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侦察排就出发执行任务了。队伍在天黑前几小时上了突击登陆艇,过不多久,登陆艇便绕过半岛,一路晃晃荡荡的,直向安诺波佩岛的西端驶去。海浪很大。虽然驾驶员尽量在近海行驶,跟海岸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一英里以内,登陆艇还是上下左右颠簸不定,激起的浪花不断飞过前跳板,哗啦啦地冲上甲板,弄得艇里老是有水。那是一条小型登陆艇,跟大军登陆那天他们上岸时乘的一艘完全一样,今天因为要载他们绕过半个岛子,算是配了些简陋的设备。那些侦察兵都把雨披往身上一盖,在帆布床上蜷作一团,心知坐这一趟船肯定是有他们受的。

侯恩少尉在艇尾的驾驶舱内站了一阵,居高临下,呆呆地望着载兵舱里。他有点累了。达尔生少校通知他调到侦察排以后只过了一两个钟点,他就接到了这个侦察任务,于是,检查部下的装备,领取路上用的干粮,仔细研究达尔生交给他的地图和命令,就足足让他忙了一天。当时他也不假思索,就干练地把事情办了起来,直到办完以后,才有工夫细细体会调出了将军身边班子后的那种亦奇亦喜的滋味。

他点上了一支烟,又盯着下面载兵舱里攒攒簇簇的部下看了起来。载兵舱像个长方形的箱子,充其量不过三十英尺长、八英尺宽,这么一点地方就挤着全排一十三个人,都带上了全副配备:背包、枪支、子弹带、水壶,还在地下摆开了军用帆布床。那天他本来想去物色一艘两壁设有固定铺位的登陆艇,可是怎么也搞不到。结果只好摆上这么些帆布床,把舱里的空处倒占去了一大半。那些士兵都坐在床上,遇上水漫甲板,便只好把脚高高缩起。每当一阵浪花翻过前跳板打进船来,他们蜷在雨披里的身子总由不得要打个闪缩。

侯恩细细打量着他们的脸。他一到队伍,先就用心记住各人的名姓,然而知道了他们的名姓不等于就了解了他们的情况,所以迅速掌握各人的特点,显然是他的当务之急。他也跟其中的三两个人随便搭过几句话,打过两个哈哈,不过他不太喜欢这种做法,他知道自己的性格并不适宜于干这样的事。还是冷眼观察,倒可以多摸到些情况。伤脑筋的就是冷眼观察只能慢慢儿来,可明天早上就要上岸侦察了。因此一定要抓紧时机,哪怕能了解到一点一滴也是好的。

看着他们的面色,侯恩心里隐隐感到不安起来。自己这种悚然戒备的感觉,这种微微内疚,也许应该说是微微抱愧的心情,倒有点像以前走过贫民窟、发现人们在用敌意的眼光看他走过似的。当然,只要舱里一有谁拿眼瞅着他,他也就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他们的脸多半是铁板的,眼睛是没有表情的,神气中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的味道。他们聚在一起,自有一股森然的峻厉之气,仿佛身上已只是勉强剩下些干瘪的筋肉,内心也已挤不出一点多余的感情。个个皮色苍白,近于发黄了,脸上、臂上、腿上,花花点点的“丛林疮”比比皆是。尽管出发前差不多人人都刮了脸,可是看去仍然仪容不整,衣服也都邋里邋遢的。

他瞧了瞧克洛夫特。克洛夫特算是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军用工装,坐在帆布床上,正用口袋里掏出来的一块小磨石,在那里磨他的短刀。在这些人里侯恩最熟的恐怕就数克洛夫特了——其实认真说起来,也不过是今天上午跟他一起研究任务,相处的时间多些而已,对克洛夫特他实在并没有什么了解可言。克洛夫特当时就只是听他说,时而点点头,偶尔侧过脸去吐口唾沫,非答话不可的时候才干巴巴地回上三言两语,声音低沉而含混,毫无感情。克洛夫特显然把这支队伍带得很得法,这人有能耐,不好惹,侯恩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克洛夫特内心一定恨透了他。今后这个关系倒是很难相处,因为目前他的带兵经验还比不上克洛夫特,要不多加注意,很快就会让部下看出来。侯恩冷眼瞧着克洛夫特磨刀,一时简直瞧得出了神。看他闷着头儿干得那样专心:刀在石头上来回地磨,那张冷冷的瘦尖脸儿也盯住了双手来回地看。他的眉宇之间总像有一股凛若冰霜的气息,那抿紧了嘴的神态,那目不转睛的模样,像是带着一股死死的劲儿。侯恩心想:错不了,这个克洛夫特是不好惹的。

船身顶着海浪渐渐倾斜,登陆艇在打弯了。一个惊涛打来,小艇猛地一震,侯恩连忙一把抓住了船上的铁杆子。

有个布朗中士,他还不是怎么熟悉。那个狮子鼻、雀斑脸、淡棕色头发、孩子气十足的,就是他。这是个典型的美国大兵形象——征兵宣传大会上烟雾酒意里孵化出来的那个讨人喜欢的想象的产物,正是这样一副长相。布朗活脱儿就是征兵广告上的笑眯眯的大兵,只是个子恐怕略微小了点,体形又太丰满了点,笑眯眯的脸上也不应该有这么多的愁云。侯恩觉得,布朗此刻的脸色有些特别。仔细一看,皮肤上一片片“丛林疮”,两眼茫然无神,脸上也起了皱纹——一副老态简直叫人吃惊。

不过话说回来,凡是老兵无不有这样一副老态,一眼就可以把他们都指认出来,比如那个加拉赫就是。加拉赫那副老腔老态很可能是一向就有的,但是他在侦察排里待的日子也不会短。还有马丁内兹也是个老兵。马丁内兹似乎比别人体质弱些,脸皮也薄些,今天上午跟他说话的时候,那张细皮嫩脸显得好不紧张,眼睛眨个不停。你要找个突破口打进这圈子的话,一眼就会挑上他,不过其实他倒很可能是个精明人。墨西哥佬要当好个军士,不精明哪儿行呢。

威尔逊也是一个。还有一个,大家都管他叫雷德。侯恩的眼光落到了他的身上。此人姓梵尔生,疙疙瘩瘩的脸上老是带着一副愤激的神气,越发衬出一对眸子蓝得惹眼。他笑起来声音沙哑,自有一种冷峭尖刻的味道,仿佛觉得事事都不出他的所料,果然是那么可气!这个梵尔生或许还可以一谈,不过看那样子却很难接近。

这些人聚集在一块儿,好像彼此都能互为奥援,助长了一种什么力量,显得比孤身独处时更倔、更别扭。他们靠在帆布床上,整个载兵舱里似乎只有他们那脸儿才透出了一点生意。他们身上的军用工装都是旧的,早已褪成了淡绿色,舱壁也锈得发了黄。除了各人面颊上那两小堆肉以外,所余就是暗淡无光、死气沉沉的一片了。侯恩把香烟一扔。

左边是岛子,相距至多不过半英里之遥。这一带的海滩局促得很,椰子树几乎一直长到了海边;椰子树背后榛莽丛杂,毛茸茸一大片尽是草木藤蔓、深林密菁。往里还有一片重重叠叠的冈峦,上有林木覆盖,也看不出那山埂的来龙去脉。有的地方却又露出了光秃秃的山石,依稀如夏日脱毛的野牛,一派残缺、零落之状,难看极了。见到这样的地形,侯恩不由得心头沉重,感到棘手。假如明天上岸的地点也是如此地形的话,要过这一关是够呛的。他突然觉得,谁想出来要搞这样一次侦察,实在有点荒谬。

他回过神来:登陆艇的机器声还在耳边嘎嘎地响个不停。这趟差使,分明是将军打发他来干的,所以他觉得这个侦察任务大有可疑,将军出这个主意动机何在也大有可疑。把他调离身边,看来似乎不大可能是将军的一时失策,将军肯定知道他正巴不得能调走。

那么,调动他的职务会不会是出于达尔生的决定呢?有没有这种万一的可能呢?侯恩不大相信会有这样的可能。他简直连将军怎样向达尔生授意都可以一下子猜出个八九分。这次派他去侦察,很可能又是将军调他到侦察排的用意的进一步发挥。

不过这样说好像又有点过甚其词。虽说他早就看出将军恨起人来可以毒如蛇蝎,可是为了要报个小小的私仇,就平白浪费一个排的兵力达一周之久,他觉得这样的事将军是做不出来的。将军尽可以采取其他途径,使用更容易的办法;再说,他是军事上的行家,总不至于干这种浪费兵力的蠢事。他思想上一定还以为派兵到后岛侦察是条妙计。侯恩怕就怕将军也许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背后还有个动机。

行军三四十英里,越过榛莽未开的丛林和冈峦,穿过高山峻岭中的一个隘口,潜入日军的后方进行侦察,然后再原路折回——看来要完成这样的任务实在有点渺茫;他愈是往细处想,就愈觉得难办。固然他阅历有限,任务实际执行起来或许倒比他估计的容易也未可知,可事情总不免有点儿玄!

他当上排长后的一团兴致,这一下顿时就有点泄气了。不过不管将军派他这个差使原因何在,侯恩还是别的差使都可以不要,而宁要这个差使。他也估计到会遇上烦恼,会遇上危险,估计到幻想终究要破灭,但是至少这工作实在。沉寂了好几个月的内心,重又萌发了一些真诚的希望。要是他能够把这工作对付下来,要是天从人愿,一切如意,他就可以跟士兵搞好关系,就可以把队伍带好。

想到这里他有些吃惊了,自己竟会有这种想法,来免有点过于天真,过于不切实际了吧?头脑冷下来再一想,觉得简直可笑了。带好了队伍……干吗呢?是为了给自己所鄙夷的社会再多卖点力气?这个社会里各种势力的相互勾结,将军不是都给他亮过底儿了吗?还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他的队伍,属他所有呢?有没有这种私有财产观念呢?检查起来,这方面的因素自己确是有一些的。想来做当家的!他暗暗笑了。说实在话,他对将军心目中那个什么都发给你、却又什么都不归你的新型社会是并不乐意的。

自己的动机究竟何在,反正日后自会明白。眼前他却从直觉上感到自己还是到侦察排来为好。对侦察排里的多数士兵,他不知不觉地很快就都喜欢上了,而且使他大为惊奇的是,他竟也很希望他们能喜欢他。他甚至还花了不少心思,特意做出些小小的暗示,来表明他是个好心人,平日从一些军官那里、从自己的父亲那里耳濡目染而来的手法,这一下就都用上了。跟美国人打交道,自有一种亲近而不至于有冒昧之嫌的特殊手法可用;可以做到接近而不致引起危险,而且能保持进退自如,决不会弄到无法收拾。运用这种手法,仍可基本上保持原来那种挨骂的身份(指军官在背后挨士兵的骂)。不过他却不愿到此为止,他还想再略进一步。

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要证明将军错了?侯恩琢磨了一会儿,也就不去多想了。得了,他才不想作自我检查呢。先掌握情况,多想没有好处,他来侦察排才这两天,一切都不忙下定论。

看下面载兵舱里,离他最近的雷德和威尔逊靠在相邻的两张帆布床上,在那里说话呢。他心里一动,情不自禁地就下了舱面,来到舱里。

他向威尔逊点了点头,问他说:“肠胃好点了吗?”个把钟头以前威尔逊憋不住,在大伙儿的哄笑声中爬上过小艇的舷墙,朝大海里拉过屎。

威尔逊叹了口气说:“噢,这会儿倒还可以,少尉。我真是求天拜地,但愿到明天这病就好。”

雷德哼了一声:“你这个病!我就不信灌上一加仑‘拔力高’还治不了。”

威尔逊摇了摇头,和悦的脸色登时蒙上了一层忧思,还带着点焦虑,一副表情同他可人的相貌实在很不和谐。“但愿那个混账大夫是看错了病,我要能不用动手术就好了。”

“怎么回事?”侯恩问他。

“嗐,我这肚子里毛病大啦,少尉。都化了脓啦,那位大夫说他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开刀割掉。”威尔逊说着直摇头。他长叹一声,又接着说:“我真不明白,要说淋病我以前也发过好多次,都很快就好了嘛。”

登陆艇接连穿过好几个大浪,浪船相搏,砰砰啪啪之声不绝。威尔逊突然一阵肚子痛,痛得直咬牙。

雷德点上了一支烟。“哎呀,庸医的话你怎么信得……”他一探身,一口痰吐在舷墙外,眼看船后的浪花飞沫一下子就把痰卷走了。“医生有什么?给你点小药丸,拍拍你的背,总共就是这样两个看家本领。部队里养着的医生更不济,到了他们手上就只剩小药丸一个法宝了。”

侯恩笑了起来,“经验之谈吧,梵尔生?”

雷德却没搭腔,过了会儿威尔逊又叹息一声:“偏偏就会挑上今天派我们出来,要是能换个日子有多好呢。有事要我们干,我没有意见,派我出来执行任务,这也没啥可说的,可我的病发得这样厉害,也实在太不巧了。”

“不怕,会好起来的。”侯恩不很在意地说。

“但愿如此啊,少尉。”威尔逊点点头说,“我向来不是个吊儿郎当的人,这弟兄们谁都可以证明,我情愿干活,决不肯稀里糊涂地混日子,不过近来病闹得一凶,我觉得自己好像不大顶用了,往常干得了的事现在似乎都干不了了。”说着还伸出一个粗长的指头冲侯恩一晃,侯恩见他手腕上有金棕色的汗毛,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上个星期我实在撑不住了,可能是松了点劲儿,可克洛夫特就死盯着我不放。在一个排里同事都两年了,还疑心你存心在他手下偷懒,可不是活活气死人吗?”

雷德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别着急,威尔逊,我去叫开船的那位工兵大爷把船开稳点儿。”今天这艘登陆艇的驾驶员是从工兵连调来的。“我让他一定安安稳稳送你上岸。”雷德的口气在讥讽里带着一丝厌恶。

侯恩发觉,他下舱跟他们聊了好一阵,这个梵尔生却始终没有跟他直接说过一句话。可威尔逊又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呢?是拿这个来打掩护?侯恩觉得未必。威尔逊说话的时候口气总有点恍惚,像在自辩自解似的。威尔逊心目中并没有他,梵尔生看来还恨他。

算了,管他呢,他也不是非要跟他们接近不可。他伸了伸懒腰,轻轻打了个呵欠,说:“大家要沉住气。”

“是,少尉。”威尔逊小声应道。

雷德却没有搭腔。他依然是一脸气鼓鼓窝着火的神气,两道冷冷的目光盯着侯恩,看他回上舱面,又去站在驾驶舱里。

克洛夫特的短刀已经磨好了,趁侯恩还在跟威尔逊说话,他就慢慢往船头挤去,去躲在前跳板的后边。史坦利看到机会来了,也去挨在他的身边。在这儿谈谈还是不错的,因为地下虽然潮湿,幸得船头微微翘起,打进船里来的水花都流向船尾,前边是积不起水的。

史坦利说个不停:“真是,硬是把个军官安在咱们头上,也太不像话了。咱们这个排,谁带起来也比不上你,他们也早该委你当个官儿啦,你看如今这不成天下奇谈了吗?”

克洛夫特耸耸肩膀。侯恩调来排里,对他是个打击,打击之重,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了。他带领侦察排都这么多时了,现在突然说排里还有他的上级,他思想上实在有点扭不过来。今天侯恩都到了排里了,克洛夫特还是几次差点儿就要发号施令,亏得马上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带队的了,这才没有贸然出口。

侯恩是他的死对头。克洛夫特虽然心里并没有起过这样的想法,可是从他的一举一动却分明可以看出他这种态度。他不假思索地认为侯恩调来是侯恩的过错,因而也就自然而然地对侯恩恨入骨髓。可是问题的复杂还不止于此。他又不能承认自己怀有敌意,因为多少年来军令早已成了他的命根子。对命令心怀不满,对命令拒不执行,在克洛夫特看来都是大逆不道的。再说,他就是有意见也没法可想。“没法可想就干脆别想。”是他仅有的几条处世原则之一。

他当下并没有接史坦利的话茬,不过心里还是乐滋滋的。

“我对人的性格还是有点研究的,”史坦利说,“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敢说,这一趟侦察任务按说还是你来指挥的好,这个硬派给我们的什么少尉,他哪儿行呢?”

克洛夫特啐了一口。心想:史坦利真是个精灵鬼。当然他这都是存心拍马,不过一个人假如其他还可以,就只这么一点小毛病,那也不能说他坏。当时克洛夫特就应了一句:“嗯,难说。”

“就拿这一趟侦察任务来说吧,可不简单哪。不是个有些招数的老手,挑不起这带队的担子。”

“你觉得这趟任务怎么样?”克洛夫特轻轻地问。一阵浪花朝他们身上打来,他急忙把头一低。

史坦利估计自己只要表示愿意去干,并不埋怨,就能招克洛夫特的喜欢。不过他又知道回话必须非常谨慎。要是表现得太积极了,克洛夫特会不相信他,因为队伍里别的弟兄没有一个起劲的。史坦利抹了抹小胡子——他的小胡子还是稀稀拉拉的,尽管经常修呀理的,还是不太整齐。“这叫我怎么说呢,反正任务总得有人去完成吧?让咱们去干也好嘛。跟你说实在的,山姆,”他壮起了胆子说,“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也许会让你笑话,不过我觉得咱们给派上了也没有什么可懊恼的。闲荡久了也挺腻味的,是想弄点正经事儿干干了。”

克洛夫特摸摸下巴,“你是这样想的,嗯?”

“这话呢,我也不是碰上谁都愿意说的,不过我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唔,唔。”史坦利这是不无故意地摸着了克洛夫特的一个痒处。一个月来上面尽派他们筑路搬运,放几次警戒哨也都是区区小差,克洛夫特心里只盼着大干,早已把眼睛都盼红了。他觉得只要是大的行动,什么样的行动他都愿意去干。而现在派上的这个任务……想象起来要比他原先盼望的还伟大。他不露声色,其实内心急不可耐,只恨不能快些熬过这船上的几个钟头。他一下午都在心里反复琢磨后岛的地形,考虑上岸以后有哪几条路线可走。后岛荒僻,只有一张航测地图,不过他已经在心里都记熟了。

可是一想起队伍不再由他来带了,行动也不是由他来指挥了,他又觉得像是挨了一闷棍。

“对,是应该这样,”克洛夫特又接着说,“说真格的,卡明斯将军到底高明,想出了这条妙计。”

史坦利点点头,“大家伙儿总是嘀嘀咕咕,说自己要是当这司令的话就可以干得如何如何高明,他们哪里知道这当司令的难处哟。”

“我看就是这话。”克洛夫特转过脸去看了看别处,突然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史坦利,“看哪!”他是在瞧威尔逊跟侯恩说话,瞧得心里有点儿妒忌。

史坦利不知不觉也学着克洛夫特的用语了。“你看,威尔逊老兄会不会在灌他迷汤?”

克洛夫特轻轻一声冷笑:“嘿,谁知道,他最近懒得很。”

“不知是不是真的有病?”史坦利是怀疑的口气。

克洛夫特摇了摇头。“这大个子你一分一毫推他不动,也一分一毫信他不得。”

“平时我冷眼注意他,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史坦利心情愉快。布朗老是说谁也别想跟克洛夫特合得来,看来他是不懂这个诀窍。克洛夫特人还是不错的,只是跟他接近方法一定要对头。能够跟自己的上级士官交上知心朋友,可好着咧。

不过史坦利跟克洛夫特说话的时候内心始终十分紧张。他刚来侦察排的那阵子,跟布朗说起话来也是这样的心情,但是现在这种紧张的心情却换了对象。史坦利对克洛夫特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是有其用意的,可又句句都是自然而然顺口而出。他从来没有转过念头,说是对克洛夫特随声附和是上策。倒是话儿出口的时候他相信自己说的都很在理。史坦利的脑子转得比舌头更灵、更快,所以他有时候话一出口,自己听了也差点儿一愕。“嗯,威尔逊这人是有点儿怪。”他临了还咕哝了一句。

“唔,唔。”

可是史坦利忽然觉得心头一沉。他现在再跟克洛夫特好上,恐怕已经为时太晚了。排长都派下来了,跟克洛夫特好还有什么用?他之所以看着侯恩觉得可恨,原因之一就是他本来希望上头会提拔克洛夫特当少尉排长,这样自己也许就有机会可以补上他的空缺。他不信马丁内兹和布朗有谁当得了排里的当家上士。不过他这个当上士的想头其实也是朦朦胧胧的,因为他的胃口还大着哩。史坦利心目中并没有一个专一的目标;他的愿望总是模模糊糊的。

克洛夫特和史坦利俩说着说着,双方感到有点同病相怜,彼此觉得距离接近了。克洛夫特对他还有了些好感,心想:史坦利这小子倒还不坏。

登陆艇接连受到几个浪头的冲击,脚下的甲板一阵抖动。太阳已快沉到水平线下,当空浓云密布。天有一点点冷了,他俩就凑近点儿,点支烟抽抽。

加拉赫也挤到船头上来了。他悄悄地站在他们旁边,那瘦了不少的筋筋节节的身子在微微哆嗦。他们一起听着船底海水的搏击。加拉赫嘀咕了一声:“刚才还觉得挺热的,一下子就冷了。”

史坦利对他笑笑。加拉赫死了妻子以后,史坦利觉得对他必须注意些态度,这可是件麻烦事儿。论他的本心,他对加拉赫是只有瞧不起的份儿,只觉得这人讨厌,看见了就感到浑身的不自在。不过他还是招呼着说:“觉得怎么样,伙计?”

“没什么。”其实加拉赫心中是闷闷不乐。这阴暗的天色使他心情凄楚:马莉一死,他对气候的变化就特别敏感,他现在往往会突然心头一沉,无端一阵轻微的伤感,眼泪就忍不住要夺眶而出。他已经不觉得内心还有什么意愿,奇怪的是他也已经不觉得有什么辛酸;从外表上看他火性还是不减,有时还会发作,把人骂个狗血喷头,不过雷德、威尔逊,还有另外一两个弟兄,却早已看出了他的变化。他紧接着又是轻轻的一声:“没什么,我很好。”史坦利的慰问叫他有气,他看得出那是虚情假意。加拉赫的眼睛现在亮得多了。

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挤到他们身边来干什么呢?想要回到自己的床位上去,却又觉得还是这里暖和。船头颠啊晃的,脚下起伏动荡,他的牢骚又上来了。“挤得像他妈的沙丁鱼似的,要在船里待多久啊?”他愤愤地骂道。

克洛夫特和史坦利停了一会儿以后,又谈起这趟侦察任务来了,加拉赫听得反感,冲口说道:“这一趟去会撞上点啥鬼名堂你们就知道啦?咱们能保住吃饭的家伙回来,这鬼运气就算满不错了。”话一出口马上又后悔了,而且还有些害怕,心想:这骂人的脾气我一定得改一改。加拉赫收到妻子的最后一封信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这一个多星期来他一直想要痛改前非。他相信骂人是罪过的,他怕再有报应临头。

一听克洛夫特他们谈起任务,他本来就吓坏了,骂了两句粗话,心里又添上了后悔。加拉赫恍惚又看见了自己打死在战场上,他顿时感到背上火辣辣的一阵灼热,针刺般的生疼。眼前还出现了给克洛夫特一枪打死的那个日本兵,依稀还躺在那青青的小山沟里。

史坦利没理他。“假如山口过不去,依你看那就怎么办好呢?”史坦利觉得这一切他心里都应该有个底,说不定这侦察排到头来还得由他来指挥呢。此去什么样的不测都保不定会发生。不过他巧妙地绕过了这个问题,只是抽象地假定遇上了不测,至于会死了谁,那就尽力回避,不去想了。

“我倒有句话想教教你。”克洛夫特说。这话从他嘴里吐出来觉得好陌生,开导人的事他可是从来不干的。“在部队里,一个办法行不通,千万千万换一个办法干。”

“那你的意思是说,要翻过大山咯?”

“我不是带队官。少尉才是带队官。”

史坦利做了个鬼脸:“嗬!”跟克洛夫特在一起他就觉得自己还嫩得很,不过他也并不想掩饰这种感觉。不知道什么道理,他总觉得只要自己能够别太自命不凡,克洛夫特对他还会更喜欢些。

“不过假如这队伍由我来带的话,我就会这么办。”克洛夫特又接着补上了一句。

他们的话加拉赫听得并不真切,他根本没有仔细在听。他们谈起这趟任务,叫他听着觉得很不受用。他向来迷信,头脑里忌讳很多,认为谈论打仗有招来不幸的危险。他心中依然闷闷不乐,感到这一去前途黯淡,等待着他们的不外是奔波劳累、艰危磨难。他内心像一锅沸水,愈想愈觉得自己可怜,眼角都有些湿润了。为了把眼泪忍住,他故意气呼呼地对史坦利说:“你以为这趟去你就可以看好看的啦?你脑袋瓜儿不搬家,就算是上上大吉了。”粗话差点儿又要骂出来了,他赶紧住嘴。

这一回可不能再只当没听见了。史坦利骤然想起米尼塔就是横祸飞来,莫名其妙受的伤,自己当时感触万千,如今一想起来又乱了心曲。信心顿时就打了折扣。“你的话也太多了。”他对加拉赫说。

“话多你又拿我怎么样?”

史坦利脚都已经跨了出去,可又猛地收住了。论个儿加拉赫比他小多了,跟这么个人打架赢了也不算什么光彩。再说,在史坦利心目中看来,打他总有点像打了个残废人似的。所以他就只是说:“你小心点儿,加拉赫,小心我把你一撕两半。”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其实登陆那天早上雷德对他说的也正是这样一句话。

加拉赫“呸”了一声,却丝毫不动。他怕史坦利。

克洛夫特冷冷地看着他们。加拉赫的话也触动了他的心事。他一直忘不了那天日军渡河夜袭的情景,他有时做梦,还会梦见一阵滔天巨浪劈头盖脑冲他砸来,而他却仿佛身居其下,眼睁睁地只能束手待毙。他虽没有把这样的梦同日军的夜袭联系在一起,不过直觉上总感到这样的梦就表明了自己还不够坚强。如今加拉赫一句话就惹得他不自在起来,他一时竟也牵动了心思,想起了自己的死。他也想到,脑子里老装着个“死”字未免太傻。可是想要摆脱却又一下子摆脱不掉。克洛夫特一向认为死并不是偶然的。排里或连里有弟兄牺牲了,他每次总是硬了硬心肠,暗暗松一口气,好像觉得没话可说,是该轮到这位弟兄了。现在想起死亡的命运也许就要临到自己头上,他不禁添了心事。克洛夫特不像雷德和布朗,他们那种悲观加宿命的人生观在他头脑里是没有的。克洛夫特不信他仗打得时间愈长,活下来的可能性就愈小。一个人是不是死于战争,是命中所定,这一点他也相信,可他总不假思索地认为自己当然不在此列。不过现在他却不是那么自信了。心头似乎还掠过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架总算没有打起来,他们就都默默地靠在跳板后边,感受着薄薄的金属甲板下愤愤的大海无力地发威。雷德也过来了,大家站在那儿不作一声,都弓起了背避着浪花,不时还会打个冷战。史坦利和克洛夫特又谈起这趟侦察任务来了,雷德听得隐隐有些反感。他背上作疼,容易冒火。登陆艇砰砰啪啪闹个不停,舱内又是床挨床、人挤人,没一点回旋的余地,连史坦利的那个声气听起来都是那么可气。

“不瞒你说,”史坦利在跟克洛夫特说体己话,“对于这趟任务,乐意我自然说不上,不过我总觉得这是一次增长经验的机会。我这个士官虽说是最末一级的士官,职责总还是有一些的,没有经验就尽不了职。”他是一副谦虚的口气,雷德觉得他谦虚得未免有点肉麻,鼻子里透出了一声鄙夷的冷笑。

“你只要提防着点就行,”克洛夫特说,“咱们排里这班弟兄大多有个毛病,走起路来就像一群糊涂羊羔子,眼睛尽望着地。”

雷德暗暗叹了口气。史坦利野心还不小哩,他感到不齿,可是这轻蔑却并不理直气壮,他自己也有些省觉。他心里竟觉得有那么点儿妒忌!内心的矛盾,勾起了一肚子的不快。不过再一想:算了吧,苦恼忧伤谁也免不了,搁在心里又有什么好?史坦利今后会步步高升,这是可想而知的,可是史坦利肯定也快活不了。我们这些人,只要肚子上不吃枪子儿就算是万幸了。想到这儿,他觉得背上的皮肤似乎一紧,不由自主地就回过身去看了看那光秃秃铁壁一般的前跳板。自从那天他倒在地上,尝到了眼睁睁只等吃日本兵一刀的滋味以后,他老是会感到提心吊胆。晚上常常会一惊而醒,在毯子里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莫名其妙地浑身发抖。

他反问自己:我要当士官干啥呢?带了个班以后,班里有弟兄牺牲了,心上还得多一件事。我不想接受谁的命令,也不要谁来指挥我。他瞧了瞧站在后船的侯恩,嗓子眼里觉得又隐隐冒起火来。暗暗骂了一声:这班臭当官的!念了几年大学的娃娃,打仗只当去打橄榄球!那个杂种崽子可是巴不得跑这趟差使哩。他心底深处渐渐燃起了一股强烈的仇恨,这部队里凡是让他去冒生命危险的人,他个个都恨。我们掉了脑袋,将军又损失个屁?只当个试验出了点毛病罢了。拿我们当大白鼠。

他看着史坦利觉得好笑,心里真想挖苦他一下。终于感情一激动,话就出了口:“嗨,史坦利,你大概以为上面还会奖给你一枚银星勋章吧?”

史坦利瞅了他一眼,神情顿时紧张起来。“去你的,雷德。”

“你等着吧,老弟。”雷德说完呵呵一阵大笑,扭过头去对加拉赫说:“上面奖给他的八成儿是紫鸟勋章。”

“你给我听着,雷德……”史坦利有意识地露出了几分威胁的口气。他知道克洛夫特正瞧着他。

雷德冲着他“呸”了一声。他其实根本不想打架。他平时就是背疼不发作,身上也软绵绵的没一点力气。他猛然理会到登上安诺波佩岛这几个月来,他和史坦利俩都变了:史坦利看上去胖了,血色好多了,神气之间也更自信了,而且趋势还在看好;自己呢,却只感到筋疲力尽,人也瘦了。由于一下子冒出了这些感受,而且又觉得不可理解,结果自尊心把他一逼,逼得他豁了出去:“史坦利,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怎么,跟加拉赫结成同盟啦?”

加拉赫听了又是一惊,按他的心意他是不想卷进去的。这几个星期来他一直缩着脑袋,懒得跟人接触。就是偶尔发过几次火,火过之后也就淡漠如前。不过这一回他却不能退缩了:雷德可是他最要好的弟兄之一。他就嘟囔了一句:“雷德跟我也用不着结成同盟。”

“好哇,比我早来了几天,你们就自以为腰杆子硬了。”

“恐怕是有那么点儿。”加拉赫说。

史坦利知道,他要博得克洛夫特的器重,就必须把雷德臭骂一顿。可是他觉得自己的气壮不起来。谈到打仗给雷德这么一奚落,自己的信心早已又打了个折扣。他不能不感到心头突然有了个疙瘩,想起雷德的话就一阵心寒。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雷德你听着,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等回去再跟你好好算。”

“行啊,到时候别忘了送封信来。”

史坦利紧咬着牙,一时还不上嘴来。他望了望克洛夫特,克洛夫特的脸上一无表情。“哼,你们不在我的班里,算是便宜了你们!”史坦利最后对雷德和加拉赫说了这么一句,遭到两人一阵哄笑。

克洛夫特恼火了。本来他是又想看他们打一架,又顾虑到打起架来对部队影响不好,心中有些两难。现在听史坦利说出这种话来,内心就只有对他的轻蔑了。当一名士官,应该懂得怎样叫手下弟兄守自己的本分,史坦利干得太蠢了。克洛夫特往舷墙外啐了一口唾沫,冷冷地说:“怎么,已经都摩拳擦掌啦?”磨嘴皮子叫他听了生气。

大家又都不作声了。好像一页薄纸着水自破一样,紧张的空气也顷刻都消散了。除了克洛夫特谁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摆在面前的任务终究使他们心头笼罩着一片阴影。各人都默默地愁着各自的心事。夜色就像个不祥的先兆,在一步步逼近了。

远远望去,他们看见了穴河山矗立在岛上。只见那主峰冷漠而孤高的身影挣出了莽莽的丛林,以雄伟的气势冲天而起,刺破了天上低垂的云层。在薄暮冥冥中看起来犹如一头其大无比的灰色老象,正老大不高兴地用前脚抵着地撑起身来,后腰以下都隐没在它老窝的青枝绿叶丛中。这座大山似乎有一种灵性,有一种威势,那巍峨之状真是动心骇目。加拉赫呆呆地看得出了神,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壮丽之感把他迷住了。他本来总怨自己成天处在乱糟糟的环境里,老是做梦也想看看清雅的景色、秀丽的风光,这一下他的看法动摇了,他激动得几乎要赞叹起来。他真想吐露吐露自己此刻的感受,一时差点儿就开了口,可是这种激情转眼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几分不安的喜悦,一丝心醉神迷的回味。他舐了舐嘴唇,又怀念起妻子来了。

克洛夫特可是深深地给打动了,心灵上留下的印象就像打桥墩时埋进河泥的沉箱那么根深蒂固。穴河山把他吸引住了:如此巍巍高山使他激动,也像是对他的耻笑。他以前从来也没有把穴河山看得这么真切。以前是四面丛林,幡舞山脉的百丈高崖把主峰遮住了。如今他对着大山看得目不转睛,打量过山梁的来龙去脉,心头油然升起一种本能的欲望:他恨不得爬上山去,站在顶峰,把这座顶天立地的大山踩在脚下。他心潮汹涌,感到又是肃然起敬,又是急不可耐,并且又一次体会到了他在汉奈西阵亡之后、在杀死日本俘虏之时都曾有过的那种奇异独特的美滋滋的感觉。他盯着大山看,看得眼睛简直要喷火,忘了身边还有许多弟兄。一会儿醒悟了过来,才说了句:“这座大山可真够劲儿啊。”

雷德却只觉得发闷,隐隐还有点烦恼。克洛夫特的话使他感到有一种难以捉摸的不安。他淡淡地,几乎是冷冷地把穴河山打量了一下。可是打量完把眼光收回来,心里却添了一重忧虑——那天侦察排里的弟兄或迟或早都感到了这样的忧虑。雷德也像大家一样担心起来:厄运降临,会不会就是在这一遭呢?

戈尔斯坦和马丁内兹在那里谈论美国。他们挑选的床位碰巧挨在一起,两个人把雨披往身上一盖,在帆布床上一直躺到现在。戈尔斯坦此刻觉得倒也愉快。过去他跟马丁内兹的关系一向不是太密切,但是今天两人一聊就是几个钟点,而且知己话愈谈愈贴心了。能够跟人友好相处,戈尔斯坦是没有不乐意的;他性格纯真,对人总是信而不疑。他在侦察排所以处境这样可怜,一条极重要的原因就是人家对他的友谊似乎总长不了。上一天还跟他谈得挺畅、挺亲的弟兄,第二天就说不定会拿话来伤他,或者对他不理不睬,弄得他莫名其妙。在戈尔斯坦看来,人和人要么是朋友,要么就不是朋友;对朋友变心、对朋友不忠实,这些他都感到不可理解。正因为他觉得老是被朋友背弃,所以心情一直很苦恼。

不过他并没有完全灰心丧气。他的个性基本上还是进取的、积极的。假如他的感情受到了伤害,假如又有朋友翻脸不认人了,戈尔斯坦也自会对心灵上的创伤加意调治,通常总能创平伤愈,重新再来周旋。他在侦察排里碰到的一连串钉子,使他学乖了,说话做事也都谨慎了。不过戈尔斯坦毕竟太重感情,真要说到防人之心,他的胸怀里是安不下的;只要对方稍一显出友好的明确表示,他就甘愿把心底的委屈统统抛在脑后,报之以一腔热肠、一片诚心了。此刻他就觉得他很了解马丁内兹。他的看法要是用言语来表达的话,那么他在心里暗暗念叨的就是:马丁内兹这人倒挺不错,虽然不大爱讲话,人还是不坏的。这样没有架子的中士可是不多见的。

“其实在美国,要出头有的是机会。”这时候马丁内兹对他说了这么一句。

“可不,”戈尔斯坦点了点头,好像心中挺有数似的,“我就有一套计划,开个工场自信是有把握的,因为我考虑再三,总觉得一个人要出人头地,就得自己去打天下。按月挣工资,有保障,说起来当然好处不少,不过我倒还是宁愿自己只服自己管。”

马丁内兹点点头。“你这工场办起来一定很能赚钱吧?”

“估计有时候可以赚俩钱儿。”

马丁内兹凝神想了想。钱!他掌心里沁出了一层薄汗。他猛地想起自己小时候老是对一个名叫伊锡德罗·胡安尼奈兹的人看得很眼红,这人是个妓院老板,手里常常攥着厚厚一叠“块头”钞票,如今马丁内兹回想起来还是禁不住一震。“等打完了仗,我也想离开部队。”

“你是应该离开部队,”戈尔斯坦说,“我是说,你头脑机灵,人又踏实,很有前途。”

马丁内兹叹了口气,“可……”他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一到要提起自己是墨西哥裔的时候,他的心里总会局促不安起来。他总觉得这样说似有责怪对方之意,是不礼貌的,仿佛言下之意就是说,像样的工作没有“我”的份,这都该由“你”负责似的。再说,他总还抱着个幻想,巴望人家会当他是纯粹的西班牙人血统。

“可我没受过教育啊。”他终于改了口。

戈尔斯坦深表同情,摇了摇头。“这倒确实是个难处。我一直想读大学没有读成,也时常体会到没上过大学的苦恼。不过办个工场开爿店什么的,只要头脑机灵点儿也就能对付了。说实在的,我认为做买卖要紧的倒是诚实不欺;真正伟大的人物,从来也没有一个是靠邪门歪道获得成功的。”

马丁内兹点点头。他在想一个大富翁不知要有多大的屋子才放得下自己的钱。他脑海里掠过了许多淡淡的影子。有豪华的服饰,有光亮耀眼的皮鞋和手工描花的领带,还有一个个窈窕而冷漠、无情而动人的高个儿白皮肤金发女郎。他不胜艳羡地说:“一个人有了钱,就可以想干啥就干啥。”

“可我要是有了钱的话,我就要多做好事。再说……我其实也只想日子能过得比较宽裕些,只想有一座漂亮的住宅,生活有一定的保障……你去过纽约吗?”

“没有。”

“纽约有一处郊区,我就很想住在那儿,”戈尔斯坦点点头说,“那真是个好地方,居民都是高尚人家,有教养,又风雅。我可不愿意自己的儿子还像他老子那样长大。”

马丁内兹一本正经地把头点了两点。他心里从来没有抱着什么明确的信念或志向,碰到说话的对方是胸有成竹、自有一套周密打算的,他总是自惭形秽。“美国可是个好国家啊。”他说这话的口气是真诚的。慷慨激昂的爱国热情一时在他心头熊熊燃烧;他迷迷糊糊想起了小时候课堂里全班学生齐声高唱“归功您,我的祖国”的情景。他多少年来第一次想起自己还曾有志当个飞行员呢,这一下倒弄得他有些三心二意了。后来他就说:“我在小学里学习成绩倒还不错,老师还夸我聪明呢。”

“老师当然要夸你聪明啦!”戈尔斯坦完全是一副肯定的口气。

风浪小些了,浪花也不大打进船里来了。马丁内兹往四下看看,零零落落有些说话声,他听了一阵,又耸耸肩膀,说道:“路真远啊。”

加拉赫又回到自己的床位上来了,他的床位就在马丁内兹隔壁。只见他一声不响,往床上一躺。戈尔斯坦有点不自在,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跟加拉赫搭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了句话儿说:“奇怪!倒也没有人晕船,乘这种登陆艇是不大好受的。”

“罗思,怀曼,都晕船了呢。”马丁内兹说。

戈尔斯坦耸耸肩膀,不无得意:“我就不在乎,我是坐惯了船的。我有个朋友,在长岛有一艘帆船,到了夏天我就常常跟他一块儿驾起帆船出海去玩儿。我太喜欢出海去玩儿了。”他想起了海峡,想起了海峡两岸的白灰灰的沙丘。“长岛外的那一带真美。说真的,比美国还美的国家是世上难找的了。”

“你这话说对了,兄弟。”加拉赫突然鼻子一哼,开了口。

他说话就是这么个腔调——戈尔斯坦心想——不是存心来找我麻烦。因此戈尔斯坦就把语气放得很温和的,问他说:“加拉赫,你以前也驾船出海去玩儿过?”

加拉赫用胳膊肘一撑,支起身来。“哪儿呀,我只是偶尔划只小船到查尔士河上去玩玩,过了西洛克斯伯雷也就打住了。我总是跟我老婆一块儿去的。”他话出了口才怔怔地想了起来,骤然变了脸色,呆呆地不胜伤感。

“真对不起。”戈尔斯坦轻得有气无声地说。

“没有什么。”加拉赫觉得受到一个犹太人的同情未免有点可气。于是又添上了一句有些多余的话:“好了,甭提了。”不过他的心情终于又渐渐平复了,一时不觉沉浸在自伤自怜和可意的淡淡的哀愁里。过了会儿他冷不丁问道:“嗨,你不是有个娃娃吗?”

戈尔斯坦点点头,忙不迭地答道:“有啊,我儿子今年都三岁啦。等等,我给你看张照片。”他在床上使劲背过身去,从后裤袋里抽出个皮夹子来。“可惜这张照片拍得不怎么好,”他带点遗憾的口气说,“其实我儿子长得真是要多漂亮有多漂亮。我们家里还有他的一张大照片,是请一位摄影师拍的,说心里话,这样好的娃娃照是再也没处找的了。真有资格得个奖呢。”

加拉赫两眼望着照片。“唔……唔,是个漂亮娃娃,没错儿。”连句夸奖的话都说得这样拙嘴笨舌,他心里很不自在,有点不知所措。他定了定神,这才把照片看了个真切,看完叹了口气。马莉去世以后他总共只写过一封信回国,为的就是想要一张自己孩子的照片。信寄出以后他就一直巴巴地等着,心里愈等愈焦急,好像得不到孩子的照片他的生活就少了个主心骨似的。他有时会一连几个钟头什么事儿也不干,痴呆呆地只顾想他的孩子,猜猜孩子长得是怎么个模样儿。他虽然还没有得到准信,可心目中总认为自己的孩子是男的。“真是个漂亮娃娃。”他当下又粗声粗气说了这么一句,手一个劲儿地在帆布床边上揉啊搓的。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突然冲口说道:“嗨,有了娃娃是怎么个味道啊?”

戈尔斯坦思忖了一下,俨然是一副准备做出权威性答复的样子。“喔,那可是个很大的……是个很大的乐趣。”他差点儿说出了一个意第绪字来。“不过也有不少苦恼,有了孩子就得操很大的心啦,在经济上也难免会遇到一些困难。”

“是这话。”加拉赫连连点头称是。

戈尔斯坦又继续说下去。他总不免有点拘束,因为在侦察排里加拉赫本来是他最讨厌的一个人。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会儿怎么会对加拉赫这样亲切、这样友好。实则戈尔斯坦在跟人攀谈的时候,只要一意识到这是个犹太人在跟外族人说话,他的心情就会不自然起来;于是那种想要给人一个好印象的心理就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人家喜欢他,他当然高兴,可是他高兴还另有个原因,就是看见人家喜欢了一个犹太人。所以现在他也就只拣会使加拉赫听了开心的话说。

但是,谈起了自己的妻儿,戈尔斯坦又不知不觉地产生了无限怀念的惘然之感。脑海里浮现起伉俪情深的幸福生活的种种情景,使他感到不胜依依。他特别记得有一天夜里,小两口在漆黑一片之中听小娃娃像模像样地打着古怪的呼噜,听着听着乐得搂在一起咯咯直笑。“有了孩子,生活才叫有意思呐。”他这的确是发自肺腑的话。

马丁内兹猛地一惊,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早已做了爸爸了。他多年来第一次想起了罗莎莉泰肚子里有过个孩子。他耸了耸肩膀。已经七年了吧?还是八年啦?他记不清了。他在心里直骂浑蛋。他把姑娘一旦甩掉以后,想起她来就只觉得那是个苦恼和麻烦的根源。

想起自己也生过孩子,他得意了。心里说:嗨,老子不含糊哪!他真忍不住想笑。马丁内兹生了个崽,拍拍屁股溜了!他看人倒霉一阵开心,就像个小孩子拿只狗折腾取乐似的。她有屁个能耐?呸!她的肚子还不是我叫大起来的?他好比得了气臌病,一肚子的狂妄自大一个劲儿地膨胀。他怀着天真的喜悦暗暗寻思:老子这样的伟男子,就是招女人的喜欢!他更感到自负的是他生的还是个私生子;不知根据哪门子的道理,他总觉得这一来他的地位就更高不可攀了,身份就更尊贵了。

他抱着大度优容以至近乎是屈尊俯就的心理,对戈尔斯坦产生了好感。在今天下午谈上这一通话之前,他本来见了戈尔斯坦是有些害怕的,心里总是很不自在。原因是他们俩有一天为了一件事争执起来,戈尔斯坦不同意他的意见。马丁内兹碰到这种事,他的反应总是像胆小的小学生受了老师的责罚似的。他觉得当了中士从来也没有个舒坦时候。可是今天戈尔斯坦一番友好的情意却使他感到热乎乎的,他再也不觉得戈尔斯坦那天是看不起他了。他心里暗暗说:戈尔斯坦这人不错。

他渐渐感觉到了登陆艇在摇晃,在一起一伏地缓缓破浪前进。天色已经快黑了,他打了个呵欠,把身子再蜷拢点儿,往雨披里缩了缩。肚子有点饿了。心里迷迷糊糊地盘算:是打开一盒干粮吃好呢,还是躺着别起来的好?他想起了这趟侦察任务,顿时感到一阵不寒而栗,头脑也清醒了过来。唉!他嘘出了一口气,心里连声对自己说:别想了!别想了!

他突然发觉加拉赫和戈尔斯坦已经没在说话了。他仰脸一看,见船上的人十之八九不是站在床上,就是趴在右舷的舱壁上。他听见加拉赫问了一句:“他们在看什么呀?”

“大概在看落日吧。”戈尔斯坦说。

“落日?”马丁内兹望望天上。天上几乎已是一片乌黑,布满了一团团怕人的浓浓的积雨云。“哪儿有落日呀?”他在床上站了起来,叉开两脚踩在床架两边,遥望西天。

好一派瑰丽的落日景象!这样浓艳、这样灿烂的色彩,也只有在热带地方才能见到吧。夜雨将至,满天昏黑,唯独天边还有这样窄窄的一条。太阳早已不见,就剩这些残霞给压成一根彩带嵌在水天相接之处。余光在水面上化出一道弧形,像是一个三面环抱的港湾,可这真是个奇而又幻的港湾,染得那样五彩缤纷:有鲜红,有金黄,也有那么鲜嫩的青翠。附近一抹微云形如一串鼓鼓囊囊的小香肠,却是一片麻麻点点的深紫红色。大家看着看着,只觉得像是在看一座只应在梦幻中才有的仙岛。看着看着,各个细部似乎都豁然一亮,悠悠荡荡地化成了现实。他们仿佛看到了一片海滩,遍地是晶亮的金沙,仿佛看到海边的树林子在暮色中抹上了一层紫青,无限优美。这片海滩跟他们见过的什么海滩都不一样;这里也有凛冽荒凉的海边那种礁岩嶙峋、沙丘起伏的景色,可是这里却是热气腾腾,一片生机。青莲色的树林子背后,地势渐渐隆起,淡红和深紫层层相间,最后就溶入了港湾上空密布的阴云里。落日的余晖似乎也把他们眼前的海水照亮了,一派清澈的湛蓝,宛如夏晚的晴空。

令人销魂荡魄的小岛呵,简直就是《圣经》上红酒翠树、金沙铺地的国土!大家瞪圆了眼睛看了又看。他们见了这个仙岛,就像东方古国的帝王见了心目中的天堂,按捺不住胸中火燎一般的热烈向往。他们恍惚看到了他们所一向憧憬的光明,看到了他们所一向追求的欢乐。他们暂时忘却了他们如何在丛林里庸庸碌碌、浑浑噩噩,默默度过了这凄凉难挨的几个月。要不是旁边有人的话,他们真会伸开了双臂扑过去!

幻景总是长不了的。慢慢的慢慢的,这片海滩终于渐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金沙先是暗淡下去,变得绿幽幽的,最后终于成了黑乎乎的一片。仙岛沉没了,黑夜的巨浪漫过了红的紫的高地。不一会儿四外就只剩了黑魆魆的海洋,阴暗的天空,以及船后拖着的那一道邪祟似的灰白的旋涡。飞沫起处,还闪现出点点磷光。黑沉沉幽魂一般的大海看去就像是无边夜色的一个倒影,海上散发出一股寒意,饱含着恐怖和死亡的气息。大家只觉得大海感染给他们一阵默默的透心的悚惧。他们回到自己的床铺上,躺下来准备过夜了。虽然盖着毯子,还是打了好一会儿冷战。

天下起雨来了。登陆艇翻浪卷沫、颠簸不定地在黑暗里驶去,跟岸上始终只有百来码的距离。大家马上又都忧心忡忡地想起了摆在面前的侦察任务。海浪一阵阵冲击着船身,有如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