把玻璃门关上。
等秘书读完公文,奥勃朗斯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按照时髦的自由主义作风,就在办公厅里掏出一支烟,往他的小办公室走去。他的两个同僚——老资格的官员尼基丁和侍从官格里涅维奇跟着他走去。
“吃过饭还来得及办完。”奥勃朗斯基说。
“当然来得及!”尼基丁说。
“福明那家伙是个十足的骗子手。”格里涅维奇说到同他们正在办的案件有关的一个人。
奥勃朗斯基听了格里涅维奇的话皱皱眉头,表示不该过早地下判断,但一句话也没有说。
“刚才闯进来的是谁?”他问看门人。
“大人,有个人趁我一转身,问也不问就钻了进来。他要见您。我说,等官员都走了,再……”
“他在哪里?”
“大概在门厅吧,刚才还在这儿走来走去呢。哦,就是他。”看门人指着一个体格强壮、肩膀宽阔、蓄有拳曲大胡子的男人说。那人也不脱下羊皮帽,就沿着石级磨损的台阶矫捷地跑上来。一个瘦小的官员挟着公事包正好往下走,就站住了,不以为然地望望这个跑上来的人的两只脚,然后用询问的目光对奥勃朗斯基瞟了一眼。
奥勃朗斯基站在台阶顶上。他一认出跑上来的人是谁,他那张被制服的绣花领子托住的和颜悦色的脸就更加容光焕发了。
“哦,原来是你!列文 ,你到底来啦!”他打量着迎面走来的列文,带着友好而嘲弄的微笑说。“你怎么屈驾到这鬼地方来找我呀?”奥勃朗斯基说。他不以握手为满足,又吻了吻他的朋友,“你来好久了吗?”
“我刚到,很想看看你。”列文一面回答,一面羞怯而愤怒地向周围望望。
“嗯,到我的办公室去吧。”奥勃朗斯基知道这位朋友自尊心很强,容易恼羞,就说。他挽住列文的胳膊,拉着他走,仿佛带着他经过什么危险的地方。
凡是相识的人,奥勃朗斯基差不多都“你我”相称;不论是六十岁的老人还是二十岁的青年,是演员还是大臣,是商人还是侍从武官,他都一视同仁,因此在社会最上层和最下层,他都有许多老朋友。这些处于社会两极的人,要是知道通过奥勃朗斯基的关系,他们之间也有共同的东西,准会感到惊奇的。他会跟随便什么人一起喝香槟酒,凡是同他喝过香槟酒的人,他都同他们“你我”相称。因此,如果有下属在场,他遇见一些不体面的“你”——他就这样戏称他的许多朋友——他也会凭他的机灵冲淡下属不愉快的印象。列文并不是一个不体面的“你”,但奥勃朗斯基凭他的机灵感觉到,列文以为他也许不愿在下属面前暴露同他的亲密关系,因此连忙把他领到他的小办公室里去。
列文跟奥勃朗斯基的年龄不相上下,他们彼此“你我”相称也并非只是因为香槟酒的缘故。列文从小就是他的同伴和朋友。他们尽管性格不同,志趣各异,却像一般从小就熟识的朋友那样感情深厚。不过他们也像一般行业不同的朋友那样,对对方的工作,口头上也会谈论并表示赞成,心底里却总是鄙薄的。他们各人都以为自己所过的是唯一正确的生活,而别人却在虚度年华。奥勃朗斯基一看见列文,就忍不住露出嘲弄的微笑。他看见列文从乡下来到莫斯科不知有多少次了。列文在乡下忙忙碌碌,但究竟在忙些什么,奥勃朗斯基从来不很清楚,而且也不感兴趣。列文每次来莫斯科,总是情绪激动,慌慌张张,手足无措,又因自己这种窘态而恼怒,而且对各种事物往往抱着人家意料不到的新观点。奥勃朗斯基对他的这种态度又是嘲笑,又是欣赏。同样,列文心里也瞧不起朋友这种城市生活方式和他的职务,认为他办的公事根本没有意思,因而经常加以嘲笑。所不同的只是,奥勃朗斯基做着一般人都在做的事,笑得很自在,很淳朴,而列文却笑得不自在,有时还有点气愤。
“我们盼了你好久了!”奥勃朗斯基说着走进了办公室,这才放下列文的胳膊,仿佛表示这里没有危险了。“看见你真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他继续说,“你说说,你好吗?过得怎么样?几时到的?”
列文不做声,打量着奥勃朗斯基那两个同事陌生的脸,特别注意到文质彬彬的格里涅维奇的两只手。这两只手的手指那么白皙细长,尖端弯曲的指甲那么焦黄,还有袖口上的纽扣那么大,那么亮,仿佛把列文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住了,使他无法自由思想。奥勃朗斯基立刻发觉这一点,微微一笑。
“哦,对了,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他说,“这两位是我的同事:菲里浦·伊凡诺维奇·尼基丁,米哈伊尔·斯坦尼斯拉维奇·格里涅维奇。”接着他又转身介绍列文说:“地方自治会会员,自治会里的新派人物,一手举得起五普特 的体育家、畜牧家、猎手,我的朋友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列文,谢尔盖·伊凡诺维奇·柯兹尼雪夫的老弟。”
“不胜荣幸。”那个小老头说。
“我有幸认识令兄谢尔盖·伊凡诺维奇。”格里涅维奇伸出他那指甲很长的瘦手,说。
列文皱起眉头,冷冷地握了握他的手,立刻又转身跟奥勃朗斯基说话。虽然他很尊敬他的异父同母的哥哥——那位全国闻名的作家,但遇到人家不是把他当作康斯坦京·列文,而是把他当作名作家柯兹尼雪夫的兄弟和他交往时,他就觉得不舒服。
“不,我已经不是地方自治会会员了。我同每个人都吵过架,不再参加会议了。”他转身对奥勃朗斯基说。
“这么快吗?”奥勃朗斯基微笑着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
“说来话长。我以后告诉你,”列文说,但接着就讲了起来,“好吧,简单地说,我确信地方自治会根本没有事干,也不可能有事干。”他气愤地说,仿佛刚才有人得罪了他,“一方面,它玩弄议会的一套,现在要我搞这玩意儿,既不够年轻,也不够年老;另一方面(他口吃了一下),这是县里某一帮人发财致富的手段。从前有监护机关,有法院,现在有地方自治会,只不过不是受贿而是支干薪罢了。”他说得十分激动,仿佛有人在反对他的意见。
“哈哈!我看你又变了,变成保守派了,”奥勃朗斯基说,“不过这事我们以后再谈吧。”
“好的,以后再谈。现在我有事要找你。”列文一面说,一面嫌恶地瞧着格里涅维奇的手。
奥勃朗斯基几乎看不出来地微微一笑。
“你不是说过你不再穿西装了吗?”他打量着列文身上那套显然是法国裁缝缝制的新衣服,说,“对了!我看这也是新的变化。”
列文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但不是像一般成年人那样微微有点红,而是像孩子那样满脸通红。他对自己的腼腆感到可笑,因此更加害臊,脸也就红得更厉害,简直要流出眼泪来。这张聪明的、男子汉的脸上竟现出如此孩子般天真的神情,看上去真是别扭,奥勃朗斯基就不再向他看了。
“我们到什么地方见面?我有话要同你谈谈呢。”列文说。
奥勃朗斯基仿佛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我们到古林那里去吃午饭,到那边去谈谈。三点钟以前我有空。”
“不,”列文想了想回答,“我还得到别的地方去一下。”
“噢,那我们就一起吃晚饭吧。”
“吃晚饭?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只要问你两句话,我们以后谈吧。”
“那你现在先把这两句话告诉我,到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再详细谈。”
“唔,就是这么两句话,”列文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他竭力克制着腼腆,脸上现出尴尬的神情。
“谢尔巴茨基一家怎么样?没有什么新情况吧?”他说。
奥勃朗斯基早就知道列文爱上了他的姨妹吉娣,脸上就微微一笑,眼睛里闪出愉快的光芒。
“你问的只有两句话,可我不能用两句话来回答你,因为……对不起,你等一下……”
秘书现出亲切而又恭敬的样子走进来,并且像每个做秘书的人那样,自信在办公事方面比上司高明。他拿着公文走到奥勃朗斯基跟前,嘴里说是请示,其实是向他说明困难所在。奥勃朗斯基没有听完他的话,就亲切地用手按住他的衣袖。
“不,您就照我说的那样去办吧!”他说,微微一笑来缓和语气。接着,他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对这桩公事的看法,然后推开公文说:“请您就这样去办吧,查哈尔·尼基奇。”
秘书尴尬地退了出去。列文趁奥勃朗斯基同秘书谈话的时候,克服了窘态。他双臂搁在椅背上,脸上露出嘲弄的神情。
“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他说。
“你不明白什么呀?”奥勃朗斯基依旧那么快乐地微笑着,掏出一支烟。他期待列文说出什么古怪的话来。
“我不明白你们在做些什么,”列文耸耸肩膀说,“你怎么会这样认真哪?”
“为什么不会呢?”
“为什么不会吗?因为没有意思。”
“这是你的想法,可我们还忙不过来呢!”
“忙于纸上谈兵。不过你干这种事是很有才能的。”列文补了一句。
“你是不是认为我有什么缺点?”
“也许是的,”列文说,“但我还是很欣赏你的魄力,并且因为有你这样一位伟大的人物做朋友而感到荣幸。不过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补充说,竭力想正视奥勃朗斯基的眼睛。
“嗯,好的,好的。你等着吧,你将来也会弄到这个地步的。你现在在卡拉金县拥有三千亩 土地,你身上的肌肉这么发达,脸色又像十二岁的小姑娘那样红润,你当然很得意喽。但有朝一日你也会到我们这里来的。至于你所打听的事:没有什么变化,可惜你太久没到这儿来了。”
“哦,出什么事了?”列文恐惧地问。
“没什么,”奥勃朗斯基回答,“我们以后再谈吧。你这次来莫斯科到底有什么事?”
“嗯,这个我们也以后再谈吧。”列文回答,脸又红到耳根了。
“好的,我明白了!”奥勃朗斯基说,“老实说,我本来要请你到我家去的,可是我妻子身体不太好。对了,你要是想见他们,那么可以到动物园去,他们四五点钟大概在那里。吉娣在那里溜冰。你先坐车去吧,我回头去找你。我们再一起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
“太好了。那就再见吧。”
“留神别忘了。你这个人,我知道,弄不好又会忘记的,或者一转身又回乡下去了!”奥勃朗斯基笑着大声说。
“不会的。”
列文走出办公室,直到门外才想起他忘记同奥勃朗斯基那两位同事告别了。
“这位先生看上去精力充沛得很。”列文走后,格里涅维奇说。
“可不是,朋友,”奥勃朗斯基摇摇头说,“他真是个幸运儿!在卡拉金县有三千亩土地,真是前途无量!身体又强壮!可不像我们这班人。”
“您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斯吉邦·阿尔卡迪奇?”
“唉,我的事情可糟啦!”奥勃朗斯基长叹了一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