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夜日军渡河失败以后,侦察排一班又留在原阵地上守了三天。到第四天上,一营把阵地推进了半英里,这支小小的侦察部队也就随着一连一同移动。他们新的前哨阵地设在一座小山包顶上,下临一个小小的山谷,满山谷一片白茅草。在那里一连四天,不外就是挖掘新的掩体,布上铁丝网,执行例行的巡逻任务。如今前线已是一派平静。他们这支小部队也没有遇到什么情况。四外只有两三百码处一座相邻的小山头上有一连的那一个排驻守,此外便连人影都难得见到一个。幡舞山脉的倚天绝壁仍然紧靠在他们的右边,一到傍晚时分,那万丈高崖看去真有凌空压顶之势,好像一阵滔天巨浪,眼看就要劈头盖脸打下来似的。
这些侦察兵就天天坐在山包顶上晒大太阳。吃干粮,睡觉,写家信,蹲在工事里放警戒,除了这些就无事可干了。早上空气清新,倒也惬意,可是到了下午,就懒洋洋的,只觉得一肚子不痛快了。晚上又很难睡着,因为下面山谷里风一吹草就动,看去就像有一支队伍在悄悄地向山头上摸来。放哨的惊动全班的事每夜至少总要发生一两次,每次总要害得大家在工事里坐上个把钟点,借着那银白色的迷离月光,用足了眼力,把山下的这一片草莽细细搜上一遍。
有时远远听见几支步枪噼噼啪啪一阵射击,好像秋日在野外烧起了一堆枯树枝,有时又有一两颗炮弹长啸一声在当空悠然飞过,声音轻下去,轻下去,最后轰然一响,落在老远以外的丛林里。机枪声在夜里听来空而又沉,总是给人一种凄然的不祥之感,仿佛原始部落报警的鼓声。耳边有一些声音几乎是不断的,或是一颗手榴弹,或是一发迫击炮,或是一支哒哒不休、直刺耳鼓的冲锋枪,不过这些声音比较遥远,毕竟不是很响,所以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不当一回事了。他们这一个星期完全是在紧张不安中提心吊胆度过的,别的倒也不怕,就是那幡舞山脉的摩天危崖一直默默地矗立在右边,一想起来,心中便不免暗暗悚然而惧了。
为了补充给养,他们每天总要派出三个弟兄,辛辛苦苦去到友邻部队驻扎的山头上,背回可供十个人吃一天的一箱干粮和五加仑一罐的两大罐水。一路上从来平安无事,所以大家对这个差事倒也并不讨厌:一个上午多么寂寞无聊,走一趟到底可以解解闷儿,跟兄弟部队的弟兄说说话啊。
算算离队已经一个星期,这天轮到克洛夫特、雷德、加拉赫三个人去。三个人一个跟着一个,下了山包,进了山谷,迂回穿过那一大片足有六英尺高的白茅草丛,来到了一片竹林里,从这里顺着一条小径走去,便到了一连驻地。装满了带去的空水罐,把东西在背架上扎好,又跟一连的弟兄聊了一阵,他们就动身回山了。克洛夫特走在头里,刚要踏上那条小径,他却突然停了下来,向雷德和加拉赫打个手势,要他们过来。
“听着!”他压低了嗓子说,“你们两个,一路下山声音太大。别以为反正路近,背上又背着点儿东西,就可以大摇大摆,像一群蠢猪那样乱闯。”
“晓得。”加拉赫气乎乎咕噜了一声。
“行啦,走吧。”雷德不耐烦了。一个星期来他跟克洛夫特简直就没有说过什么话。
三个人就慢慢地沿着小径走去,前后各自保持着十来码的距离。雷德发觉自己一步步走得很小心,想起这是克洛夫特的命令起了作用,他有点生气。一路上尽在心里琢磨:到底是克洛夫特发了火他害怕呢,还是他习惯使然,才这么小心翼翼?还正在捉摸不定,忽然看见前面克洛夫特猛地收住了脚步,悄悄钻进了路边的几棵矮树里,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对他和加拉赫瞅了一眼,不声不响的,缓缓举起手来朝前一挥。雷德对他脸上瞧瞧,嘴巴和眼睛是一无表情,可是克洛夫特全身的那副紧张的架势,却逼着你非服从不可。雷德就一弓腰,赶到了他的身边。加拉赫也随后来了,克洛夫特先竖起个指头在嘴上一按,然后向路边草木丛中的一个隙缝里一指。只见在约莫二十五码以外,有一个小山沟,四面都被丛林围住,所以实际上也只能算是一块小小的林间空地。就在山沟的当中,有三个日本兵头枕着背包,躺在地下,另外还有一个日本兵坐在他们旁边,步枪横搁在腿上,手撑着下巴。克洛夫特对这几个日本兵慢慢地看了一眼,慢得真叫人把心都提了起来,然后转过两道凶狠的目光,盯住了雷德和加拉赫,牙咬得紧紧的,耳朵下有块小小的软骨还抖动了两下。他小心翼翼地卸下了背上的背架,悄无声息地放在地下。
“打这树林子里穿过去免不了有声响,”他的话轻得几乎有气无声,“等我先扔一颗手榴弹,炸响以后大家再一齐冲过去。明白了吗?”
他们默默点了点头,把背上的东西都卸了下来。雷德仔细打量了一下这片树林子,从这儿到山沟有好几码远。如果手榴弹炸不死日本人的话,他们三个人从树林子里冲出去就势必全暴露了。其实这倒并不是他想得周全,他是落到了这般处境,干什么都胆怯了。唉,偏偏就会遇上这样的事!他总是如此,只要一意识到战斗就在眼前,内心马上就会涌起类似这样的感觉。总觉得这下子可怎么还迈得开腿,怎么还开得了枪——一动只怕就会送命呢。然而结果总还是冲了上去。而且总还免不了要生自己的气,只恨自己起了贪生怕死之心。比如此刻,他就又有了气,心里只顾愣愣地暗自念叨:老子又比谁含糊啦?他望了望加拉赫,加拉赫脸色都发白了。雷德尽管也晓得自己何尝不是怕得一样厉害,胸中却居然还是冒起了一阵鄙夷。克洛夫特鼻孔张得开开的,看去两颗眼珠一片冷峻,显得分外乌黑。雷德讨厌他:这家伙碰到了这样的事才高兴哩。
克洛夫特从子弹带上悄悄抽下一颗手榴弹,拔出保险销。雷德从枝叶缝中又看了一眼,几个日本兵都只见后背,独有端坐一旁的那个,却看得见脸儿。看着那个日本兵的脸儿,雷德越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嗓子眼儿里像卡着个什么东西似的。那个日本兵宽鬓角,大下巴,神气和蔼,讨人喜欢,一副牛样的体格,两只看上去像是老茧累累的结实的大手。雷德一时竟像个局外人似的,看得怪有趣的。这说来好像有些悖乎情理,其实不是没有缘故的,缘故就在于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受到注意。然而乐趣之中毕竟还夹杂着恐怖,只觉得这一切真像做梦。他简直不敢相信再过几秒钟这个大脸盘儿讨人喜欢的日本兵就要一命呜呼了。
克洛夫特一张手,手榴弹的把手就脱开了,飞落在不多远以外。手榴弹里的导火索噗地着了火,哧哧的声音顿时打破了静寂。那几个日本兵一听到声音,就哇哇乱叫,急忙爬起,在这个圆形的小山沟里来回乱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雷德盯着其中的一个,把那一脸惊怖的表情都一一看在眼里。手榴弹在他耳边哧哧直响,跟他的耳鸣、心跳和成了一片。他看完了这一眼才赶紧卧倒,这时克洛夫特的手榴弹也扔进了山沟。雷德把冲锋枪紧紧抱住,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一片草叶。他真后悔早上没有把枪擦一擦,念头刚一闪过,手榴弹也炸响了。他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大脸盘儿的日本兵,可那也只是一闪念——他的身子早已不觉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地闯进树林子里去了。
三个人冲到山沟边上,站住往下一看,四个日本兵都躺在踩倒的白茅草里,一动也不动。克洛夫特盯着他们看了一眼,轻轻地啐了口唾沫,命令雷德:“下去看看。”
雷德溜下了坡,来到山沟里,去查看那些横七竖八的日本兵。内中两个,一望而知已经没了气:一个仰面朝天,双手还抓着那血肉模糊、不可辨认的脸,另一个侧着身子,扭作一团,当胸拉开了一个大口子。还有两个都是扑面倒地,看不到哪儿有伤。
“统统给我干掉!”克洛夫特在上面冲他吆喝。
“人都死啦。”
“统统给我干掉!”
雷德觉得一阵怒从中来,心想:今儿来的要不是我,换了别人,看这小子能不下来自己动手!那两个扑面倒地的日本兵始终死死不动,他就看准其中一个作为目标,端起冲锋枪来,瞄准了那家伙的后脑壳,吸了一小口气,然后就一串子弹打出去。他唯一的感觉就是手里的枪在抖动,一个劲儿地往上顶。打完以后,才看出这原来就是刚才把枪搁在腿上坐在一边的那一个。他一时倒有点动心了,一股强烈的不安几乎就要涌上心来,不过他还是抑制住了,几步跨到了剩下的那个日本兵跟前。
低下头去,眼光落到了那个日本兵的身上,雷德觉得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但是种种感触瞬息即逝,很难辨出个滋味。要是有人问他的话,他准会说:“我啥也不觉得。”可是他脖梗子分明都发了麻了,心在怦怦地狂跳。对这个差事他厌恶透了,然而瞅了一眼地下的人,把枪瞄准了那人的脖子,他却又欣然而喜,巴望着开这一枪了。他把指头扣紧了扳机,提起了精神,憋足了劲儿,准备指头一勾,枪口吐火,铁弹到处,顷刻密密麻麻一片洞眼,打得死人皮直抖,肉直跳。正这样想得有声有色,他把扳机一扣……可是毫无动静。子弹卡住了!他刚要去拉枪栓,冷不防地下的那个人却一骨碌翻了个个儿。雷德愣了下神,才明白那个日本兵可并没有死。两个人都发了呆,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彼此相对瞪了一眼,那个日本兵就纵身一跃而起。雷德本来满可以抓住这刚跃起的一刹那,一枪托把他打翻,可是碰上臭弹心里本来就很窝囊了,再加上看到那日本兵居然没死,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一时竟手瘫脚软,动弹不得。他只能看着那个日本兵爬起身来,向他逼近一步,幸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肌肉突然又听使唤了,他就把枪向那日本兵死命砸去。可是没有打中,于是两个人就隔着不到三码的距离,又瞪出了眼睛,各自瞅住了对方。
雷德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日本兵的脸。这个家伙形容枯槁,眼圈、两颊、鼻孔,都是骨头上紧绷着一层皮,一副饥饿而又凶厉的样子。雷德看人家的相貌,从来也没有看得这样真切的;他简直看得目不转睛,连那人面皮上有些什么毛病都一一看了出来。他看见那日本兵脑门上有几颗黑头粉刺,鼻子一侧有个小小的脓疱,眼睛下边两个深深的窝儿里还挂着几滴汗珠。两个人相对瞅了也许还不到一秒钟,那个日本兵就拔出了刺刀,于是雷德转身便逃。他看见那日本兵挥着刺刀冲来,脑子里掠过了一个傻气的念头:看恐怖电影!他一边回头看,一边拼命使劲嚷嚷:“抓住他,克洛夫特,抓住他!”
脚下一绊,雷德一跤摔倒在地上,跌得昏头昏脑,躺着一动也不动。他横下了心,屏住了气,准备背上一刺刀捅来,就承受那一阵剧痛。可是他听见的却是自己的心跳:一下,又是一下。他神志渐渐清楚了,于是便挺了挺身子。心还在那里跳,一声声接连不断。他这才突然明白过来,知道大难逃过了。
耳边响起了克洛夫特刺耳的声音,响亮而冷酷:“嗨嗨,雷德,你还打算在地上躺多久呀?”
雷德一翻身坐了起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算忍住了没有哼出声来,可是这一忍,却憋得他浑身打战。“哎呀天哪!”他毕竟还是吐出了这么一句。
“你看看你那位相好怎么样啦?”克洛夫特故意柔声说道。
那日本兵高举双手,在不多远以外站着。刺刀早已掉了,落在脚下。克洛夫特走过去一脚把刺刀踢得远远的。
雷德对那个日本兵瞧了一眼,两个人的目光接触了一下,就都赶紧避开了,仿佛彼此都有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叫对方看见了似的。雷德猛然意识到自己心里胆怯得厉害。
可是在这个当口他决不能向克洛夫特承认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胆怯。他就问道:“你们两个家伙,怎么磨蹭了这么老大半天才下来?”
“快得都像飞啦,还要怎么个快法?”克洛夫特说。
加拉赫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我本想给这臭王八一枪的,可你偏在头里挡着。”
克洛夫特轻轻一笑,说:“雷德呀,我看他就是不怕你而怕我们。一看见我们,他硬是丢下你就站住了。”
雷德不觉又打起战来。他对克洛夫特是又妒又羡,而且还憋着一肚子气:偏偏让这小子给救了命。雷德想找句话来谢谢他,寻思了一阵,总觉得话说不出口。最后他说:
“咱们还是回去吧。”
克洛夫特似乎顿时换了一副脸色,眼睛里闪出了一丝兴奋的光芒。他说:“我看你就先回去吧,雷德。我和加拉赫一会儿就来。”
雷德只好硬着头皮问:“这日本佬也叫我押了去?”他最怕的就是这一着。他到现在还不敢对那个日本兵瞧一眼。
“这倒不用了,”克洛夫特说,“留着由我和加拉赫来处理吧。”
雷德看出克洛夫特此刻的神气有些蹊跷,于是就说:“我能安全押到。”
“不,还是我们来处理吧。”
雷德对青山沟里那几具软绵绵的尸体瞟了一眼。炸烂了脸的那一个已经引来了一些飞虫,围着残骸在嗡嗡打转了。想起刚才遭遇的种种,他又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他瞧了瞧刚才吓得他没命逃跑的那个日本兵,这会儿却就觉得那人脸生得很,也不大看得清他的眉眼了。他心里倒有点想不通了:怎么刚才跟他连打个照面都不敢呢?天哪,真累死了!心里这么嘀咕了一句,就去把冲锋枪捡起来,可是他的两腿却止不住有些哆嗦。他已经筋疲力尽,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含糊打了个招呼:“好吧,那就山上见。”
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他总觉得他实在不应该走。他沿着小径一路走去,不禁又触动了前情:在那个日本兵手里栽了跟斗,奇耻大辱啊。他在心里直骂:克洛夫特这小子,真不是东西!想着想着,只觉得两腿无力,浑身发烫。
雷德走后,克洛夫特就地坐了下来,点上了一支烟。他只顾闷头抽烟,一声不吭。加拉赫坐在他的旁边,监视着俘虏。过了一会儿加拉赫忽然冲口说道:“把他解决了,咱们回去吧。”
“不要急嘛。”克洛夫特的口气挺温和。
“一个可怜虫,何苦去折磨他呢?”加拉赫有点不以为然。
“有啥可怜的!”克洛夫特说。
可这时候俘虏似乎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突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尖声尖气地哭了起来。他隔不了一会儿就要转过身来,冲着他们把两手一伸,做出种种哀求之状,求上一会儿又会抡着双臂,在地下乱捶,仿佛说了多少他们还是不懂,他绝望了。从他的一大连串话里,加拉赫听出了一个字音:对方好像老是在说“库达萨”“库达萨”什么的。
一场战斗来得那样突然,结束得又是这样意外,加拉赫给弄得有点歇斯底里了。对俘虏的短暂的怜悯消失了,此时胸中只觉得火冒三丈。他对那日本兵大吼了一声:“别再‘库达萨’‘库达萨’的放你的屁啦!”
日本兵马上不响了,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又哀求了起来。那种急得不顾一切的口气,加拉赫只感到一声声直触他的神经。他又是一声大叫:“你这家伙,说话指手画脚的,活像个犹太佬!”
“不要动火嘛。”克洛夫特说。
日本兵向他们挨近了点儿,加拉赫不安地紧紧盯住了他那对默默哀求的乌黑的眼睛。一近身,就闻到他衣服上有股浓浓的鱼腥臭。加拉赫说:“真有他们的!弄得这样臭气冲天!”
克洛夫特一直目不转睛地瞅着那日本兵。他的胸中显然很不平静,因为他耳朵下的软骨在不停地跳动。克洛夫特其实并不是在想什么心思,他是深深感到了大功未竟的遗憾。雷德那一梭子子弹没有打响,他至今还心有未甘。他当时的心实际上比雷德还殷切,巴不得哒哒哒一串子弹打进那人的皮肉,打得那人的身子歪歪扭扭,一阵乱颤。所以此刻他心里大有一种意犹未足之感。
他瞧了瞧手里的香烟,突然情不自禁地把烟向那日本兵递了过去。加拉赫问他:“你这是干什么?”
“让他抽支烟呗。”
俘虏接过烟来大口狂抽,不过意下总有些不安,带着一脸晶亮的汗水,不住地把猜疑的目光向克洛夫特和加拉赫投来。
“喂喂,坐下。”克洛夫特对他说。
那日本兵望着他,流露出不解的神气。克洛夫特又是一声“坐下”,还做了几个手势,那俘虏才背靠着一棵树蹲了下来。克洛夫特问加拉赫:“你有什么吃的吗?”
“巧克力有一条,口粮里省下的。”
克洛夫特说:“给我吧。”他从加拉赫手里接过巧克力,递给了日本兵,那日本兵两眼呆呆地只顾望着他。克洛夫特用手做了个吃东西的动作,俘虏明白了过来,就撕掉了包皮纸,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嘿,看这家伙真饿得够瞧的。”克洛夫特还说了这么一句。
加拉赫问他:“你这到底是干什么?”他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条巧克力他是一天没舍得吃才省下来的,平白给了人他觉得心疼。不过他的心情也游移不定,时而觉得这俘虏可气,时而又在恨恨中带着些怜悯。所以他又说:“这畜生倒真是瘦得够瞧的。”同情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好比看见一条杂色野狗淋在雨里冻得发抖。可是一会儿见到那日本兵最后一口巧克力下了肚,他却又气哼哼地叽咕起来:“简直馋得像头猪!”
克洛夫特想起了那天晚上日本人偷渡小河的事。他顿时感到一阵战栗渗遍了全身,不由得盯着那个俘虏看了好大一会儿。他只觉得心里对那人有一股激烈的情绪,憋得他把牙关咬得紧紧的。可那到底是什么情绪,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解下水壶,喝了几口。看到俘虏巴巴地瞅着他大口喝水,他又情不自禁地把水壶递了过去:“喝吧,喝吧。”俘虏大口大口拼命狂喝,克洛夫特看得眼也不眨。
“真是活见鬼!”加拉赫说,“你中了什么邪啦?”
克洛夫特没有答腔,他还是盯着那俘虏看。俘虏已经喝完了水,脸上挂着几滴欣喜的泪水,突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口袋。克洛夫特就从那口袋里取出一只皮夹子,打开一看,里边有一张照片,上面是那日本兵穿着便装,旁边是他的妻子,还有两个小小孩,都是圆圆的娃娃脸。那日本兵指了指自己,用手对着地面比画了两下,表示他的孩子长得都有这么高了。
加拉赫看了照片,感到一阵心痛。他一时又不禁怀念起自己的妻子来,心想自己的孩子生下地来也不知是怎么个模样儿。他猛然吃惊地想起,算算时间这会儿妻子也许该临产了。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他竟会突然脱口对那日本兵说道:“我过几天就该抱娃娃了。”
俘虏只好很有礼貌地笑笑,加拉赫火冒地指了指自己,然后把双臂一伸,两只相距尺把光景的手在面前那么一比画,嘴里说:“我的,我的。”
“啊——”俘虏明白了,“契伊萨依!”
“对,奇——扎——埃。”加拉赫学得却走了样。
那俘虏缓缓摇了摇头,脸上又是一笑。
克洛夫特走到他跟前,又给了他一支烟。日本兵深深地鞠了一躬,接过火柴,说:“阿里加督,阿里加督,多莫阿里加督。”
克里夫特只觉得血一个劲儿往上涌,脑袋都在搏动。那俘虏又噙着两眼的泪水了,克洛夫特望着眼泪,毫无所动。他呆呆地对着小山沟四下看了一眼,看着一只苍蝇在死人嘴上慢慢儿爬。
俘虏刚猛抽了一大口烟,这时就一仰身,在树干上靠着。他两眼紧闭,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悠然神往的表情。克洛夫特感到一股热血冲上了喉咙,嘴里又干又苦,难熬难挨。脑子里始终半点念头都没有转过,人却猛地里端起了枪来,对准了俘虏的脑袋。加拉赫刚要提出反对,那日本兵也睁开眼来了。
俘虏连表情都还没有来得及变一下,枪弹早已打进了他的脑壳。他身子往前一倾,随即就向横里滚去。脸上笑意犹在,只是现在看去显得很傻气似的。
加拉赫又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看得心寒胆裂,一时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上帝啊,救救马莉吧!救救马莉吧!”心里一个劲儿这么无意识地默默念叨。
克洛夫特对那日本兵瞅了好大半晌。脑袋里的搏动渐渐慢了下来,喉咙口的那股热血觉得似乎退了下去,嘴里也不那么难受了。他突然发觉自己心底其实有个极深、极隐蔽的角落,早在他打发雷德先走的时候,那里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杀这个俘虏了。他现在觉得心里怪空虚的。倒是死人脸上的笑容看着满好玩儿,他呵呵地笑了两声,骂了一句:“妈的!”他重又想起了日本人夜渡小河的事,于是撩起腿来就把死人踢了一脚,说道:“妈的,便宜了这日本佬,死得开开心心的。”从他嗓门里冲出来的笑声愈加响亮了。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侦察排一班接到了返回后方的命令。他们收起了帐篷,把雨披装进了防水背包,雷德他们背回来的水正好让大家灌了水壶,大家就一边吃干粮,一边等兄弟部队来接防。中午时分,一连的一个班进驻了他们的阵地,他们就下了山,取路返回一营。丛林里小径泥泞,路又很长,他们拖泥带水地苦苦走了半个钟点,就都走累了,厌烦了。也有几个人心里欢天喜地:马丁内兹和怀曼就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威尔逊已经在打主意想弄酒喝了。克洛夫特则不言不语、若有所思,加拉赫和雷德神经紧张、心里烦躁,往往一听到冷不防的响动就要吓一跳。雷德老是会身不由主地扭过头去朝背后望望。
足足走了一个钟头,才到一营驻地,稍事休息以后,又沿着横里的一条小径继续前往二营。到二营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克洛夫特接到命令让队伍就在二营驻地宿营过夜。大家扔下了背包,取出了雨披,把小帐篷重又架了起来。前边有个现成的机枪掩体,他们也不愿多费手脚再另挖工事了。他们就在四下坐着歇息,说说话儿,渐渐感到一个星期来的紧张劳累此时都显出来了。威尔逊说:“真是,叫我们到那么个荒凉的地方去!说真格的,那种地方就是让我去度蜜月我都不干。”
威尔逊只觉得心神不定。嗓子眼里有些发痒,手脚像给拉挺了一样,酸痛得要命。“嗨,”他对大家说,“这会儿要是能美美地喝上一大瓶酒就好了!”他像拼了命似的,伸了伸腿,还打了个呵欠。“我告诉你们一件事,”他又说开了,“我早就听说这儿有个炊事班长,做的酒可真不赖。”谁也没有搭理他,他就一骨碌爬了起来。“我去溜达一下,看看能不能去给大家弄点酒来。”
雷德不耐烦地把眼一抬。“你喝个屁去——钱呢?钱八成儿都在山上输光了吧?”在山上他们每天都打扑克。
威尔逊觉得这话刺心,他就凑到雷德跟前,一副推心置腹的口气,说道:“我说雷德,你看我这个人难道还会弄得光了屁股?我不敢吹嘘自己打牌的本领有多高明,可有一点我敢对你讲,在牌桌上要打得我赤脚光屁股,这样的人还不大有。”他实际上早已输得两手空空,不过心里似乎总觉得面子攸关,所以不肯承认。此刻,威尔逊所操心的倒不是找到了酒没钱怎么办,他是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把酒找到。只要让我找到了酒,我就准有办法能喝上——他心里想。
他站起身来走了。过了刻把钟,就笑嘻嘻地回来了。他在克洛夫特和马丁内兹身边一坐,手里拿着根小树枝,一边在地上拨弄,一边说:“告诉你们一个消息,这儿有位炊事班长弟兄,在那边的树林子里偷偷酿了些酒。刚才我跟他谈了,好说歹说,他算是开了个价钱。”
“要多少钱?”克洛夫特问。
“哎,你听我说嘛,”威尔逊说,“价钱似乎是贵了点儿……可货色地道。他的酒都是用罐头桃子、杏子和葡萄干酿的,糖和酒曲加得也足。他让我尝了味道,味道的确刮刮叫。”
“到底要多少钱?”克洛夫特又追问了他一句。
“价钱嘛,是这样的:装满三水壶,要那号票子二十五镑。那号票子都他妈的论镑算,我一辈子也别想算得上来,不过估计总要合到五十多块钱吧。”
克洛夫特啐了一口:“呸!还五十块呢!要合到足足八十块啦。才三水壶就要八十块钱,心也够黑的啦。”
威尔逊点点头。“是这话,不过再一想,管他呢!咱们呀,谁敢保证明天就不会掉脑袋?”他顿了一下,又说,“我还有个法子,咱们可以把雷德和加拉赫也拉来参加,这样咱们就有了五个人,每个人才摊到五镑钱。五五,是二十五不是?”
克洛夫特考虑了一下。“你去找雷德和加拉赫说说,他们参加的话,我和马丁内兹也凑两份。”
威尔逊就先去跟加拉赫说,一说就妥,五个澳镑装进了口袋。回来再找雷德谈,一提起那个价钱,雷德就嚷嚷开了,“就这么区区三壶酒,要每人五镑钱?威尔逊呀,二十五镑照理可以买五壶哩。”
“可这种时候出这个价钱你上哪儿买去,雷德?”
雷德骂了一声。“那你的钱呢?五镑钱你拿得出来,威尔逊?”
威尔逊掏出了加拉赫的五镑钱。“你瞧这不是,雷德?”
“别是人家交给你的钱吧?”
威尔逊叹了口气。“说真格的,雷德,我真不懂。你怎么对自己弟兄都会这样乱猜疑!”他此刻完全是一副诚诚恳恳的样子。
“好吧,五镑钱拿去吧。”雷德粗声大气说。他仍然认为威尔逊是在撒谎,不过那其实也无所谓。他反正只求一醉,可是自己又没有气力去找酒喝。今天早上独自一人走在小路上,听到克洛夫特枪响时突然涌起的那一阵恐慌,这时不觉重又袭上了他的心头,他的身子也不觉僵了片刻。“反正我们也就只会这一套,老是你骗我,我骗你,唉!”那日本俘虏的死缠住了他,怎么也排遣不开。他觉得事情总有些不对头。那日本兵第一次没有炸死,按理说就是俘虏的身份了。可问题还不止如此。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实在不应该走。想起在前沿的这整整一个星期,想起据守河边的那个夜晚,想起杀人,他不禁长叹了一声。就让威尔逊去快活快活吧——快活也愈来愈难找了。
威尔逊问克洛夫特和马丁内兹收齐了钱,捡起四只空水壶,就去找那个炊事班长。他用弄来的二十镑钱付了账,装了四壶酒回来,把其中一壶拿到自己的小帐篷里,藏在折拢的毯子中间。藏好以后这才去见他们几个,把水壶一只只从皮带上解下来,一边说:“还是赶快喝了吧,水壶里盛酒,铁皮怕要烂呢。”
加拉赫狂饮了一大口。他问:“这酒到底是啥东西酿的?”
“哎,包你错不了。”威尔逊一力担保。他咕嘟一大口喝了下去,美滋滋地喷出了一口气。酒涌过喉咙和胸膛,热烘烘地流进了肚子里,只觉得一缕缕的快意传遍了四肢,一股可人的暖流渐渐熏得全身都舒畅了,嘴里也不由得吐出了一句:“嘿,真是酒一到,精神好。”一大口酒下了肚,还有那么多酒可以慢慢享受,威尔逊这时的心情真是其乐悠悠,他很想劝劝大家,做人是应该看开些。他就说:“依我看哪,酒这种东西,有就应该喝。打仗的可恨也就可恨在这种地方;想要独自清静清静,找些自己喜欢而又碍不着别人的消遣,都办不到了。”
克洛夫特鼻子里“哼”了一声,可轻得谁也听不见,他把水壶口擦了擦,才端起来喝。雷德则手里捧着一把松土,在指缝里筛呀筛的。酒味甜美醇厚,喝得他嗓子眼里辣花花的,这辣花花的感觉又传遍了全身。他按着那肉团一样的红鼻子往下抹了抹,气呼呼地啐了一口,对威尔逊说:“谁还会来管你要这要那的。派你来本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你来当炮灰送命。”他眼前顿时又闪过了青山沟里的那几具尸体,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副血肉狼藉的惨状,于是就又说:“别糊涂油蒙了心啦,死个人还不跟死条牛一样,稀松平常!”
加拉赫忘不了那个日本俘虏挨了克洛夫特的子弹以后,手脚还抽了一阵。他就没好气地咕哝道:“杀个人真像拧死一只鸡那么容易。”
马丁内兹抬起头来。他脸色难看,眼睛周围起了黑黑的一圈。他说:“少说些好不好?你们懂事,可人家也不是不懂。”马丁内兹平时声音不大,说话和气,今天一开口就是这样怒气冲冲,一副刺耳的调门,这倒使加拉赫吃了一惊,他也就不再言语了。
威尔逊在那里催了:“快把水壶传过来吧。”他一仰脖子,把壶里剩下的酒喝了个精光,然后叹了口气,说:“得再开一壶了吧?”
克洛夫特有意见了:“大家一样出了钱的,不能有人喝多有人喝少。”
威尔逊讪讪地笑了笑。
他们就坐成一圈,一边依次传酒,一边懒声怠气地说些闲话,还没有等到第二壶酒喝完,声音就都已经含混不清了。夕阳已经渐渐西斜,附近的树木,还有那用深绿色雨披架成的小帐篷,也都渐渐拖出了一道道斜影。戈尔斯坦、里奇斯和怀曼三个人则坐在三十来码以外,正在那里轻声谈话。四外不时有些小小的动静,透过椰林传来了响声:小路上一阵嘎嘎直响,那是有卡车开进了营地;几条嗓子一齐嚷嚷,那是有战士在干活。约莫一英里以外有一支炮队,每隔十五分钟就要开一次炮,一开炮他们的半颗心就会悬在那儿,一定要等到炮弹落地炸响,才放得下来。眼前但见一道长长的铁丝网,椰树后边尽是浓浓密密的丛林。
“好了,明天就可以回直属连了……应该干一杯祝贺祝贺。”威尔逊说道。
“但愿我们就一直去筑路吧,要能筑到仗打完那才好呢。”加拉赫说。
克洛夫特神思恍惚地摸了摸腰里的皮带。杀死俘虏后的那种亢奋的情绪、那种清醒的感觉,已经在一路上消失了,心里就剩一片空虚,只觉得闷闷不乐,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喝了酒,还是驱不散那份闷闷不乐的心情,不过感觉上却有些不同了。他觉得脑子变钝了,变糊了,有时他简直就会一动不动地坐上好大半天,一声不吭,只感觉到心中在莫名其妙地翻腾、打转。头里似乎有了几分醉意,老是晃晃悠悠的,有如桥桩四周摇荡的波影。这使他每每想起简耐:简耐就老是喝醉。这引起他一阵隐痛,一大块堵住在胸口。“吃我一鞭!”心里又想起了这句老话,于是思绪又袅袅地回到了当年,他觉得仿佛又懒洋洋、美滋滋地跨马立在山坡高处,望着底下阳光灿烂的山谷。酒力传到了两条腿里,一时又勾起了当年马鞍子叫太阳晒得烫烫的那种愉快的感觉,连热烘烘的鞍革和汗腾腾的马匹在他身前身后散发出的那一股气味也仿佛都闻到了。身上一热,他似乎又看到了敌尸横陈的青山沟里的那一派耀眼的阳光。他想起那个俘虏死前都还没有来得及流露出吃惊的神情,心里不禁涌起了一连串的冷笑,笑声透过那两片紧闭的薄薄的嘴唇流了出来,好像病人神虚体亏,止不住直淌口水似的。“他妈的!”在冷笑中他还轻轻骂了一声。
威尔逊此时的心情却好得出奇。他喝得浑身舒畅,觉得有点醺醺然了,模模糊糊还有些色迷迷的想头一阵阵撩拨着他的心。他渐渐动了火儿,有些按捺不定。特别是想起了春情荡漾的女人身上那股撩人的汗气,他就兴奋得鼻翅一掀一掀的。“这会儿要是能有个女人让我拥在怀里,要我什么我都舍得。我碰到过这么回事:我在镇上大旅馆里当茶房的那阵子,镇上来了个小小的乐队,乐队上有个女歌手住在旅馆里,她老是不停地按铃,让我上她房里送酒送茶的。哎,那时候我年纪小,又不会看风色,有一天上楼到她房里一看,见她脱得一丝不挂,巴巴地在那儿等我呢。不瞒你们说,这一来我就有整整三个钟头没有下楼去照应买卖。她对我真是百般奉承,巴结得什么似的。”说着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大口酒。“从此她每天下午总要跟我亲热一番,足足相好了两个月。她还称赞我,说没有一个男人比得上我。”他点上了一支烟,眼镜背后的那对眼睛闪烁着光辉。“我这人可不是个饭桶,这谁都知道。我什么东西都会修,不管什么样的机器,到了我手里从来就没有对付不了的。可我只要一碰到女人就糟糕。好多女人跟我说,像我这样的男人她们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用手抹了下那宽大的前额,顺手又抚了抚那一头直立后掠式的金发。“不过话说回来,没有女人的日子,也真是难过呵。”说完又喝了口酒,“我在堪萨斯还有个要好的姑娘等着我呢,她不知道我是有了老婆的。在赖利堡受训那阵子,我跟她打得火热。那小妞儿至今还老是写信给我,这事雷德可以做证,因为信都是雷德念给我听的,小妞儿还巴巴地在那儿等着我回去呢。我常常去信对我的老太婆说,别再给我写这套婆婆妈妈的信啦,她要是再孩子长孩子短的,老是盯着我问为啥不多寄些钱回家,我就要跟她一刀两断。啐,什么玩意儿!倒是堪萨斯的那个妞儿,我觉得好歹还比较看得上眼。她给我做的饭呀,那可真是没什么说的。”
加拉赫鼻子里一声冷笑。“你们这班南方佬也真是,啥事都不管,成天只知道搞女人,贪嘴巴!”
“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更大的乐儿?”威尔逊的口气还是那么平静。
“能够一朝发迹,难道不好?”加拉赫说,“辛辛苦苦地工作,心里总该有个巴望吧?”铁板的脸上始终不露一点感情。“我就要做爸爸了——此刻我在这里稀里糊涂喝酒,家里孩子不定已经出世了呢——可我直到今天还是交不上好运,有什么办法!”他气呼呼地轻轻感叹了一声,紧接着就把身子往前一探,一副急巴巴的样子,“不瞒你们说,我以前常有这样的情况:有时我一个人出去走走,不知怎么……不知怎么就会突然心血来潮,感觉到自己是块大人物的料。”说到这儿他恨恨地顿了一下,“可我偏偏净碰到些倒霉事儿,弄得一直发不了迹。”他怒气冲冲的,像是在找合适的话儿打算再往下说,可是结果却什么也没说,闷闷不乐地把脸转了开去。
雷德这会儿已经很有了几分醉意,自以为见多识广,无所不通。“哥们儿哎,你们还是听我的吧……我说你们一个也别想发得了迹。你们都是好人,可你们……你们只有吃亏受气的份儿。没什么说的,永远只有吃亏受气的份儿。”
克洛夫特一阵哈哈大笑,他拍了拍加拉赫的背,把脸一板,大声说道:“加拉赫,我看你是个十足的浑蛋!”他现在只觉得满腔高兴,怎么也按捺不住,见到什么都觉得可乐。“还有你,威尔逊,你简直……简直是条淫棍!算得上是天下第一等的色鬼!……”他说话舌头都大了,跟他一起喝酒的虽说都已有了几分醉意,可还是以不安的眼光瞅着他。“依我看哪,你准是翘着那话儿出娘胎的。”
威尔逊咯咯直笑:“我也疑心毛病就出在这儿。”
大家一听,哄地笑得前仰后合,克洛夫特摆了摆头,仿佛脑子里闹得发昏,得赶紧定一定神似的。他说:“我有句话给你们说。论人呢,你们都是好人。胆小,怕事,不过都是好人。你们的心眼儿都不坏。”说着嘴巴一歪,不自然地做了个笑脸,可是马上又冲口笑了出来,他咕嘟喝了一大口酒,“比如咱们这位‘日本囮子’,就是最够朋友的。是不是‘墨佬’这无所谓,反正他就是行。哪怕就是老雷德吧——这老小子不开窍,老是倔头巴脑的,迟早我总要一枪崩了他——可哪怕就是老雷德吧,其实心地也是不坏的,只是干出事来糊涂罢了。”
雷德听得不寒而栗,好像牙齿叫一支钢钻刺了一下似的,顿时连酒都吓醒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去你的,克洛夫特。”
克洛夫特哈哈大笑,快活得什么似的。他特意还点了一下:“该听懂我的意思了吧?”
雷德心里闷闷的,眼皮也沉重了起来,“听明白了吗,你们都是好人哪。”他说着还似指非指地把手一挥。
咯咯咯,突然克洛夫特一阵傻笑。这样的笑声出之于克洛夫特的口,大家还是第一次听到。“不错,那傻小子扑通一声翻身倒在地上,倒真是像加拉赫说的,好比一只刚拧断了脖子的鸡。”
威尔逊也跟着他咯咯地笑。他根本不知道克洛夫特在笑些什么,可是他也不管这些。在他的感觉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化开了,模糊了,可又使他感到那么惬意。对这几位一起喝酒的弟兄,他只觉得无比亲热,晕晕乎乎的脑子里把他们看得那么崇高而又亲切。“咱威尔逊决不会拆哥们儿的台。”他笑嘻嘻地说。
雷德哼了一声,抹抹鼻翅儿——他鼻子都麻木了。那么多事凑在一块儿,又都是那么难以捉摸,弄得他不知所措,心里恼火得要命。他说:“威尔逊,你这老伙计好是好了,可惜不中用。我告诉你说了吧,咱们这一伙人都是不中用的。”
“雷德喝醉了。”马丁内兹说。
“对,是喝醉了。”雷德扯开嗓门直嚷了。他喝了酒不大有高兴的时候。酒,使他重又想起了那老一套的昏暗的酒吧,酒客默默地喝着酒,无可奈何的眼光呆呆地瞅着“一口杯”的杯底。他眼前一时似乎又出现了那杯底的一个个混浊的圈圈。他赶紧把眼睛闭上,圈圈却似乎都涌进了他的脑子。他觉得自己醉得一晃一摇的,于是便睁开眼来,使劲把身子挺了挺直。“去去去,都给我去。”嘴里还这么叽咕了一句。
他们谁也没理睬他。威尔逊扭头一望,看见戈尔斯坦独自一人坐在旁边的帐篷外写信。他心里陡地一动:他们只顾自己喝酒,却没有请班里的其他弟兄喝,未免有点说不过去吧。他对戈尔斯坦瞅了半晌,看他手握铅笔,专心一意,写得飞快,一边写一边还在嘴上默默地念。威尔逊觉得自己对戈尔斯坦还是颇有好感的,不过戈尔斯坦没有跟他们一起喝酒,总使他有些不快。他心里想:这个戈尔斯坦,人倒是不错的,可惜有点子死脑筋。在威尔逊看来戈尔斯坦对生活还缺乏最基本的理解。
他当下就大喊一声:“嗨,戈尔斯坦,过这边来吧。”
戈尔斯坦抬起头来,怯生生地一笑。“噢,谢谢,不过我在给老婆写信,还没写完呢。”他的口气很婉转,但是听得出有些担心而暗带提防的意思,仿佛知道自己难免又要挨骂了。
“咳,把信搁一搁,一会儿再写嘛。”威尔逊说。
戈尔斯坦叹口气,起身走了过来,问道:“请问有什么事?”
威尔逊笑了。他觉得这话问出来实在稀奇。“什么事?喝酒呗。你说我请你过来还会有什么事?”
戈尔斯坦犹豫了。他听说丛林里酿出来的酒常常是有毒的。他只好敷衍着说:“是什么酒呢?地道的威士忌,还是丛林里自己酿的?”
威尔逊这一下可动了气,“我说伙计,我这酒可是呱呱叫的好货哪。人家好意请你喝酒,哪有这样追三问四的!”加拉赫鼻子里打了个哼哼,在一边说:“要喝就喝,不喝拉倒,小犹太。”
戈尔斯坦涨红了脸。他因为怕被他们瞧不起,本来倒已经打算要喝了,可是如今一听这话,他马上摇了摇头,说:“谢谢,我不想喝。”心里想:喝下去万一中了毒怎么办?要扔下娜塔丽,由着她自己去挣扎谋生——不堪设想啊!有妻儿家室的人,可冒不得风险。他于是就又摇了摇头,望着他们铁青冰冷的脸,还是以那么和婉的悄悄的口气,说:“我真的不想喝。”说完不安地等着他们的反应。
他们果然露出了不屑的样子。克洛夫特啐了一口,掉过脸去。加拉赫一脸气愤,嘴里咕哝:“这帮子家伙都是不喝酒的。”
戈尔斯坦心里知道,为今之计,转身就走、回去继续写他的信是上策。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辩解了两句:“喔,我也不是滴酒不饮的,有时亲友往来,吃饭之前也喝一点,有时参加宴会……”他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其实他内心深处早已含着辛酸,看了出来:他从威尔逊喊他的那一刻起,就惹上麻烦了;可是内心深处看了出来不等于时时刻刻都能提醒他,就是偶尔提醒他这么一两次,他也根本听不进去。
威尔逊一副愤愤然的样子,“戈尔斯坦,你这小子没有‘种’,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他正在自命不凡,悠然自得,自以为给了戈尔斯坦偌大的面子,却没想到会遇上那样不领情的傻瓜,这一下自己觉得丢了脸,当然要恼火了。
“得啦得啦,去写你的信吧!”雷德猛喝一声。他心情烦躁,看到戈尔斯坦显出这样一副低声下气、手足无措的模样,就忍不住有气。戈尔斯坦动了感情就形之于色,他看不起。事实上,他刚才一看见威尔逊请戈尔斯坦喝酒,心中就已经有了点数,觉得又好笑又难受了。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倒又有些得意。他内心深处对戈尔斯坦其实倒是有点儿同情的,可是他坚决不让这种同情冒头,嘴里还低声嘀咕:“连自己的好歹都不懂,这种人有个屁用!”
戈尔斯坦猛地转身就走。那几个喝酒的人围得更拢了,彼此之间如今简直像有根有形的带子给连缀在一起似的。他们打开了第三壶酒。
“我算是看错人了,”威尔逊说,“对他表示友好根本就是多余的。”
马丁内兹点了点头:“自掏腰包自喝酒嘛。不花钱就没酒喝。”
戈尔斯坦想再集中心思把信写下去。可是不行,他写不下去了。他的心思收不拢来,他老是想着自己跟那几位弟兄的来言去语,只恨没有用此刻想到的一些话去回敬他们。他想不通:他们干吗要这样惹他呢?他一时真恨不得想哭。他拿起信来,有点心不在焉的,把信从头到底又看了一遍。他一直有个打算,想一等战争结束就去开个焊接工场;自从派来海外以后,他跟妻子家信来往,也一直都在商量这件大事。刚才威尔逊喊他的时候,他其实没有在写,他是手握着铅笔,兴兴头头地想得出了神,他在想:将来自己一旦开了工场,成了地方上有身份的人士,该多气派呵。这开工场的事例并不是他想入非非;他不但把工场的地点都选定了,而且胸中还有一本十分精细的账,他算过:这仗假如打上一年,至多算它两年吧(仗是打不长的,对这一点他非常乐观),他们夫妻俩就可以积起多少钱?甚至还算过:万一自己升了下士以至中士、上士,又能攒下多少?
这也是他出国作战以后仅有的一件乐事了。晚上他躺在自己的帐篷里,往往久久不能入睡,一直在那里筹划未来的事业,要不就是怀念自己的儿子,或者猜猜妻子此刻该在何处。有时估计妻子是在走娘家,他还会悬揣一下他们该在谈些什么,由此联想起亲属间常说的一些玩笑话,他往往想笑而又不敢出声,暗暗乐得捧住了肚子。
可是现在他却静不下心来想这些事。耳边似乎刚要听到妻子轻快柔和的嗓音,左边那几位还在喝酒的仁兄的下流笑声马上又闯入了他的知觉。他终于噙着两眼的泪水,气得把头一摇。心想:他们干吗要这样恨他呢?他尽心竭力,只想把兵当好。他行军从不掉队,气力不比谁差,干活比一般弟兄都卖劲。站岗放哨的时候,不管心里多么紧张,他可从来没有开过一枪,但是这些又有谁来注意呢?他优点再多克洛夫特也看不见啊。
他们十足是一帮排犹狂——他心里想。这些外族人别的不会,就会找放荡的女人鬼混,就会捧住了酒灌个烂醉。(不过他心底深处倒又暗暗有些妒忌:自己就没有那样的“艳福”,也没有亲身尝过这种酒友同好大叫大嚷、纵情畅饮的滋味。)他算是看透了,他再也不想去和他们做朋友了。他们根本不愿意跟他友好相处,他们恨他。戈尔斯坦想到愤激之处,握紧拳头啪地捶了一下手心。他忍不住问上帝:上帝啊,这种排犹狂你怎么能容许他们存在啊?他不是个虔诚的教徒,不过他相信上帝,相信他自己的上帝,有不平就冲着上帝埋怨,看到不对当然也就冲着上帝责问。当下他就愤愤地问:对这样的现象你为什么不加制止呢?在戈尔斯坦看来要加以制止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所以他很生他那个上帝的气,好比那做爸爸的,心是好的,可就是有点疏忽,有点懈怠。
戈尔斯坦拿起信来,再写下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亲爱的,我对当前的情况实在看不惯,有时真想不干了。有句话按说很不应该讲,不过我还是不能不说:我恨透了我这个部队里那班当兵的,他们简直是一帮野小子。说真的,亲爱的,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什么美好的理想,全都抛在九霄云外了。尽管我们犹太人在欧洲这样遭受苦难,可有时候我还是满腹狐疑,真不知道我们打这场仗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把这几行字又从头看了一遍,忽然一发狠,大笔勾了个精光。他呆呆地愣了足有一两分钟,只觉得一阵胆战心寒。
他变了。他突然发觉自己变了。信心都消失了,心里像是少了根主心骨。他现在对一同生活、一同工作的伙伴只感到痛恨,可是在以前,他总觉得他所认识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可亲的。他昂着头想了片刻,然后好不费劲地又写了起来,“我想到一个不坏的主意。我看那些废品清理场倒很值得我们动动脑筋。那里有不少东西只要稍稍给焊一下,即使外表不那么中看吧,到底还是可以变为有用之物的……”
威尔逊渐渐坐不住了。久坐一处,算来已有好几个钟头了,怡然自得的心情渐渐消失了。他的醉酒三部曲总是这样一个程式:开头只觉得心里快活、热乎,愈喝愈觉得不喝酒的人可怜,哪里比得上自己福气。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就感到需要找些外来的刺激了,心里厌烦了,情绪有点低沉了。这时他就坐立不安了,有些烦躁了,于是第三步,便突然离开了他喝酒的酒吧或饭店,信步去找奇遇,走到哪里算哪里,碰上什么是什么。到第二天醒来,往往不是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床上,就是在路旁的水沟里,再不然就是在自己小木屋里起坐间的沙发上。至于隔夜到底有些什么奇遇,十之八九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如今第三壶酒已经喝完,他把剩下的几滴残酒吮干以后,大声叹了口气。他说起话来舌头已经很大了:“伙计们,你们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克洛夫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只听他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一下午来他一直在那里自笑自乐。他说:“我要去睡了。”
威尔逊一听就直摇头,他探过身去一把抱住了克洛夫特的大腿。“上士大人——我得叫你上士大人,因为你他妈的太没有‘种’了——我说上士大人,你也用不着这样急着去睡觉哇,离天黑至少还有一两个钟头哩。”
加拉赫歪过头来冲威尔逊一笑,“你不看见这龟孙子已经喝醉了吗?”
克洛夫特俯下身来,一把揪住加拉赫的领子,“我哪怕就是醉死了,也不许你们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任谁也不行!”说罢猛地把加拉赫向后一推,“你们说了些什么,我句句都记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句句都记着哪,等明天再算账。”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然后就拖着微微打晃的腿,向他的帐篷走去。
威尔逊翻来倒去摆弄着空水壶,还打了个饱嗝,“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啦?”他还是要提那句话。
“这酒,太不经喝了。”马丁内兹在嘀咕。想起为喝这几口酒花了那么多钱,他的心情渐渐变得没精打采了。
威尔逊往前一探身:“我说伙计们,我倒有个主意了。你们知道日本人那儿是有流动窑子的啦,他们一向连前线都有这种玩意儿。”
“你从哪儿听来的?”加拉赫问他。
“我听人说的,包你没错儿。我说呀,今儿晚上咱们何不就在他们的阵地上找个空子,摸到他们的后边去?不是白姑娘也弄一个开开洋荤嘛。”
加拉赫凑出了身子,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威尔逊,这么说你是连黑姑娘都要的咯?”
威尔逊倒笑了,他拉长了声音说:“胡——扯——淡!”说话之间,他早已把自己的计划给忘了。
雷德又想起了山沟里那几具日本人的尸体。一想到那副血淋淋的模样,就不知怎么的,说啥也驱遣不开了。晕乎乎的脑海里一阵恐惧的巨浪打来,他禁不住又回过头去朝背后瞅了一眼。他故意粗声大气说道:“咱们干吗不去找些战利品留个纪念呢?”
“上哪儿去找?”
“附近总该有打死的日本人吧?”雷德说。这回他极力忍住了,没有回过头去看。
威尔逊乐得格格直笑。他突然想了起来:“有!有!离炊事班长酿酒的地方不远,才两三百码地吧,曾经打过一仗的。我记得我跟他还打那儿过呢——正好贴着那儿走过。”
马丁内兹提高了嗓音:“一定是咱们开到小河边遇上日本人那天晚上的事。那天晚上日本人就差不多攻到了这一带。”
“对了,”威尔逊说,“听说他们的坦克也开到了这一带附近。”
“好哇,那咱们就去看看吧,”雷德咕咕哝哝说,“咱们完全应该弄两样东西来纪念纪念。”
威尔逊站起身来:“酒喝足了,要说还有什么功课没做的话,那就是四处去遛遛了。”他伸了伸胳膊。“喂,伙计们,咱们走吧。”
大家都瞅着他不吭声。他们早已喝得神思恍惚,有时随便说上两句,也都是瞎扯,嘴里在说,脑子里却根本啥也没想过。如今看到威尔逊劲头那么足,他们倒愣住了。威尔逊就催了他们一声:“伙计们,走吧。”
他们乖乖地依了他的话,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毫无主见,不管谁来叫他们干啥,他们都会照干不误。威尔逊把枪提了起来,大家见了也都把枪往肩上一挂。
“到底上哪儿去呀?”加拉赫问了。
“伙计们,跟着我走没错儿。”威尔逊说完,还醉态可掬的,像出征那样发了声喊。
他们就跟在他的背后,稀稀拉拉的,一个接着一个走去。威尔逊领他们穿过了营地。他又来了精神了,嘴里还唱着:“请问回家的路怎么走?”
营地上有些士兵盯着他们直瞅,威尔逊连忙停下脚步,说道:“伙计们,难免有臭当官的看着咱们哪,咱们得争点气,拿出点大兵的样子来。”
“向右看齐!”雷德立刻一声吆喝。他突然觉得挺开心的。
于是他们就走得十二万分小心,有一次加拉赫脚下一绊,大家马上就对他皱眉瞪眼的。威尔逊还轻轻责备了他一句:“加拉赫,看你这毛样!”威尔逊一路扬扬得意,连腿都不大打晃了,嘴里还吹起口哨来。出了铁丝网的豁口,得走过一大片齐胸高的白茅草。加拉赫老是摔跤,摔一跤就骂一次娘,威尔逊每次总要回过头来,竖起一个指头在嘴前一比画,要他别出声。
走了百来码,又落进了丛林的包围,他们就沿着丛林的边沿,穿过高高的草丛迂回前进,走了一程,遇上了一条小径。远处传来一阵阵炮声,马丁内兹打了个寒噤。他走得大汗淋漓,只觉得打不起一点劲。他忍不住问:“到底哪儿打过仗啦?”
威尔逊说:“顺着这条道儿走到底就是。”他想起自己还藏着一壶酒呢,心里一乐,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对大家说:“不消一会儿就到。”一行人磕磕绊绊地顺着小径走了一百五十来码,便来到一条窄窄的汽车路上。威尔逊说:“这是日本人的汽车路。”
加拉赫赶忙问:“日本人在哪儿?”
“放心,离这儿远着哪,”威尔逊安慰他说,“咱们的部队就是在这儿打退了他们的进攻。”
加拉赫鼻子嗅了嗅,说:“我已经连日本人的气味都闻到啦。”
“啊,对了,”威尔逊说,“听说附近一带是撂下了不少日本人。”
汽车路穿过了一个小椰林,然后通入一大片白茅草地。他们一路走,一路渐渐感觉到两边的平野里有股臭味好熟悉。那是一种腐烂的气息,当然谈不上好闻,倒极似大粪混在垃圾里发了酵,又很像沼泽地里散发出来的那股恶臭。一路上气味时浓时淡,给人的感觉也各处不一。有时简直就是一股浓烈的烂土豆味,扑鼻钻心,令人欲呕,有时却更像捅了个臭鼬窝。
“他奶奶的!”当路赫然横着一具打烂了的日军遗尸,雷德骂了一声,从旁边绕了过去。
草地边上的小椰林里,椰树都光秃秃的没有了叶子,树干不是一片乌黑就是遍体焦黄,真叫人以为是久旱而干枯了。树梢十之八九已经削平,剩下一截截孤零零的光杆儿,好像退潮后沙洲上露出来的一排桩子。椰林里压根儿看不到一点绿色。
举目望去,四下到处还有一团团黑影,那都是烧毁的坦克。有的挨着残树,有的连着一片烧得黑黑的焦草,乍看上去竟很难分清,倒像是特意做的伪装,好比给儿童玩的图画游戏,枝叶丛中隐隐都藏着名人的面形轮廓一样。草地上残骸狼藉,遍地皆是。日军的尸体到处可见。小山梁上有一处地方给大炮刨出了许多高高低低的大坑,原来日本人曾在这一带构筑阵地,死守了好几个钟头。
他们闯到草地里去转了转。这片草地总共约有四分之一英里长。草丛里看得见有一些歪歪扭扭的尸体,显然都是在剧烈的折腾中断气的,瞧那种蜷手牵脚的模样,哪里能有什么安息可言呵。他们就从死人旁边绕过,重又顺着汽车路慢慢走去。不多远以外,有一辆被击毁的日军半履带式兵车和一辆美军坦克倒翻在一块儿,正好你顶着我我抵着你,像两座摇摇欲坠的破朽老屋。双方是一齐起火燃烧的,烧得都发了黑了。看去破破烂烂的。日本兵的尸体还在现场。兵车驾驶员几已全身跌落在车座外,从一边耳朵到下巴已经打得稀烂,脑袋软绵绵地靠在踏脚板上,好像一袋豆子。一条腿穿过粉碎的挡风玻璃直挺挺翘在外边,另一条腿齐股断了,落在他的脑袋跟前,正好呈一直角,看上去还当是跟他不相干的东西呢。
稍远以外又有一个日本人仰面朝天横在那儿。只见他肚皮上开了个大窟窿,白溜溜的一大串肠子鼓出在外边,好似海葵花密匝匝的花瓣。腹部的内层红得出奇,大概是临死前疼痛难当吧,所以双手还捂在伤口的周围。那模样儿,倒像是在召唤人们来看看他这个伤口似的。讨人喜欢的面孔,小嘴小眼扁鼻子,看不出有什么性格特征,死后的神态也还安详。大腿和屁股胀得很大,把裤子都撑得紧绷绷的,活像拿破仑时代花花公子身上裹着的那种紧身裤。不知怎么,这日本兵给人的感觉总好像是个开了缝、露出了里边木棉的布娃娃。
斜里还有第三个日本兵倒在地下,这人看来是胸部先受了重伤,从兵车里逃出来的时候躯干大腿又都着了火。他直挺挺地仰天躺着,叉开了腿,抬起了膝头。身上的军服都烧得脆裂了,露出了烤焦的生殖器。那缩得只剩了小小的一截,可是阴毛灰却都还在,像一团钢丝绒。
威尔逊围着这一堆残骸转了一阵,终于叹出了一口气。他说:“可以留作纪念的东西,早都给抢光啦。”
加拉赫醉态十足,身子东摇西晃,“是哪个干的?是哪个混账东西干的?威尔逊呀,你这小子不老实!东西都是给你偷去的吧。”
威尔逊不睬他。“看咱们这些弟兄,生里来死里去的,拼了整整一个礼拜的命,到头来却一点玩意儿也捞不到,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只能说这实在不像话!”他愈说愈怨,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临了嘴里还在暗自嘀咕:“实在太不像话了!”
马丁内兹看着那具烧焦的尸体,用鞋尖踢了下他的生殖器,轻轻的咔嚓一声,死人的生殖器掉了,就像雪茄烟头上积了一截烟灰,用指头去戳了一下似的。他看得倒有点儿乐了,可是逗起的一点乐儿马上就淹没在闷闷郁郁的心情中。这酒他本来就喝得闷闷不乐;一路走来,情绪越发低落了。他倒并不觉得恐怖,看到这些尸体也并不害怕。四下的种种气味、千奇百怪的种种丧命的惨状,也并没有勾起他怕死的念头。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会这样没精打采,可是自己好歹总得去找个原因吧。他怪自己今天喝酒花钱太多了,他想算算要用几天的军饷才能补上这笔钱,可是算了半个钟头也没有算出来。
雷德靠在那辆半履带式的兵车上。他觉得头里发晕,顺手就往金属的履带挡板上一搭。没想到却一把抓到了一个浆果,他赶快甩手扔了。这种果子模样儿很像梨子,却是红红的,这样的东西他以前倒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就大着舌头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日本人吃的果子呗。”威尔逊说。
“他们哪儿去弄来的?”
“这倒不知道了。”威尔逊耸了耸肩膀,把果子一脚踢开了。
雷德虽说带着几分醉意,还是感到了一丝恐惧。脑海里一时又浮起了汉奈西的影子。他恨恨地问威尔逊:“嗨,你倒说呀,到底哪儿有好东西可以给咱们留个纪念啊?”
“大家不要急,跟着我走就是。”威尔逊说。
他们撇下了那两辆战车,索性远远地离开了汽车路,到日军死守过一阵子的那道小山梁上去看了看。浅浅的小山梁上原先密密麻麻的尽是掩体和避弹洞,如今大部分已经给炮火打坍,落得壁陷土塌,仿佛海滩上小孩子玩过后丢弃的沙坑,都快给游人踩平了。山梁的前后左右都是日军的遗尸,两三个一堆,三四个一处,总共约有二三十具。尸堆里还乱糟糟地扔着无数的小破烂。山梁上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很有点像烧垃圾。粮食都腐烂了,一箱箱军需都没用完,散得满地皆是。炸松的泥土里到处丢着打烂的背包、生锈的步枪、鞋子、水壶,还有些吃剩的肉,都发臭了。整个山梁没有一块巴掌大的干净地,处处都是劫后的残余,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这些日本人已经死了一个星期,个个都肿得成了特大号的大胖子,腿粗肚子圆,屁股大得把裤子都崩了开来。他们的皮肉早已成了青紫色,伤口里都出了蛆,爬得满脚都是。
蛆都有半寸来长,样子很像蜒蚰,不过颜色却是鱼肚样的。那种爬满在尸体上的光景,好似蜜蜂攒聚在养蜂人的头罩上一般。致命的伤口在哪儿是早已看不出来了,因为皮翻肉露的创口固然无不爬满了蛆,连小伤小肿也都蛆满为患,一扭一扭地蠕动。加拉赫醉眼蒙眬的,看着一大串蛆一条条地爬进了死人张开的大口。他忽发奇想,觉得蛆虫总应该出点儿声音吧,可是蛆虫偏偏悄无声息,兀自吃得起劲,他看得生了气。四下臭气逼人,苍蝇都贪婪地叮在尸体上不走。
“这要命的苍蝇!”他叽咕了一声,绕过了一具尸体,看见地上有块小纸板,就去捡了起来。纸板潮得都发酥了,手一捏就碎。他还找到了几只小药水瓶,里边装着深色的液体,他锁起了眉头,看了好一阵,问道:“这是什么?”谁也没有搭理他,过了一会儿他也就依然扔在地上,“留个纪念!留个纪念!请问东西到底在哪儿?”
威尔逊捡起了一把步枪,枪锈了,枪栓很不容易拉开。他对大家说:“总有一天,我要弄上一把日本武士刀那才称心。”说完顺手就用那把日本步枪的枪托把一具尸体戳了两下,然后扮了个鬼脸:“有一种野兽就专翻死尸堆找臭肉吃,伙计们哎,我看咱们跟找臭肉吃的野兽也差不离啦。”死人的胸脯上有几根肋骨刺了出来,在薄暮中泛着银白的光泽,那露出的肉则已成了暗淡的青紫色。“这倒像只带肩的羊腿!”威尔逊发表完这个意见,又叹了口气,就信步下山去了。背面坡上有几个天然的山洞,内中有个洞里藏着好多有盖没盖的箱子,箱子顶上堆着六七具尸体。威尔逊一见就嚷起来:“嗨,伙计们,我给你们找到宝贝啦。”他这下子可得意了。弟兄们醉后的讥诮怒骂真叫他伤透了心。“我威尔逊大爷说过能找到,就准能找到。”
路上呼隆隆驶过了一辆卡车,向着前方的营地而去。威尔逊傻气地冲着卡车挥了挥手,然后就一屁股蹲了下来,细细地朝洞里窥探。弟兄们也已经来到他的身边,大家都在察看这个山洞。“伙计们哎,里边小衣箱一大堆哩。”
“哪儿呀,都是些板条箱罢了。”雷德说。
“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威尔逊完全是一副教训人的口气,“把里边的东西倒掉,带回去不是正好做小衣箱吗。”
雷德骂了起来:“要板条箱的话直属连里有的是嘛!”
“唔,那不一样,”威尔逊还是一副教训人的口气,“家里的板条箱蹩脚透了,这些才地地道道,像个箱子样。”
雷德又往里瞅了瞅:“那么老远的拖只箱子回去,我不成傻瓜了吗?”
马丁内兹悄悄走开了。原来刚才他看到在不多远以外有一具尸体张着大嘴,露出了满口金牙,他的心就给牵住了,几次忍不住扭过头去看。现在趁这机会他就走到这具死尸跟前,端详起那一口金牙来。至少有六七颗牙齿看来是纯金的。马丁内兹飞快地回头瞅了一眼,看见弟兄们一个个都进山洞里去了。
他心头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欲望:这几颗金牙他要。他听得见弟兄们在洞里闯东撞西,口齿不清的嗓音在相互骂娘,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到了死人张大的嘴上。心想:反正死人也用不着这些了。一边便忙不迭地琢磨这几枚金牙大概可以值到多少钱。他估计:三十块总值吧?
他刚转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折了回来。战场上一派寂静,一时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山梁上的苍蝇还在一个劲儿嗡嗡地哼,却也虽有若无。底下的山谷里一片惨不忍睹,遍地都是缺手断脚的尸体、击毁的车辆残骸。看去简直像个垃圾场,一处处不是锈得发红,便是乌焦一片,难得剩下一两方青草地。马丁内兹看得直摇头:简直看不得!脚边正好有一支丢弃的步枪,他连想都没想,就抓起枪来往死人嘴巴上一枪托砸去。噗的一声,好像斧头劈在朽烂的木头上。又是一枪托砸下去,牙齿终于给打落了下来。有的掉在地上,有的散落在打烂的嘴角边。马丁内兹急得什么似的,马上捡起四五颗金牙放进口袋。身上早已是一身大汗,心在剧烈跳动,一股焦急的心情似乎也随着血液流遍了全身。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心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内疚和欢欣,一时都交集在一起,他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有一回偷了妈妈钱包里几个小钱的事。他暗暗骂了一声:“见鬼!”心里却有点想入非非:不知这几枚牙齿什么时候出得了手?死人的嘴巴给砸得成了个大窟窿,他觉得刺眼,便提起脚来把尸体翻了个个儿。这一下可露出了一大堆蛆来,他看得打了个寒噤,不知怎么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胆战,于是就一扭头,到山洞里找大伙儿去了。
山洞很小,洞里的空气阴湿沉闷。弟兄们个个汗流浃背,然而洞里的气温却似乎并不高。尸体一具具堆起在箱子上,有如一袋袋面粉,稍一触动,马上就落下一堆蛆来,好像一群小小的鱼苗。洞内零零碎碎的破烂狼藉满地,有的已经烧得乌焦莫辨,也有生了锈的废烂铁,炮弹片,还有几只破碎的迫击炮弹箱,几堆灰不溜丢的像是木柴灰,甚至还有断臂残腿之类——那戳出在垃圾灰堆里的就是一根烧焦的胫骨。一股刺鼻的臭气好像乙醚,熏得人昏昏沉沉。
雷德说了:“得了,什么鬼箱子,就不要了吧。”他觉得恶心,背上又一阵阵痛得厉害:缩着手用十个指头的尖尖来挪动这一具具的尸体,那个费劲当然是够他受的。
加拉赫说:“算了,咱们别再这么胡来啦。”洞口的阳光似乎在拉他回去。
威尔逊央求他们:“伙计们哎,可不能半路撒手啊。”他决心怎么也得弄只箱子回去。
马丁内兹汗水都流进了眼里,心里毛焦火燎的。“还是赶快回去吧!”他说。
威尔逊推开了一具尸体,突然惊叫一声,往后直退。下面箱子顶上赫然伏着一条蛇,左一探右一探的,慢慢晃动着脑袋。大家都吓得“哎哟”一声,急忙向后退去,直挺挺贴在对面的石壁上。雷德扳开枪上的保险,慢慢地瞄准了蛇的脑袋。手止不住在打战,他就凝神屏息,死死盯住了两颗扁扁的蛇眼。威尔逊悄悄地说:“可要打准些啊。”
一声枪响,轰地激起了满洞的回声,真像开了一炮那样惊天动地。那蛇的脑袋立时化作了一团肉酱,身子却还乱扭了一阵。大家被雷德的这一枪震得耳都快聋了,都战战兢兢的,死死瞅着。后来还是加拉赫叫了声:“咱们快出去吧。”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于是大家就你绊我我撞你的,纷纷抢出洞去,个个惊慌万分。威尔逊哭丧着脸,一到洞外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虽还漫不经心似的说了句:“好端端一只箱子,这一下可吹了。”可实际上却觉得筋疲力尽,心里那股按捺不住的劲头这会儿也已经无影无踪了。当下他就说:“好,回去也好。”
一行人下了山梁,顺着回营地的路走去。途中看到路边有一辆破坦克,履带断了,锈了,只剩了一副空壳,看去就像只蜥蜴留下的一副白骨。马丁内兹说:“那瘟蛇很快也就会变成这模样的。”
雷德“哼”了一声。他的眼光落在一具胸腹朝天、几乎已是一丝不挂的尸体上。这个死人的一副姿势实在富于表情。看他遍体一无伤痕,两手紧紧抓地,像是有个永远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的问题,到临死还要最后问一问。看那袒露的双肩疼得都蜷紧了,嘴部的表情可想而知该是如何的痛苦。可惜他已经没有了脑袋。雷德心里真有些惆怅:那人脸上的神气他是永远也看不到了。脖子口上只留下了血污的一团,一片沉默永远罩住了那无头的身子。
雷德蓦然感到自己已经酒意全消,浑身只觉得疲乏不堪。弟兄们早已远远走在前头,可是他的眼光却总是收不回来,自己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情使他不忍遽尔离去。其实他心底极深的深处是有个思想活动的,他相信此人本来也有他美好的希望,生前总以为自己哪里就死得了呢。此人也有他的童年,有他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有他的憧憬,也有他的回忆。人,敢情就是这样万分脆弱的东西!这一发现真使雷德动魄惊心,就像第一次看到死人似的。
山洞里的臭气还缭绕在鼻子边,这一具死尸又叫他起了鸡皮疙瘩,正如以前有一次在草坪中央无意间踩上一堆大粪那样。在草坪上拉一堆屎,其目中无人是可惊的,当路横上这样一具无头尸,也大有一种其奈我何的味道。他知道不消多久这尸体经过了分解,臭的烂的都会渗入泥土而消失,不过眼下那股子恶臭可实在叫人受不了。他闻到这股气味,起了一阵透心彻肺的惶惧。山洞里的臭气依稀犹在,也一起来向他肆虐。他感受到的已经不是初闻乍觉的一股腐败味儿了,而是那荡荡悠悠、刺鼻钻心的尸臭的最实质的部分,叫他抖肠倒肚的,恶心得手指都冰凉了。这简直就是撬开棺材盖时迎面扑来的那么一种味儿,正是那么一种味儿却久久地赖在他的肺腑里。他的眼睛是一直瞅着那具尸体,可是渐渐地却瞅得走了神,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却在一个劲儿乱翻腾:他看清了人生、人死的自然规律;自己,也就是这样朝不保夕的呵。
后来这些感触都消散了,他重又迈开了步子,一路走一路看汽车路两侧乱糟糟的战争遗迹。一股气味还是叫他憋得难受。就像一群蚂蚁,自相残杀!——这是他心里的想法。他快步追了上去,闷闷郁郁地随着大家穿过椰林,折入小径。大家的酒意都已慢慢消退,谁也不作一声。雷德有点头疼。一盘树根绊了他一下,他骂了一声;过了会儿却喃喃自语的,说了一句跟大家刚才所谈毫不相干的话:“人死了当然是臭,其实活着而臭得一样厉害的,也实在不算什么稀罕!”
这时在二营营地,怀曼却刚刺伤了一条毛虫。那是一条长长的毛虫,金黄两色,遍体茸毛,怀曼折了一根细枝条儿,往虫身上一刺。毛虫带伤乱逃,转了几圈,便噗地摔了个朝天翻身。先还拼命挣扎,想翻过身来,可是经不起怀曼拿香烟头挨近背部一烫,就折腾了几下,重又直挺挺倒了下去,背终于蜷成了“L”形,脚朝着天死命乱踢。看那样子,好像连气都喘不过来似的。
里奇斯在一旁看得大为不忍,那长下巴的胖圆脸皱起了眉头。他说:“这样折磨虫子可不好。”
怀曼看毛虫乱蹦乱踢,正看得有劲,一见有人来打岔,心里就有了气。不过他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什么话呢,里奇斯?一只小虫,也值得大惊小怪的?”
里奇斯叹了口气说:“真格的,小虫虽是小虫,它爬它的,又没碍着你啦。”
怀曼转过脸去对戈尔斯坦说:“看咱们的传教士为了条小虫动起感情来了。”他挖苦地笑了两声,又接着说:“我伤害了上帝创造的生灵,是不?”
戈尔斯坦耸耸肩膀,和和气气地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嘛。”
里奇斯倔强地低下了头,“我是听《圣经》上怎么说就怎么办,你取笑不到我的头上。”
怀曼问他:“肉你吃吧?”怀曼说话占了上风,心里得意,因为平日他在班里总觉得低人一等。“请问《圣经》上哪里说过肉可以吃,小虫却不可以弄死?”
“肉跟小虫不一样。小虫总不见得可以吃吧?”
怀曼在毛虫身上撒了一撮泥土,看毛虫从泥土里挣扎出来。他说:“我看你杀上个把日本人恐怕倒又觉得无所谓了。”
“那可是邪教徒。”里奇斯说。
“对不起,我说一句,”戈尔斯坦说,“你这话恐怕不一定对。几个月前我正好看到了一篇文章,里面说日本的基督教徒就有十万以上。”
里奇斯摇了摇头,说:“喔,是基督教徒的话我决不肯杀一个。”
“可你不杀能行吗,”怀曼说,“怎么,你还不承认你错了?”
“上帝会保佑的,我的枪弹准打不中基督教徒。”里奇斯还是倔强地说。
“嗬——!”
“我就相信是这样的。”里奇斯说。实际上他早已心烦意乱。那痛得直扭的毛虫,使他想起了日军渡河失败后第二天天一亮见到的那遗尸遍地的情景。他本来总觉得那些死人跟他父亲农场上死掉的牲口也差不了多少,心想这些日本人都是邪教徒嘛。可是现在听戈尔斯坦这么一说,他倒弄糊涂了。在他的心目中十万可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十万人,至少总也有日本人口的一半吧,这么说,他见到的满河死人,其中肯定有些是基督教徒咯?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终于就想通了。在他看来问题其实也简单得很。
他就问怀曼:“你相信不相信人有灵魂?”
“我说不上。灵魂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里奇斯好笑起来,“真格的,亏你还自以为懂事呢,我看你实在高明得有限。一个人死了以后,那脱离了躯壳、上了天堂的,就是灵魂。我们见到河里的死人模样儿那么可怕,原因就在这里,就因为那已经不是从前的人了。关键就在灵魂:他们的灵魂已经离开躯壳了。”
“鬼才弄得明白。”怀曼嘴上虽这么说,心下却有豁然开朗之感。
这时那毛虫被压在他撒下的最后一把泥土下,已经奄奄一息了。
那天晚上威尔逊在当班放哨的时候,独自一人把剩下的一壶酒偷偷喝了个精光。这一来他就又有点醺醺然了,心里那股按捺不住的劲头又来了。他坐在工事边上,心情烦躁地瞅着铁丝网外,隔不了几分钟就要挪动一下身子。脑袋老是东倒西歪,眼皮沉得简直撑不开。铁丝网外约十五码处有棵矮树,叫他看得很惹气。那矮树投下一片浓影,一直伸到了丛林里,这样就把前边的警戒区域遮黑了一大块。他愈看愈恼火,心里嘀咕:该死的树,你想给日本人打掩护是不是?他使劲把头一摇。天杀的日本佬,别想有一个溜到我的鼻子底下来!
他爬出工事,往外走了几步。腿有点晃呢,心里越发着恼了。他就重又在工事里坐下,盯着那棵矮树瞧,心里说:“浑蛋,谁让你长在那儿的?”眼睛一闭,头里就晕得厉害,嘴里又腻味得难受。心里想:眼前摆着这么棵瘟树,值班放哨连个瞌睡也打不成了!他叹了口气,抓起机枪来把枪栓拉一拉再推上去,目光就顺着枪管,瞄准了那棵树的底部。“我就不许你长在那儿!”他咕哝了一声,就把扳机一扣。枪把一阵猛烈的跳动,长长一连串子弹吐了出去。打完一看,那树还是昂然不动,他气得又抓起机枪一梭子打出去。
班里的弟兄就睡在他背后十来码处,这一阵机枪声可把他们给吓坏了。仿佛人群里打下一个带电的霹雳,他们都猛地给震醒了过来,吓得先是把脑袋尽往泥地里钻,钻不下去又翻身爬起,两膝跪地。他们不知道那是威尔逊开的枪,只当又是日本人打来了。这似睡非睡、说醒未醒的几秒钟,才真叫难受,各人的脑子里就有各种各样的想头、各种各样的心事:
戈尔斯坦只当自己在当班放哨,糊里糊涂睡着了。他急得什么似的,连连悄声分辩:“我没有睡着呀,我闭着眼是为了哄哄日本人的呀,我没有在打盹呀,真的没有在打盹呀。”
马丁内兹哭出来了:“我把牙齿归还,我保证一定把牙齿归还。”
怀曼梦见自己一松手把反坦克炮给摔了,他说:“这实在怪不得我呀。是戈尔斯坦放手的呀。”他正觉得问心有愧,却一睁眼醒了过来,一醒过来就什么都忘了。
雷德是趴着睡的,他还以为是那个亮出刺刀的日本兵在向他开枪呢。“打吧,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这个狗娘养的。”他嘴里一个劲儿嘟囔。
加拉赫心里想的是:这帮家伙,就是不肯放过我!
克洛夫特却只当日军在渡河进攻,自己则似乎被捆住了手脚坐在机枪旁,一时吓得动弹不得。第二阵枪声一响,手脚似乎就松开了,他就大吼一声:“看你们敢来抓我!”脸上汗水都渗了出来,身子早已不知不觉贴着地面向威尔逊的机枪工事爬去。他放开了喉咙大叫:“弟兄们,快上来,都快上来!”他依然迷迷糊糊的,弄不清这到底是在河边还是在哪儿。
威尔逊又开火了,克洛夫特这才发觉打枪的原来是他,不是日本人呢。他很快就醒悟了过来:他们并不在河边,这里是二营营地。他跳进威尔逊的工事,一拉他的胳臂:“你在打什么呀?”克洛夫特直到这时才算完全清醒。
威尔逊说:“我打着啦。我把那劳什子干掉啦。”
“什么劳什子?”克洛夫特小声问。
“那棵树呀。”威尔逊用手一指:“喏,在那边。把我的视线都挡住了,真叫我急死啦。”
班里的其他弟兄也都小心翼翼地向他们爬了过来。克洛夫特问威尔逊:“你没听见有日本人?”
“没有呀,”威尔逊说,“我要是看到有日本人的话也就不用机枪打啦,我就用步枪打啦。你总不见得要我把阵地暴露给日本鬼子吧?”
克洛夫特虽然极力克制,还是气得七窍生烟。尽管威尔逊比他个儿大得多,他还是抓住了威尔逊的双肩一顿猛摇。他说话嗓音都沙哑了:“威尔逊呀威尔逊,你今后要是再敢开这样的玩笑,我就把你亲手崩了,绝饶不了你!绝饶不了你!我……”他激动得浑身乱颤,说不下去了。于是就回头对爬来的弟兄喊了一声:“都回去吧。没有情况,是个误会。”
“谁打的枪?”有人悄声问。
“都给我回去!”克洛夫特下命令了。
他这又扭过头来对威尔逊说:“你居然开这样的玩笑!你呀,从今以后就只能招我的讨厌!”说完就爬出工事,回去朝毯子里一钻。他感觉得到自己的手还在那里哆嗦。
威尔逊倒弄糊涂了。心里不住地嘀咕:克洛夫特一下午都是笑笑闹闹的,真不懂他怎么一下子又发了火。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值得这样失惊打怪的?他想想倒好笑了起来,可是一想到克洛夫特把他这样狠命乱摇,他又生了气。心里思量:我跟他虽说是老交情了,可他对我也不能这样动手动脚啊。下次再要跟我来这一套,我就给他两拳头尝尝。想到这里他就闷闷不乐地打住了,抬起眼来望着铁丝网外。那棵矮树已经齐根削掉,前面一带看得倒也清清楚楚。早就该这么办了——他心里想。克洛夫特这一发火,使他总觉得十分不快。打了几发机枪,有什么了不得的。他忽然想起,这一下大概满营地的人都惊醒过来了,正竖起了耳朵紧张地听着呢。威尔逊叹了口气:也真是,我只要一喝醉,没趣的事儿就特别多……想着想着,自己也忍不住暗暗笑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一班人就回到了师部和直属连所在的营地。他们离队外出,算来已有七天八夜了。
飞回到过去:
雷德·梵尔生
四海为家的流浪汉
他从头到脚处处都有一种瘦骨嶙峋的味道。六英尺多的身高,体重却还不到一百五十磅。他侧面的轮廓看去就是圆乎乎一个大鼻子,加上一张尖下巴长脸,其他便几乎什么也没有了。这样的鼻子配上这样的脸型,使他的面容老像带着一副愤激、火冒的神气。他的表情看去似乎极为傲慢,可是仔细看看那对疲乏的眼睛,虽说蓝得叫人不大好受,却是那样的沉静,兀自孤零零地困居在一大堆皱纹和雀斑之中。
举目四望,总是望不到天边。视野始终越不出那绕镇的山峦,越不出那年久翘曲的矿工的木板房,越不出那矿上井架的顶尖。山谷里厚厚地积着一层蒙大拿山地的淡褐色的泥土。不过你要知道,这里一切都是属于公司的。公司很久以前就把轨道铺进了山谷,打起了矿井,造起了矿工的木板房,开起了公司专营商店,甚至还给矿工们盖了一座教堂。从此这个矿镇就等于成了一条传送带。矿井里付出的工资,通过这条传送带,最后又都流进了公司的腰包。在公司开设的酒店里喝两杯啦,买吃的买穿的啦,再把房租一付,就什么也不剩了。人们的天地,到矿井的罐笼便是尽头了。
这些,雷德很早就都懂得了。他爸爸在井下的爆炸事故中丧了命,他不懂得这些又能懂些什么呢?有些规矩可是谁也拗不过的,例如在矿镇上就有这么一条:做爸爸的遭到了不幸,还没成家的最大的儿子就得挑起全家生活的担子。一九二五年雷德虽然才只十三岁,可是别家矿工的儿子还不及他大呢,也有在井下干活的了。矿工们耸了耸肩膀。他家的男人现在就数他最大了,还说什么呢?
他十四岁上就已经会使风钻了。一个孩子能干上这样的活儿,挣得也不算少了,可是矿井底下巷道尽头,是个身子都站不直的地方。连孩子干起活来都得弯着腰呢,前一批矿车装剩的煤块落得满地都是,踩在中间腿摇脚晃,热是不用说的了,而且还潮得厉害,矿工们帽上的灯光转眼就都消失在黑沉沉的巷道里。风钻无比沉重,孩子要使这大家伙就得拿胸脯从后头顶住,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把手,就在这样的姿势下,把狂震乱颤的钢钎一点一点打进岩层里去。
孔眼钻好了,炸药安上了,矿工们退过了巷道的拐角,于是点火起爆。炸开的煤块给一铲铲装上一辆小小的平板车,装满一车就推走,歇下来就清扫清扫轨道上的泥土。一会儿车又来了,于是又得继续装车。就这样,雷德一天要干十小时的活,一个星期工作六天。到了冬天,便只有在星期日才能见到天日。
在煤尘中迎来了青春。
春日的黄昏,他跟女朋友一起坐在“公司一条街”尽头处的一个小公园里。他们的背后是市梢头,光秃秃的山峦蜿蜒起伏向西伸去,紫褐的山色在苍茫中愈来愈深。山谷里暮色笼上已久,西山峰顶背后却还看得见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
这儿的景色真美啊——姑娘悄声说。
有什么美的,我反正打算离开这儿。雷德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我老是在想,山那边也不知是怎么个世界呢——姑娘平静地说。
他把鞋底在那稀毛瘌痢似的公园草地上擦了擦。我这双脚就是闲不住,我跟我爸爸是一个脾气,我爸爸就是挺会动脑筋的,他有好多好多书,可后来都让妈妈给卖了。真是十足的妇人之见。
你怎么能走呢,雷德?你妈妈还得靠你养家活口哩。
我对你说了吧,等时机一到,我打起背包就走。大丈夫,应当出去闯荡,无牵无挂的有多好。(两眼直瞅着黑暗里。心中早已极不耐烦,早已来了气了。可是看那环拱而立的山峦外,却是一片云蒸霞蔚。)你是个好姑娘,艾格尼丝。(想起要离开她,感到自己也有些小小的损失,痛快中未免带着些遗憾。)可我告诉你说,我不想一辈子过我爸爸那样的生活。我才不想在矿里卖命呢。
你将来准是个有出息的人,雷德。
那不含糊。(他吸了一日芳香飘溢的夜晚的空气,闻到了泥土的气息。自己有的是力气,看这四外的山峦能挡得住我?)我跟你说句真心话,我就不信有上帝。
你不跟我开玩笑吧,雷德!
(裹在毯子里抬出来的爸爸的尸体,已经都快给压扁了。)当然不跟你开玩笑啦,我就不信天上真有个上帝。
有时候我也不大相信——艾格尼丝说。
是啊,所以我这话可以跟你说,你才了解。
可你倒想走了。
嗯。(他想到了另外一个方面。姑娘身子健壮,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他知道姑娘胸脯透出的气息美得像扑上了粉的婴儿,可是在这个镇上,女人只要一老,个个变得像干柴。)你知道乔·麦凯这小子吧?他跟我姐姐阿理司生了个孩子就扔下她走了,可不瞒你说,我倒并不怪他。这一点你得明白,艾格尼丝。
你真狠心。
是啊,是有点狠心。这话对十八岁的小伙子来说可是一种夸奖。
矿井,那是随时可能有关闭的一天的。
关上个把星期倒还不错,可以去打打长耳兔,也可以打打棒球,可是慢慢就有些乏味了。更多的时间只好待在家里,家里除了厨房便只有卧房。几个小兄弟老是闹闹吵吵的,阿理司忙着照看她的私生子,也总是没好气。上班倒省些心,可现在整天都跟他们在一起。
他终于开口了:我打算出去闯闯。
你说什么?哎呀,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他妈妈说了。简直像他爸爸呀。(妈妈是个矮矮胖胖的女人,老是改不掉她的瑞典口音。)
我可再也受不住了,我的一辈子简直就这样白白糟蹋掉了,欧立克年纪也不小了,矿上真要开工的话,可以让他到矿里干活去。
你别走。
我这可不能听你的!——他嚷了起来。这种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难道活着就是为了挣点儿吃的?
欧立克很快也就可以当矿工了。到那时你就结婚成家。那瑞典姑娘好漂亮哟。
他把茶杯当啷往茶托上一放。得了吧,结婚成家,这不是把自己给拴住吗?(艾格尼丝!想起跟艾格尼丝结婚,他也不是毫不动心的,不过他还是气呼呼地把这念头撂开了。)我要走,我不想一辈子白白地扑在个风钻上,不定哪天倒霉的巷道顶塌下来,不把我压死才怪。
姐姐跑进厨房里来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才十八岁哪,你以为自己有多大啦,就嚷嚷着要走?
这事用不到你管!——他大喝一声。
我不能不管,这事跟妈关系再大,也没有跟我的关系大。你们男人没有别的能耐,你们就会叫我们吃了苦头,自己开溜。呸,你别想走!——她失声直叫了。
你怎么啦?反正总少不了你吃的。
也许滚蛋的应该是我,我都腻味死啦,老是闲在家里,也没个男人肯来娶我。
那是你的事情。你拦住我干什么,浑蛋!
你跟丢下我溜走的那个没心肝的简直一个样。逃避责任!天底下就数这样的人最卑鄙。
(浑身发抖)我要是乔·麦凯的话,我也会丢下你走我的路的。这件事他干得好,好极了!
跟你姐姐作起对来了。
你看那个没心肝的该死不该死,连你也跟他学得不成材了。(她给了他一个巴掌。气愤和歉疚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他连忙眨了眨眼把泪水忍住,对她怒目而视。)
妈妈长叹一声。那你就走吧。一家人像猫狗一样打架,像什么话啊。你就走吧。
矿上要是开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的心软了。)
只好让欧立克去干了。妈妈又叹了口气。你瞧着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今天晚上的行为多不像话。
大丈夫,应当出去闯荡。留在这里一辈子也出不了头。(这一回,话吐出了口却并不觉得痛快。)
一九三一年,结束了长途的奔波,来到了一个流浪汉的营地上。
请看这一路的曲折:
扒货车出了蒙大拿,经过内布拉斯加进了艾奥瓦。
流落农家,做一天工混一天吃的。
收获时节到了,在个粮仓里做了一阵帮工。
没有活儿,积肥也干。
露宿公园,说是犯了流浪罪,遭到了收容。
从县里的收容所放出来以后,他又回到城里,用挣来的一块钱美美地吃了一顿,买了一包香烟,连夜扒上一列货车出了城。当夜有月,四外的玉米田里一派淡淡的银光。他在一节平板车上蜷作一团,望着夜空。过了个把钟点,车上又来了个流浪汉。那人带着一瓶酒,两人就把一瓶酒喝了个精光,雷德的一包烟也抽得一支不剩。仰面朝天躺在平板车上,看夜空随着列车的大声震晃而微微抖动,倒也有一种乐趣。
哎呀我想起来了,今儿晚上是周末夜呢——那一个流浪汉说。
对了。
在自己家乡的矿镇上,到了周末夜教堂的底层照例总要举行舞会。一张张圆台上铺上了方格子台布,每家占上一张,围桌而坐,矿工们带着早已像大人一样的儿子来了,做妈妈的也带着女儿来了,还有爷爷奶奶,小弟弟小妹妹,甚至也有在妈妈怀里含着奶头、挂着口水打盹的小娃娃。
十足的乡土风情。
可是也很煞风景。矿工们往往都带了酒去,干了一星期的活儿,都够累的了,一喝醉就发脾气。等不到半夜,早就发展成了夫妻相骂。他记得他小时候去过的舞会,哪一次爸爸都要骂妈妈,公司乐队的小提琴啦,吉他啦,钢琴啦,也就只好在骂人声中唉声叹气地奏上一曲四方舞或者波尔卡。
对一个矿镇上出生的小伙子来说,周末夜在平板车上痛饮一醉还是挺够劲儿的。举目四望,银白色的玉米田一眼看不到边。
所谓流浪汉的营地,是在城外靠近铁路轨道的一片沼泽地里,杂草丛中零零落落地歪着几所棚屋。屋顶是生了锈的波纹铁皮;屋里地板缝中都钻出草来。人们多半就在屋外席地而睡。这片属于铁路公司的低洼的沼泽地里有一条小河,凝滞的河水都发了黄了,洗脸洗澡都在那里。时光在太阳的烤炙下消磨。垃圾堆灰龊龊的,还夹着些不红不黄的东西,绕着打转的苍蝇都绿得透出了金光。营地上还有几个女人,晚上雷德和另外几个人就跟她们一起住。白天,可以到城里去兜兜,扒扒垃圾桶,看看哪儿能混到些吃的。不过一般总是坐在荫头里,看列车费劲地开过,聊聊闲天。
我听乔说,这里不让咱们住了,快要动手撵了。
这些王八蛋!
哥们儿哎,咱们来革他个命。听我的没错,咱们现在就应当向华盛顿进军。
胡佛会派军队来弹压的。你这算什么呢,骗骗自己吗,老哥?
我看咱们可以搞一次进军。“我爱列队走,鼓声咚咚多带劲。”
我说,伙计,这个问题我从一开始就注意观察了。那都是他妈的犹太人搞的,国际上的犹太人搞的。
老哥,你这话就乱说了。咱们搞的是革命活动,咱们是受剥削的人哪。无产阶级专政那可是将来的事了。
你是干什么的,是个共产党吧?不瞒你说,早先我自己开过字号,在本乡本镇也算个不小的人物,银行里还有存款,要不是这里头有阴谋,我干起来才起劲呢。
那都是大老板们在捣乱,因为他们害怕咱们。以前不是有两句歌吗,“坏蛋呀,你这个坏蛋!你一天不死,我一天不欢!”这种歌儿你现在觉得没意思是不是?现在除了这两句,别的也都没人记得了。
雷德坐在那儿打起盹来。(他们真会扯淡。空口说白话有个屁用。多行动,少开口,那才是正经。)
你以为我是个共产党;我告诉你说,我其实是研究人性的,我也没念过书,都是自学的。我看那种歌儿十足表现了美国式的好高心理,是麻醉群众的鸦片,是哄人上当的几句标语口号。听我说……那是一种盲动的情绪,是个圈套,目的是要弄得咱们都留在家里,乖乖地忍受剥削。
啊——
他们要把咱们赶走呢,哥们儿。
我反正要走了——雷德说,脚都痒啦。
看来倒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临到快走投无路了,自会鬼使神差似的混到点儿吃的;脚上的鞋破得都呼扇呼扇了,自会弄到几个钱买上一双。东找到点小小的活儿干,西混上顿饭吃,这样勉强支撑了下去。一个地方待不住了,总会有新的地方可去。每隔一两个月总还可以有那么一次小小的享受:东方刚一发白,就扒上了一列货车,在车上看曙色里渐渐显出了大地的轮廓,这时腹中只要不是太饿,那才真叫舒服呢。
一把稻草投在河里,即使到急流险滩也总有些稻草可以不沉;人也一样,到东到西都有救星帮你渡过难关。一路流浪,夏天过尽了,夜晚冷起来了(真有“袋里只剩钱半块,冬天要来怎么办”之感),不过好在南去的铁路永远也见不到头,下了车又例必有个班房,会招待你过上一夜。
坐过班房,过不多久就可以弄到一些救济,甚至还可以找到点活儿干。洗碗碟啦,当快餐厨师啦,在农家帮工啦,铺屋顶板啦,粉刷房子啦,修理管子啦,甚至还可以在加油站当上个加油员。
三五年,他在一家饭店里干了近一年,这样勤快的洗碗工人饭店里可还是第一次雇到。(厨房里洗碗洗碟的高峰时间是十二点到三点。碗碟叮叮当当从升降机上送下来,掌盘师傅看见剩菜油腻随手一抹,把碗碟都装上了大盘子,看见酒杯上有口红印子便用指头一擦,放上一只网架。机器里水汽翻腾,响成一片,在出口处喷出一股气来,收碗师傅就在那一头拿夹子把大盘子拉出来,尖起了指头把一只只碗碟依次略略一抖,很快地便叠起了一大叠。可不能赤皮赤肉地用手去抓啊,伙计。)
下了班,雷德就回到他那间连家具租下的屋里,往床上一躺(一星期租金两块半,楼梯上的毯子年深月久,都变得厚墩墩的了,脚一踩上去就像陷进了积着一层土的软软的草皮)。只要不是累得实在挣扎不起,过上一阵子他就会再爬起来,荡呀荡地逛到拐角上的酒吧间里。(灰色的柏油路面起了裂,边上小胡同里的垃圾箱满得溢了出来,霓虹灯的点点彩光缀成了店的招牌,却少了两个字母。)
人,总是很容易想得开的。我不瞒你说,雷德,以前有个时期我总觉得我结婚是犯了错误。那时我气得要死,我实在想不通,我那样苦苦干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可是,唉,慢慢地你就想开了。比如你看那边“火车座”里有一对青年男女,只顾你爱惜我,我爱惜你。现在他俩是没有了你,我就一刻儿也活不下去——想当初我那老太婆跟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所以现在我就不生气了,我算是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那些小青年到头来也就跟你一样,跟我一样,跟谁都一样。
(啤酒没了气泡,索然无味。)我呀,我就从来不跟娘儿们多鬼混——雷德说。那班娘儿们张开了网就想引人上钩,我见得也多了。
嗳,哪有这么严重的?讨了老婆,结婚成家,也有它的好处,只是跟你开头想象的可并不是一码事。不过人结了婚就有许多烦恼事。说心里话,雷德,有时候我倒真巴不得跟你换个个儿。
是嘛,我就宁愿去找窑姐儿。
妓院里的姑娘都穿三角背心和印有热带风景的漂亮的紧身短裤,这身装束被一位女演员在舞台上一穿,就成了今年最时兴的打扮。客厅里摆着烟灰缸和带有缺痕的现代派家具,那些窑姐儿都聚集在这儿,好像戏台上的跳舞女郎。
好吧,琵儿,咱们去吧。
他跟在她后面,踏着灰不溜丢的软绵绵的地毯上了楼梯,一路看她习惯地摆动着屁股。
好久没见到你了,雷德。
不过两个礼拜。
是啊,上回你到露白塔那儿去了。她含着责备:我把你这个小心肝儿。
……
出了妓院,一阵寒气扑来,像啃上了一个冰冷的酸苹果。心里只感到深深的忧郁,这种茫无头绪的忧郁倒也有趣,可是一回到自己屋里,他却失眠了。
我在这个城里待得太久了。(想起了那光秃秃的山峦,紫褐的山色在苍茫中愈来愈深,昏黑的暮影步步逼入西方的霞天。)年轻时错过的美好生活,又该到何处去找呢?
他爬起床来,望着窗外。天哪,我真是老了,二十三岁就成了个老头了。过了好一阵子,方才睡着。
早上,汗珠在眼眶里打转,刺得两眼生疼,洗碗机里热气直喷。不要忘了,得先擦一擦杯口上的口红印子,才能把酒杯放进去。
看来我又该动身了。这样老是在一个地方挣钱,没意思。不过这一回他已经不像上一回那样满怀希望了。
公园里的长凳太短,睡在上面实在不舒服。把脚荡下去的话,木板条顶在膝弯里,戳得人发痛,等会儿一提起来,大腿又会一阵抽筋,把他痛醒。瘦骨嶙峋的人侧着睡也不行:木板条硬邦邦的,把胯骨卡得难受,肩膀也给压得动弹不得。他只好把膝头朝天拱起,双手枕在脑后,仰面而卧。等到睡醒过来,十个指头总要麻上好大半天。
只觉得脑袋噔的一震,雷德惊醒了过来。他赶紧翻身爬起,看见警察高举着警棍,又是一棍子准备朝他的鞋底上打来。
别忙别忙,我这就走,这就走。
岂有此理,这儿可不是旅馆,小子!
早上四点,正是拂晓前乍明还暗的时刻,寂静无声的街上缓缓拉过送牛奶的马车。那马一路还在吃饲料袋里的草料,雷德瞅了一阵,也就迈开了步子,向着铁路那边走去。那黑压压、铁光光迷魂阵一般的列车编组场对面,有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他就在那里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客炸面饼圈,慢慢消磨到天明。只好瞅瞅那肮脏的地板,那留着咖啡杯印子的白色大理石柜台,那圆圆的赛璐珞糕点碟子,借以度过这无比漫长的光阴。有一次他竟把头往柜台上一靠,呼呼地睡着了。
哎,我算是领教够了。老是在一个地方干活没意思,到处流浪也没意思。反正你对哪一样也不能想得太美,你要一旦抱了什么希望,好歹总得大失所望完事。
起先只当他可以从此有一个比较兴旺发达的时期,后来又只当那是个彗星的尾巴,可结果却都不是。他找到了一个卡车司机的工作,专跑波士顿到纽约一路的夜间运输,一干就干了两年。那一号国家公路都快在他脑子里刻出一道沟儿来了。由波士顿出发,到普罗维登斯,到葛洛顿,到新伦敦,到纽黑文,到斯坦福,到布朗克斯(布朗克斯是纽约市东北部的一个区),再到市场卸货,第二天晚上又循原路回去。他在西四十八号街上近十号路口租了一个房间,注意点儿的话还满可以攒些钱。
可是他讨厌卡车。卡车俨然又是一座煤矿,只是不在地下而已。车子一开,背上就撞个不停,几千次、几万次颠呀晃的,震得他腰子渐渐不行了,连胃也捣乱了,以致弄得他早上简直就不敢吃早饭。可能是因为长期缩在一条公园长凳上睡觉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长期曝露在野外、一再遭受雨淋的缘故,总之他觉得每天开这样的长途卡车实在受不住。那末了的百来英里路,他每次都是咬紧了牙关才驶完的。他常常喝酒,沿着九号路、十号路上的酒吧间,撞到哪家算哪家。有时他又一头钻在四十二号街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二轮影院里,一家看罢再看一家,借以打发空闲的时光。
一天晚上,他在一个酒吧间里花了十块钱,从一个快要不省人事的醉汉手里买到了一张见习水手证,于是就把开车的活儿给辞了。可是在南街一带白白地转了个把星期,他又腻烦了,便天天痛饮一醉。一个星期以后,钱花完了,他就把水手证卖了五块钱,全部充作酒本,又整整喝了一个下午。
那天夜里,他在一条小巷里醒了过来,发觉脸上有个血痂。他把脸皮牵了两牵,觉得痂又裂开了。一个警察发现了他,把他送到“必尔愈”,住了两天。出来后,要了好几个星期的饭。
不过结局倒也幸运。后来他终于在东六十号街一家很有气派的大饭店里当了个洗碗工,并和那里的一个女招待洛依丝产生了感情,结果两个人就在西二十七号街租了两个带家具的房间,开始了同居生活。那女招待有个孩子,今年八岁,跟雷德也很合得来。一家子倒也和和美美地过了两年。
雷德后来又换了个工作,在波蔼丽街一家下等客店里当了个夜班值班伙计。这个工作比洗碗要轻松些,工资也大五块,可以挣到二十三块钱一个星期。战争爆发前两年他就一直在那里当差,再没动过。夏天的波蔼丽街潮热难受,腥臭阵阵,一到湿冷的冬天则又四壁渗水,咖啡色的墙粉上都泛出了灰污的斑点,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糊里糊涂混过了两个寒暑。当班的漫漫长夜里他什么念头也不转,只是木然听着三号路高架铁道上的火车不时闹闹吵吵地驶过。好歹挨到天亮,就可以下班回家,去和洛依丝相聚。
大通间里有四五十人局促地睡在小铁床上,他一夜总要去转上几次,听到的是不绝的轻轻的咳嗽,闻到的是涩而刺鼻的福尔马林,以及老酒鬼身上那股特有的味儿,那是一股又酸又涩的味儿,给人的感觉是脾气乖张,心情阴郁。过道和浴间里都是一股消毒剂的气味,小便池上十之八九会有个醉汉睡眼蒙眬地把手搭在抽水扳手旁,扶着那瓷缸顶儿,想吐而吐不出来。掩上了厕所门,再转到桥牌室里,桥牌室里有几个老头子围着一张陈年老圆台在打“四十八张”,脚下的地板乌光光的油腻滑溜,烟蒂满地。这班老头老是叽叽咕咕谈个没完,雷德也就来听听。
玛吉·肯尼迪这个女人的风度极好。她对我说——真格的,她对我说什么来着?
我对汤米·慕尔栋说:你要想抓我?岂有此理!等到我大事办完,他果然就让我走了,我决不说瞎话。自从雷基奥被我打脱了下巴以后,他们就怕我三分了,你们是知道的啦,这雷基奥原先是管这一带的警察头头,那是在——唷,等我想想,是哪年?对了,我一拳把他打脱下巴,是在八年前的元旦夜里,就是在一九二四年啦,不,等一等,八年前应该是一九三三年。
又是这套老掉牙的货。嗨,我说你们几位酒大爷,别这么叽叽呱呱的啦,隔壁还有借宿的客人哪。再叽叽呱呱我就把你们都撵出去。
他们一时都收住了口,后来其中一个操着一副含混不清的口音,低声说道:老弟,你这就不漂亮了,你要再啰啰唆唆的,我可只好来揍你啦。
来来,咱们下楼去,到街上较量较量去。
这时又过来一个人,凑着雷德的耳朵说:你还是少去惹他,他会把你扔到楼下去的,以前值夜班的那位,就让他把脖子都扭断了。
雷德笑嘻嘻的:那好,对不起,打搅你了,老爷子,你担待着点,我今后一定注意。
要注意啊,老弟,咱们可别伤了和气。
对面街上,听得见有家酒吧间里在开自动点唱机。
雷德回到夜班堂口,打开了收音机,悄悄地听。(风卷黄叶坠纷纷。)有个客人尖叫一声醒了过来。雷德就赶快到大房间里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让他安静下来,又扶他重新睡下。
天一亮,那些流浪汉就都匆匆穿上衣服走了,到七点钟,大房间里早已空无一人了。他们都拉下了帽檐半遮着眼,把破旧上装的领子翻起来护住了脖子,迎着晨光,匆匆踏上了寒飕飕的街道。彼此谁也不对谁看,好像都挺害臊似的,大多数人到了运河街便拐到小巷子里,自动地站起队来,向“施汤处”讨一份咖啡喝。雷德则要穿过几条街道,走上一段,才搭公共汽车到西二十七号街。熬了一夜,总是没精打采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一步步走去:做人太没意思了。
可是一回到屋里,洛依丝正在电灶上给他做早饭呢,孩子杰基快快跑到他跟前,拿出一本新的课本来给他看,雷德在疲乏之中感到一阵快慰。
好,挺好的,孩子——他拍拍杰基的肩膀说。
杰基上学去了,洛依丝便坐下来跟他一起吃早饭。自从他当了小客店的伙计以后,他俩就只有早上的时间在一起了。到十一点,洛依丝就得去大饭店上班。
这蛋老嫩还可以吧,亲爱的?——她说。
好,挺好的。
窗外,那边十号路上有几辆卡车在清晨的空气中驶过。来往车辆,听去都自有一种清晨特有的声息。啊,有意思!——他不觉说出了声来。
你还对口味吧,雷德。
蛮好。
她摆弄着手里的杯子。我想跟你说件事,雷德,我昨天去找了个律师,我想跟迈克把离婚手续办一办。
是吗?
钱嘛,一百块就可以对付了,就是还差点儿,也不会差太多的,可我不知道到底……我是说,假如办了手续我还是落个一场空,那也干脆就别去办了。
我也说不上来,宝贝儿——雷德对她说。
雷德,我倒不是一定要你跟我结婚,你知道我是从来不跟你多叨叨的,可我也得为我的将来想想啊。
问题都摊在他面前了。又得作出那个要命的抉择了,可是接受就意味着承认自己彻底失败。我也说不上来,洛依丝,真的说不上来。我是很喜欢你的,你为人太好了,这话我不能不说,我说的都是良心话,绝不是恭维你,可这事儿我还得琢磨琢磨。我这人生就的脾气,就是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我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有那么个脾气,大概是看见天下之大,就耐不住吧。
你反正凭良心就是,雷德。不管怎么说,你好歹总得给我句话。
还没等到他打定主意,战争就爆发了。战争爆发那天晚上,客店里的酒鬼个个慷慨激昂。
上次大战里我是个中士,我要报名上前线去,我要申请重回部队。
是啊,这回他们该升你当少校啦。
我告诉你说,雷德,他们是需要我的。你我大家,他们全都需要的。
有人拿了瓶酒请大家喝,雷德一时兴起,也就掏出一张十块的钞票,叫人去买些酒来。
可这十块钱洛依丝用得着呢——一想到这儿,心里就有了主意。跟洛依丝结婚的话固然可以免了当兵打仗,可是他年纪还不算老,精力也还不算太不济。去当兵打仗,就可以走南闯北,没有个停了。
弯弯的小道长又长呀——一个流浪汉唱了起来。
我们还有很多坏人得清除,不是有人说我们的政府机关里有一些黑鬼当了官吗,这话可一点不假,我在报上就看到过一条消息,说是政府里有个黑人居然对白人发号施令,叫干这干那的。
一打仗,这些也就都可以解决了。
啐,扯淡!——雷德插进来说——一打仗那些大亨就可以发横财了。不过他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再见了,洛依丝,剪不断的关系可以从此斩断了。
再见了,杰基。真是个小可怜儿。可是不走不行啊,不走就得憋死。
来,喝一杯。
雷德大吼一声:什么话呢!这是我的酒,要你来请客!(哄堂大笑。)
开赴海外前的最后一个休假日,雷德在旧金山闲逛。他爬上了电讯报山的顶巅,在卷过山头的秋风中瑟缩。一艘油船正往金门方向驶去,他看了一会,又转过脸来,越过奥克兰上空,向遥远的东部极目望去。(从东部来,一过芝加哥就是千里平野,浩浩荡荡越过伊利诺伊州、艾奥瓦州,直到内布拉斯加州中部一带。坐在火车上,你尽可以拿本杂志看上一个下午,看完了再往窗外望望,景色包你还跟先前一个样。大平原上起初根本没有一点远山的影子,只是地势偶尔有些平缓的起伏,过了百来英里才有孤零零的小山,直要到千把英里以外才可见高山耸起。一路上也出现了那种紫褐色的陡立的山峦,都攒攒簇簇地朝蒙大拿的方向拥去。我恐怕应该给家里写封信吧。也该给洛依丝写封信。
哎,一个人做事没有回头看的道理。
电讯报山山顶的铺道那头,有两个海军少尉紧搂着两个穿裘皮短大衣的姑娘,在那里嘻嘻哈哈。我还是下山去吧。
他就到唐人街去走走,最后来到一家戏院里看歌舞杂耍。那是星期二的下午,戏院里简直没有多少看客。跳舞女郎跳得松松垮垮、没精打采,滑稽演员插演的小节目蹩脚透顶。大轴戏脱衣舞和全班加演结束以后,灯光亮了,于是叫卖的小贩就来卖巧克力和画报。雷德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好乱糟糟的地方!
想想又没有别的事可做,只好再留下来看电影,眼睛在看电影,心里却在想:自己很快就要登船出发了。上了船,漂洋过海,谁知道是吉是凶呢。小时候,事事都觉得难以理解,长大以后,却又感到啥也不新鲜了。没办法,只好一个劲儿往前闯,再也不回头看了。
电影放完,演出又开始了,他听了会儿音乐,就离座走了。到了愁人的夕阳下,听见里面的乐队还在演奏:
要把那小日本鬼子揍一顿呀,揍一顿。
去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