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朗斯基穿好衣服,身上洒了香水,拉齐衬衫袖口,照例把香烟、皮夹子、火柴、系着双重链子带表坠的怀表分别放到几个口袋里,然后又抖了抖手帕。尽管他在家庭生活中遭到了不幸,但觉得自己还是那么清洁健康,浑身芳香,精神抖擞。他微微抖动双腿,走进餐厅。餐厅里已经给他准备好咖啡,咖啡杯旁边摆着信件和公文。
他看了信件。有一封是那个想买他妻子林产的商人写来的,他看了很不愉快。那座树林非卖不可,但现在同妻子还没有言归于好,这件事就根本谈不上。他感到最不愉快的是,这种金钱上的利害关系,竟会牵涉到当前他同妻子的和解问题。一想到他会受这种金钱关系的支配——为了出卖树林而非同妻子讲和不可,他就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奥勃朗斯基看完信,把公文挪到面前,迅速地翻阅了两件公事,用粗铅笔做了记号,又把公文推开,开始喝咖啡。他一面喝咖啡,一面翻开油墨未干的晨报,看了起来。
奥勃朗斯基订阅的是一张自由主义的报纸——不是极端自由主义,而是多数人赞成的那种自由主义。说实话,他对科学、艺术、政治都不感兴趣,但却始终支持大多数人和他们的报纸对各种问题的观点,而且只有当大多数人改变观点时,他才改变观点,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不是他改变了观点,而是观点本身在他头脑里不知不觉地起了变化。
奥勃朗斯基从不选择政治派别和观点,而是这些政治派别和观点自动找上门来,就像他从不选择帽子和上装的式样,在穿着上总是随大流一样。由于进出上流社会,再加上成年人思想活跃,他需要有政治观点,就像需要帽子一样。至于他选中自由派,而不像他周围许多人那样信奉保守派,那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自由主义比保守主义更有道理,而是因为自由主义更适合他的生活。自由派说俄国什么事都很糟。不错,奥勃朗斯基负债累累,手头总是很拮据。自由派说,婚姻制度陈旧,必须加以改革。不错,家庭生活确实没有给奥勃朗斯基带来多少乐趣,还违反他的本性,强迫他说谎作假。自由派说——或者更确切些,暗示宗教只是对野蛮人的束缚。不错,奥勃朗斯基即使做一个短礼拜也觉得两腿酸痛。再说,他也无法理解,既然现实生活这样快乐,那又何必用恐怖而玄妙的语言来谈论来世呢?此外,奥勃朗斯基爱开玩笑,喜欢作弄作弄老实人。例如他说,若要夸耀祖宗的话,那就不应限于留利克 而把人类的老祖宗——猴子忘掉。就这样,自由主义倾向在奥勃朗斯基身上扎了根,他爱读他订的报纸,就像饭后爱抽一支雪茄,因为读报会使他头脑里腾起一片轻雾。他读了社论,社论里说,现在完全没有必要叫嚣什么激进主义有吞没一切保守分子的危险,叫嚣什么政府必须采取措施镇压革命这一洪水猛兽,恰恰相反,“我们认为,危险不在于凭空捏造的革命这一洪水猛兽,而在于阻碍进步的因循守旧,”等等。他又读了一篇论述财政问题的文章,文中提到边沁和穆勒 ,并且讽刺了政府某部。凭着天生的机灵,他能识破各种各样的讽刺文章是什么人策划的,针对什么人的,出于什么动机。他觉得这种分析是一种乐趣。可是今天他没有这样的心情,因为想到了马特廖娜的劝告和家里的风波。他还在报上看到,贝斯特伯爵已赴维斯巴登,以及根治白发、出售轻便马车、某青年征婚等广告,不过这些新闻广告并没像往常那样使他觉得有点滑稽。
他看过报纸,喝了两杯咖啡,吃好黄油面包,站起身来,拂掉落在背心上的面包屑,接着挺起胸膛,快乐地微微一笑。这并不是因为心里有什么愉快的事,而纯粹是由良好的消化引起的。
不过,这愉快的微笑立刻又勾起他的心事。他沉思起来。
门外传来两个孩子的声音(奥勃朗斯基听出是他的小儿子格里沙和大女儿塔尼雅的声音)。他们在搬弄什么东西,把东西弄翻在地上。
“我说嘛,车顶上不能乘客人,”女儿用英语叫道,“捡起来!”
“怎么能让孩子们自己到处乱跑呢?”奥勃朗斯基想,“真是乱七八糟。”他走到门口召唤他们。孩子们丢下充当火车的匣子,向父亲跑来。
女孩是父亲的小宝贝,她大胆地跑进房间,抱住他,嘻嘻哈哈地笑着吊在他的脖子上。她像平时一样,闻到他络腮胡子里散发出来的熟识的香水味,就感到快乐。最后,女孩吻了吻他那焕发着慈爱的光辉、因为弯腰而涨得通红的脸,松开双手,正要跑开,却被父亲拦住了。
“妈妈怎么样?”他抚摩着女儿光滑娇嫩的脖子,问。“你好!”同时他转过脸笑眯眯地回答男孩子的问候。
他知道他不太喜欢男孩子,但总是竭力表示一视同仁;男孩子感觉到这一点,对父亲冷淡的笑容并没有报以微笑。
“妈妈?她起来了。”女孩回答。
奥勃朗斯基叹了一口气。“这么说,她又是一个通宵没睡觉。”他想。
“那么她高兴吗?”
女孩知道父亲和母亲吵过嘴,母亲心里不高兴。这一点父亲应该知道,他这样若无其事地问,显然是装出来的。她为父亲脸红。做父亲的立刻察觉到这一点,脸也红了。
“我不知道,”女儿说,“她没叫我们上课,她叫古丽小姐带我们到外婆家去玩。”
“好的,去吧,我的小塔尼雅。哦,等一下。”他又拦住她,抚摩着她柔软的小手说。
他从壁炉上取下昨天放在那里的一盒糖果,挑了两块她喜爱的糖:一块巧克力,一块软糖。
“这块给格里沙吗?”她指着巧克力问。
“对,对!”他又摸摸她的小肩膀,吻吻她的头发和脖子,这才放她走。
“马车准备好了。”马特维说。“来了一个请愿的女人。”他又补充说。
“来了好一阵了吗?”奥勃朗斯基问。
“大约有半个钟头了。”
“对你说过多少次了,有人来要立刻报告我!”
“总得让您把咖啡喝完哪!”马特维说。他的语气那么亲切朴实,叫你没法子发火。
“噢,那你叫她马上进来!”奥勃朗斯基烦恼地皱着眉头说。
来请愿的是加里宁上尉的妻子。她提出一个办不到的无理要求,但奥勃朗斯基还是照例请她坐下,仔细听她把话说完,中间也没有插嘴,还给她做了详细的指示,告诉她应该怎么办,应该去向谁要求;他甚至用他粗犷、奔放、漂亮而清晰的字体,写了一封信给一个可能帮她忙的人。奥勃朗斯基把上尉的妻子打发走后,拿起帽子,站住,想了想他有没有忘记什么东西。看来没有忘记什么,除了他希望忘记的妻子。
“真糟糕!”他垂下头,漂亮的脸上现出苦恼的神情,“去还是不去?”他自言自语着,但内心却在说,不用去,除了虚情假意,不会有别的,他们的关系已无法补救,因为她不能再变得年轻美丽,富有魅力,而他也不能立刻成为对女人无动于衷的老人。现在除了虚情假意、说谎骗人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而虚情假意、说谎骗人却是违反他的本性的。
“但早晚还是得去,总不能一直这样僵着。”他竭力给自己鼓气。他挺起胸膛,掏出一支烟,点着,吸了两口,就丢进螺钿烟灰缸里,然后迈着大步穿过阴暗的客厅,打开另一扇门,走进妻子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