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庭院。即使一个成年人捡起一块石头使劲往远处扔,然后再把它捡起来,在石头落地的地方再使劲往远处扔,也扔不到庭院的中间。

这个地方并不是很漂亮,没有湖泊,没有雕像,轿夫们正抬着我们在庭院中央的路上走着,这条路还没有四辆并列的战车宽。道路的两侧各有一片露天的红泥广场,它们一直延伸到城墙处,我记得母亲说过法老在这里检阅过成千上万的军队。庭院的另一端有一座低矮的兵营,就在我盯着那里看时,兵营的门打开了,一群身着沉重蓝色斗篷的舍尔丹人列队出来演习。在庭院的另一个角落有军械库、仓库、哨兵营,还有一口巨大的锅,这口巨大的锅正在熬汤,肉汤的香味不断地向我们飘来。

好像法老为了欢迎迈内黑特的到来安排了军事演习,兵营旁边的墙上已经竖起了稻草靶子,弓弩手也在弯着腰练习,一对战车不断地变换着队形。每列七人的四列纵队很快就变成每列十四人的两列,然后转换方向,变成每列十四人的横列,然后变成一个由二十八辆马车整整齐齐排列的长队,马车飞奔着,车轮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几指宽。突然传来一声嘶鸣,马车突然停止,后面扬起一阵灰尘,这些士兵离我们不是很近,这对于他们队长来说是幸运的,因为海斯弗蒂蒂此时非常恼怒,她正愤怒地对曾祖父说:“向我保证,我们不会在这里观看这无聊的表演。”

曾祖父耸了耸肩,然后我看到他与远处演习场地上的战车御者的队长进行着眼神交流,队长恭敬地抬起前臂,然后整个队伍向我们飞奔而来,他两侧的士兵表演着用皮质盾牌挡回想象中的剑,一系列的动作足以显示出他完美的平衡感。战车队长把缰绳系在腰间,指挥着左右两边的战马向中间靠拢,为了减慢战马奔跑的速度,他向后拉紧了缰绳;而缰绳向前甩时,会让战马飞奔起来。队长倾斜着身体可以让战马原地转圈、停止或者发起攻击。没人能猜出他下一个表演的项目是怎样的,每一个表演都不简单。此时,他的手没有碰触到任何东西,只见他拔出弓,拉上箭。队长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将父亲吓了一跳。

“真是一个莽夫!”父亲吼道。海斯弗蒂蒂冷笑道:“我倒认为他很有魅力。”

“如果马绊倒了,他手里的箭就会射到我们。”父亲说。

队长离开了我们,驾着战马飞奔回去了,后来他勒住马,从战车上跳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灰尘。他和迈内黑特用奇怪的语言交谈着,他们的语言像舍尔丹语一样奇怪。一两分钟之后,他用埃及语说了句:“全听您指挥,将军。”然后礼貌地举起胳膊,对我们全体人员尤其是母亲微笑着。最后他登上马,慢慢离开了——以防止在我们面前扬起灰尘。

“我告诉他我们等会儿再去看他的表演。”曾祖父说。

“谢谢!”海斯弗蒂蒂说。

现在我们来到了一扇小门前,有个人给我们开了门,放我们过去,但没跟我们说话。我们进入另一个庭院。

“这说明他们的驾驭技艺很高超。”海斯弗蒂蒂说。

“这是我们祖父开创的风格。”父亲说。

“也不尽然。”海斯弗蒂蒂说。

“是我开创的,”迈内黑特说,“是我在卡叠什大战的前几年开创的,这也是大战取得胜利的原因。”

迈内黑特自鸣得意地说着这些往事,母亲心不在焉地说:“我认为是拉美西斯二世赢得了那场战争,而不是你的战车。”

“法老一直都是常胜军。”迈内黑特说。

我们现在走在另一个庭院里,大概和刚刚的那个庭院差不多大,但是我并不知道它具体有多大,因为它被树划分成好几个小庭院和围栏。湖泊周围有很多花园,我们左侧有一栋闪闪发光的木质建筑,第二层的阳台被窗帘挡住了,但我仍能看见里面来回走动的女人,她们看见海斯弗蒂蒂后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我们现在被轿夫抬到一处白色的木墙前,上面画着鹰、蝎子、蜜蜂、莲花和纸莎草,栩栩如生,使得我害怕从这里穿过,我哆嗦起来,害怕蝎子靠近我。

我们从轿子上下来,迈内黑特点点头,轿夫立即去亲吻他坐过的位子,座位上只有一个象形文字 ,代表死亡之地。父亲给了领头轿夫一枚铜币,门口的官员已经看见了我们,通过他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我知道他应该已经等了我们一个上午了。过道两旁的仆人不停地向我们鞠躬,我们来到了法老荣耀厅的绿色花园里。池塘旁边的树上结着我从没见过的果实,花园里的瓦片都是镀金的。

“这些树小的时候是种在罐子里的,”母亲小声对我说,“人们把它们装在船上,经历很多风暴才把它们送到我们国家。”

“这些小树生长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河流都是流向活水里的吗?”

“那里有非常多的鸟儿,你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鸟儿。”她说。

我想象着那些湿地上鸟儿的尖叫声,它们与这个花园里的鸟儿肯定不一样。这里有一只橙色、粉色和金色相间的火烈鸟,那里有一只黑色的朱鹭,还有很多啄木鸟在枝头上跳来跳去,炫耀着自己像鸵鸟尾巴一样灿烂的羽毛。我记得自己两岁的时候还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想法,就问母亲为什么要在神的雕像上挂那么多鸟头。在我识字之前就注意到我们纸莎草纸上记录的象形文字基本上都和鸟有关,因此我推断这些象形文字是神连同他们的画像一起赐给我们凡人的。母亲笑了,“这孩子问的问题让我头脑平静起来,”她说,“我能感觉到他的话语生出了能飞翔的翅膀。”她指的是玛特,我再长大一点才会明白。我们有一句谚语:羽毛的边缘可以让你接触到离真理最近的地方。不论我的想法给了母亲怎样的遐想,她都会说:“鸟儿是最受尊敬的动物,因为它们会飞。”

它们确实会飞,在枝头跳来跳去,它们的影子倒映在湖畔的金瓦上,湖水很浅,它们的影子倒映在湖水里,就像彩虹色的鱼,鸟儿们快乐地追着自己的影子飞翔,但即使它们在这些进口的树上欢呼雀跃,远处还是传来了它们痛苦的回声。这些鸟儿的声音很奇怪,就像在辛勤劳作的动物的咕哝声,我能从它们的声音里听出地球的声音,即连接人类的脚和地面的声音。鸟儿对于骚乱总是会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其实它们害怕大地,大地不是适合鸟儿栖息的场所。

我从庭院里望了一眼,这个花园里只有一片小树林。我能闻到沃土的气味和一些以前从未闻过的气味,潮湿而又神秘,就像在山洞里一样,感觉凉飕飕的。我能感觉到法老在靠近我们。路的尽头差不多都被叶子盖住了,那里有一座小型的木结构公寓,花园的仆人在墙上涂了各种各样的鲜艳色彩,这幢建筑确实很奇怪,建在木桩上面,看起来像一座房子,四侧都设有天井,我们走进它下面的影子里,从影子里出来时就进入了中央露天的空地,那里阳光明媚。

我总是梦到法老戴着王冠在宫殿里威严地端坐着,朝臣跪在地上,用膝盖慢慢地挪到他身边。迈内黑特跟我们说过,每逢节日的时候,在古老的城市底比斯,拉美西斯二世总是坐在一个巨大场地的中央面见自己的朝拜者。我总是想象着那地方得有多大,至少有我们观看战车表演的地方大吧?进到院子里,我感觉到法老就在附近,确切地说,是他的力量像太阳一样,乍一抬头看,非常刺眼。我的后脑勺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力,在有这样的感觉之前我是跪倒在地上的,没人教过我这个,我屁股朝天,脸和膝盖都贴着地,这神圣的地上有焚香的气味吗?我不知道这是来自于阳台上的法老的力量,还是父亲和母亲同时按着我的头让我跪下的。迈内黑特就站在我们前面,因为他的等级比我们的高,所以他只跪了一条腿。

母亲和父亲迅速与迈内黑特一起起身,他俩也半跪着,胳膊张开,这个姿势很合适父亲,他很高兴,但却降低了母亲的身份,她很不高兴。而令我吃惊的是:我不愿起身,感觉嘴巴和鼻子贴着地,眼睛离地还没有一指的距离,我可以感觉到平静的力量在我的身体里循环着。我不敢抬头看法老,他能释放一种力量,迫使我自觉地用嘴巴亲吻大地。我不知道自己背部所感受到的重力是不是来自于他的眼睛,或者是来自于太阳的全部热量,也有可能是同时来自于这两者,因为上午我听到人们说法老是太阳之子,除了我们的君主,地球上没人能接近太阳。拉美西斯九世有很多头衔:奈弗尔-卡-拉、赛特尼瑞、拉美西斯、卡梅-尤斯、玛睿阿蒙,而普塔-内穆-霍特普只是他童年时期的小名,只有他的朋友和高级官员才可以这么称呼他。

然后,我不知道自己是眩晕了还是狂喜过度了,彩色的晕圈从地上钻进我的眼睛里,我感觉有另一个声音在召唤我抬起头。这个声音一直在召唤,直到我鼓起勇气抬头去看阳台上的法老。

他坐在两根柱子中间,斜靠在金色的栏杆上,手掌托着腮,栏杆上放着一个绣花垫子。他身着金色的胸甲,戴着双层王冠,像两张帆,王冠上点缀着珍珠,右侧雕刻着金蛇。法老那高高的白色王冠向上拱起,胸甲向下呈弓形,我感觉自己更像是在看一个大型的盾牌,而不是人。我刚刚还在想象他的王冠和胸甲之间的脸,他的眼睛大大的,黑色的眼线使得眼球十分突出。母亲曾经告诉过我:法老的眼睛变化无常,一会儿像天空一样澄澈,一会儿又像没有月亮的夜晚一样漆黑。他的鼻子又长又丑,和别人的不一样,他的鼻梁很细,鼻孔像猫的一样狭窄。在他转头之际,我发现他鼻子的形状真的很奇怪,从一侧看去,鼻子为他英俊的鹰脸增添了完美的半月形,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去,就像叶尖即将滴落的水滴,并不好看。窄窄的鼻子下面长着一张迷人的嘴巴,因为嘴巴的线条非常优美。嘴巴与鼻子很亲近,说来也奇怪,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这让我想起保姆伊雅塞雅博站在我身边抚慰我的情景,尽管我们身份悬殊,她只是个奴隶,又矮又胖,但那晚我确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我看着法老的嘴巴和鼻子,想起自己的鼻子紧贴着伊雅塞雅博那厚厚的裙子,闻着她身上的泥土、鱼和河岸的味道。法老的鼻孔下部会随着呼吸弯曲,我特别想靠上前去亲吻他。我想把自己甜甜的嘴唇(每个人都认为我的嘴唇很甜)贴到“拉之子”的嘴巴上去,这种渴望愈发强烈。马上我又萌发了另一个念想,我设想着自己脚趾头紧绷,正凑上去亲吻法老两腿之间的生殖器,以前我还从未产生过这种冲动,很快又想和迈内黑特做同样的事。法老的鼻子和母亲涂了粉的肚脐一样令我着迷,我可以预见未来的自己:我很年轻,在某个黑色山脉的黑暗房间里,跪在曾祖父的卡的面前。我不知道六岁时的我所看到的那是不是我的卡按照自己的记忆送给我的礼物,这是我生命中的其中一天,不管此刻我是不是在法老普塔-内穆-霍特普(我在心里这样叫他,好像我们是老朋友一样)的庭院里,我感觉自己比跪在胡夫墓里更有活力。然后,像从噩梦中惊醒,我确信自己还是活着的,而且是六岁的孩童,仍然两手着地跪在地上,于是我再次抬起头看着法老。他用银铃般清脆的声音说着话,语气很有威慑力,这种声音我以前极有可能听到过。他一句一句地说着,和曾祖父用笑话调侃真理的语气很像。

法老说:“迈内黑特,你此趟前来,意图不小吧?”

“我的头等大事在您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陛下。”迈内黑特回答道,声音很温柔,就像落叶掉到水面上。

“这不过是奉承话,你肯定意图不小。”法老说,但是迈内黑特刚刚拍的那个马屁令他很高兴,法老又说道:“你请起,带着你的家人来我这里坐坐吧。”他拍拍自己身边的坐垫。

仆人把我们带到刻有图画的阶梯前,那里离阳台只有十步距离。普塔-内穆-霍特普拥抱了曾祖父,并亲吻了母亲的脸颊。母亲像只猫一样,弯下腰来认真地亲着他的脚趾。父亲很严肃地(人们一直都认为他很正派)跪下,抱着他另一只脚亲吻。普塔-内穆-霍特普问:“海斯弗蒂蒂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迈内黑特二世。”海斯弗蒂蒂回答。

“不如叫迈内黑特-卡吧!”法老说,“这是一个长着美丽面孔的食人妖的名字。”他仔细看着我,不禁感叹道:“只有漂亮的海斯弗蒂蒂才能生出这样帅气的儿子。”

父亲对我吼道:“儿子,别站着不动啊!”

“是的,”法老说,“你得亲我的脚。”

于是我跪下,看到他的脚趾甲涂成了蓝色,亲他的脚趾时,我闻到他的脚有一股香水的味道,像母亲身上的香味,如暗红色的玫瑰香,后来才发现原来地板用香水洗过。当我亲法老的大脚趾头与下一个脚趾之间的缝隙时,鼻子突然被夹了一下,他在用脚趾戏弄我,我感觉到一阵眩晕,不是很痛,身体里似乎突然闪了一道白光,它肯定是从法老那里传来的,很强烈,仿佛花朵突然被连根拔起,但是花朵也会看到相同的白光吗?我突然感觉到自己仿佛身处仙境。

身体积聚了足够多的力量,我开始舔法老的脚,然后站起身,闻到的不止是玫瑰香,还有淡淡的泥土香和海里的鱼腥味,与保姆伊雅塞雅博大腿间的味道一样,甚至还散发着人尿的臭味,像迈内黑特裤裆里散发出的气味。我很困惑,这和以前我用唾沫把玩自己的屁股和肚脐时闻到的手上的气味是一样的。闻着这些气味,我再次感觉到法老的力量,懂得了法老是最接近神的人,以前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起过这些。法老闻起来有点像女人,和我的味道一样。

我抬起头,弓着腰,跪着向后撤退了两步,然后慢慢地站起来。法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的孩子真是与众不同,”他对海斯弗蒂蒂说,“笑得很甜,嘴上功夫更是了得。”似乎他的心情突然转变,就像太阳突然被乌云遮住,他心事重重地把眼睛转向曾祖父:“你要好好地训练这孩子的嘴上功夫。”

曾祖父说:“这是所有人共同的责任。”

“这是献给法老的。”普塔-内穆-霍特普说。

曾祖父的回答出人所料。“啊,你居住在黑夜里,却在白天闪耀于我们之上:你的智慧如大地和河流;又如赛特和荷鲁斯,能与活人、死人对话。问一问你的仆人迈内黑特吧,任何他可以回答的问题都可以问,但是不要让他思考:法老是否需要肚脐与大腿之间神秘地带的力量呢?”

他很英勇地说出这些话,夸耀的时候显然与本体分离了。他曾经向我展示过被俘的军官如何向自己鄙视的将军(他已经向这位将军投降)献上自己的剑,他只与我玩过一次这样的游戏,我很好奇他刚刚说的话是否表现出对法老的蔑视。

“告诉我,美丽的海斯弗蒂蒂,”拉美西斯九世说,“当我不在场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这样说过我?”

母亲说:“他提到过您的笑容和旨意。”

“大将军,”他继续问,并对海斯弗蒂蒂的回答耸了耸肩,因为她的回答太快了,“告诉我:你曾经就是这样对我的先人说话的吗?”

迈内黑特鞠了个躬:“以前是年轻的我说的,而现在我老喽!”

“何况先人是伟大的法老。”普塔-内穆-霍特普说。

迈内黑特回答:“拉美西斯二世与拉美西斯九世之间有所不同,就像诸神之间也有所不同一样。”

“你说说有哪些神?”

“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直呼其名。”

“我允许你这么做。”

“人们称拉美西斯二世为热爱真理的强壮公牛——荷鲁斯,但我觉得更像赛特。”迈内黑特停了一下,希望这样大胆的评论能得到法老的欣赏,然后补充道:“而你则让我想起了无与伦比的神——欧西里斯。”

迈内黑特的评价很到位,普塔-内穆-霍特普大笑起来,就像我时常听到的母亲的笑声一样欢乐,我很想知道他的呻吟声是否也像海斯弗蒂蒂的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他们经常说我更像卜塔,而不是欧西里斯,”法老说,“你在这里,我非常高兴。”他点了点头,仆人拿来垫子。他示意我们坐到他旁边,甚至把自己的垫子也分出一部分给迈内黑特,让他与自己坐在一起。迈内黑特坐在他身边后,很不情愿法老亲他的嘴唇。普塔-内穆-霍特普亲完后对他嘴唇上的余香回味无穷,用舌头不停地舔舐着。法老转向海斯弗蒂蒂说:“等会儿仆人们会给我们涂圣油,我要处理国事,面见朝臣,但这个过程很无聊。你可以去自己的房间吗?”

“我想要听一听两大王国向您汇报问题,陛下。”

“有你在我身边真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他小声对海斯弗蒂蒂说,父亲立刻变得不高兴。仆人们端着雪花石膏制成的碗上来,碗里盛着香水,他们坐在普塔-内穆-霍特普、迈内黑特、母亲和我的脚上,然后法老示意仆人拿出第五个垫子,让父亲坐下。“你就不需要去看那些宦官了,奈弗-赫普-奥科汉姆。”他对父亲说。

听到法老这样称呼自己,父亲两眼放光,这说明平时几乎没人叫他的全名。“伟大的神啊!”他回答,“我在您的圣灵里呼吸,却在坐垫上坐立不安,因为我害怕宦官会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父亲不经常与我谈心,但有一次我对他说,他作为御用化妆师的监工,地位应该与伊斯兰的高官同等重要,因为每一次两大王国遇到麻烦的时候,法老身上所穿的衣服以及脸上所化的妆都与埃及的运势密切相关,在这一天,法老的任何姿势都有可能改变远方战场上的战局。他涂成浅绿色和黑色的眼睛,掌控着头朝不同方向倾斜时所承受的重力,因为法老坐在永远面朝河流的王位上,头只需向右或向左倾斜,王国的上游或下游地区便会刮起微风,只需转动钩子上的把手,就会给我们看不见的山谷里的牧羊人带去恩赐,就连他鞭子上的小蛇都可以促使地主拿起鞭子抽打贫农。他的遮阳伞是用鸵鸟尾部的羽毛制成的,可以为花朵带来茁壮和芳香;他长达胸部的大项链是太阳的金耳朵;他有时会戴着羽毛王冠,可以为鸟儿的歌声送去欢乐和庄严。父亲给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母亲皱着眉头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只要古时候的法老系上豹子的尾巴便可以发动整个丛林里的动物,而我们的普塔-内穆-霍特普却没有这样的能力呢?”

我当时还是个孩子,却能够看出即使父亲很喜欢华丽的服装,但他还是很务实的。“法老如果不总是被其他无穷的力量攻击,他会有更加无穷的力量。”父亲回答道。

“为什么?”她问,“那他被攻击了吗?”

“那是因为他需要面对法老共有的弱点,”他转头看着我说,“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法老的所有装饰品都必须是完美无瑕的,否则他的力量就会被削弱。”

我觉得父亲的观点肯定有些错误。每次面见法老时,他总是不引人注意,经常躲藏在家里,几乎见不到化妆品。我对此很好奇,看见父亲现在坐在旁边,并没有受到宦官的影响。宦官们带进来许多可爱的小狗和善舞的美女,有两个宦官哼唱着小曲,并对我们微笑着。两个宦官开始边嬉闹边为普塔-内穆-霍特普洗脚,似乎和小狗一样,有权利揉捏或亲吻他的脚。另外三个宦官伺候迈内黑特、母亲和我。他们非常快乐,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用手指挠我们的脚心,手指像小鱼一样在我们的脚趾间穿梭,并用手指甲刮去我们脚后跟上的茧皮。

过了一会儿,清洁完我们的脚以后,他们又开始按摩我们的腿。他们长得很英俊,应该是来自努比亚或库什的同一个村子,因为他们的体型差不多,都长得很黑,看着他们闪着光的象牙鼻环,更觉得他们长得很像,因为他们鼻环的佩戴方式都是一样的,我甚至还觉得他们三个都是从同一个子宫里生出来的。

他们知道该怎么做自己的工作,无论父亲在不在场,几乎都不会出错。很快,他们不光帮我们按摩腿,还帮我们按摩脖子和肩膀。服侍海斯弗蒂蒂的宦官把油涂在她肚脐周围,熟练地打着圈,她很舒服,毫不顾忌地发出兴奋的呻吟声,声音很大也很清晰,好像这样的声音是贵族妇女礼节的一部分。

“我一定要把这个宦官从你那里买回去。”她对普塔-内穆-霍特普说,法老点头表示同意。“他们让你欢喜吗?”法老问,然后用充满爱意的眼睛看着五个黑黑的奴隶,曾经曾祖父也用过这样的眼神看配对的马或白色的孪生公牛。他们都没有穿衣服,我们不仅能看到他们粗壮的腰和腿,还能看见睾丸被切掉的地方,这又给了他们一个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宦官。

普塔-内穆-霍特普评论道:“你都无法想象这些人为我的后宫生活带来多大的快乐。我的爱妃们会吃醋的,我很感谢他们,宦官是对王室的赏赐。没有女人能让男人的身体这般平静,即使她们也为男人按摩。这些人甚至可以让动物平静下来。”普塔-内穆-霍特普叹了声气说道。

迈内黑特说:“他们比神灵还能让人心生欢喜。”

“他们肯定也没那么邪恶。”法老回答。

迈内黑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海斯弗蒂蒂说:“只有在你面前,在这宏伟的宫殿里,我听到这样的聊天才不会发抖。”但是她的话太谄媚了。普塔-内穆-霍特普回答:“即便奴隶也会厌烦主人的不断戏弄,所以我们不要这么大声地谈论神灵。”现在他就看起来有点厌烦了。

父亲趁机说:“在宏伟的宫殿里可以感受没有恐惧的生活。”但他说话的时候并不是丝毫都不恐惧,因为这时仆人进来送冷饮,普塔-内穆-霍特普觉得心烦,挥挥手让他们退下去了。“你和海斯弗蒂蒂,”他对着父亲评价道,“说起话来就像哥哥和妹妹。”他睁大温柔的大眼睛,很惊奇,似乎无法理解像我母亲这样举止优雅也很虔诚的公主为什么会嫁给父亲这样的平常人,而且从血缘上看,她也算是父亲的远房妹妹。我退后了一下,法老确实是在想这个问题。无论他是不是想这个问题,反正我在想,因为母亲曾经跟我说这是我们家里的第一个耻辱。

他对客人很关心,如果话题不转变,他的思想似乎会枯萎,所以他转向母亲说:“你喜欢我假发上的蓝色吗?”他问话的时候语气强而有力,似乎可以在母亲心里激起一道火光,因此母亲回答:“这和天空的蓝色是不一样的。”说完,他俩都笑了。父亲赶紧示意他的助手,皇室假发的负责人赶紧带着盛装假发的盘子进来,里面有两顶黑色的假发,一顶直的,一顶卷的,还有两顶新的蓝色假发,其中一顶也是卷的。法老和母亲现在很高兴,我也跟着兴奋。如果说法老温暖的问候里带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凉,那这些悲凉现在已经了无痕迹了,因为他好像生来就有平衡气氛的天赋。他能运用各种语言技巧应付举止上的瑕疵,甚至是小小的恶作剧也能让人欣然接受。毕竟,人的情绪有时候也像汤水一样,需要搅拌搅拌。

他挑了一顶假发,上面的头发是直的,然后拿起来仔细检查着。接着又悲伤地说:“没有任何东西能和天空的蓝色媲美,即便是我愿意戴在头上的最美丽的颜色也不算漂亮,只是我看不见而已。”

“这孩子可能有你想要的答案。”迈内黑特小声嘀咕道。

“你很漂亮,肯定也很聪明。”普塔-内穆-霍特普对我说。

我脑袋空空的,只有一股想说话的冲动,于是我点点头。

“你知道蓝色染料是从哪里提取的吗?”

我不用走很远就能得到答案,它通过曾祖父的意识传到我的身体里。我的思想就像一碗水,迈内黑特只要一动,水面就会荡起波纹。

“神圣的法老啊,蓝色颜料是从蓝莓里提取出来的。”回答完之后,我的舌头感觉一阵空白,在等着即将提出来的下一个问题。

“非常棒,”普塔-内穆-霍特普夸赞道,“浅蓝色染料不是液体,而是粉末状的。那你知道蓝色粉末是怎么来的吗?”

“伟大的神啊!”我说,“它不是从植物的根里提取的,而是从铜制品上刮下来的。”

“他跟你说得一样好。”法老说。

“他就是我的二儿子。”迈内黑特回答。

“我亲爱的迈内,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假发永远没有天空那样蓝。”

“我伟大的神啊!假发的蓝色来源于地上,但天空的蓝色是在空气中形成的。”

“那我永远找不到自己中意的蓝色了?”他问,声音中充满令人同情的自嘲,使得我想向他走去。我轻松地说:“永远都不会,伟大的法老,直到你找到一种羽毛像天空一样湛蓝的鸟。”

迈内黑特吃惊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说:“这孩子只听最好听的声音。”

“他听到不止一种声音,”普塔-内穆-霍特普说,并用鞭子轻轻地蹭了蹭迈内黑特,“你在这里真好,”他说,“还有你。”用另一根鞭子去蹭海斯弗蒂蒂。

她用最甜美的笑容来回答他:“我以前从未见你这样英俊过。”

“我承认自己像个死人,被裹尸布层层包裹着,真无奈。”他说。

海斯弗蒂蒂说:“不会是这样的,你的眼睛如狮子般犀利,声音与空气相伴。”

“我的鼻孔可以闻到任何东西,”他说,“包括每一次沉闷的呼吸。”他叹了声气:“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发出鸟儿的哭声来娱乐自己。”他发出一阵鸟叫声,模仿鸟儿护巢的情景。“把你们逗乐了吧?有时候感觉通过娱乐他人,自己暂时可以逃离世间万物的气味。这里,孩子,小小的迈内-卡,你想听狗叫吗?不过声音不是从它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我点点头,他看着我的笑脸补充道:“你的曾祖父都不会说狗话。”

他奇怪地拍着手,然后大喊:“泰特!泰特!”

我听到楼下的狗叫声,然后是慢慢上楼走到阳台上的声音,对于动物来说,这脚步声非常有礼节,就像两个仆人那四只训练有素的脚。

我看到一只银灰色的狗走上楼来,他的表情专注而又神秘。

“泰特,”法老轻声说道,“你可以坐下了。”

狗遵命坐下。

“我给你介绍一下他们,”普塔-内穆-霍特普说,“当我提你的名字时,请逗我开心,并一直这么想。”然后他指着我们,将我们介绍给那条狗,“好了,泰特,”他说,“下一位是海斯弗蒂蒂。”那只狗向前一步走,犹豫了一会儿,他重复道:“是的,亲爱的,来认识海斯弗蒂蒂夫人。”

泰特看着母亲,然后向她走去,她还没来得及为它鼓掌,普塔-内穆-霍特普就说:“来,下一位是迈内黑特。”

狗离开了母亲,转了一个圈,径直走向曾祖父,然后前腿撑着地,后腿跪着,鼻子和嘴贴在地上,呻吟起来。

“你害怕这个人吗?”法老问。

泰特动情地呜咽起来,好像身上受了箭伤一样,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你听到了吗?”普塔-内穆-霍特普问,“它说‘害怕,害怕’。”

“我只能说这不够准确。”迈内黑特说。

“泰特,泰特,”普塔-内穆-霍特普对泰特说,“说‘tooooo’而不是‘tyoo’,Tooooo!”

泰特弓着腰。

“你这个调皮的小家伙,”普塔-内穆-霍特普说,“来认识一下那个小男孩。”

狗环顾四周。

“看着这个小孩,看着迈内-卡。”

现在,它来到我面前,我们互相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我突然哭了起来,之前一点准备都没有,我以为自己会笑起来的,但是泰特心里的痛苦正好进入我心里,就像某人从罐子里倒水,不,不是那样的,这更像伊雅塞雅博在不开心的时候给我的吻,我感觉自己知晓仆人们全部悲伤的事。狗的悲伤全都进入我的身体里,伊雅塞雅博告诉我她在采石场工作的亲戚必须得背着大大的花岗岩石板并用绳子把它们拉到斜坡上时,我感受到的悲伤与此时一样。他们不时地会被鞭打,因为监工前一晚喝了很多酒,总是在太阳下发泄怒气,因此,在伊雅塞雅博告诉我她亲戚的事情那晚,我被她的声音弄得非常悲伤,这声音沉重却不卑微,因为她终于可以躺下来休息了,浑身也放松了。她为小时候便熟知的亲戚悲伤,她告诉我说他们晚上会来她的心里看她,不像在梦里,那样她可能会害怕他们,只要夜幕降临,她就会自觉地想起他们,她认为他们应该是在向她传递关于他们扭曲的骨骼的信息,此时,痛苦便像折磨她的绳子一样向她袭来,他们向她解说他们的生命就像被弓射出去的箭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还记得她的哪些故事,也不知道有多少东西从狗那里传给了我,只知道这种悲伤不是我能理解的。泰特眼里的悲伤和我从许多智慧的奴隶的表情里看到的悲伤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狗的悲伤似乎在诉说着它想去做却未能去做的事。

所以我号啕大哭,我都不相信自己会哭得这么大声。狗把远处的恐怖告诉了我,我从未如此害怕,虽然自己不会成为奴隶,但迟早都会感受到对生活的恐惧,而自己并不愿意过那种生活,因为我无法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这种强而有力的感觉使我哆嗦起来,足以破坏光的稳定性。然后我感觉自己同时住在阳光和黑暗里,快速地战栗和眨眼。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同时看到两种场景:六岁的我悲伤地哭着,泪如雨下,鼻涕流成了两条河;六岁的我还看到了在死亡之地的二十一岁的自己。然后海斯弗蒂蒂抓住我不断地摇晃着,她抱着我,让我不要再看法老,把我弄得快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