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尼斯·詹尼森外着白色外套,内穿黄马甲,头戴一顶白色宽沿礼帽,从他在巴克湾的豪宅的台阶上走下来。他一边走一边吹口哨,手里还挥动着一根黄金装饰的手杖。他开怀大笑,似乎刚刚想起了一个极其好笑的笑话。在波士顿这座他已征服的城市,在每一个夜晚,在四处漫步的时候,詹尼森经常这样自个儿笑起来。有一个世界正在等着他去征服,在这个世界中,金钱的作用极其有限,血统却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一个人的地位高低,他就要得手了,尽管近来遇到了障碍。

在街道另一边,有一个人在监视他,从他一走出豪宅,那个人就在亦步亦趋,紧紧跟踪他。下一个被惩罚的幽灵。瞧瞧这个人走起路来多么神气,口哨吹得多么得意,笑得多么开心,就好像他对不道德的事情一无所知,也从来不知道有什么不道德的事情。一步紧跟一步。他真是这个城市的耻辱,不过他再也不能控制这个城市的命运了。一座丧失灵魂的城市。有个人能够将他们重新团结在一起,可是他却出卖了那个人。监视者大声叫他。

詹尼森停住脚步,抚弄着他那个因酒窝而出名的脸颊。他半眯着眼睛四下里张望。“谁在叫我?”

无人回答。

詹尼森横穿过街道,匆匆看了一眼前面,模模糊糊看到有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教堂旁边。“啊哈,是你。我记得你。你需要什么?”

詹尼森感觉到那个人把他的双手扭到背后,然后一个什么东西刺进了这位巨商的背部。

“把我的钱拿走,先生,统统拿去!求您啦!您可以把钱拿去然后走路!要多少钱?说个数目吧!您说什么?”

“从我这里走进幽灵队里。从我这里。”

次日清晨,菲尔兹坐马车出发时,他最没有想到的就是他会发现一具死尸。

“往前直走。”菲尔兹吩咐车夫。菲尔兹和洛威尔走下马车,沿人行道走到韦德·孙公司。“在坐马车奔向港口之前,巴基进去的就是这个地方。”菲尔兹指示公司给洛威尔看。

他们翻遍了所有的地址簿,都没有找到这家小店的目录。

“巴基肯定在这儿干了什么不明不白的勾当,否则我宁愿被绞死。”洛威尔说。

他们轻轻敲了敲门,无人应答。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长外套,纽扣的颜色很艳丽。他没有理睬他们,径直走了过去。他抱着一个装满了各种东西的盒子。

“请原谅。”菲尔兹说。两名警察向他们走过来,把韦德·孙公司的门朝里推得更开一些,并把洛威尔和菲尔兹推了进去。一个脸颊瘦削的老人瘫倒在柜台上,手里握着一支钢笔,似乎他正在写字,写到一半却写不下去了。墙壁和架子上空无一物。洛威尔慢慢走近死者,出神地盯着他,只见死者的脖子上缠绕着电线,但面部表情看起来仍然栩栩如生。

菲尔兹冲到他身边,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就往门口走。“他死了,洛威尔!”

“死得像霍姆斯放在医学院的一具尸体标本,”洛威尔表示同意,“除了我们的但丁迷,恐怕没有谁能把一桩谋杀做得如此毫不起眼。”

“洛威尔,行了!”菲尔兹惊惶失措地看着警察越来越多,他们正在忙着搜查房间,还没有注意到他们这两个爱管闲事的人。

“菲尔兹,他身旁有一个手提箱。看样子他正打算潜逃,就像巴基一样。”他再一次看着死者手中的钢笔,“他正在试图干完还没有干完的事情,我宁愿这样想。”

“洛威尔,求求你!”菲尔兹喊叫起来。

“很好,菲尔兹。”但他转了一个圈又向尸体走去,在桌子上的邮件盘前停了下来,把最上面的信封塞进了外套口袋。“快点。”洛威尔向门口走去。菲尔兹向前冲去,但他感觉到洛威尔没有跟在身后,便停住脚步往回看。洛威尔站在房子中央,脸上露出惊恐和痛苦的表情。

“怎么啦,洛威尔?”

“该死的脚脖子。”

菲尔兹转身走向门口,一个警察带着好奇的神情站在那儿。“我们刚才在找一位朋友,警察先生,昨天我们看到他进了这家商店,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听了他们的叙说,警察决定把他们的话记录在案,“再说一遍你们朋友的姓名好吗,先生?意大利佬?”

“巴基。”

洛威尔和菲尔兹得到允许离开的时候,亨肖侦探和侦探科的另外两个人到达了现场,随行的还有验尸官巴尼豪特先生,他们解散了大部分警察。“把他连同这些垃圾一块儿埋在乞丐墓地。”亨肖看着尸体说道,“伊卡博德·罗斯。浪费我的宝贵时间。我还来得及吃早餐。”菲尔兹一直逗留在那儿,直到亨肖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才离开。

晚报用一篇豆腐干大小的文章报道了伊卡博德·罗斯的被害,说他是一个小商人,在一起抢劫案中遇害。

洛威尔偷来的信封上写着“文恩的座钟”几个字。这是一家当铺的名字,当铺地处偏僻,位于波士顿东区一条少有人去的街道。

次日早晨,洛威尔和菲尔兹赶到当铺。当铺设在一个无窗的店面房。出来招呼他们的是一个大块头男人,体重少说也有三百磅,脸红得像一只熟透了的西红柿,满下巴长着淡绿色的胡须。他的脖子上用绳子吊着一大串钥匙,他一走动,钥匙就碰得叮叮当当的响。“文恩先生在吗?”

“在,当然在。”他答道,随即笑容就僵在了脸上,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问话者的衣着,“我早就告诉过那些纽约侦探,我没有使用过来路不明的钞票!”

“我们不是侦探。”洛威尔说,“我们相信这个是你的。”他把信封搁在柜台上,“是从伊卡博德·罗斯那儿拿来的。”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哎呀!他不付清欠款,他会有麻烦的!”

“文恩先生,我们对你朋友的死感到很难过。你知道为什么有人会这样对待罗斯先生吗?”菲尔兹问道。

“哦?你们好像很爱管闲事呀。好吧,你们算是找对人了。你们给多少钱?”

“我们不是把你的报酬从罗斯先生那儿给你拿过来了嘛。”菲尔兹提醒他。

“它本来就是我的!”文恩说,“你们不承认?”

“难道做什么事都是为了钱?”洛威尔执拗地拒绝。

“洛威尔,别这样说。”菲尔兹低声道。

文恩的笑容再一次凝固住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眼睛瞪得灯笼大。“洛威尔?诗人洛威尔?”

“噢,是的……”洛威尔只好承认,觉得有点难为情。

“‘什么东西比六月的日子还要珍贵?’”大块头念道,慢慢笑了起来。

什么东西比六月的日子还要珍贵?

如果有,那也是完满的时日来临;天堂在试探大地是否谐和,而她温热的耳朵轻轻覆盖其上;我们观看,或者倾听,听见生命呢喃,或者看见生命在闪耀。

“第四行的那个词是‘温柔地’,”洛威尔纠正他记错的地方,语气里带着一丝恼怒,“你看,是‘她温热的耳朵温柔地覆盖……’”

“千万不要说美国没有伟大的诗人!啊哈,说来难以置信,我也有你家的地址!”文恩得意地宣告。他从柜台下面掏出一本皮边儿的《我们的诗人的住宅及常去之处》,翻到埃尔伍德那一章。“噢,我的出版物名录中还有您的亲笔签名。接下来是朗费罗、爱默生,还有惠蒂埃,您的书我买的最多。爱说笑的霍姆斯的名字也在其中,要不是他在太多的东西上签名,他的排名仍然会比较靠前。”

大块头脸上泛出酒糟鼻那样的红色,神情亢奋,他从大串钥匙中取下一把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张纸,纸上写着洛威尔的姓名。

“哎,这根本就不是我的签名!”洛威尔说,“写这些字的人连笔都不会握!我要求你立即交出你全部的假签名,先生,否则,今天傍晚你会收到我的律师希拉德先生的信的!”

“洛威尔!”菲尔兹把他从柜台旁推开。

“书中有这么多插图,这个人凭这些插图就能找到我家,你让我晚上怎么睡得踏实!”洛威尔喊叫着。

“我们需要这个人帮忙!”

“是的。”洛威尔把他的宽身长衣弄直,“可找人帮忙也得看对象。”

“如果你愿意,文恩先生,”菲尔兹转身向着当铺主人,啪的一声打开钱包,“我们想了解一下罗斯先生的情况,然后我们就走。你所掌握的情况卖多少钱?”

“我一分钱都不卖!”文恩发自内心地笑道,他的眼睛似乎都要眯到脑袋瓜子里去了。“难道做什么事都只是为了钱?”

文恩提出洛威尔给他四十份签名就足以抵偿他的报酬了。菲尔兹向洛威尔扬扬眉,示意他接受,洛威尔面色阴沉,勉强同意了。洛威尔在一张两栏信笺上签名,“一件高档商品。”文恩以赞赏的口吻对洛威尔的书法下了断言。他告诉菲尔兹,罗斯以前是一个报纸印刷商,后来印刷伪钞。罗斯犯了一个错误,把伪钞交给一个赌博团伙,他们用这些钱去欺骗当地的赌鬼,罗斯甚至用这些钱去买东西,然后利用一些当铺来销赃,虽然有的当铺并不情愿(这位先生说勉强这个词时,口形扭曲得相当厉害,他的舌头顶在上嘴唇上方,都快要弄湿他的鼻子了)。罗斯的被害只是一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返回街角后,菲尔兹和洛威尔把打听到的情况一一向朗费罗和霍姆斯复述了一遍。“我想我们可以猜测出巴基离开罗斯的店铺的时候,他的手提包里装的是什么,”菲尔兹说,“一袋子伪钞,这是他孤注一掷的计划的一部分。问题是,他怎么会参与制造伪钞呢?”

“如果你挣不到钱,我猜你肯定也会这样做的。”霍姆斯说。

“不管巴基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参与伪造钱钞,”朗费罗说,“他现在脱身似乎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