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是安格拉第一次来月经,克拉拉尽力替这孩子减轻苦恼。她看得出来,在安格拉的心里,把这事跟罗莎联系起来了,因为罗莎死之前,后腿上流满了血。

为了平息这种烦躁情绪,克拉拉第一次跟安格拉说起了悄悄话。她很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现在已经可以算是一个知心朋友了,因此克拉拉不但说了这个新情况,而且还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般所说的气味以及它们性质上的细微差别。气味是跟本质有关的。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例子加以说明,她想起了阿洛伊斯有一回顺便跟她说的一个常识。有一次,克拉拉问他怎么保证他自己的蜜蜂(他曾经用蜂箱养过蜂)能找到它们自己的家。如她所了解的,他打算过做几个蜂箱,每一个都是完全的聚居地。他们就这样并排坐在屋子边的大橡树底下。“这些成千上万的蜜蜂怎么知道哪一个蜂箱是它们的?”她问道。

她的好奇心让他感到很高兴,于是他解释说,他会把蜂箱漆成各不相同的颜色,有绿的,有天蓝的,可能还有粉红的。他说,蜜蜂喜欢回到跟它们采蜜的花颜色接近的家。

“可是你跟我说过,这些小生命每天都找不同种类的花儿。它们一天一次只找一种花采蜜。不是吗?”

“是的。”他说不上对这样的谈话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回答得了她提的所有问题而不会不知不觉地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吗?

“这就是说,今天可能是一种颜色的花,明天就会喜欢另一种颜色的花了?”

“是这样。”

“这些蜜蜂怎么不会搞糊涂呢?”

是的,他不大想告诉她。这可不是什么可以言传的事,不一定说得清楚。然而,他还是准备说说。总的来说,克拉拉对养蜂有兴趣,比起她对此漠不关心来,于他要好得多。“每一只蜂王都有它自己的气味,”他这样对克拉拉说,“因为它要让每一个蜂巢的每一个巢室都能受精,并且把成千上万个卵产在每一个分隔的蜡制巢室里,让它们生长,所以,它肯定会把它自己的气味传递给它的成千上万个幼体,甚至传递给它的卵,它未来的孩子们。”

“那真是奇妙,”克拉拉说,“你怎么知道的,阿洛伊斯?你懂得太多了。”

“这些都是我从书上看到的。”他很勉强地说道。

“你自己从来没有去闻过这个气味吗?”

“我会这么笨,会把自己的脑袋伸到蜂箱里去让十几只蜜蜂抓到机会飞到我的鼻子上来吗?”

她大声笑起来。在某些方面她很了解他。他也许会读这方面的书,但是,总的来说,他不喜欢承认他学会这方面的知识不是通过自己动手,自己动脚,自己花力气,不是通过自己灵敏的五官感觉。

的确,阿洛伊斯对她说得太多了一点,所以她才想知道得再多一点。

那天晚上谈话结束之前,她竟然还盯住他问蜂王是怎样受精的。她还是非常好奇,一只蜂王怎么会生下这么多千千万万的孩子之后还能做蜂王。阿洛伊斯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眼神是那样的充满敬佩。万事都取决于蜂王——整个蜂群的成功,你可以这么说。

于是阿洛伊斯决定分几个步骤让克拉拉来了解。见她明显的兴奋样子,他可以感觉到,今晚对他很有利。一想到如此温柔的一个小生命,那样小、那样不寻常,她显而易见心里充满了激情。

然后他进行了说明,这只年轻的蜂王是最标准的“处女”,她从自己巢室(蜜蜂巢室大小深度大致与一支新铅笔的橡皮头相当)里钻出来只有二十天还不到,而她一出巢室,就有蜂王保姆和蜂王仆人来给她喂食。从那一天起的三个星期之后,她就准备好第一次飞出蜂箱。通常她第一次飞出蜂箱都在五月第一个温暖的日子。一出蜂箱就飞上天空,比别的蜂都飞得高,身边只有几只公的能跟得上。

“是不是叫作雄蜂的蜜蜂?”克拉拉问。

“对,又胖又懒的蜜蜂,它们老堵在蜂箱的角落里。它们活着就是为了吃,而到了天气晴好的日子,它们就到处无聊地飞来飞去,飞着玩而已。它们甚至懒得带花粉回家。只有等到这只未交配的蜂王——你不妨说她还是个公主——钻出蜂箱第一次起飞的时候,雄蜂才算是有了生存的意义。这一天它们就到处飞舞,等着她。它们知道她要来的,就等这只蜂王。她飞得很高,与她所有别的姐妹们比较起来,她是非常漂亮的,她的姐妹们就是那些成千上万的工蜂,是的,专门干活的蜜蜂,一直在寻找花蜜带回家——这些可怜的姑娘们卵巢发育不全,所以它们只有外出觅食,要不就为蜂群干别的活,做清洁工作,做杂务。但是这只蜂王,她与别的蜂不同,她仍旧没有交配,她还不能算是真正的蜂王,就像我说过的,确切地说她还是公主。然后她飞得很高,以致只有少数几只雄蜂跟得上她。到最后只有两只雄蜂,只有一只雄蜂,可是,哦,这最后一只强壮的雄蜂,把她逮住了,把它拥有的东西,是的,你懂我的意思,把它自己一直藏在体内的器官暴露在外,这时让它突然露出来,突出在外,你不妨说插进,是的,是的,插进——就叫她的阴道吧——为什么不可以叫?就是阴道,她把它全部纳入其中,就在它们高高地在空中飞舞的时候,就它们两只蜜蜂。”

“这太奇妙了!”克拉拉说道。她的眼睛开始闪烁。她居然说:“爱的奇迹。”

“不对,不完全对。”阿洛伊斯说道。在这个时候,他不知道如何继续说下去。假如他说得太多,可能会破坏他今天晚上正在寻找的东西。尽管如此,他的敏锐的一面随时都准备说出来,而且他也知道,是的,最好的时刻很可能就在和盘托出时到来。

“这只雄蜂,”他说道,“这唯一的一只优秀、勇敢的雄蜂把那个器官插入得这么深,我们必须说,那只是它的本性罢了,结果它再也抽不出来了。”

“什么?”

“是的!Donnerwetter,它拔不出来了!蜂王身上有钩子,类似这样的东西,很锋利的钩子,把它拉住了。她就是要拉住它。它进退不得。等到它硬使劲,等它不得不拉出来,你真不会相信,它那个有用的器官就从它身上撕下来了。它没办法,只能将那个器官丢下不管。多么具有男子气概!完了。一切都完了。”

“那么它呢?结果怎么样?它怎么样?”

“啊,它死了。它完了。它掉落在地上。”

“可怜的东西。”她说道。可她是禁不住说出来的。她的嘴角违背她的意愿地露出了一个傻笑,然后自然地变成一个微笑。一笑起来就抑制不住了,她开始笑出声来。一旦大声笑起来她就停不下来。阿洛伊斯从来没有听见她这么长时间的笑。

“生命真有意思。”她最后说道,而阿洛伊斯对她说这些是正确的。她怀孕已经六个月了,但是那天夜里他们做爱了。阿洛伊斯碰到过不止一个女人,在她们给别人生下一个孩子之前的最后一个星期里,都能和你认认真真地来一下。但克拉拉绝不是那样的。然而,这一夜她变了。那是她最尽兴的一回。

当然,毫无疑问,他没有接着对她说另外两件事。第一,是蜂王在第一次奇妙的外出飞行之后完全有能力接受别的求爱者。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一直到六月份,她还可以有五六个求爱者。这样她的阴道里就可以贮存更多的精液,可以产下成千上万的卵子,每一颗卵子可以装满成千上万个巢室,而且她要继续不停地产卵,一直产到冷天的到来。而且在今后三年,这样的事还会重复。之所以能有这些大量的受精卵不过是因为有五六次的交配而已!这就是说,蜂王在今后的一生中就不会再与雄蜂有什么关系了,而是给她生产的蛹喂蜂蜜和花粉,而她的宫内侍臣,即她的工蜂们忠心耿耿地跟随在前后左右,用它们从五月的花朵上采集的花粉酿制的神秘的蜡一样的东西,把每一个幼体的蜂巢巢室封上,而这种蜡没有一个化学家能在实验室里进行复制。没有,他没有说明蜂王在今后一生中需要多么尽心尽责地劳作,而且他无疑也没有告诉克拉拉,等到交配季节结束,这些雌性工蜂将把雄蜂从蜂箱里驱逐出去。假如那些最懒惰的雄蜂连动也不肯动的话,工蜂们就会将它们蜇死。(在这种情况之下,工蜂们不会丢失它们的蜇针。因为雄蜂的肚子比人的皮肤要软得多。)大开杀戒之后,这些工蜂接着就会把雄蜂的尸体清理出蜂箱。他也没有提到其他的复杂情况。有一个倾向始终存在,一旦天气真正转暖,蜂箱内多达半数的蜜蜂就会蜂拥而出,也就是说,从蜂箱内飞走,丢下蜂箱,重又回到它们住树洞时期的生活方式。你轻易地就会失去你的收益。他也没有跟她说公主们往往会被簇拥在蜂王前后左右的侍臣们杀死。他把这些细节都略去了。不妨让克拉拉对他即将到来的事业继续采取体谅的态度,这样倒更好一些。

克拉拉那天晚上不仅被他讲的故事所吸引,听得入了神,而且还认为这个故事可能会让安格拉排遣心事,忘记痛苦,于是,她决定给安格拉讲勇敢的雄蜂的故事,虽然它最后结局悲惨,但是它与蜂王交配成功。故事讲完以后,这一回有人陪克拉拉一起笑。她们一起笑着,仿佛她们两人是同年龄的人,而随着克拉拉从阿洛伊斯那里听来的故事越来越多地泄露出来,她们的话题不但转移到气味上,而且转移到蜂王的惊人本领上。瞧她小小的身体,并不比侍奉她的蜜蜂大,且无疑要比任何一只雄蜂小。然而,她有本领使整个蜂箱弥漫了她的气味,使住在蜂箱里的成千上万只蜜蜂吸收她的气味。每一只蜜蜂都能辨认它们自己的蜂箱,因为它们都是同一种气味。“这就好像,”克拉拉说道,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所有的俄国男人女人都有同一种刺鼻的香味,那些波兰蠢货又有另外一种气味。也许英国人有好闻的茶香味,而我们奥地利人,我们要特别一点,我们是热乎乎的气味,像水果馅卷饼。”这一下她说得安格拉又咯咯地笑起来。“还有法国人,对,一种非常难闻的香味。太浓了!比烂洋葱和隔夜卤汁的味道还要难闻。意大利人——只有大蒜味。”这时她们两人笑得抱在一起了。“也许最最难闻的是波希米亚人。我不应该说他们。烂白菜的臭味。”

她们擦着眼泪。阿迪听见她们的笑声也过来了。他很生气,因为她们什么也不说给他听,说着各个国家的名称只是笑。

这么多关于香气和臭气的对话给了安格拉的嗅觉特别的刺激。在学校里,她现在对弗洛琳·维尔纳非常敏感,因为后者身上搽了爽身粉。还有她自家的小阿迪。有时候他非常臭,尤其是他山上山下来来回回奔跑过以后。她总是哄他多用肥皂,在每周一次的那个晚上克拉拉烧水让他们两人用大洗衣盆洗澡的时候,安格拉就硬要在他背上和腋下擦出肥皂泡沫来才会把肥皂交还到他手里。擦完之后,她咧着嘴淘气地笑道——“现在肥皂给你了,你可以擦要用肥皂擦的地方,你这个马大哈。”

阿迪听了这样不文明的话会气愤地大叫,并且声音必定大得会让克拉拉急忙跑进来。然而他不会对他的妈妈把刚才的话再讲一遍。他心里很乱。他真像安格拉说的那样臭,还是他姐姐很怪?谁能知道?他自己身上的气味他是怎么也嗅不出来的。

然而,安格拉这时候会又闷闷不乐地想起罗莎来。这头大肥猪真有一股刺鼻的臭味,有点像阿迪最臭的时候闻到的那种臭味,还是那是罗莎最臭的时候?——行了!安格拉开始替他们哭泣,替这孩子和这头猪哭泣。她后悔真不该那样惹他,于是她尽力想要弥补,就这样她把克拉拉说给她听的奇妙的秘密挑了几个对他讲,都是关于蜜蜂的新鲜知识,而且在许多个早晨他们上学的路上,她还会再讲起这些故事——她脑子里装满了她听来的故事,阿迪非常羡慕,蜂王的奥秘不多久便激发了阿迪的想象。

自从他们四月份搬到农场以来,他一直就感到蜜蜂离他们很近。在五月和六月里,白天的许多时候天空里到处都是小小的光亮,即在空中闪过的光点,四面八方到处飞舞。他的妈妈老是提醒他,要是看见花儿上停着这样一个小生命,绝对不可以去捉它,更不可以动手将它拍死。蜜蜂会狠狠教训你,让你永远忘不了!然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埃德蒙被一只蜜蜂蜇了,很久很久一直哇哇地叫个不停。所以阿道夫从此对蜜蜂是敬而远之,不敢碰了。

然而,听说整个蜂箱的蜜蜂都有蜂王的气味,这倒确实让他久久思索。

那天夜里,在听说他父亲可能要去跟一个邻居洽谈关于购买阿洛伊斯叫作“第一物资”的东西之后——他在星期六用晚餐的时候宣布过的——阿迪做了一个梦,现在还记得分明。他在梦中看见一大群蜜蜂围绕着农场上空飞。离他们家不远处站着一个老头儿,他的穿着与阿迪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他的衬衣没有束在裤子里,一直拖到膝盖,而他的一头白发上戴着一顶羊毛织的旧帽子,帽子长得像一只袜子,有一半拖在背后。他个子不矮,但是看上去仍然像个小矮子,因为他佝偻着背。在梦里阿迪知道他的名字。这个人名叫老爷子,而这孩子第二天即星期天早晨醒来就得知,他父亲真要去拜访一个名叫老爷子的养蜂人。

他怎么会不去问他父亲他能不能一起去拜访呢?阿洛伊斯很意外,接着便欣然应允。现在每个星期天,另外一家农场的一对夫妇都会赶着马车来把克拉拉接走,到菲希拉姆的小教堂去望弥撒。她会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去,即使阿洛伊斯待在农场上。“确实,我真的是不能去。”他会这么说,于是他就一个人留下来,到地里去走走看看。因此,这天早晨他就更加高兴了,因为阿迪说要跟他一起去。

我可以说,关于这个孩子做的梦,我是有直接作用的。自从阿洛伊斯在林茨灌饱啤酒之后大谈特谈养蜂的妙处和神奇的那天晚上,我潜入他的心里以来,这还是我第一回积极参与这一家的事情。

现在我觉得我必须再跟读者谈一件倒胃口的事。这确实牵涉阿迪身上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