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站在蓝妮的门口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她可能正坐在扶手椅上,她的腿放在下面,下巴搁在手上,我敲门的声音以极度缓慢的速度流进她的沉思中。然后她会吓一大跳,开门让我进去。
但是没有任何响动,她可能不在房间里了。我下楼来到街上,在褐色栏杆旁停了片刻,看着从吉娜微地下室的住所里发出的灯光。她的丈夫现在一定在家,他们现在肯定在谈论着这一天的点点滴滴,用我听不见的随意自然的语气。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了想去敲她家门的冲动。
然而我却穿过布鲁克林·黑特,在这个小街道的靠近断崖的尽头休息着。我的手臂倚在铁栏杆上,我朝着远方凝望,目光穿过码头,越过港口,直到纽约那深深嵌入夜空的最后一抹蓝色天际线。摩天大楼里处处亮起灯光,女佣们已经开始工作了。家家户户的厨房都燃起篝火,办公室则空无一人。
通往斯塔顿岛的渡船也出发了,从我站着的地方看去那条船小极了,甲板上的灯光在水中闪烁着,像一条条会发光的蜈蚣腿。一艘海船小心地开进港口,寻找着抛锚点,远处的拱桥立在河上,桥上是川流不息的汽车。夏夜,船舶鸣响的汽笛声清楚而洪亮。
我看着水面,思绪无意识地游荡着。
我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倚在栏杆上发呆,夜幕已经降临了。
此时港口移动的船舶的轮廓只能通过船上发出的灯光来识别。
“你好,这是一个不错的夜晚,不是吗?”一个声音低声问。
我得出发了,我并没有在等霍林斯沃斯。
“我觉得你喜欢站在这儿思考事情。”他轻轻地暗示道。
“偶尔会。”
“我也是。”他掏出一支香烟,用一种我无法拒绝的方式递给我。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上火,伸到我面前晃动着,很明显想让我夸赞。这个小玩意儿是用银做的,黑色的保护套上刻着两个字母。“你什么时候有这玩意儿的?”我问。
“噢,一两天前吧。你瞧我的名字首字母勒罗伊·霍林斯沃斯(Leroy Hollingsworth),L·H。我觉得它们很精致,不是吗?”
“是的。”我很后悔,因为我意识到他打算待在我这里。“好吧,你在哪儿买的?”我问他。
“啊,我不知道。”他抱歉地微笑着,“你瞧,这是一件礼物,一个女士送给我的礼物。”他得意地凝视着水面,金黄色的头发和高高的鼻梁在月光下显得更有光泽。“我不知道原因,”他自鸣得意地低声说,“那个女孩好像很喜欢我。”给烟管加完烟草,他又点着打火机,很自然地抽着烟,“是的,她很喜欢我。”他漫无目的地说。
可能由于昨晚发生的事,我一看到他就很激动。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感觉到的,但他开口说的却是:“昨晚很有趣,是吧?”
“嗯。”
“麦克劳德是个怪家伙,要我说,我觉得他很善于伪装。”说完这些不好听的话后,霍林斯沃斯特意停了下来,“不过,他有些想法还是挺有趣的。”
“什么想法?”
“比如,把别人惹生气然后又叫别人不要生气,有时我可以理解别人的这种体会,你也会吧?”
我觉得他现在打算问我,“一直都很理解。”
但他只是笑笑,“我想去研究一下布尔什维克党,”他告诉我,“我觉得它有很长的历史,它可以拓宽我们的视野。”他吸了一口烟,然后噘着嘴吐出烟雾,好像他要吐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对喝酒有什么看法?”他郑重地问。
我不知道如何拒绝他,于是我们走回街上,霍林斯沃斯谈论他的工作,他的机遇,以及天气。最后我们找到一家酒吧,在他的坚持下我们定了一间红皮隔间。我点了一瓶啤酒,让我吃惊的是,霍林斯沃斯点了两瓶威士忌。当服务员端上酒水时,霍林斯沃斯坚持自己全买单。然后他对着那位女服务员微笑着。
更确切地说,他在向那个服务员抛媚眼,那找回的零钱带着魔力。要是他表现得完全像一个有前途的神学学生,礼貌而又端正该有多好,而很明显现在他不是。当服务员数钱的时候,霍林斯沃斯用手撑着脑袋,脸颊几乎和桌子平行,深情地看着服务员,并且哼着小曲。“我在哪儿见过你。”他冷不丁地说道。
“不,我不觉得。”她回答他。
“你会跳舞,不是吗?”他问道,“是吧?”霍林斯沃斯狡猾地笑着,甚至是嘲笑着。“确实,我在哪儿见过你跳舞,”他声称,“你的舞跳得很好,你喜欢跳舞,不是吗?”
那个服务员很年轻,有一张宽大却很迷人的嘴巴。“是的,我喜欢跳舞。”
“我也喜欢,”霍林斯沃斯低声说,“我想跳舞。”他又哼着小调。她最后终于改口了,霍林斯沃斯给了她二十五美分小费。“我还有更多钱,”他告诉她,“待会你还会回来的,对吧?”她点点头,霍林斯沃斯又对她抛了一个媚眼,“好的,我有话想和你聊聊。”
霍林斯沃斯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家伙。服务员走后,他对着桌子对面眨着眼睛,“我觉得我可以玩玩她,像他们说的那样。”他那迟钝的蓝眼睛茫然地看着我。
“你会喜欢的,不是吗?”我问道。
“是的,这就是我要做的事。”他打了一个哈欠,看了一下手表。“偶尔一次我会来到这些地方,和其中一个女孩混熟了。”他对我自鸣得意地笑着,“我们也可以带她们出去。”
我识趣地喝一口啤酒。“如果她们不答应会怎么样?我想你不是每次都能和她们混熟吧。”
他用手指拨弄着他那玉米色的头发,“好吧,现在得看情况。如果她们骗我,并且劝说我去做某事,那我就会带她们出去。”他停了下来,好像在思考如何阐述自己的见解。“现在,如果这儿有一位小姐,一位如假包换的小姐,穿着得体,只是时机尚未成熟。我们得交谈,然后她会邀请我们去她的公寓喝一杯,然而在关键时刻,她改变了主意,”他很自然地耸耸肩,“那么我就会强迫她带我们去她家。”
“强迫她?”
“没错,她知道她可能会受伤,有时我会特别难对付。”
他以这样的话结尾,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你觉得这样值得吗?我可以想象下次你看到她时,事情就不会那么顺利了。”
“我绝不会再见到她,我不稀罕看到这样的女人。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我总觉得下一次会很无聊。”他抚摸着自己高挺的鼻梁,“你和多少女孩这样做过?”他直截了当地问。
在他的好奇心面前,我发现我很难顺从。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数一数,“那无关紧要。”我回答。
“我敢打赌我比你多。”他告诉我。
酒吧的自动点唱机,投入硬币后开始大声地放着歌。“我确信我不介意,”我说,“我从不在这种细节上计较。”
听完我的回答,他用他奇怪的“呵呵呵”大喊着,然后突然停下来,“你觉得问这样的问题不礼貌,对吗?”
“我真没这么想过。”我冷峻地说道。
霍林斯沃斯大笑起来,露出他四颗黑色的门牙,“我注意到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会有这样的反应,”他说,“我想我不是很礼貌,这就是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我不可能告诉他我讨厌他,然而这是认识他以来我第一次对他的反感不如从前了,“我不会那么说的。”我咕哝着。
“噢,是的。”他确信地点点头,“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可以看得出来,和威尔逊先生以及考特先生在一起时我能感觉到不同,他们都比我更有教养。”他不满地点着头,“你瞧,我出身本来就卑微。”
他陶瓷般的蓝眼睛暗示着挑衅。“我要告诉你一些事,罗维特,”他说,“我真的不关心你是否喜欢我。”他从他湿润的杯口得到了灵感,“我有其他的事需要操心,比你这件事大得多。”
“可能吧,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在你内心你认为你是,没必要否认,你认为我很肮脏。”
那个女服务员走了过来,他举起酒杯,“帮我倒满,好吗,亲爱的?”他问道,并再一次抛出媚眼。同样地,他坚持买单,并且又给了服务员二十五美分小费。“你今晚工作多久?”他问。
“到凌晨一点钟。”
霍林斯沃斯看起来是有意的,“好吧,现在,如果我凌晨一点过来,你会在外面等我吗?”
她迟疑地笑着,“可能吧,我不知道。”她傻笑着。
“你什么时候晚上有时间?”他慢吞吞地问。
“啊,差不多一个星期后吧。”她告诉他。
他摇摇头,“好吧,我觉得今晚我会过来的,格洛丽亚。”
她又傻笑起来,“爱丽丝。你说的是真的?”
他弯了弯手指,“是的,当然,爱丽丝,我知道我会在某个地方遇到你。现在所有的都回来了,爱丽丝。好,现在,我的名字叫艾德·勒罗伊,这是美好友谊的开始。”他轻声说着,他的头部再次和桌子平行,他的眼睛从某个角度死死盯着她。
“你是一张纸牌。”她迷惑地傻笑着。
“不错,我是纸牌,我带的都是值钱的东西,而且我也不会给你不值钱的东西。你懂我在说什么吗?”他神叨叨地问她。
“啊,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如果我回答你,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她问。
他们不停地问问题,聊了几分钟。当她离开时,约会的事定下来了,霍林斯沃斯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我觉得不要说出你的真实姓名永远是最好的策略,”他对我说,“否则会惹来麻烦的。”
我没有回答,然后我们俩都没话了。他开始掏出打火机来玩,用食指触摸着上面的字母装饰。很明显,他觉得很骄傲。“我想知道你现在怎么看你的朋友麦克劳德?”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霍林斯沃斯摇摇头,“我想过,我觉得他是个懦夫。”
他这句话冒犯了我,让我很生气。“我觉得他在玩弄你。”我说。
霍林斯沃斯露出牙齿。“你说得很有趣。”他充满敌意地弹着打火机,一口喝完最后一杯酒。酒进入他的胃里,他的眼神表明他有话要说。他的瞳孔似乎收缩了,“我觉得你认为自己知道那所房子里的人的一些事。”他对我说。
“一些事?”
霍林斯沃斯窃笑着,然后把打火机从桌面传给我。“如果我告诉你这玩意儿是你的一个女性朋友送给我的,你会说什么?”
我迷惑地看着他。
“噢,是的。”他继续说着,“的确是,就是你楼下的女邻居给我的,是吉娜微夫人送的。”他得意扬扬地大笑起来,“没错,她特意为我刻上这些字母的。”
我勉强地露齿一笑,“从那以后你还再见过吉娜微吗?”
他又点了一支香烟,“我觉得你在套我的话。”他用平静而又严肃的声音非难我。然而,他没有继续保持这种态度。“我要说我曾和那位女士聊得特别愉快。”他微笑着,最终我感受到了他扩散过来的对我的憎恶,这并不会让我感到特别害怕。他非常冷静地抽着烟,手肘放松地压在桌子上。
慢慢地,我开始领会他告诉我的关于吉娜微的事。我非常震惊,我的虚荣心受到了打击。我无法想象她和霍林斯沃斯讨论我时的情形。
就像是来刺我的伤口,他补充道:“是的,她告诉了我很多事。”他故意打着哈欠,用他白皙的手捂了捂嘴。“她是一个不快乐的女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丈夫的问题,我非常同情她。”
我一大口喝完最后一点酒。“是的,”他继续说,“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婚礼,知道她丈夫是谁后我很吃惊。”
“是她介绍给你的吗?”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从容地像在讲述故事。“不是,”他说,“我发现的,有一天晚上我碰巧往窗子里看,然后,好吧,我把两件事搞混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在暗中监视。”我像是一个戴绿帽子的人,正在重新体验着我和吉娜微之间所有的伤痛,她曾经想让我监视霍林斯沃斯。“我觉得这是你能做到的唯一方法。”我扇了他一巴掌。
“你现在想去那儿吗?”他冷笑着,用那张丑陋的嘴说道。
“好吧,我们走。”我们可能曾经是两个相互推挤的男孩,为一场斗争而做着准备。
“走吧。”他回应道。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站了起来,我俩依次离开了酒吧,走上街,我们的身体隔着一码的距离,谁都没说话。我快速地迈着步子,喘着气,我们彼此间的敌意很明显。当我们走进那间房子时,我犹豫地停了下来。我的心焦虑地咚咚跳着,我知道我不想进去,于是我们又开始叫嚷起来。
“走吧,走吧。”
“走吧。”
像狗对着骨头狂叫一样,我们同时按响了门铃,我们的手指碰在一起,站在门口等着,不停地喘着气。
我可以听见里面穿透一层层的墙传出来的钟声。
另一边的门也传来脚步声,石梯下的安全出口处的灯亮着。吉娜微出现了,她把门打开一条缝看着我们,“哎呀,混账东西,”她大声叫着,“你们两个家伙想干什么?”
霍林斯沃斯把她推到一边,然后看着里面。她在他后面胡乱扭动着,使劲用拳头捶打着他,尖叫着,“谁让你进来的?你有神经病啊!”她的声音充满恐慌,她的浴衣拖在身后。这本应该是发生在妓院里的场面,像老鸨徒劳地教训新来的醉酒的客人。我们都走进卧室,三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好吧,我是个混账,我猪狗不如。”他不停地说着。
霍林斯沃斯抓着她的手臂。“好吧,把他撵出去。”他对她说。
“把谁撵出去?”
“把他弄出去,你的丈夫,我要在这里扮演这个角色。”
霍林斯沃斯比我想象的还要醉得厉害。他的皮肤苍白,金黄色的头发垂在额头上,眼睛发红。“快点,把他撵出去!”他咆哮着。
“你干吗不自己过去撵啊?”她尖叫道。
霍林斯沃斯用力地扇了吉娜微一巴掌,她踉踉跄跄地倒在了后面的椅子上。她的裙子撕开了,她的身体甚至她的内心都暴露了出来。她的手发疯似的乱抓着,抓起一张纸盖住自己,她的谦虚毫不起作用。完成这个动作后,她用手捂着脸颊,摇摇欲坠地坐着,她的心思都花在了平衡自己的呼吸上。她本应该咒骂,她本应该哭泣,她本应该拼命地朝他扑过去的。但她一动不动,脸色苍白。
“别折腾了!”我愤怒地叫喊着,我觉得我才是那个该哭喊的人。
莫妮娜正拖着我的手臂,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激动。她把我拉出房间,“来看看爸爸,来看看爸爸。”她唱道。
我不知道被带到哪儿了。我在吉娜微和霍林斯沃斯瞪着对方时离开了,当他们陷入僵局时,一个陌生人闯了进来。我被莫妮娜拽在后面,只能和她走进卧室。她立刻跑到站在角落里的那个男人那里,然后欢快地叫着,“爹地—勒夫特,爹地—勒夫特。”她把我们的手握到了一起。
那个男人站在阴暗处,但我很快就认出他了。他走到灯光下,一个前额流着汗、歪着嘴扮着鬼脸的男人,正举着一瓶龙津威。“德莱利!”他说,“是我,罗维特,这个姑娘没认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