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特尔径直回到他那十四个房间的豪宅,吩咐管家若有人来访一律不见。他的秘书外出度假了,因此他通知了厂里的电话服务站,这两天他不在城里,有电话请他们代接。然后他在书房里坐下,开始闷头喝起酒来。家中的电话响了一个下午。他已不知喝了多少酒,只觉得那电话铃听起来声音都变了样。

事实上他不可能喝醉,因为另一个事实太令人清醒了,那便是四十八小时后他将面对调查委员会。“现在我自由了,”他对自己说,“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然而这时他什么也想不起了,满脑子转的只是放弃执导《云彩啊》所造成的后果。毫无疑问,他和最佳影片公司的合同已经作废。但如果他顺从委员会的旨意,或许他仍可在别的制片厂找到工作。这也就是说,若他意气用事,那无异于他在未来五年里,将丧失几十万美元的收入。“不过,收入再多也没用,全得交税。”他这么想着。

直到他出席听证会接受调查的前夕,他仍未约见自己的律师,只在电话上对他短短地说了一句,他将在听证会前半小时在办公室里与他见面。艾特尔随后接通了电话服务站,开始一一了解有哪些口信。在他离开制片厂的三十六小时里,先后已有一百多个电话。但他听了一会儿便烦了。“只要把名字报给我就行。”他对代接电话的接线员说,甚至在她一一报出那些名字时,他都想不起他们是谁了。当她报到马里恩·费伊时,他打断了她。“费伊想干什么?”艾特尔问。

“他没留什么口信,只留了电话号码。”

“好的,谢谢。给我那号码,其余的等一会再说吧,亲爱的。”

艾特尔立即挂通了电话。一个小时后费伊赶来了。“想渐渐习惯独身生活吗?”他这样问候艾特尔。

“也许情况正是这样。”

费伊坐下来,掏出香烟,在他的白金烟盒上轻轻敲着。“昨天我见到多萝西娅,”他说,“她打赌说你会供出自己知道的人。”

“我不知道人们会拿我打赌。”艾特尔说。

费伊耸耸肩。“随便什么都可以打赌。”

“我倒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想了解情况,只有这个办法。”

“那么,”艾特尔说,“你是怎么下赌注的,马里恩?”

费伊注视着他。“我押下三百元,赌多萝西娅会输。”

“或许你最好两头下注。”

“我宁可赌输。”

艾特尔好不容易坐回椅子里。“我听说了不少你在沙漠道尔干的好事。”

“那都是真的。”

“我可不喜欢那样。”

“这个以后再说吧。我只想对你说……”

“好吧,你想对我说些什么?”

费伊的声音有点失控。“我想说的是,要是我打的赌输了,那我们的交情就完了。”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使他显得年轻了不少。

“马里恩!”艾特尔很想听到些吉利的话。

“我说的话算数。”费伊又重复了一遍。

“过去三年我们只见面三次,即使失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交情。”

“那就一刀两断。”费伊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回答使艾特尔很受刺激。几年之前,马里恩是不会这样对他说话的。“我一直在想说出你的事。”艾特尔说。

“哎,”费伊咕哝着,“我了解你,查利,你不会供出别人的。”

“也许我会的。”

“为什么呢?为了使他们让你说更多的废话?”

“除此还能有什么?”艾特尔说。

“为什么你就看不出来呢?那就是十五年来你一直想知道的东西。”

“也许我是在愚弄自己。”

“这样就前程远大,是吗?那你只不过始终在煮泔水而已,直到你呜呼哀哉。”

艾特尔确实拿不准,要是那天费伊没来拜访他,他会如何出场做证。但经过一夜思想斗争后,第二天早上,他一走进律师的办公室,便满脸笑容、轻轻松松地说:“我不想供出任何名字。”好像这是从一开头就达成的共识。“只要不坐牢就行,就这一条。”

“你肯定不会中途改变主意?”律师问。

“这次肯定不会。”

在此后的几个星期里,艾特尔一遍遍回想他面对调查委员会做证时的情景,因为他对此记得清清楚楚。他的表现,一如他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十分从容冷静,声音毫不失控。整整两个小时,他精神亢奋,巧妙地回避问题,做着简洁的答复,灵感不绝若有神助,从而打消了一切逆来顺受的念头。听证会一结束,面对蜂拥过来的大群摄影记者,他不慌不忙地走向自己的汽车,驾车扬长而去。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可他并不感到饥饿。他一边回想着听证会上的对话,一边驾车在山里转悠。车子在山路上盘旋,他亢奋的神经陶醉于轮胎发出的每一阵声音。

最后,那阵兴奋过去了。他几乎茫无知觉地开着车,沿着通往海滨的大道缓缓而行,并沿着海边慢慢行驶了几英里。在一片开阔的海滩上,他停下汽车,坐在了岸边,看那大海上长长的均匀的波浪,一层层滚滚而来,看那些冲浪者在海滩上嬉戏。他们都很年轻,不过十八至二十二岁光景,他们全身被太阳烤成了古铜色,头发的颜色则晒得淡了许多。他们伸开四肢躺在沙滩上,或互相摔跤,或打着盹儿,或望着半英里外的浪头,他们将在涌来的第一层浪尖上高高站立,努力平衡自己。他们将足踏冲浪板,伸展开双臂,冲在大浪前面。在他们冲上浅滩,没法继续驾浪时,他们便会从板上跳下,任凭潮头将冲浪板抛上沙滩。他们便会紧挨着躺下来,男孩们把头枕在女孩们的大腿上。艾特尔注视着他们,渐渐极感兴趣地观察起一位身材高挑、四肢浑圆、胸部丰满的女孩来。她离他不到十英尺,正独自站着,弓着背,掸拂着粘在头发上的沙粒。她似乎对自己及这项运动的活力充满了信心。“我一定要和这个女孩做爱。”艾特尔心想。他陡然间会产生这样的欲望,实在太异乎寻常,连他自己都有点吃惊。

“学习驾板冲浪很难吗?”他问那女孩。

“哦,那不一定。”她似乎只关心粘在头发上的沙粒。

“我可以请谁教我?”他又作试探。

“我不知道,你为何不自己试一试呢?”他可以感觉到她并没有对他做出积极反应,这使他脸上有一种很不舒服的刺痛感。

“要是你不帮我,我可能会淹死。”他眨眨眼说,那声音的魅力简直能打动死人。

女孩打了个哈欠。“找一块冲浪板来,有人会教你的。”

一位肩宽腿壮、黄头发乱蓬蓬的十九岁小伙子,从他们身边跑过,在她的大腿上拍了一下。“来吧。”他瓮声瓮气地呼唤着,他那紧凑的脸盘,犹如一块结实的肉,和他强劲的四肢正相般配。“哦,查克,等我赶上你!”女孩叫着,紧跟他跑下海滩。查克停了下来,她抓住了他,他们欢闹在一起。查克往她头发上撒沙子,她呵呵笑着。一会儿之后,他们又并排奔下海去,一起扎进水里,随即又探起身,朝对方泼起水来。

“我什么事都愿意干,”艾特尔对我说,“告诉她我的名字,告诉她我可以为她做什么事。”他停顿了一下,“但突然间我意识到我已经没什么赫赫声名了,我帮不了任何人的忙,什么事也干不了。那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这么多年里人们一直盼着能有幸认识查利·弗朗西斯·艾特尔,可要与他相识,他们就不能不认识我。而现在,却只剩下我了。”他自逗自乐般地一笑。“那些玩冲浪板的年轻人看起来很像你。”他坦率地说,我于是明白了艾特尔喜欢我与他相伴的又一原因。

“我满怀内疚回到我的凯迪拉克轿车里,感觉就像个刚步入中年便决心蓄须的男人。一回到家,我便接到那个罗马尼亚女人的电话,她依然很忠诚。”艾特尔摇了摇头。“但在海边见过那个女孩之后,我知道自己无法继续保持与那罗马尼亚女人的关系了;尽管我对她的喜爱在那一刻最为强烈。但我非常清醒地意识到,我将很快陷于某种绝难料想的困境之中。我吩咐我的商务经理,委托他出售房屋,打发用人,自己则马上搭乘飞机去了墨西哥。”那天晚上在往南飞的机舱里,他稍稍瞥了一下报纸,见自己已上了头版。“他们必定在悻悻不已。”他想道,因为疲惫不堪,渐渐睡着了。

到墨西哥后,他在一处海滨胜地住下了,那地方看起来活像紧挨一道悬崖的沙漠道尔。对于这事件的各种反响接踵而来。成百的信件蜂拥而至:一份素食者协会的小册子,一封露露·梅厄丝影迷俱乐部主席的来信,对于露露早已与他离婚表示庆幸,有些是匿名信,有些是下流可憎的便函,也有表示祝贺的信件,甚至还有一封来自反烟草协会的私人信件,里面是一张从报上剪下的艾特尔在抽烟的照片,照片里的艾特尔已用红笔打上了圈。“艾特尔成了怪人。”他不禁想道,随即拆开他的商务经理的来信,这封信报告了关于拖欠个人收入税的坏消息。

“在墨西哥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艾特尔说,“但从另一方面看,却又糟透了。你只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也许不会相信,我过去一向是个大忙人,转眼之间却似乎什么事也干不了。”

我点点头。除了别的一切,我还听说过,艾特尔拍起电影来,常常会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

“在墨西哥期间,有一两个星期,”他继续说着,“我开始觉得自己状态不佳。想想我这辈子已做的一切,你听起来或许会觉得奇怪,但我确实想起了在大学时代,我是如何经常梦想着有朝一日我要花几年时间四处游历,不时做点小小的冒险。当然这未免天真幼稚,但年轻的时候人人都会有那样的愿望。不管怎么样,我婚结得太早,当我在墨西哥想起这一切的时候,我似乎觉得自那以来我一直搅在自己并不真正想干的事情中。我开始想到我之所以会在调查委员会面前那样做,是因为我想给自己创造另一次机会。然而我不知道如何利用这次机会。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说,“正是这一点使我状态不佳。”艾特尔露出了微笑。“不管怎么样,不管是赢是输,我终于不再垂头丧气。我尽量避开可能会遇到熟人的地方,并开始努力构思,不久就对多年来萦绕于心的一个小故事产生了浓厚兴趣。”他轻轻叩了一下身旁桌子上的那本手稿。“要是我能完成这个剧本,就可拍成一部出色的影片,足以弥补此前的一切缺憾。”他将手稿很快翻了一遍,“真遗憾我还得回到老行当。”

“比起在墨西哥,你在这儿似乎也没干多少事。”我说。

艾特尔点点头。“我知道这很可笑,但到了我这样的年龄,要找一个新的地方并不是容易的事。我希望能和了解我的人在一起。”他笑了一下,“瑟吉厄斯,我发誓一定要着手工作。这部电影一定得拍出来。”

“会有人资助你吗?”我问。

“那不是主要问题,”艾特尔说,“伦敦有一位我认识的制片人。我并不怎么喜欢他,但假如有必要,我会和他合作。我们通过信,他对我的构思很赞赏。在欧洲,我可以化名执导影片。最根本的是要写出一个好剧本。”他叹了口气,“只是,这并不那么简单。我感觉就像被……截了肢一样。你知道,我已经三个月没女人相伴了。”

艾特尔告诉我这些,倒使我对他更琢磨不透了。我过去一向认为,一个人了解自己是完全必要的,也许就因为我还根本不了解自己。我不知道艾特尔何以能如此清楚地谈论自己,却又能对此熟视无睹。我甚至纳闷,为什么我没对他多谈我的情况,他竟毫不在意;于是我觉得我们的友谊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在我辞别他回到位于小镇边缘我租住的小屋后,我便不再去想艾特尔,而常常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中。我想对他说起这些,想解释一些我自己说不清的事,但我没法说。我想不起是否曾说起过孤儿院,至少自进入空军以来没有说起过。我是那么强烈地希望能和别人一样,至少是那些成功的人。为了成功,我曾打入空军拳击锦标赛中量级的半决赛,并由此获得进航校学习的机会。在那儿,我每天夜里都在用功苦读,终于通过了飞行前的考试。在毕业之前,再没有比获得飞行胸章更重要的事了。

很难说当一名飞行员意味着什么。我有一些自信情义永存的朋友。在战斗中,我曾多次救过别的飞行员,他们也曾救过我的命,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互相之间便建立起了情谊。我们知道别人之间的友情不可能像我们这般深,我甚至一度有了种找到家的感觉。

那个家不久便分崩离析。那一天我还能回想起来,还记得清清楚楚。事情不是发生在战斗中。和敌机作战是毫无人情味的,它就像所有不受个人感情影响的竞赛一样,只有完美的动作;我只觉得那不过是赢了一场比赛,而不是别的什么。我就像参加拳击比赛一样驾驶飞机,对于熟悉拳击术语的人我会说:我是个反击手。随着飞行次数越来越多,我便变得疲沓了,我们都是这个样子,但在我的一生中,唯有这个时期我感到满足,也不想上别的地方去。甚至在战斗中丧生,也算不了什么,因为谁愿离开空军,另外去找生活呢?我就从来没考虑过今后做什么事。

有时候我们会执行一些飞行任务,向亚洲的村庄投掷燃烧弹。我特别不喜欢这种使命,但我会忙于关注飞行技巧,驾机俯冲,将凝固汽油弹投向规定由我攻击的区域。我极少想到别的方面。从空中看来,城市起火倒是别有一番景象。

一天上午,我完成这样一次飞行任务后,走进军官食堂进午餐。我们当时驻扎在东京附近的一个机场。我们的一位日本帮厨,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刚刚因为锅中菜汤溅溢而烫伤手臂。像大多数东方人一样,他很能吃苦。于是他用一只手端送盘子,将那只受伤的手臂掩在身后,他鼻尖上冒着汗,频频朝我们点头,因为他稍稍耽误了我们的用餐。我不由得紧紧盯着他受伤的手臂,那烫伤从手腕直至肩膀,皮肤上布满了水疤。这位帮厨的伤令我不安。多年来我第一次开始想起我的父亲、那位驼背孩子以及罗斯修女对我的教诲。

午餐后我将那日本人带到一旁,并请厨师们给点儿丹宁酸药膏。厨房里什么药膏也没有,我就叫他们煮些茶叶,并用敷布包扎好他的手臂。但突然间,我想到两小时之前,我正忙于放火去烧十几个人,或几十个人,或甚至是上百个人。

不管我怎样竭力想驱散这念头,我却永远忘不了那日本男孩和他的手臂、他的笑容。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突发事件,但从此以后,我对多数飞行员的感觉全变了。我开始以一种新的眼光看待他们,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他们。他们属于一种类型,而我则是另一类。他们是货真价实的,而我却是个冒充者。我又记起了久已忘却的往事,便终日感到心烦意乱。这时我正面临一次重大抉择。我的飞行任务已经完成,服役也已期满。我得决定是否签约在空军中长期服务。我竭力想拿定主意,谁知心情却变得更抑郁,以致身心衰竭,不得不住进了医院。我的病情不重,却确实是衰竭。我卧床休息了七个星期,什么也没有多想。在能够起床之后,我得知自己不久便可出院。但这已无关紧要。飞行已变得十分艰难,我的反应能力已大不如前。他们对我说,我需要戴眼镜,这使我才二十二岁便体验到老年的滋味。但他们错了,我没有佩戴眼镜,别的虽然情况没有什么改善,我的眼睛却渐渐好了起来。在我久卧病榻的日子里,我回想起少年时代在孤儿院外曾读过的那些书,我设想了从空军退役后的生活,当我想到或许自己会成为作家时,我像见到了一线希望。

要实现这个目标,沙漠道尔或许不是个好地方,事实上,我在那儿几乎没写下一个字。但我还不想工作,我需要时间,我想在火热的阳光下享受一番。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解释,我为什么不想感觉太多,思考太多。我有这样的看法: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我称之为真实的世界,那便是战争,拳击俱乐部,小街陋巷里的孤儿院等等。在这真实的世界里,孤儿们在自相烧杀。这个世界最好不要去想它。我喜欢另一个世界,绝大多数人生活在这个世界,即虚幻的世界。

我写得太多了。冬季即将降临,我原先去宿醉宫拜访多萝西娅,去帆船俱乐部陪伴艾特尔的日常生活惯例行将改变。就在电影界人士大批拥来沙漠道尔后不到一个星期,我要说的小小故事差不多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