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阿洛伊斯决定还是回头去找老爷子。为什么不呢?他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他对自己说,因此对臭味也就习惯了。毕竟,你时不时还得找魔鬼打交道。(我的魔鬼们跟我讲这句话的时候暗暗发笑。)

阿洛伊斯在一个星期以后的星期天前往拜访,而且又把阿迪带上。这一回这孩子留心起了两人走的路线。走路也不过是一英里远,因此他知道,只要他记住几条岔道,再要来就找得到小屋了。一路上他心神不定,表现得异常兴奋。肚子里有一个大得像长方面包一样的沉甸甸的痛苦感觉,然而,他的心由于是在这沉重感觉的上方,因此倒是很有生气。他不会跟他父亲说他打算再选一个日子去拜访老爷子,而且就他一个人。

“没错,”他心里不停地这样说,“走路去我不怕。但不是在晚上去,可能不会在晚上。晚上林子里有很多的鬼。”

在阿迪看来,他父亲和老爷子的第二次见面结果比第一次要好。即使起初他们讨论蜂蜜的销售问题,阿迪一点都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生意经谈完之后,接着的交谈就很有意思了。那是因为关于蜜蜂的无穷奥秘老人总有说不完的话。“是的,”老爷子声音洪亮地说道,“我从不厌倦地想着这些小生命,它们有不朽的蜂蜜,它们有几乎也是不朽的蜂刺。养蜂有如此多只能意会的妙处。”

接着是一个内容丰富的谈话。即使阿洛伊斯几乎无法说话,可他并没有很不高兴,因为今天听到的明天晚上他就可以在菲希拉姆用一用。送给傻瓜们的一个礼物!至于阿迪,他非常小心谨慎地听着。那些词语的意思他听不懂,但是它们的声音却留在他的记忆里。

“这天造之物,”老爷子问道,“我们能说已经关注得够了吗?它如此富有创造力。这些小鬼们来到我们身边是根据仁慈上帝非凡、奇特的美学标准创造的——自然用这一最奇怪的形态表现了它的智慧。”

老爷子继续说着。他可以继续说下去!他说到了上帝的芭蕾、上帝的体操、上帝给人带来的敬畏。老爷子像我们的许多对象一样,我们怂恿他们赞美上帝,给予极大的赞美。始终是赞美。

而且,他继续讲了这么长时间,以至于阿洛伊斯又一次遭到了冷落。过去了这么多时间而他还没有练过自己的嗓子。除此之外,他也不喜欢他儿子的眼神。这两只蓝眼睛,跟克拉拉那么相像,大而有神。此刻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崇敬。

阿洛伊斯终于设法插进一句话。

“为什么不带我们到厨房里去,给这孩子看看你的观察箱?”

很显然,老爷子不太想让人看——即使如阿洛伊斯预料的那样——但是阿迪说话了。“啊,请让我看看吧,先生,”他大声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蜜蜂的家。在我们家蜜蜂跟我们已经待了这么久,”——他想很快数出一个数来——“七,不对,我看是八个星期了,可是我连一只蜜蜂也没有见着。要我等到夏天吗?让我看看吧。”

“春天,”老爷子说道,“一定得等到春天。”接着,见孩子满脸的失望,他耸了耸肩。“好吧,”他说,“不过你得有思想准备。现在是冬天。蜜蜂在冬天里是懒洋洋的。”

果真如此。厨房里,除了一只小炉子、一个水池、水池上方的一个手动唧筒、下面是一个装溢出的水用的铅桶之外,就只有一张桌子了。桌子的一头放着一只狭长的玻璃箱子,约莫两英尺长,一英尺高,两边都有黑帘幕遮着,看不见里面。帘幕一拉开,只见两块玻璃隔板,相距不到三英寸,两块隔板之间是一个垂直放的框子,上面尽是蜡做的蜜蜂巢室,数不清的巢室。

阿迪感到失望。一群正在繁殖的东西,与装在瓶子里的黑药丸差不多大小,它们不停地相互从身上爬过去,而一见到光线都吃了一惊,一群可怜的东西,拼命地钻、拼命地挤,堵得水泄不通,看它们的样子都是又软又湿的小生命,与蟑螂一样的丑陋。(它们的翅膀都叠在一起。)自从他第一次看到紧贴在克拉拉乳房上的埃德蒙那张很小的脸以来,阿迪从来没有这么失望过。

这些蜜蜂也会像热锅里的豆子一样蹦跳,只不过豆子不会有神经紧张的样子。活得多么不舒服!它们见不到太阳,孩子心里想。它们相互推过来挤过去的。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哭出来。

“在这个时节,”老爷子说道,“它们是最最可怜的,跟那些在自己分泌的黏液里蠕动的黏糊糊的东西没有多大区别。然而它们的生命将跨越生存的绝境。现在它们什么也不做,但是到了夏天,你就可以看到它们在空中飞舞,看上去就像清晨光亮下的露珠那样晶莹美妙。是那样的无畏。它们钻进等待着它们的花朵的花瓣时,它们是多么的趾高气扬。”

“说得好,说得好。”阿洛伊斯说。无论他的神态是多么的阴沉,老爷子也确实自有他的风度。这个满身散发臭味的人这一点是要肯定的。

阿迪心里在想:“假如这些蜜蜂蜇你,那你就死定了。”面对死亡的深不可测,他在老人的厨房里哆嗦着。然而,尽管他身处这寒气的包围中,他仍感到老人就像他父亲一样可以亲近,因为他可以整日整夜听他讲那些奇妙的话语。

“来看看我。”在阿洛伊斯示意离去之前,老人设法悄声说出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