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麦克劳德间的友情非同寻常地加深了,我变得很喜欢他了。不过哪次也比不上第一次和他谈话时,我所了解到的信息。我知道了他在哪里工作,我觉得我也知道了他在哪里出生,而关于其他信息,他总巧妙地避而不谈。似乎我们总是在谈到我的时候,就停止了对话。让我吃惊的是,有一天我居然主动告诉他我那一直忍着的莫大的痛苦——对别人苦苦隐瞒的怪病。他听我讲完,点点头,脚尖轻轻点击着地面,然后小声说道:“尽管我很怀疑,但我还是相信你。”

他接下来的评论震惊了我。他嗅了嗅空气,好像在检测什么,然后轻声说道:“当然,你也有你特有的优点。”

“什么优点?”

“你没必要提供有关你个人的任何资料,如果你认为这样会对某些职业造成影响的话……”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也没有问我问题,而是沉浸在沉默里。

然而,他仍然在专注着一些琐碎的事儿。夜晚他经常会出门,可能觉得我应该不会对他的行踪感兴趣,他自己也懒得解释原因。“昨晚我见到个很特别的聚会,”他会这样说,“全部是女人的聚会。”他嘴角卷起一抹弧度,充满嘲弄意味。通常他会一个人大笑起来,而这时我也会有点不自然地赔笑着,因为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

他极大地勾起了我的兴趣。我确信他是比较无知的,然而他思维很敏锐,而且从他目前引用的各种例子,明显可以看出他已经读过并消化了多得让人吃惊的书。我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麦克劳德早就开始努力学习了——难以想象他竟然会为了乐趣而读书——尽管起步比较晚,而且还得花时间在他的主业上。从他书架上的藏书没法看出他的个人品位。有次我直接提到了这事儿,他闷闷不乐地答道:“孩子啊,品位这东西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我没有足够的钱在这样的事情上来回折腾,更何况时间也不够。”我推断,很可能他每周都会攒出一美金,等攒够了钱他就会去买想看的书。他如此自我否认也许会有损他的一点尊严,但他无法说清自己是如何攒下这些钱的,于是他才会如此自嘲。除了我之外,他似乎没有察觉到那间阴暗肮脏的公寓里还散发着烂白菜的味道。

每做一件事,他都会把目标、要求等因素考虑在内。他很执着,有时候令人望而生畏。男人通常会尽可能便宜地随便买件外套,他也不例外,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尽管如此,也只能在他臀部两边的裤缝线上找到两道折痕。他那头黑发总是梳得很直,从来没见他剃过。不仅如此,他的房间,在我们这样的老房子中,已经算是最干净的了,似乎一直在与滴水的天花板和掉满灰尘的地板打一场持久战。

我假想了很多有关麦克劳德的事儿。他在百货公司的工资肯定不高,我很好奇他如此有能力而且很聪明,为什么会对这么低的工资感到满意?通过我对他的房间、衣服以及他买书的方式的观察,我做了最后一个假设。其实,他每做一件事,都是怯懦的。他的视野无疑被郊区那些死板的、千篇一律的房子阻挡了,为了能够有固定的工作并得到保障,他不惜牺牲自己的权利。“剩下的不用再多想了,”我听到他这样说,“我不过只是个想找个闲活儿干的穷光蛋而已。”

确实,在我们的多次对话中,他不停地涉及政治,但我都不感兴趣。他拙劣地模仿着丁斯莫尔的话,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带着一种强调的语气,令人不解,难以判断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有次我告诉他:“你的话听起来像个受雇于出版商的文人。”麦克劳德马上装可怜地皱了皱眉头,柔声对我说道:“罗维特,你今天的用词和往常不太一样啊,不过我知道,你用这个词指的是海对面那最具有代表性的民主国家,不过我很好奇你是从哪儿看到的这个词,因为它对你而言意味着一段合理的政治经历。”

我笑了起来,语气有点重,“尽管一切可能是无用功,人们还是抱着希望努力去表现自己,我觉得所有这些里面,政治是最可悲的。”

“可悲?真的如此吗?”他向我投来个想要听到答案的眼神。“或许就是如此吧,如果要回答你的问题,那我不可能是个受雇于出版商的文人。孩子,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是工匠。”他咧着嘴,露出窃窃的笑容。“真要说的话,人们可能称我为自由的马克思主义者。”

这也只是个过分的开头而已,但是丁斯莫尔混淆了我对吉娜微的印象,所以麦克劳德就误导了我有关顶楼的邻居霍林斯沃斯的事。那个早上,我和麦克劳德在浴室碰面时,他随口说到霍林斯沃斯很懒惰,而现在我已经明白,那句话没有任何意义。之后,麦克劳德的一言一行体现得更加具体了。

一天他又扯到这个话题上来:“你已经见过我们的邻居,霍林斯沃斯了吗?”

我摇头否定时,他简洁明了地说道:“我很好奇你见到他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为什么这么说?”

而他不会那么轻易地告诉我原因:“你是个研究人性的学者。”

我叹了口气,坐回我的椅子上。

“他是个有趣的例子,”麦克劳德继续说,“霍林斯沃斯,很病态的一个家伙。”

“我很烦这样的人。”

麦克劳德使劲憋着笑,嘴巴都憋得有点扭曲了,而我便等着他笑完。他摘下银镶边的眼镜,优哉游哉地用手帕擦着。“罗维特,你也知道,你话中有话,我不希望你指桑骂槐,再说那样的话。”

“我无话可说了。”

“就算是霍林斯沃斯也不能。”他再次嘶叫起来,舌头都顶到了上腭。“他简直就是个饭桶。我可以把他的所有个人观点归纳为一句话:他就是个疯子。”

说完这些,他扯开了话题,我们聊到其他地方去了。不过那晚就在我要离开时,麦克劳德又提了起来:“让我知道,你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

其实那次见面真的很偶然。隔天晚上我穿过大厅去敲麦克劳德的门,让我恼火的是他居然不在。我就在大厅里傻站了一会儿,很是失望,因为那天晚上我真的无心工作,那会儿感觉真的没指望了。幸运的是,我再次敲了门。

结果,一个年轻的男人正从隔壁的房间往外看着,我猜那人就是霍林斯沃斯。我朝他点点头。“抱歉,”我说道,“我敲门敲得太大声了。”

“噢,没关系的,”在走廊暗淡的灯光下,他盯着我看了看,“你是最近才搬进来的朋友吧?”

我回答了他的问话,他便很有礼貌地笑了笑。接着我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他一点也不尴尬地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的氛围,“这天气变得好热啊,有没有感觉到?”

“我觉得是的。”

“我相信肯定会慢慢凉快下来,”他轻声说着,“然后肯定开始下雨,驱散这空气中的湿气。”

我咕哝着回应了他。

霍林斯沃斯似乎感觉到必要的联络已经建立起来了,我们之间不再是陌生人了。于是他说道:“我正准备去喝一杯,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

我接受了邀情,他便请我进去,打开一罐啤酒。他的房间比我和麦克劳德的都大,却几乎没有多余空间了,因为床太大了,而且还有个大衣柜占了相当大地方。我推开了一些脏衬衫,坐了下来,手指上的触感还残存着,几秒后我意识到这屋里有些地方有点古怪,很不协调。

难以置信,他的房间乱糟糟的。一堆脏衣服摆在那边,衣柜上的两个抽屉开着,床单的一角悬挂在床边,衣柜门斜开着,我能看到一套西装的下缘已经耷拉到地板上了。空啤酒罐到处都是,垃圾桶也早就塞得满满的了。桌子上也乱七八糟,满满都是铅笔屑、墨水迹、烟蒂以及一破箱子信纸。

然而地板上居然没灰尘,木质地板擦得很干净,看得出来窗户这几天也擦洗过。霍林斯沃斯自己也过得很好。他的夏日休闲裤干干净净的,开襟衬衫透着一股清新,头发精心梳理过,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之后我又注意到他的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他整个人看起来跟这个房间格格不入。

“偶尔喝喝这种酒实在是太美妙了,”他说道,“我的家人总是告诫我喝酒不要喝得太凶,但不喝就对不住朋友了,所以现在让我们畅饮吧,怎么样?”

他明显是从小乡镇来的,谈到天气、口音和礼仪的话题时都能明显看出来。单纯的小镇男孩到了大城市,从他的身型就能体现出来:还不到中等身材却很匀称,他应该能以一个简单动作优雅地翻过一道篱笆。

不只如此,外貌也很相称。他有着一头米黄色头发,额前蓬乱的鬈发盖住了太阳穴。深蓝色眼睛不大,却很容易立刻就被注意到,因为他的口鼻实在没什么明显特征。他还长着雀斑,这让我很好奇他的年龄。到后来我才知道他和我一样,至少已经二十来岁了,但肯定有很多人觉得他才十八岁而已。

他站在地板中央,灯光从那金发上发射出来,他和他的房间真的是大相径庭。现在的他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对头,我看过一张他小时候睡觉的照片:一张床,一本《圣经》,还有角落里的球棒。好像专门设计的一样,墙上唯一的装饰品是印纸版上交错的磷光,黑暗中正在发光。

我幻想着每天早上他都打扫房间,拂去木质地板上的灰尘,拍掉地毯上的灰。然后等他离开,一个陌生人会进门,疯狂地找着某个霍林斯沃斯不可能拥有的东西。又或者……是霍林斯沃斯自己在翻找着,拉开抽屉,把衣服丢在地板上。这也太奇怪了,然而房间这么乱,看起来更像是被乱翻过而不是霍林斯沃斯的懒惰造成的。

几分钟后,我问他在哪里工作,他告诉我他是华尔街的一家经济行的职员。

“你喜欢这工作吗?”

他做了个很有意思的回应。“噢,是的,我没法抱怨了,”他依旧柔声说道,“那里的人都非常友善,而且出于各自原因,他们始终相信他们在那里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是喜欢这样的工作的,因为我就是喜欢这种干净的工作,你呢?”

“我倒是没仔细想过。”

“你不喜欢?看来并非人人都想的和我一样,”他有点激动,又说道,“我猜肯定有很多关于室外职业的讨论,卫生质量肯定包括在内。”

“我讨厌被关在办公室里的感觉。”

“威尔森先生,我的顶头上司,他说过其实现在有很多室内工作,如果和你一起工作的是人而不是纸张,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他正准备让我去帮证券经纪人拉生意,我想我会更喜欢这份差事的。”

“你认为你很擅长这事儿吗?”

他认真地思考了我的问题。“是的,我能做好,我很擅长销售。我的家人在老家梅里达开了家店,我总能够卖给顾客他们想要的东西,有些时候甚至是他们不想要的东西。”他含糊地笑了笑,避免他的最后一句话闹出笑话。然后又说道,“我觉得这样子做生意很不好。”

“正如人们所说,生活不容易。”

他哈哈大笑了很长时间。可他的笑声非常突然地停了,我意识到他不是真的在笑。他比画出另一个动作,“这是一种聪明的生活方式。”他这样对我说。在他的一次远足中他捡到个烟斗和一罐烟草,我可以看到他仔细装填着烟斗以及把烟斗叼在嘴里的样子,没有任何快感。

“你抽了很久的烟了?”我问道。

“不,我正在学呢。我早注意到威尔森先生还有一些上司,比如考特先生,他们都非常喜欢抽烟斗。大学男生也喜欢抽烟斗,是吧?”

“可能会是这种情况。”

“我不喜欢烟斗,但如果真的需要的话,我猜我得学习如何用。”他在牙齿上敲打着烟斗。“介意我问你个私人问题吗?”

“问吧。”

“你是个大学男生,是吗?”

事实上,为什么不是?所以我点头了,他高兴地笑了。“我也是这样想的,”他继续说道,“我一直在锻炼我自己去观察人们。什么大学呢?”

我随便编了个知名大学的名字。

他羡慕地点着头,好像是我创建了那个大学一样。“有时候我想跟你聊一些关于大学的问题,我一直很好奇啊……你现在和那边还有联系吗?”

我忍住了冒失冲动,含糊其辞地说道:“我认为这取决于你是否想做。”

“我可以说那事儿对一个职员来说将会是莫大的帮助,我工作的那个地方,很多大人物都是大学毕业的。每个人都告诉我我很聪明。”他的声音里多了点无趣的味道,“可能我是时候该离开了吧,但是我讨厌有种我一整年的时间都浪费在那里的感觉,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我只说了句“有四年的时间”。

“这就是我想表达的。”他做了个猜想,“假如你们所有人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你足够优秀的话,是没法被打倒的。”他严肃地注视着我,我再次发现他的眼睛是多么的非同寻常。他的瞳孔几乎没入虹膜中,基本没有反光。两个完全一样的蓝色眼球看着我,有种晦涩而又死气沉沉的感觉。

他紧咬牙齿,从正面看起来就像只鸟儿,因为他那小小的鹰钩鼻和白净的牙齿都有点轻微地往外突。上腭牙龈和门牙之间有条黑线,给人一种戴假牙的错觉。

“你介意我问下你是做什么的吗?”他对我说。

“我是个作家,不过不要问我已经出版过什么书了。”

他又再次哈哈大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又突然停下来。我在一个录播的收音机节目里听过这种无意识的大笑,电扇呼呼作响,齿轮在转动,电喇叭欢快地响着,然后就都随着信号中断而停止了。“噢,那非常好啊,”他说道,“我觉得他们很幽默呢。”他斜着酒罐子往嘴里倒酒,发出汩汩声,“那你应该知道很多书了吧?”

“嗯,知道一些。”

他的下一个问题更具有尝试性,“那你知道一些适合我读的书吗?”

“你是指哪类呢?”

“噢,你知道的。”

我注意到他桌子上的几本杂志和一本书。出于好奇,我说道:“如果我能看看你正在读的书,或许我能更清楚地了解你想要的是哪一种。”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就像是在听诊器前敞开胸怀一样,他收拾起桌上的所有刊物,放在我旁边。“看到了吧,这儿有相当多的读物。”

“是的。”他小心翼翼地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本用包装纸包着的小册子,那是一些名人的选集。放在下面的是一堆低级趣味的杂志,一本收音机爱好者手册,几本西部小说以及一些油印纸,上面记录着舞厅的舞蹈课程。

“我觉得我不该读这些东西。”霍林斯沃斯说道。

“为什么不应该呢?”

他没回答,只是哧哧地笑着。我迅速翻看了这堆书,然后放在了一边。“你想要看什么样的书?”我再次问道。

“呃……”他有点踌躇。“在军队里有许多令人惊叹的文学作品,我就喜欢这样的,你知道军队里的真实生活吧。”

我说出一本历史演义小说的书名,早些时候这是本畅销书。

“呃,不。我没法记住书名,但是你肯定了解美国人的事迹,你也能了解我们的心中所感。”

我提了几本二战期间美国人写的比较著名的小说,霍林斯沃斯这才稍微满意。他仔细地列着清单,把每个书名都记在一本小笔记簿上,这个小本子他平时都随身装在裤袋里。写完后,他问道:“你知道哪里可以弄到这些书吗?”

“我能借给你一两本。”

“太感激了啊,你太好了。”他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用手指拨弄着裤子上的折痕。“书里有很多真实的事儿吧?我是指,你懂的……笨女孩,还有乐意去冒险的男孩。”他咧嘴说道。

“你会看到一些的。”

“我真的很吃惊他们会出版那样的书,我很好奇他们是否会允许。我明白,有很多为无神论思想和布尔什维克主义所写的书。”

“为了什么?”

“噢,为了他们啊,你懂的。”他拿起另一罐啤酒给我。

我感觉有点恼火,“不喝了,我该回房间工作了。”

“你在那边干什么事吗?”

“不,我……?”我意识到他肯定是忘了。“我写书。”

“噢,真是个需要智慧的工作啊。”他跟着我走到门口,站在大厅跟我说话。

“我已经到纽约两个月时间了,”他突然说道,“你知道吗,我还没有发现任何名声不好的住处。我听说哈林区有些坏名声,可他们讲是旅客毁了那里,真的是这样吗?”

“我也不清楚。”

“我认为,正是每个独立的个体才组成了我们这个世界。”

“是的。”

他突然斜睨着我。“我和楼下的那个女人有些有趣的经历。吉娜微,她是个好女人。”他的眼神略带诧异。

“我听说过她的很多事儿。”我说道。

“是的,正如他们所说,她就像是一段经历,植入每个人的记忆里。”

“嗯,”我走了一两步路,“好吧,我回去忙了。”

“我了解,”他小声说道,“人人都需要工作,不是吗?”他抿了一小口酒。“找个时间我一定跟你讲讲我的经历,你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

“我很享受这次交流。”他退回了自己房间,我要离开时,他最后问了一句,“你认识那个吉娜微?”

“我认识。”

“一个十分有趣的人儿,纽约人的典型代表,我已经听说了。”

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霍林斯沃斯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