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抑或这是我清醒的时候想象到的。我和一群人站在一个大厅里,我们抬起一只脚,只用一只脚支撑着身体。那个演讲者已经说了将近一个小时,而我们低着头听着,看着满地用报纸包着的烟蒂和人们吐的痰。每当那个演讲者停顿的时候,总会释放出一个信号,这样我们就可以张开嘴按照要求欢呼。过了一会儿我可以听清他讲的是什么了:

“我被很多人以各种理由称作御用文人、阴谋破坏者和可恶的敌国代理人。听着,你们这群人,我藐视那些爱其他国家胜过爱自己国家的婊子。如果你们发现了一个,即便是一个,在这个团体里,也要把他勒死!我说了,必须把他勒死。我被叫作御用文人,他们说我以前是,但这是一个谎言,我以我死去的母亲发誓,愿上帝保佑她。”

于是我们欢呼着,因为他提到了上帝。

“我为了让你们更富裕而工作着,这是上帝热爱的真理。但是这里正在发生战争,这些激进分子和外国人的怪胎,是我们必须与之战斗的敌人。我为了让你们富裕而工作着,这只是一个意外,所以接受我的真诚吧,现在你们得到的越来越少了。我已经听到你们有些人在谈论革命,朋友们,扔掉那个东西吧。现在,劳动才是光荣的,我们不需要革命。然而,我们一直在为战争而生产,而劳动,我们屈服于大跃进,并且是心甘情愿的,心甘情愿的。对,就是心甘情愿这个词。但是我们没有批评,因为大跃进意味着更多的生产,意味着我们会创造更多的财富。你们当中的激进者认为武器不算财富,但是我要说,武器就是财富,因为它属于我们所有人。所以,那些激进者可以闭上嘴了。”

突然,他指着我说:“你,罗维特,我指的就是你!”然后我绝望地叫喊着:“你在欺骗工人,你在欺骗工人,你在欺骗……”当我的手臂被后面的人抓住时,我依旧在叫喊着,我被推挤出大厅来到街上,穿着制服的人正在那里等着我。

然后那道墙可能被推倒了,因为我完全醒过来并且穿好了衣服,我的头埋在枕头里,手抓着那个婴儿床的铁栏杆。

现在几点钟?我的焦虑半道消失了,于是我从床上起身去摸索闹钟。我站在地板上,鞋子是冰凉的,腿在发抖,我听到一个温柔而又熟悉的声音。

“麦克劳德,我说,老家伙,麦克劳德。”

是霍林斯沃斯。我把门打开一条缝隙窥探着走廊。麦克劳德关上他身后的房门,他高大消瘦的身体无精打采地前倾着。尽管他们没有接触,但勒罗伊一定支撑着他。

“你想了很长时间了。”霍林斯沃斯抱怨说。

“我还在思考。”

霍林斯沃斯看着他的手表,“我来这里是要告诉你,”他抱歉地说,“你必须在十五分钟之内下楼把那个东西交给我。”

麦克劳德用一只手搓着另一只手,“你给我的时间是到明天早上。”

“对不起。”

“我想你有你的麻烦。”麦克劳德说。

他的脚敲打着地板,霍林斯沃斯摇着头,“一个伙伴可以改变主意,就这样。”

麦克劳德咧开嘴笑着。“他们在办公室,想立刻见你,是这样的,对吗?”

“他们太了不起了,他们没有权利……”霍林斯沃斯心烦意乱地说。

“怀疑你?”他开怀大笑着,“他们太迟钝了。”

霍林斯沃斯看着他,他瘦削的下巴被汗浸湿了,前额突出,摆出一个好像有什么话很难说出口的姿势,并且很沮丧,他用手指捏着他的拇指。“不,你得听我的。”他突然尖声地说着,他呆滞的眼睛最后被眼泪盖住了。他开始小声而又不情愿地呜咽着,“每个人都想伤害我。”他像一个十二岁的男孩一样说道。

“你也累了。”麦克劳德静静地说。

“我不能回去为他们工作,”他突然大叫起来,“因此他们攻击我的一个伙伴。有时我会问问自己:‘我到底是谁?’你明白吗?但是你当然明白,你是那么地善解人意。”他温柔地说着,“为什么我和我的那些有着珍贵经验的同事正在被他们迫害?他们就像我们一样,尽管他们没有意识到。”他的倾诉暂时停了下来,他脱下帽子,伸手去按摩他脚上橘红色皮鞋的脚趾部位。“我必须为前几天对你造成的伤害道歉,然而当我知道你和罗维特谈过话,我就感觉受到伤害了。我无法表达对于一个像你这样的绅士的仰慕,我觉得如果条件足够成熟,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以变成亲密的朋友。”他把手放在麦克劳德的手臂上。

麦克劳德巧妙地避开了,“我很抱歉,”他严肃地说,“但是我恐怕有很强的偏见。”

霍林斯沃斯没有把这当作拒绝。“啊,没关系。我希望在所有都静下来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对方,我会照顾好你的妻子。异性相吸,正如她所说,他们骨子里面是如此相像。”他犹豫了一下,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必须说出来。“我只能告诉你,当你说打算把那个东西给我的时候我特别高兴,因为不然的话我就得带你进去,而这会让我感觉很糟糕。你知道的,当我第一次接到这个工作时我就想到我可以救你。”他如此充满激情地说着,他的身体快要靠到麦克劳德了。“你是个如此坚定的伙伴,”他咕哝着,“我一直很喜欢你这类人。发自内心的喜欢。现在不要回答,因为我比你了解得更清楚,我觉得你会喜欢我的。”他说着。

“刚好路过。你十五分钟之内下楼来吗?”

“你告诉过我一次了。”

“你自己把握好,让计划如期进行。让我等待是不明智的。”霍林斯沃斯看上去想要握手,但他又转过身,快速地走下楼去。

麦克劳德回到房间。我等待着,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才穿过走廊。我推开未上锁的门,发现麦克劳德坐在椅子上,他的对面是一张桌子和霍林斯沃斯坐过的椅子。

麦克劳德抬头看着我,“你全都听到了?”他问。

我点点头,他在他的裤腿上拔着线头,“我最后做出了决定。”他陈述道。

“是的。”

“我不打算给他。”

这之后我们都没有说话。“好的,那你打算怎么做?”过了好半天,我问。

“几分钟后我会下楼见他。”

“你为什么不……”我开始说。

“跑掉?”他对着自己温柔地笑着。“好吧,因为我担心我没有那个精力。你看,他在楼下等着,而且他的耳朵很灵敏。他和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在下面等着,也许衣服都装好了,只差这最后一个细节。”

“吉娜微呢?”

他悲伤地耸耸肩,“我一生笃信情爱。我赞同爱恋自己的妻子,也许还有孩子。不,罗维特,我已经斩断了退路,看起来我是想在每一件事上都失败,因为退路会让你失去做决定的决心。”他突然颤抖起来,“除了一个人。”

“几分钟后将会发生什么?”我问他。

他嘲笑着我,“啊,你想太多了。将会有景象和威胁,然后我就会上路了。”

他说话的方式让我神经紧绷,“你什么都没留下?”

“什么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呢?”我谨慎地问。

他站起来抓住了我的手臂,“你确定?”他加强语气问。

我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我考虑过,”我说着,“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我知道……”我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不管怎样我都没有未来,只是我可以选择有一个未来,哪怕是很短暂很小的未来。”

他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胸部,“老浑蛋罗维特。”他的脸上露出微笑,“啊,时间太短我又有太多事情要告诉你。你真是浪漫,伙计,你必须保卫它。你是无辜的,你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他焦急地在房间里转着圈,“在一分钟内给你所有提示是不可能的,即使给你了你也有很多需要学习。”他已经不能自控了,一把抱住我,然后在房间里扭动起来。“我为你感到自豪!”他几乎还没想好就大声说出来,然后高兴地大笑着。“这里,”他坐在桌子上,“我们只有一两分钟,我必须向你解释清楚。那些细节,那些条件,以及那些特征,你都可以在闲暇时间里总结出来。”

当他做完这一切后,他严肃地看着桌子对面,然后又开始卖弄起学问来,“就像列宁对加蓬神父说的:‘学习,我的神父,不然你会掉脑袋的。’你听到了吗,罗维特?”

我点点头。

“好的,那我就下楼去了。”

“我和你一起去。”我说。

麦克劳德站了起来,“啊,不,不。你现在不要毁掉它。”他突然愤怒道,“要是你也下楼,那么我们两个都完了。不,看着,我的伙伴,”——他抓住我的衬衣,黯淡无神的眼睛盯着我——“我是一个老手,你知道的,你以为这几天我没花时间想出几个有计谋的问题吗?”——他呼出的热气扑到我的脸上——“我是说,你以为我只是两条腿走下楼,什么算盘都不打吗?不,我有一个步骤,你看,我今天发现了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出现,啊,我会使你确信,这可能是最糟糕的事。”他放开我,然后咕哝着:“不,你留在这里,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还有机会,摆脱之后我会在街角的巷子里和你碰面。”

“如果你……你确定?”

他像喝醉了酒一样半清醒半糊涂地往前弯着身体,然后说道:“现在先顾好自己,伙计,不要下楼来,否则你会毁了它的。当我回去时,我要一一列举那个老狐狸麦克劳德是如何再一次偷走葡萄的。”他塞了一个信封到我手中。“就几句话,我会把它塞在你的门下面,现在不要读。”他点燃一支烟,穿过走廊,拍打着栏杆,离开了我的视线。

几十分钟里,我遵守着他的命令,坐在房间的黑暗里,然而慢慢地,我的身体一动不动,热量从我的双腿流失,墙壁变得越来越冷,压抑了我几周的污浊空气失去了温度。我的鼻涕流了出来,手冻得冰凉,房间里的安静不停地扰乱着我的神经。我等着,听着水龙头上的水滴下来的节奏,我肯定在想,这声音从哪里来的——从大厅,或者是另一所房子的地下室?——我像是被绑了起来,每一滴水都滴在我的骨骼上。所以,我在洞中等待着,而那钟乳石沉淀在地板上。

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安静了,起身回我的房间。经过大厅时,我的耳朵朝向楼梯口,想着我可以听到霍林斯沃斯的声音。我往下走了一半楼梯,想着或许我的脚步声被听到了,要么是木板发出的嘎吱声被听到了。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折磨,我决定退回去,我上了第二层台阶,接着上了第三层台阶,然后就停在蓝妮的房门口。门的另一边,在她的房间里,灯亮着,灯光照进黑暗里,而她的窗子依然是湿的,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会看到她脸上的伤口,那些受热的油漆会流到下面的玻璃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我等了一分钟,然后就待在最后一个熟悉的角落。

楼下走廊里破旧的桌子上有一盏积满灰尘的灯,一只昆虫在一堆没有地址的账单和无人查收的信件上飞来飞去。我踮着脚,身体紧绷着停在那里,手指在信封里搅动着,眼睛什么都没看见。

他们在交谈。现在,在通往吉娜微房间的台阶上,我可以分辨出他们的声音,可以听见他们说的每一句耳语。然而,他们一句紧接一句的耳语暴露了他们慌张的情绪。我还能听见吉娜微的哭泣声,以及莫妮娜的呜咽声,随后又安静了下来。我的耳朵贴在门孔上,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相互之间咕哝着,每一个声音都很坚决,直到最后一个声音变得具有威胁性,而反抗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当霍林斯沃斯的声音变得尖锐的那一刻,像一个男孩在痛苦地呐喊着。

“你敲诈我,你敲诈我!”我听见他叫喊道。

“爱哭鬼,你哭吧。”莫妮娜唱道。

我几乎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随即,房间又安静了下来,那么完全,那么彻底,我只好上楼来到其他房间,一动不动地听着水流一滴一滴往下落。

“你伤害了一个伙伴的感情,”霍林斯沃斯用我听到过的最温和的声音说,“这就是我要惩罚你的原因。”也许这是他说话的方式,也许接下来会变得安静,但现在已经安静得让人难以忍受了。我听到极小的脚步声,我几乎看到了暴露的武器以及每个人对彼此的高度警惕。有攻击的声音,有惨叫的声音。那一刻我来到门边,猛地冲进房间,然后看到了麦克劳德倒在我的面前。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场面。很快我被从后面袭击了,有某样东西砸到我的头上,我迅速倒在了地板上,意识涣散了。

我的手臂无助地摸索着,地板像一块在激流中漂浮的木筏,在我半睁半闭的眼前张着大口。我听到一阵尖锐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一头发春的动物尖叫,“吉娜微,我注定要死了,我注定要死了,”霍林斯沃斯一边咒骂着,一边哭泣着,第一个跑到房间的角落里,又走到另一个角落里。“车准备好了,”我听到他喊道,“现在我们必须走了!”接下来是一阵啜泣:“让我留在这里!”一个女人的声音乞求着,我最后才知道这声音是吉娜微的,“让我留在这里,让我躺着!”她惊慌地呜咽着,直到最后他抓住她的手,然后把她推到门口。“都完了,我们走!”他嘶哑着声音说,“没有时间了,现在谁也得不到它。”他哭诉着,“没有人可以得到它,我到底做了什么?”直到他尖叫起来,“过来,带上那个孩子,带着她,我告诉你。”我不能动弹的头绊了她一下,莫妮娜惊恐地抱怨着。她的一根拇指被拉着,另一根抓住某人的手臂,我听到他们跌跌撞撞地走出大门,吉娜微叫喊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片刻之后,或者是我以为的片刻之后,地板和我转动着,我听到某台机器的发动机的声音,我知道是汽车,他们开车离开了,在我脑袋里很清楚地记得有人说过,是蓝妮最后在哭诉。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她号叫着。

车辆消失了。地板像一双大手把我推倒,有声音在我身后喘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