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侯恩醒来,觉得精神又恢复了。他在毯子里翻了个身,看着太阳从东边的山冈顶上升起。东边一带的冈峦如今可以渐渐看清楚了,仿佛海水退处,露出了一排排礁石。四面八方的晓雾都向山坳山沟里冉冉退去,他放眼一望,觉得似乎可以看到老远,简直可以一眼看到东方约一百英里以外的大海边。

四下里大家也都醒了。克洛夫特他们正在卷毯子,也有一两个人刚从野草丛里解完了手回来。侯恩就坐了起来,脚指头在鞋里扭了两下,心里还懒洋洋地合计了一会儿:要不要换双袜子?他还带了双袜子,不过也已经穿脏了。临了还是耸耸肩膀:算了,犯不上费这个事了。他就扎起裹腿来。

雷德在他近旁嘀咕,“这要命的部队,不知要到哪天才能学点乖,把裹腿改进改进?”晚上一根带子脱了下来,他这会儿正弄得不可开交呢。

“我听说已经有了一种高帮鞋,跟伞兵的长统靴差不多,很快就要发下来了。等有了那种鞋子,就再不用扎裹腿了。”

雷德揉了揉下巴。他自打出发以后还没有刮过脸呢,他的胡子是淡黄色的,不过有点杂色斑驳。他对侯恩说:“可就是永远到不了我们手里,管军需那小子,不全部扣下才怪呢。”

“这个……”侯恩咧嘴一笑。好酸的苹果。侦察排里这么些人,就数雷德比较值得交个朋友。这人很有见识。只是简直没法接近。

一时情不自禁,侯恩就冲口说道:“我说,梵尔生……”

“什么事?”

“我们本来还少一名下士。史坦利又送威尔逊走了,这样总共就少了两名。你就暂时当一名代理下士好不好?等我们任务执行完毕,回到部队,可以让你正式当个下士。”选雷德真选对了。他跟大伙儿关系好,肯定干得了。

可是看到雷德一无表情的面容,侯恩觉得有点窘了。“你这是命令我吗,少尉?”雷德的口气是平板的,有些刺耳。

唷,这人怎么发了那么大的火?“不,不,决不是命令你的意思。”

雷德搔了搔手臂。他这一肚子火是突然冒起来的,发那么大的火确实太过分了,就是他自己也觉察到了,因为他心里一时不禁隐隐感到有些担忧。

“我可不要别人的恩赐。”他咕哝了一声。

“这也不是对你的恩赐。”

雷德觉得讨厌这个少尉。这个满面堆着假笑的大个子,老是想方设法要来跟自己亲近。他为什么偏要老缠着自己呢?

胸中那股啮心的愤慨,使他一时按捺不住,明知不可却还是按捺不住。他要是接受了这种差使的话,那就完了。落入了他们的圈套,就势必得千方百计巴结差使,从此跟弟兄们就要相互对立,见军官就得拍马逢迎。从此就得跟在克洛夫特的屁股后边干。

“你还是另外去找一个傻瓜蛋吧,少尉。”

侯恩一时也冒了火,嘟囔了一句:“好了,不用说了。”他们都恨他,他们也不能不恨他,他受不了也得受,任务不结束就得一直受下去。他对雷德回敬了一眼,可是一眼看到雷德那消瘦的模样,那憔悴疲惫的面色,那涨得通红的擦伤的脸皮,他的气就渐渐平了下去。

克洛夫特这时正从旁边经过,在大声嘱咐大家:“弟兄们,出发之前别忘了把水壶灌满。”有些人就朝山后去了,山后有一条小溪。

侯恩一回头,看见马丁内兹在毯子里正要起来。他已经把马丁内兹的事忘记得干干净净了,马丁内兹侦察到什么情况,他还一点都不知道呢。他就喊了一声,“克洛夫特!”

“什么事啊,少尉?”克洛夫特刚打开了一盒早餐干粮,就把手里拿着的外包纸盒一扔,大步走了过来。

“昨儿晚上马丁内兹回来,你怎么也不来叫醒我啊?”

“我想反正晚上也采取不了什么行动,还是等天亮了再说。”克洛夫特慢声慢气说。

“哼!好吧,今后碰到这种问题你还是让我来做决定。”他对克洛夫特照样回瞪了一眼,两道目光直穿进对方那双莫测高深的蓝眼睛。“马丁内兹发现什么情况啦?”

克洛夫特撕开了里层涂蜡纸盒的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一张嘴,背上就觉得火辣辣的:“他进了山口一路往里走,没有看到人影。依他看昨天打了我们的那股日军,是山口里唯一的部队,现在已经撤防了。”这话他本来想尽可能慢点对侯恩说,甚至幻想最好能够不说。他又觉得皮肉里像有针在刺了。他非常小心,把自己暗里的打算暂时置于脑后,根本就不去想。他说话的时候眼望着地下,说完以后又转过脸去看看山包顶上的岗哨,还轻轻喊了一声:“可别打瞌睡啊,怀曼!哎,伙计,你怎么啦,难道这么睡还没睡够?”

事情有点蹊跷。侯恩叽咕起来:“山口里的防守会撤?不可思议!”

“是啊。”克洛夫特已经把一小罐火腿蛋打了开来,正用匙子利落地一口口往嘴里送。“好像是有点儿怪。”他又低头望着自己的脚了。“咱们恐怕还是翻大山过去好呢,少尉。”

侯恩抬起头来望望穴河山。今天早上再一看,他倒也有些动心了。他们是爬得上去的。不过他还是坚决摇了摇头。“那怎么行!”连那边坡上能不能下去都还没有一点数,就带领部下上这么一座大山,这不是发疯吗?

克洛夫特瞅着他,不动声色。来这儿执行侦察任务以后,克洛夫特那瘦削的脸更加消瘦了,那小小的方下巴上皱纹也更加触目了。脸上疲态毕露。他身边虽带着把剃刀,可今天早上还没有刮过脸,所以脸盘就显得更窄了。“不一定呢,少尉。我从昨天早上起一直在注意这座山峰,我发现,山口以东大约五英里的地方,山崖上有断裂。这会儿出发,只要一天工夫就可以翻过这家伙。”

可不能忘了昨天用望远镜观察大山时克洛夫特脸上的那副神气!所以侯恩还是直摇头。“咱们还是走山口试试吧。”可以肯定,除了他们俩以外再没有第三个人是愿意翻大山过去的。

克洛夫特一时喜忧参半,心理是微妙的。到底干上了!他说了声:“好吧。”可嘴唇已经咬得都麻木了。他就站起身来,把大伙儿都招到自己身边。他向大伙儿宣布:“咱们今天决定过山口。”

队伍里一阵叽叽咕咕,分明很有情绪。

“好了,大家都不要说了。就决定这么办了,希望大家今天格外注意保持警惕。”马丁内兹冲他直瞪眼,克洛夫特却耸耸肩膀,不动声色。

加拉赫开口了:“这不是要我们硬打死拼,从日本鬼子堆里杀出一条路来吗?请问这样有什么好?”

“少啰唆,加拉赫。”克洛夫特的眼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还有五分钟就出发了,大家快抓紧时间,别到时候拉屎撒尿的。”

侯恩一举手。“大家等一等,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我们昨儿晚上派马丁内兹去执行任务,他到山口里侦察过了,山口里并没有人。估计现在还是不会有人。”他们的目光都露出不信的样子。“我可以向你们提出一点保证,就是:假如我们遇到什么情况,譬如碰上了埋伏,或者发现山口里有日本兵,我们就马上向后转,撤回到海边。这该公道了吧?”

“那行。”有些人说。

“好,那就赶快准备吧。”

不一会儿他们就出发了。侯恩把背包扣上,往肩上一搭。跟动身的时候相比,背包已经少了七盒干粮的分量,如今背在肩上简直轻松得很。太阳渐渐晒得身上有些热了,身上一热,他的心情也振奋了。一路走出那洼洼时,只觉得浑身有劲。迎来了一个新的早晨,心中怎么能不升起希望呢。昨晚那一派沮丧的情绪,当时做出的种种决定,好像都可以撂在脑后了。撂开了他心里倒觉得挺乐意的——好嘛,觉得乐意就更好了。

他完全是自然而然心怀着这样的想法,带领侦察排直奔山口而去。

半个小时以后,侯恩少尉就中弹阵亡了。一颗机枪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

那是在山口第一片小林子对面的石梁下边,当时他也没在意,就站了起来。他刚要挥手招呼部下跟上,日军的机枪却开了火。他向后一个踉跄,就倒在石梁背后的人群里。

这个打击可是够厉害的。那班侦察兵足足有一二十秒钟工夫没有还手,都用手抱住了脑袋,拼命挤到石梁下去隐蔽,听任日本人的步枪、机枪在他们的头上打得子弹乱飞。

克洛夫特首先反应过来,他找了个岩石缝把枪口伸出去,对准小林子迅速开火。他一声不出,就听自己枪上的空弹壳一个劲儿砰砰往枪外跳。旁边的雷德和波兰克也终于镇定了下来,都站起来回击了。克洛夫特这才觉得松了一大口气,身子顿时也轻巧了。他大喊一声:“快,弟兄们!快还击呀!”他的脑筋却转得飞快。他想:林子里的敌军一定就是那么几个人,也许连一个班都不到呢,要不,侦察排的兵力还没有全部暴露,他们也不会就这样急于开火。他们来这一手,无非是想虚张声势,吓退来兵。

好,就随他们吧。他也不打算在这里久留。克洛夫特对少尉瞅了一眼。侯恩仰面朝天躺在那里,伤口里悄悄冒出血来,虽然很慢,却终究还是把脸上、身上都染红了。克洛夫特不觉又舒了一口气。现在下起命令来就不再觉得那么疙疙瘩瘩了,心头也不会先打个顿了。

一场小接触打了几分钟,林子里的步枪和机枪突然都沉寂了。克洛夫特趁此一弯腰,又闪在石梁脚下,看见大伙儿急得有点疯疯癫癫,都贴着地乱爬,想要往回撤。

他就大喝一声:“大家等一等!撤也要好好撤。加拉赫!罗思!你们跟我一起留下掩护。其余的都迂回到那座圆顶小山背后。马丁内兹,你带他们走,”——他一指背后的小山——“你们一到那里,就对准树林子开火,掩护我们撤下来跟你们会合。”他仰起身来,用新换上的子弹打了一梭子。日军的机枪还击了,他又把身子一低。“好,快走吧!”

他们贴地爬着去了,过了几分钟,克洛夫特听见背后响起了他们的枪声。他对加拉赫和罗思悄悄说了声“撤!”三个人便一齐下去,先是肚子贴着地爬,爬过了五十英尺以后,就起来弯着腰跑。罗思爬过侯恩身旁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一时脚都发了软,没头没脑地会喘不过气来。“唉呀!”他头里一阵昏晕,心里惊叫了一声,就赶紧往前爬,爬了一阵就跑,嘴里还在咕哝:“可怕呀!”

克洛夫特他们在小山背后会合了。“好了,弟兄们,咱们撒开脚丫子跑吧。顺着崖壁一直走,路上不等人,注意别掉队。”他带队走在前头,队伍迅速开拔了。一口气总要跑上好几百码,才收住了脚步慢慢走一阵,可是走不上几步便又忍不住撒腿跑了起来。翻过一道道山冈,穿过深密的草丛,一个小时便跑了五英里路,中途没有歇过一口气,也从不放慢脚步等候掉队的人员。

罗思很快就把少尉给忘了——大伙儿都很快就把他给忘了。撤退行军这样艰苦,也无形中缓和了二次中伏的冲击。他们只知道胸口呼呼乱喘,累坏的两腿不住打战,其他便什么也不在心上了。最后到克洛夫特命令停下时,他们就扑腾倒在地上,什么都不觉得了,连有没有日本人追来都顾不上了。当时真要是遭到了袭击的话,恐怕他们就只好眼睁睁地躺在那里,连一声喊都叫不出来。

只有克洛夫特一个人还站在那里。他虽然胸脯不停地起伏,话还是说得很清楚,慢腾腾的:“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他瞅着他们,满心鄙夷:瞧他们似听非听的那种木愣愣的样儿!“既然你们都累得不行了,那就我来放哨吧。”他的话他们多半都没有听见,就是听见了的,也根本没有听出个意思来。他们躺在那里什么都懒得管了。

慢慢的,他们恢复过来了,呼吸平复了,腿也重新有了些力气。可是挨了这一场伏击、赶了这一程路,他们毕竟神困体乏了。朝阳已经高高升起,热得难受,他们被烤得昏昏沉沉,趴在地上,眼看着脸上的汗水一滴滴都落在胳臂上。米尼塔还反了胃,吐出又干又酸的一块块,都是早上吃下的干粮。

他们定下心来以后,想到了少尉的死也只是稍稍感到有些不安。他死得太突然了,太意外了,他们根本来不及有多大的伤感可言;倒是一旦没有了他,他们反而觉得很难相信侦察排里还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少尉。怀曼爬到雷德身边躺了下来,没事找事似的,拉着一两棵野草用手指掐呀掐的,时而还摘几片草叶放在嘴里,嚼了嚼吐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真玄!”他知道再过个把钟头他们就要往回开了,心里有了谱,在这里躺着倒也挺惬意。可是误中埋伏的惊慌心情仍留下了一些余波,时而还要在他身上引起一阵动荡。

“是啊。”雷德含糊应了一声。心想:这下轮到少尉了!少尉听说他不肯当下士便把脸一沉的那个情景,顿时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思绪触及了一个最敏感不过的问题,心头隐隐感到有些苦闷,似乎有件事他明知自己无力对付,可是眼看还非得碰上不可。

“少尉是个好人哪。”怀曼突然脱口说道。话一出口,自己也大吃了一惊。他似乎到这时候才明白:今天他最后一眼见到的侯恩,横尸血泊、什么都已经完了的侯恩,原来就是曾经来跟他讲过一两句话的那个侯恩。“是个好人哪。”他说第二遍就有些犹豫了,因为说了这话心里害怕,觉得还是小心为上。

“那班当官的,没有一个小子是好的。”雷德骂了起来。火儿一冒,瘫软的四肢激动得直抽。

“喔,不能这么说吧,当官的也有好有坏……”怀曼温和地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心里总还觉得少尉的那副嗓音和他殷红的鲜血好像连不到一块儿。

“有好有坏?再好的都还不配我啐一口呢。”米尼塔气冲冲地说。他尽管有个小迷信,没忘记说死人的坏话是忌讳的,可是一发狠,就不管这一套了。“我心里有话我就敢说,我看当官的全都不是东西。”那高高的额角底下,一对眼睛显得很大,神情也很激动。“他呢,既然是为了能让我们回去才丢了脑袋的,那我觉得对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是上面派来的,上面又不管下面的死活,他能跟谁理论去?“唉!”他点上一支香烟,战战兢兢地抽了几口,因为烟一入肚,搅得肚子里直翻腾。

“谁说我们要回去啦?”波兰克问道。

“少尉说了。”怀曼说。

雷德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是少尉说的。”他翻过身去,趴在地上。

波兰克挖了挖鼻子,说:“你敢担保咱们就一定不会丢脑袋了?”看这光景有些蹊跷,实在有些蹊跷。那个克洛夫特真不是个东西。十足是个恶棍。世界上怕就怕这种王八蛋。

怀曼不置可否地“噢”了一声。他一时又想起了那个没有再给他来信的女朋友。现在女朋友是死是活,他也根本不在乎了。这种事算得了啥?他抬头望着大山,心里只希望能往回走。可克洛夫特说过什么没有呢?

像是来回答他的问题似的,在那里放哨的克洛夫特,这时候却慢悠悠向他们走过来了。“好啦,弟兄们,该出发啦。”

怀曼问道:“我们回去了吗,上士?”

“别乱说一气,怀曼,我们要翻大山过去。”回答他的是一片震惊、愤慨的低声咕哝。“怎么,哪个有意见吗?”

“你有什么理由不叫我们回去,克洛夫特?”雷德问道。

“上面给我们的任务可没叫我们回去。”克洛夫特觉得一股强烈的怒火冒到了喉咙口。现在看谁还能拦着他!他一时间真想端起枪来,冲着雷德的脑袋叭的一枪。他不由自主地咬了咬牙。“快起来吧,弟兄们,难道你们还要叫日本佬在前面恭候你们?”

加拉赫对他怒目而视。“回去是少尉说好了的。”

“现在这个侦察排就得听我的。”他瞪起了眼睛盯着他们,终于用眼光把他们制伏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都站了起来,绷着脸把包往肩上一背。他们已经有点木然了。经过了这个打击,他们再也提不起一点劲儿了。“呸!这浑蛋!”克洛夫特听见有人这么叽咕了一声。他暗暗冷笑,也给了他们一句厉害的:“看你们这帮娘们!”

他们都各就各位,站好了。他这才改用平静的口气,说道:“出发吧。”

太阳已经半天高了,队伍慢慢开始行动了。才走了几百码,他们就又累得不行了,只是恍恍惚惚地硬着头皮往前走。其实骨子里他们本来就不信任务真会这样轻易了却。克洛夫特带领他们沿着壁立的山崖,一路向东走去。走了二十分钟,看到山根绵延不绝的陡壁上首次出现了断裂。一条深沟斜斜向上伸去,有好几百英尺长,往里通到第一道山梁上,两边的红黏土岩壁在灼热的阳光里反射出耀眼的光辉。克洛夫特一言不发,直奔那深沟而去,于是队伍就开始攀登大山了。现在也只剩下八个人了。

波兰克对怀曼说:“克洛夫特这家伙你是了解的,他是个空想家,就是这么个货色。”这句得意的话很使他自得其乐了一阵子,可是顺着沟底火烫的黏土岩一路吃力地往上爬,他一会儿就把这句得意话忘记得一干二净。事情有点蹊跷。他得找马丁内兹盘问盘问。

怀曼的眼前又出现了少尉的影子。今天遭到伏击以后一直在他心头打转的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这时一下子都清楚了。他是挺怕被波兰克嘲笑的,可是脑子还没来得及想一想,嘴里就叽咕开了:“我说,波兰克,你看这世上真有上帝吗?”

波兰克笑了笑。背包带子擦得皮肉生疼,他把带子往上提了提。“就有也准是个王八蛋。”

“哎,这是什么话。”

一路千辛万苦,队伍顺着深沟继续往上爬去。

飞回到过去:

波兰克·钦微支

有了窍门,无所不能

一张嘴巴不干不净、富于表情,左侧缺了上边三颗大牙……年纪大概还只二十一岁,可是一双眼睛机灵而轻佻,一笑起来就显得皮老脸皱,像个中年汉子。钩钩的鼻子,带节的鼻梁,往里削的长尖下巴,缩得紧紧的牙床骨,米尼塔觉得那活像漫无边际画里的山姆大叔。不过米尼塔觉得跟他在一起有点不大自在;凭他那点所见所闻,他自知不足以同波兰克较量。

楼下的门锁已坏是不消说得的,信箱早已让人给偷走了,门上剩下的铰链也都锈烂了。过道里一股味儿不啻小便池,门口乌糟糟的花砖吸饱了各种各样的气味,有阴沟里逸出的臭气,有白菜大蒜味,有卫生设备年久失修沉在弯管里没有清除掉的积垢味。上楼梯的话得往墙这边靠靠,因为那边的扶手已经坏了,左一偏右一晃的,好像沙滩上烂得只剩了架子的一条破船。地板尽头墙壁脚下阴暗的角缝里有老鼠踩着尘土闲步,还有爬出窝来溜达一番的蟑螂,那更是信步所至,旁若无人。

贯通各楼浴室的通风井里不断扔进杂物,有时还倒进了垃圾。垃圾积到有二楼高了,管门人就点把火烧掉。

通风井就权充了化灰炉。

这座住房,跟本街本段的哪一座住房都一个样,跟方圆几里以内的哪一座住房都一个样。

九岁的卡西米尔·钦微支,又叫“波兰克”,早上醒来抓了抓脑袋。他从地铺上探起身来瞧了瞧屋子正中的火炉——原来火炉已经熄灭了。地铺上跟他一起还睡着三个孩子,他一扭身钻进了被子,只装没醒。姐姐玛利一会儿就要起来了,起来以后总要走动走动,换件衣服,他倒要偷看偷看。

屋外的风苦苦地叩着窗玻璃,一觅得隙缝就悄悄往里钻,满屋子乱窜。

哎呀,真冷哪——他对睡在旁边的哥哥嘀咕了一声。

她起来啦?(哥哥今年十一岁了。)

快了。他赶紧竖起一个指头往嘴唇上一按。

玛利打着哆嗦起来了,她心不在焉地捅了捅炉子,把棉毛套裙往肩上一套,一边往下拽,一边就把身上的睡衣脱掉。两个男孩子看到了一个赤条条的身影,躲在被窝里咯咯直笑。

你在看什么呀,史蒂夫?——姐姐嚷起来了。

哈,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了。

你放屁!

我才不放屁呢。

他是伸出手去想拦住史蒂夫的,可是没来得及。他摇了摇头,心里很不赞成,这说明他要成熟得多了。你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看,把事情都弄糟了。

呸,你给我闭嘴。

你真是个蠢货,史蒂夫。

史蒂夫一拳捅来,卡西米尔躲开了。卡西米尔满屋乱窜,他们一个逃一个追。快住手,史蒂夫——玛利大叫了。

别闹了,别闹了——波兰克也直嚷嚷。

爸爸套了条裤子,上衣也没穿,就从隔壁屋里进来了。爸爸长得魁梧健壮。你们都给我住手——他用波兰话大喝一声。看见史蒂夫,就给了他一巴掌。人家女孩子家,你看什么!

卡西米尔先看的。

我没看,我没看。

不关卡西米尔的事!他又给了史蒂夫一巴掌。他的手上还有屠宰场里带来的牲畜的血腥味儿。

我过两天再找你算账——史蒂夫后来悄悄说。

喔——!不过卡西米尔肚子里却暗暗一笑。他知道史蒂夫就会忘记的,就是不忘记他也有办法避。总有办法的。

课堂里同学们嚷成了一片。

谁把橡皮糖粘在座位上啦?谁把橡皮糖粘在座位上啦?

麦尔斯登女士真要哭出来了。安静点儿,同学们,请安静点儿。约翰,你和路易斯就去给擦一擦吧。

为什么要我们擦,老师?又不是我们粘上去的。

我来帮着擦吧,老师——卡西米尔说。

好,卡西米尔,这才是好孩子。

那班女学生都在鼻子里哼哼,东张西望的目光里不但含着气愤,此刻都还带着好奇。就是卡西米尔干的——她们交头接耳说——就是卡西米尔干的。

麦尔斯登女士终于听见了。是你干的吗,卡西米尔?

我,老师?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呢?

你过来,卡西米尔。

卡西米尔走到老师的讲桌旁,老师刚伸过手来要揽住他,他趁势就朝老师胳臂上一靠。脑袋枕在老师的肩膀上,眼睛望着全班同学,故意眨了两眨。(心里暗暗好笑。)

哎,卡西米尔,不要这样。

不要怎样,老师?

是你把橡皮糖粘在座位上的吗?对我说实话,我不会责罚你的。

不是我,老师。

麦尔斯登老师,卡西米尔的座位上就是没有橡皮糖——一个叫爱丽思·拉佛蒂的女同学说。

怎么你的座位上就会没有橡皮糖?——老师问他。

我也不知道呀,老师,也许干这事的小子见我害怕吧。

到底是谁干的,卡西米尔?

哎呀,我真的不知道呀,老师。要不要我去帮着擦?

卡西米尔,你应该做个老老实实的孩子。

是,麦尔斯登老师。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装作帮着两个男同学一起擦,却趁机偷偷跟女同学说话。

夏天的黄昏孩子们总要玩到很晚才回家,找上块空地捉迷藏,热了到消防龙头上去冲冲凉,天一热消防龙头总是开着让他们用的。夏天有趣的事儿也真多,一座房子眼看着烧了个精光,要不也可以爬到屋顶上去偷看大小伙子跟大姑娘鬼混。逢上特别厉害的大热天,他们还可以溜进电影院去看白戏,因为大热天电影院为了通风,出口的门都是不关的。

有那么一两次,他们可真是走了运。

嗨,波兰克,萨尔瓦多家背后的小胡同里睡着个醉汉哩。

有油水吗?

这我怎么知道?——那个孩子说着还骂了一声。

哎,去看看吧。

他们悄悄穿进小胡同,转到屋后一片无人来往的场地上。那醉汉还在打呼噜呢。

快下手吧,波兰克。

怎么尽叫我下手?回头咱们怎么分法?

由你来分好了。

他爬到醉汉的跟前,把他周身细细一摸,想找他的皮夹子。醉汉马上呼噜也不打了,一把揪住了波兰克的手腕。

你放手,你这个臭……波兰克另一只手还可以活动,在地上一阵乱摸,找到了一块石头,他抓起石头就朝醉汉的脑瓜上砸去。醉汉的手攥得更紧了,他就又一石头砸下去。

在哪儿,在哪儿,快快,快快。

波兰克摸遍了醉汉的口袋,只掏出了几个零钱。好,咱们走吧。

两个小孩子溜出了小胡同,在一盏路灯下分起钱来。

我拿六毛,你拿两毛半。

你这是什么话?人是我发现的。

你这是什么话?风险都是我冒的,难道你就叫我白白地冒险?——这话是波兰克说的。

呸!

滚你妈的蛋!他吹着口哨走了,想起把醉汉揍得够呛,他笑了两声,心里却直发虚。可是第二天早上看见那人已经不在,波兰克才放下了心。哼,真是打不死的酒鬼!——他想起了那些大孩子教给他的话。

他十岁那年,爸爸死了,料理完丧事以后,妈妈打发他到屠宰场去,想让他就在那儿干活。可是才过了一个月,上面来了查旷课的,妈妈走投无路,只好把波兰克往孤儿院里一送。

一进孤儿院就有许多新的“功课”要学,其实那也都不算太陌生。现在更得注意别犯了事给逮住,一逮住那个苦就吃大了。

把手伸出来,卡西米尔。

做什么,嬷嬷?我干了啥啦?

伸出来。狠命的一戒尺打在手心里,痛得他跳了起来。我的爷叔(耶稣)!

卡西米尔,你出言不敬,还得罚你。黑袖子里的胳膊一举,又是一下手心。

他在孩子们的哄笑声中回到了座位上。虽然痛得眼泪都挂了出来,他还是似笑非笑地把嘴一咧,悄悄说了声:没什么!可是手都已经肿了起来,害得他揉了一个上午。

体操教师叫派费尔,对这个家伙尤其得小心提防。列队进了食堂,得先默祷三分钟。派费尔就在长凳背后来回巡查,专捉偷偷说话的人。

波兰克眼梢角左右一扫,身后好像没有人。不知今儿晚上吃些什么名堂?

嗵的一家伙!头上疼得火辣辣的,一层一层往里透,脑壳里也一层一层受到震荡,只觉得晕晕乎乎直打转。

你倒好啊,波兰克,我说不许出声,就是不许出声。

他呆呆地瞪着面前的盘子,只能等疼痛自己消失。咬紧了牙关死命忍住,才没有用手去揉脑袋。

事后的话:天哪,派费尔这个家伙背后长着眼睛哩!

有时候可以用些小计。派费尔或者神父、嬷嬷不在的时候,这里实际的头儿是个十四岁的大孩子,叫“左撇子”里佐。你呀,跟他一定得拉上点交情,要不就别想出头。

“左撇子”,有什么事能为你效劳吗?(这话是十岁的波兰克说的。)

“左撇子”正在跟他的助手说话。滚开点儿,波兰克。

唷,怎么啦?我哪儿碍着你啦?

滚开点儿。

他在宿舍里转了一圈,把五十张床铺,连同那些半开半掩的小柜子,都摸了个遍。

在一只小柜子里发现一只苹果、四枚分币,还有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他偷了十字架,不慌不忙回到“左撇子”的铺位上来。

嗨,“左撇子”,我有件东西送给你。

我要这玩意儿有屁用?

当件礼物送给凯瑟琳嬷嬷不好吗?

“左撇子”考虑了一下。不错……不错。你从哪儿弄来的?

从卡拉汉的铺上“掏”来的。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关照他别声张,包他不会嚷嚷。

这我不会自己去“掏”?

省了你的麻烦哪。

“左撇子”笑了,波兰克的计策也成功了。

不过也有义务。“左撇子”喜欢抽烟,晚上熄灯以后可以偷偷抽上半包而不致被发现。所以就专门有一支队伍,每隔一天要夜出一次,去给“左撇子”搞香烟。

天一黑,四个孩子就偷偷溜到孤儿院的围墙脚下,两个垫脚,两个上墙。上墙的两个跳到外边的马路上,过两条街到商业地段,找一家糖果店,在店门口的报摊跟前磨蹭。

一会儿波兰克进了店,走到香烟柜前。

小弟弟,要买什么?——糖果店老板迎上来问。

呃,我要买……他朝店门外一望。先生,那个孩子在偷你的报纸哪!于是同党飞快往街上逃,老板拔脚在后面追。波兰克急忙抓起两包香烟,对着哇哇乱叫的老板娘把大拇指往鼻尖上一搭,做了个“见鬼去吧”的手势,就朝另一头撒腿跑了。

十分钟以后,两人在孤儿院的围墙外会合。一个托起另一个先翻上墙头,然后一个伸下手来,另一个拉着他的手攀上去。他们偷偷穿过空空的走廊,把香烟给了“左撇子”,就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觉,前后总共不过花了半个小时。

这算得了什么——波兰克对隔壁床上的孩子悄悄说道。

一次,“左撇子”抽烟给发觉了。违犯院规特别严重的,就有特别的处罚办法。阿格尼丝嬷嬷让孩子们列成了一行,叫“左撇子”叉开两腿骑在一条板凳上,把屁股撅得高高的。一长行的孩子,就得一个个依次过来,每人打他一下屁股。

可是孩子们全不敢打重,一个接一个,都只是过来轻轻拍了一下。阿格尼丝嬷嬷火得要命。她大喝一声:你们要替我把弗朗西斯狠狠地打!谁不照办,我就罚谁!

轮到下一个,上来既不轻也不重地把“左撇子”打了一下。阿格尼丝嬷嬷叫他把手心伸出来,手里的戒尺马上重重地给了他一手心。于是孩子们就一个个先上去打了“左撇子”,再回过头来自己挨一下手心。

阿格尼丝嬷嬷气坏了。她暴跳如雷,身上的长袍嚓嚓乱响。嘴里一再嚷嚷:把弗朗西斯狠狠地打!

可是谁也不听她的。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挨过了手心,就在旁边站成一圈看他们的。“左撇子”哈哈大笑。轮完一遍以后,阿格尼丝嬷嬷半晌没动,显然是在心里盘算要不要叫他们重新打过。可是她终于认了输,于是就摆出一副冷冰冰的口气,叫大家排了队去上课。

波兰克倒真是上了深刻的一课。他对“左撇子”佩服得不得了。小孩子还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只是一个劲儿摇头。好家伙,“左撇子”真有两下子!

两年以后,妈妈来把波兰克领回家去。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两个哥哥已经出去做工。他临走前,“左撇子”用帮会里的握手礼跟他握了手。

你是个好样儿的,老弟,等我明年出去了,我一定去看你。

又回到了老街上,他这个年纪又有这个年纪新的玩乐方式。吊电车是家常便饭,到铺子里偷点儿是收入的来源。最好玩的还数抓住一辆高速行驶的运货卡车,吊在后挡板上到了城外,一口气搭上十五英里的飞车。妈妈给他在肉铺子里找了个送货的活儿,这个差使他干了两年。

干这个差使也有妙不可言的时候。

他十三岁那年,一次送肉上门,碰到一个女主顾来打他的主意了。

哈啰——那女人开出门来招呼说——哎呀,你的妈妈就是……就是……

太太,我的妈妈是钦微支太太。

对,我认识你妈妈。

太太,请问这肉放在哪儿?

放在那儿好了。他放下了肉,对她看看。太太,没别的事儿了吧?

坐会儿嘛,你一定累了。

不了,我还有很多货要送呢。

坐会儿嘛。

他盯了她一眼。那好,我就坐会儿吧。

事后他觉得,他像是补上了一课,这一下心里就敞亮了。他本来早就看透了:男人是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但是倒没有去想过女人如何。现在他可以肯定女人也一样尔虞我诈,朝三暮四,千万信不得。

临走之时:好,再见了……

你叫我格特鲁德好了。说完咯咯一阵痴笑。

倒没有想到过她还有个名儿呢。在他的心目中她直到现在还只是一位要他送肉上门的顾客某太太。

再见了,格蒂(格特鲁德的昵称)。过天再来看你。

过了好几个钟头他才回过神来,对这种久闻其名的勾当反复回味,感到美妙无比,自忖真是飞来之福。第二天他又顺便去看了她,这一年夏天,他就成了她门上的常客。

几年一晃过去了,他年纪也大起来了,虽说学问始终没有长进,毕竟还是长了许多见识,不过他的情况却很少变化。工作是换过不少,做过卖肉的,在屠宰场里管过牲口,甚至还替住在北区的某某人家开过汽车,可是他很快就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工作可换了。新的差事简直都还没有好好干上手,就已经觉得没啥干头了。

一九四一年,他十八岁,有一次在看球赛时又遇到了“左撇子”里佐,他们就在一块儿坐。“左撇子”已经发福了,看上去是一副财源旺盛的样子。留了小胡子,真不像二十二岁,倒像是三十已过。

哎,波兰克,你一向在哪里得意呀?

到处撞运气呗。

“左撇子”笑了。波兰克老弟还是没改老脾气!伙计,你可真会逗乐儿。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你来的话我早就给你找个好差事了。

不瞒你说,一直抽不出空啊。(其实这里边还另有个原因。他虽然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却抱定了一个做人的宗旨。就是:好朋友一旦“发”了,不请你的话你就千万别去找他。)

那你在我的手下干好了。

哎呀呀诺维科夫,你这个要命的俄国佬啊!你今天打球是没带眼睛还是怎么着!波兰克狂叫完了这才坐下,把脚往前排椅子上一搁。你说什么来着?

你在我的手下干好了。

波兰克做了个鬼睑,噘了噘嘴巴。咱哥们儿的事总该好说吧——他用切口说。

他从头两个月的收入里省下了一笔钱,凭这笔现钱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一辆汽车。晚上吃过晚饭以后,就驾着汽车到一些糖果店和理发店去收彩票账。收齐以后,到“左撇子”家里把取到的现款和票据交掉,就又回自己新租的那套一应俱全的公寓。就是这样的工作,可以挣到一百块钱一个星期。

一天夜里,却碰上了一件有点稀罕的事儿。

嗨,阿尔,你好吗?他在雪茄柜前停了一下,挑了一种三毛五两支的。(叼在嘴里转呀转的)你说什么?

这阿尔是个中年人,提了一袋辅币,迎着他走了出来。嗨,波兰克,这里有个人要领奖金。他的彩票中彩了。

波兰克耸耸肩膀。你为什么不告诉这位幸运的先生,弗雷德明天就会把奖金送来?

我告诉他啦,他就是不信。喏,他就在那边。(一个寒酸相的瘦个子,长着红红的尖鼻子。)

是怎么回事啊,老兄?——波兰克说。

我话要说清楚,先生,我不是来找麻烦的,也不是存心来吵架的,我的彩票中了彩,我是来领奖金的。

你先等等,老兄,让我先喘口气。他对老板眨了眨眼。那你也用不着这样大叫大嚷啊。

听我说,先生,你让我把钱领了去不就完了吗。572号中了彩,不是吗?瞧,彩票在这儿。(几个进来买糖果的孩子来看热闹了,波兰克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胳膊。)

咱们到里间谈去。(进了里间,他把门一关。)好啊,老兄,你中彩了,奖金明天就送来。我们收款是一个人,兑奖又是一个人。我们的公司大得很哪,老兄,又不是你一张彩票的事。

谁能担保你们的人一定会来呢?

你这张彩票押了几个钱?

三分钱。

那你的奖金就是二十一块咯?怎么着,你以为二十一块钱就能叫我们破产啦?他哈哈大笑。半个子儿也不会少你的,老兄。

(那只手还是抓着他的前臂不放。)我今儿晚上就要,先生,我想喝一杯,都快谗死啦!

波兰克叹了口气。喏,老兄,你拿一块钱去。明天兑了奖还给弗雷德就是。

那人接了钱,望着手里的钱半信半疑。你真够朋友,先生。

好啦好啦,老兄。(他一端肩膀,甩掉了那人的手,就穿过店堂,出门上车。)在去下一站的路上,他不住地摇头,心里感到无比轻蔑。

小家子气!中了二十一块钱的彩,就只当我们要张罗三天三夜才还得清他的债,这傻瓜蛋!哼哼!为了二十一块钱东钻西钻,也有这样没出息的赌鬼!

哈啰,妈妈,你好吗?卡西米尔的好妈妈呀,你好吗?

妈妈疑心重重的目光从门缝里看了好一阵,才认出他来,于是就把门开大了。

孩子,都有一个月没看到你啦——她用波兰话说。

两个星期,一个月,还不是一样?你看我这不是来了吗?一点糖果,给!(看到她脸上疑惑的神气,他皱了皱眉。)你的牙齿还没有去补吗?

妈妈耸耸肩膀。我买了点东西把钱用掉了。

哎呀,妈呀,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去补呀?

我买了几块衣料。

又是给玛利买的?

大姑娘没出嫁,总要做几件衣服吧。

唉!(玛利已经走了出来,冷淡地向他点了点头。)你近来在干些啥呀,还在吃闲饭吗?

不许你胡说,卡西米尔。

他拉了拉背带。你到底为什么不肯嫁人,让妈妈也轻松点儿?

因为男人都像你,你们都是安的一个心眼儿。

她想要去当修女——妈妈说。

当修女?我的老天爷:他把姐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当修女!

史蒂维认为恐怕也只能这样。

他平心静气地瞧了瞧姐姐瘦削憔悴的脸儿、眼眶下发黄的皮肤。是啊,看这光景恐怕也只能这样了。轻蔑的心理又在他胸中蠢动了,轻蔑中还隐隐有些可怜。妈妈,那我可就托她的福了。

你这个无赖——玛利骂了起来。

别嚷嚷——妈妈说。好吧,孩子,既然你愿意托她的福,也就是了。

唉!(都怪自己。怎么好说托她的福呢。)好吧,就当修女去吧……史蒂夫怎么样啊?

他干活够辛苦的。他的小儿子迈盖又病了。

我改天去看他。

你们兄弟妹妹几个,要互相团结才好啊。(两个已经死了,余下除了玛利和卡西米尔以外也都男婚女嫁了。)

是啊。妈妈这屋里的开销都是他负担的:东一张西一张的抽纱碗垫、簇新的软垫椅、五斗柜上的烛台,都是他买来的。可是这屋里总有股说不出的灰溜溜的味道。嗐,不好受!

你说什么,卡西米尔?

没什么,妈妈,我得走了。

你还才来呢。

对,我知道。喏,这几个钱你拿着。你的牙齿千万去补一补,好不好?

再见,卡西米尔。(这是玛利说的。)

啊,再见,亲爱的。他又瞅了她一眼。要去当修女?就去当呗。祝你幸运啦,亲爱的。

谢谢你,卡西米尔。

对了,我也有些小意思送给你。收下吧。他往她手里一塞,就匆匆出了门,下楼而去。看见几个顽童正在撬他汽车上的轮毂盖,他赶紧把他们轰开。还剩三十块钱。要维持三天可不大容易呢,近来他在“左撇子”家里打牌老是输钱。

波兰克耸耸肩膀。是赢是输,反正看运气吧。

他一把推开了坐在他膝头上的那个“黑里俏”的小女人,懒洋洋地走过去跟“左撇子”和卡勃里斯基帮的那位好汉相见。宴会上请来的四人乐队乐声柔婉,茶几上早已泼上了好些酒。

有什么见教,“左撇子”?

我请你来见见沃利·博勒蒂。彼此点了点头,寒暄了几句。

你是个可靠的人,波兰克——“左撇子”说。

那可不含糊。

卡勃里斯基想找一个人替他掌管他地面上南路的姑娘。

就为这事?

就为这事。

他寻思了一会儿。(干这档子事进账肯定要比现在大,而且要大得多,这他倒是用得着,可是……)这种事不好办哪——他不觉沉吟起来。(只要政界上风向一转,哪个部门把脸一变,他就难免要成为挨打的靶子。)

你今年多大啦,波兰克?

二十四——他撒了个谎。

还年轻着哪——那个叫沃利的说。

这事我要考虑考虑——波兰克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事做不出决断。

不忙,不过下个星期说不定就要开张了。

那就让我考虑一下吧。

可是第二天,他正还委决不下,却收到了征兵局的通知。他轻轻骂了一声。他知道麦迪逊街上有个人会给人破耳鼓,就给此人打了个电话。

但是还没有到他那儿,波兰克半路上又改变了主意。

唉,见鬼,真是撞上晦气了!他掉转了车头往回开,心里倒平静了下来。从脑瓜子的背旮旯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想。

一定是该我搞出大名堂来了!——他自言自语说。

可惜,他是想错了。波兰克没有听说过写小说常有所谓“救星一到,矛盾皆了”的手法,所以碰到了这样的事他就觉得新奇了。

考虑来考虑去,正在委决不下,忽然天外飞来了一个新的主意。他暗暗咧嘴一笑。看来我面前的路是绝不了的!

他的奇想却转眼就泄了气。虽说天外飞来了新的主意,可是再仔细一想,其实自己只要挖空心思想下去,窍门还怕找不到吗?

啵——他猛地一按喇叭,飞一般超越了前面的一辆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