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咧着嘴,露齿而笑,看起来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傻了。他用单调的语气说:“一旦你找到了一个爸爸,你最好不要跟着他进入妓院。”

之后,我们就都没说话了。“麦克劳德,”我最后突然说道,不管怎样我只想告诉他——对不起,我多么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转过身朝着门口,穿过大厅回来。在我身后,我可以勾勒出莫妮娜依然抓住他不让他走的画面。

我在卧室里停了一会儿。霍林斯沃斯已经离开了,吉娜微则萎缩在扶手椅上,她纤细的手臂和腿以一种奇怪的角度从她肥胖的身体里伸出来。她红润的脸此刻变得苍白,脸颊留下霍林斯沃斯红红的巴掌印,她看起来臃肿且毫无防备。“啊,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她呻吟着,肥大的鼻尖朝着空中。这是我唯一一次不忍看她,于是我快速地走向外面。

我又一次来到了可以眺望码头的港口,我站在那儿,抓住铁桩,注视着下面的港口。这时我的身体开始对刚喝下去的酒有了反应,以及对我和霍林斯沃斯一起度过的几个小时和在公寓度过的那几分钟起了反应。为什么这会和我的四肢疼痛、胃胀以及头晕连在一起——这堆事件里有某种滑稽的东西,满足了这些条件。因此我很痛苦,如果说我曾经找到了一种平衡,那么这种平衡现在消失了。

吉娜微·麦克劳德。

所以我站在河岸,看着昏暗的月亮染黄了水面。今天我读报纸的时候,新闻里讲到一个女人杀死了她的孩子,一个影星从西方坐飞机到一个山上的小教堂结婚。一个小男孩在屋顶挨着饿,他的手上握着一把装了子弹的抢。他扣动扳机,枪声在街上响起,我本可以握着那把枪的。我甚至因为小男孩的失手而憎恨他。

我的脚沉重地踩在热得快要融化的人行道上,最后我回到了房间里。当我在街上游荡的时候,麦克劳德一直坐在台阶上,手里夹着烟,手肘放在他那干净而又皱巴巴的裤子上。我朝他点了点头,我感觉自己极其渴望远离他,爬上楼,然后倒在床上。

他扬起手,一把抓住我。“坐下,”他说,“你不想聊一会儿吗?”他小心地吐着烟雾。

我蹲在他的旁边,而他则清醒着,凝视着贫民窟对面街道上的亮光,看起来他的身体处于放松状态。人们可能会在白天工作时感到疲倦厌烦,但是会为晚上躺在从港口刮来的风里休憩感到满足。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都没说话。

“妓院,”麦克劳德突然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奇妙的存在,你想过吗,罗维特?”

“没有。”

“可能吧,我可是不止一次看到你倒在妓院的地板上烂醉如泥的样子。有一种确定的需求只有妓院能够满足,不夹带情感的通奸——对于居住在这条街上的男人来说就是梦想成真。”

他大笑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嘴里叼着烟。他在脑袋里排好顺序,先叹了一口气,然后像是在纠正自己一样做了个鬼脸。“来吧,”他轻声对我说,“我们散散步吧。”

我答应了他,和他一起闲步走着。我们走得很快,但这丝毫没有使我们之间的局促感减轻。当我们来到布鲁克林桥墩边,他开始穿过去,我跟在后面,我们的脚在厚木板上踩踏着,不停地发出响声。

海上已经起了厚厚的雾,霓虹信号灯和办公楼窗口发出的灯光在朦朦胧胧的雾色中闪烁不定。一阵阵尖锐的声音响起,两边斜坡上的汽车在雾里变得模糊。

“霍林斯沃斯对她来说有很大的吸引力。”麦克劳德沉默许久后说道。

“你是这样想的?”

“毫无疑问,我知道为什么。”

我想从他的脸上发现点什么,但是光线太暗,我看不清。“你打算怎么办?”我问他。

“一个弱智问题,罗维特。你认为我是一个性自尊受到侮辱的年幼小鬼吗?什么东西会持续几年,伙计?”他挠挠下巴,“你以为我不希望她能找到一个把她带走的绅士客人吗?错了,朋友,我天生就有很强的分析能力,而我的经历更是强化了我的这种能力。我是一个思想者,而我从来不吹嘘。”

“那你为什么没有离开她?”

“啊。”他举起手,“也许我也不确定,不,我会在旁边坐着看着,我对结果很好奇。”

“这不太正常。”我抗议道。

“正常?”他模仿着我,“罗维特,你的过去没有明显的缺憾,你有必要拖着一个中年白痴的全部累赘吗?看清楚,伙计,看清你自己的主观愿望和政治上的可能性。”

“我和你一样。”我揶揄道。

“看,”他抓着我的手臂对我说,“昨晚你一定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我不把霍林斯沃斯拉出房间?我会告诉你原因的。有些地方错了,因为一些原因或其他原因,一些当事人以为我知道有什么事,我会夜以继日地去寻找结果。为了满足我的冲动,为了和霍林斯沃斯这个恶魔斗下去,这是一个要付出代价的姿态。我还会回去的,并留有退路。你明白吗?我在最低的可能性里决定要做这么一件小事。”

“你昨晚看起来并不是漠不关心的。”

“当然不是。我吓傻了,比你想象中吓得更厉害。”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我直截了当地问。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思考可行性,然后在我的能力范围内行动,”麦克劳德用教条主义的口吻说,“我想要的和这毫不相关。”

我们从弓形桥梁下走过,在延伸到汽车斜坡的木板桥边缘时,我可以辨认出一个男人透过浓雾看着远处的城市,他是从鲍威利区来河边呕吐的流浪汉。当我们走近时,他的胃又发出液体的声音,他蹲在地上,手抓着栏杆。然后慢慢地,他滑稽地往后滑,直到肚子触到地上,才躺倒在那儿,头压在手臂上,凝视着这座城市。这里的雾气正在上升。

我弯腰看他,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喉咙发出满意的鼾声。

“我们应该为他做点事。”

“不要管他,”麦克劳德说,“他很幸福。”在醉汉的旁边找了一个位置,他朝一个办公楼圆顶上的红灯眨着眼睛,“记得二十年前我从这座桥上走过,而且在同一个地方也有一个醉汉。”他用修长的食指在鼻梁上来回比画着,用力地揉着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像要把它们捏合在一起。“你觉得我有多大了?”

“你说你四十四岁。”

“我是骗你的,我都快五十岁了。我是二十一岁参加那个运动的。”

“共产党?”

他点点头,“我离开时是四十岁,有十九年和那个坏女人待在一起。”

“那真是耗了你够长的时间了,”我说,“你现在有什么职务?”

麦克劳德谨慎地看着我,“暧昧地同情他们,你可能会说。总之我退出了,变得不活跃了,但是很暧昧,我不会为它战斗,我是一个退休的人。”他咯咯笑着。

“霍林斯沃斯会烦扰你吗?”

“谁知道啊?谁知道?”我们停顿了下来,麦克劳德俯视着桥梁,“你知道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异常地随意——“我在组织里举足轻重,也许这就是他们对比尔·麦克劳德的思想和他本人感兴趣的原因。”

“你有多举足轻重?”

我觉得我已经追问得太深了,麦克劳德的回答很冷酷,“你知道这写在很多文件里,你只需浏览就行了。”

“我怎么做得到?”

他又开始走动起来。“是的,也许你做不到,我无可奉告。因为要去信任很困难……即使是信任我自己,这就是事实。”麦克劳德开始哼着小调。

我被惹怒了,在那个我几乎毫不了解的领域里,我和他吵了起来。“你和他们一起待了二十年,”我巧妙地问他,感觉这依旧是漫漫长夜里的又一声震响,“已经过了二十年了,而你依旧很同情他们?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你怎么看待那次集体化的饥荒……那……那……”我气急败坏地细数着我的指控:大清洗运动,各种条约,阶级斗争,我一一说着各种术语。我曾经在一所房子里住了很多年,其中一个房间被锁上了,而最后当那间房门被打开时,我发现里面的家具完好无缺。 “为什么,”我最后大叫道,“因为他们把社会主义赶出去了,他们堕落了……”

“瞧,伙计,”他打断我,“我的裤子从未染得比大洋对岸的土地更美。我比你,比无数个和你一样顽固和丑陋的一类人都清楚什么是更好的,但是你曾经试图把一个深陷泥潭的平民救出来过吗?”

我战栗着,“不要告诉我倾倒一吨混凝土要流多少血,如果你有任何的推理能力……”

麦克劳德停了下来,他带着一种复杂的微笑看着我。“你是一个毫无政治经验的人,这让你感到很无聊,是吧?我觉得你都是从书上学到这些的。”

“我不知道我从哪儿学到的。”我严厉地说,因为想要回忆起来会让我汗流浃背。

“你真是一个招人讨厌、无足轻重的左派异端分子,”麦克劳德说,“你是要告诉我关于你的一些朋友在西班牙被我们的人杀了吗?”

“也许有,也许有。”我咕哝道。

“也许有十二个。你是否曾经停下来想过你或者你的家人有没有一点推理能力?你用那温柔和神经质的方式了解了多少历史?你是否思考过要有多少革命者流血牺牲才能让万千民众前进一丁点。”他朝我吐着烟雾。“你知道什么是梦想,什么又是挣扎吗?”

“只有你贬低了他们。”

“暂时的,暂时的。你看不到历史,你不能理解国家制度和所有矛盾消失的现象。”

我们几乎在对着另一种东西大叫。“的确是国有,以牺牲他人而为了官僚阶层的国有。在国有制里,谁控制着生产方式?”

“你是怎么想到这种公式的,”他朝我喊叫着,“为了改变人类,你打算怎么做?是你鄙视的官僚有工作。”

“所有的都在堕落,要在二十年里做到是不可能的。”

“坚持,坚持,”他冷笑着,“告诉我一些老布尔什维克的故事以及他们是如何被谋杀的,告诉我关于强迫劳动的事。”

我几乎失去自制力,头一次我抓住他的手。“瞧,革命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要是没有把它限制在一个国家,要是它已经传播……”

“但是它没有。”

“它没有,”我同意,“因此如果它消失殆尽,从此,世界危机将会加深,直到现在只有你们这些官僚才能拯救人类,因为你们阻止了革命,你们通过灾难的手段到处散布着官僚的魔力。”

麦克劳德又开始走了起来。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几乎是一种和蔼可亲的声音。“你有一点逻辑能力,”他用拉长的语气慢慢说道,“但是你的逻辑能力会把你带到哪儿呢?”

“哪儿都不会。”

他点点头,似乎要说什么,然后又停了下来。我们的争吵并没有阻断他沉默的决心,确实,他无法把想说的话闷在心里更久一些,他用沙哑的声音突然说:“现在出去了,他们也知道了。”只有说到这个他才完全震惊了,因为他突然用力地抓住我的手,“你看,罗维特,一直以来他们都在找一个没结婚的人,然后是我想到让他们去找一个已婚男人的。虽然事实上这并不重要,我又将如何知道呢?真正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出去了,你懂吗?他们知道我,而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他们。”也许他已经抑制住了我的手指突然产生的并且已经逐渐消退的抽搐。

“我要散步了,”麦克劳德快速说,“我们先不要讨论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并用一种聊天的语气说,“也许我对新耶路撒冷并不像我描述的那样有感情,我宁愿问一个问题也不愿深入进去。你对政治并不感兴趣,不是吗?”

我摇摇头,“政治让人绝望。”

“革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是吧?”他问,“试图继续下去的想法只是在迎合神话?”

“我觉得是这样的。”雾气已经变得更加稀薄了,我们已经可以辨别出夜晚黑色的摩天大楼。

“所以你接受现状。”

“我不接受,我只是认可我们不会有更好的。至少我们可以待在角落里自由地写作。”

“暂时的。”

“是暂时的。”我承认道。

“当然,允许你写作的条件取决于世界上四分之三的持续被剥削的华人和黑人的饥饿状况。”

“这毫无作用。”我再次说。

他点点头,“我们先这样吧。我唯一好奇的是你的政治术语的水平。我要提醒你的是,你自己的问题并不是整个世界的问题,而且一个人的心理素质也决定了一个人的政治远见。我们将会讨论这个,在你和我之间。”他再次哼着小调,“当我有空的时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瞧,伙计,我们都是窝囊废,我们都在等待着实现价值的机会。我们不要争斗,你和我。”

我们走到桥端的小车站。在路灯下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他的脸很憔悴。他的前额湿漉漉的,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头发是凌乱的。“你感觉还好吧?”我问。

“还行。”他抓住我的手,很正式地和我握手。“我很享受我们之间的谈话,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同情可怜的退休官僚。”他简短地笑了笑,“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一个人散散步想想事儿。”

“不要着急。”我咕哝道。

“我一向很谨慎。”他扬起手,形式上地打了声招呼,就大步走进街道的夜色里。

我独自一人穿过桥回去了。

那是一段很长的路,我已经在刚才的争论中精疲力竭了。这场争论毫无意义,尽是些陈词滥调,而且对我如此苛刻,我都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谈话了。在生产力的推动下,所有的生产者像潮水一样被推向生产领域的大海。

我又成了一个青年,那是在战争之前,我是一个为工人革命服务的小组织中的一员,尽管这个已经被一系列颠覆行动缓和了的革命正在产生与革命对立的东西,以及在我们已经失败了的各大分支中形成干部阶层。那时我很年轻,没有谁的服务激情比得上我。革命就在明天,我的脑袋里构想着不可避免的资本主义危机在必然的时间里爆炸,即使那时革命也没有我的性命重要。我们有一个伟大的领导人物,我几乎读过他写的每一个字,满怀新手的激情听着他从芝加哥传来的神秘消息。在学习团体里的所有学生中,没有人比我更有热情,不论春夏秋冬,我都一直沉浸其中,直到看到骑着马的警察变成列宁格勒的无产阶级,在哥萨特的马腿之间寻求着名誉,以及一个电车上醉酒的士兵融入到我的一个梦想里,革命的怀抱里总是不乏这样的士兵,他们恬不知耻地挥舞着拳头大喊大叫着:“平等!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无耻的剥削者,但是,我想要平等!”没有一次革命曾经实现过平等,没有一座城市比列宁格勒更耀眼,在我经过我成长的国家时,我记起人生的那段时间在维堡过着另一种生活,勇敢地面对冬天的寒冰以及夏天的苍蝇。革命的狂风吹熄了他们的火焰,我们所有人都忍受着饥饿,同时又为平等的酒干杯,并且坚信,我们播洒的激情将在革命中唤醒其他人,一年之内,一个星期之内,我们这些无知的巨人会屹立在地球上并且改造这个地球,直到所有人沐浴在爱里。

二十年后,我可以在所有的纯真里做着梦,如果按照组织交给我的信条,我也可以了解大浪潮是如何崩溃的,以及革命是如何被出卖的。我们的领袖被迫害,这二十年的时间定格在一分钟,我从自身需求以及渴求出发,聆听着因我而起的时间爆炸,我确信明天人们会涌上街头,在所有架设路障的地方将会传来世界平等的胜利消息。

于是我的记忆陷入深海,我的背部在旧伤上又不断增添新的伤疤。昨晚一切事情都改变了,我带着阵阵头痛慢慢地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