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思正梦见自己在锦绣般的绿草茵上捉蝴蝶,米尼塔来叫他换岗了。他嘀嘀咕咕的,还想睡他的,可是米尼塔不依,只管摇他。罗思冒了火,叽咕起来:“得啦,得啦,我起来不就完了。”他翻了个身,哼了一声,两膝抵地把手一撑,爬了起来,摇摇脑袋。“今儿晚上一班岗要站三个钟点!”他想起来就胆战心惊,于是就闷闷不乐地穿上了靴子。

米尼塔在机枪工事里等着他。一见他来了,米尼塔就悄声说:“哎哟,今儿晚上才真叫吓人呢。站一班岗,活活就像熬了一辈子。”

“有什么情况吗?”

米尼塔向前面黑沉沉的丛林里望去。机枪外十码处是铁丝网,那还勉强辨得出,再往外就都看不清了。他轻声说:“我好像听见附近有日本人在悄悄活动,你可要听仔细些才好。”

罗思吓坏了。“真的?”

“难说。炮打了半个钟头一直没有停过。我估计前边在打大仗了。”他听了听。“你听!”轰轰的炮声挺沉,离这儿不过几里地。“准是日本人在进攻了。乖乖,我们排的那一个班上去,正好赶在火候上。”

“我看咱们这个班算是运气。”罗思说。

米尼塔的话说得轻极了。“唉,这也难说。弯腰屈背地在这儿放警戒,也不见得就那么好受。你待会儿就明白了。这样的夜晚,站三个钟头的岗真能叫你发疯。咱们谁能保证日本人就不会在前沿打开了缺口?——说不定还没等到你下岗,他们就已经打到咱们跟前来了。咱们这儿离前线才十英里。他们很可能会派一支侦察部队先摸到咱们这儿。”

“这么说情况很严重呢。”罗思不禁想起了暴风雨过后不久戈尔斯坦收拾行装时的那副神情。戈尔斯坦这会儿已经上了前线,去尝尝打仗的滋味了。罗思只觉得内心的感触难以名状。戈尔斯坦这一去,送命都有可能。还有雷德、加拉赫、克洛夫特上士、怀曼、托格略、马丁内兹、里奇斯、威尔逊——他们谁都有送命的可能:他们这会儿都已经上了前线,赶上了最吃紧的当口。到得天亮,他们谁都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断送一条性命就是这样容易,多可怕啊。他想把这层意思给米尼塔说说。

可是米尼塔却打起呵欠来了。“谢天谢地,我算是可以下岗了。”他刚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说:“你知道回头该叫谁来接你的岗吧?”

“是布朗中士不是?”

“对。他跟史坦利睡在一条毯子上,在那边。”米尼塔说着含含糊糊指了一下。

罗思嘀咕起来:“就叫咱们五个人防守这半边营地。你想想看,一个整排的防地,要五个人给守住!”

“我就是这个意思,”米尼塔说,“所以咱们根本谈不上是什么运气。一班那头,至少人多就要好些,”他轻轻地打了个呵欠,“好,我走了。”

米尼塔走后,罗思感到孤独极了。他两眼盯着丛林里,放轻了手脚,悄无声息地爬进了机枪后面的坑坑。心里想:干这种事真是要他的命,他可没有这样的胆量。干这种事得减去几岁年纪,要米尼塔、波兰克这样的小伙子才行,当然老行伍也还可以对付。

他坐在两只子弹箱上,箱子提手戳痛了他没长多少肉的屁股。他只好不时变换承受重量的部位,经常把脚动动。因为傍晚下了大雨,坑里挺烂,什么东西摸上去都是一股潮气。淋透的衣服窝在身上已经几个小时了,睡觉时毯子只好铺在湿漉漉的地上。这是过的什么日子!挨到天亮他准保得着凉感冒,不冻成肺炎就是上上大吉了。

四下一片阒寂。丛林里悄无声息,阴森森的,静得不由他不屏气凝神。过了会儿,那真空般的宁静蓦地打破了,他感觉到耳边响起了林间的夜籁——蟋蟀、青蛙、蜥蜴,各自在草木丛中奏着单调的音乐,还有风在树梢低吟。又过了会儿,声音似乎一下子都消失了,更确切点说,是他的听觉又只听见那一片静寂了。好一阵子就是这样有声无声不断交替,有无之间截然分明,然而又彼此相通,像是画得很巧妙的立方体图案,忽而看去是黑里白外,忽而看去又成了黑外白里,变换无定。罗思渐渐想起心思来了。远处打了几个闪,还有几声闷雷,不过他担心的倒不是会下雨。他把炮声听了好大半天,黑夜里弥漫着一派浓重的水汽,炮声听上去就像在撞一口蒙了布的大钟。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双手紧紧搂住了胸口。原来他是想起了一个教练新兵的中士谈到日本人诡计多端时讲的一段话,说是在丛林里日本人往往会偷偷摸到哨兵背后,用刀把人干掉。“人家挨了刀往往还不知道呢,就是明白了过来,也已经来不及了。”那中士还这么说来着。

罗思愈想愈怕,心胆俱裂地赶紧扭过头去看了看背后的地上。这样叫人捅死,想想真是毛骨悚然。多吓人的事啊。他的神经都快绷断了。铁丝网外隔开一条窄窄的空地便是丛林,他两眼盯着看不清的丛林,那种惶急的心情就像小孩子看恐怖电影,看到妖魔在主角背后悄悄扑来。草木丛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嚓嚓响了几下,罗思急忙往坑下一缩,然后再慢慢探起头来偷偷望去,看看能不能在这黑魆魆形影难分的丛林里认出个人影儿来,没有人影儿也要认出个物影儿,说出个名堂来。声音响了几下就不响了,歇了十来秒钟又来了。那是一种急促的刮擦声,罗思坐在坑里,一时呆若木鸡,他唯一的感觉就是周身的血管都在剧烈搏动。他的耳朵也变成了两只大功率的扩音机,他渐渐听出了许许多多声音:哧溜哧溜的声音,沙沙的声音,还有小树枝折断的声音,矮树丛摇晃的声音,他原先根本没有注意到还有这许多响动。他赶紧伏在机枪上,可是又想起这机枪刚才在米尼塔手里,不知道装上的子弹是不是已经推上了膛。拿稳些,就应该把枪栓拉下来再推上去,可这一拉一推好大的声音,怎么得了。他就拿起自己的步枪,打算悄悄地把保险打开。保险扳开了,但是咔嗒一响听起来清清楚楚。罗思不由得浑身一阵紧张,于是就两眼紧紧盯住了丛林,想判明那种种响动到底来自何处。听来听去似乎哪儿都有,他既判断不出声音离这儿有多远,又判断不出声音是由什么引起的。他听见一阵窸窣作响,手忙脚乱地赶紧把步枪转过枪口,对准了那个方向等着,背上顿时冷汗直流。他一时真想扳枪就打,不管好歹狠狠打上一通再说,可是又想到这样做太危险。“其实他们恐怕也一样看不见我。”他也闪过这样的想法,不过总觉得靠不住。他之所以不开枪,主要还是因为怕回头要挨布朗中士的骂。布朗中士对他说过:“你要是没有找到目标就冒冒失失开火,那反而会暴露自己工事的位置,人家乘机一个手榴弹扔过来,你还逃得了?”想到这里罗思一阵哆嗦,心里不禁怨恨了起来。日本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对此他早已深信不疑了。可你们干吗还不打过来呢?他倒发了急了。神经紧张到这个地步,反倒只恨敌人不来进攻了。

他两脚使劲蹬进了坑底稠稠的泥浆里,眼睛依然盯住了丛林,一只手从鞋上剥下块泥巴,像捏黏土似的捏了起来,自己却一点也没有察觉。老是处在这样紧张的状态,他早已连脖颈儿都发痛了。他只觉得这坑无遮无掩,自己又没有多少防御的手段。当兵的居然就给派在这么个无遮无掩的坑里放哨,面前总共就是一挺机枪——想想也觉得心酸!

前面一带的丛林里突然一阵声如狂奔,罗思死死咬住了牙关,这才没有叫出声来。声音愈来愈近,就像有人在偷偷摸来,跑几步,停一停,再跑几步。他伸手到机枪的三脚架下,四处乱摸,想找颗手榴弹。手榴弹是找到了,可是攥在手里不知道该往哪儿掷。那手榴弹似乎也特别重,自己这会儿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怕还甩不到十码以外呢。训练的时候他听教官说过,手榴弹的有效杀伤距离是三十五码,他担心这颗手榴弹甩出去反而会把自己炸死。他就把手榴弹重新放在机枪底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时间一长,恐惧的心理自然就消退了。他原以为丛林里的响动也许会有什么名堂,提心吊胆了大概有半个小时,看看没有什么动静,胆子又大了起来。他就是没有想一想:眼前假如真有日本人的话,他们为什么就不可以用两个钟点的时间走五十码路,摸到他的跟前?他自己受不了这份悬虑,内心的不知哪一根弦便想当然地认为他们肯定也受不了,这样一比附,他就坦然不疑了:丛林里没啥,不过是些走兽在东奔西窜罢了。他衬衫贴着掩体的潮乎乎的后壁,往后一靠,松出了一口气。神经慢慢安定了下来,尽管一听见丛林里猛然有了响动还是要心惊肉跳一番,不过那心情如潮退水落,毕竟是愈来愈平静了。过了个把钟头,他就瞌睡蒙眬了。心无所思,只是听着林子里那一片深奥莫测的静寂。他听见有只蚊子在耳边脖子畔哼哼,就等着来叮,好一巴掌砸它个稀烂。由此他想起这工事里大概虫子不少,身上顿时也就痒痒起来,有那么一刻儿工夫,他简直可以肯定背上准是有只蚂蚁在爬。这使他不禁回想起结婚后最初住进一套公寓,屋里蟑螂成灾的情景。他记得当时他还安慰妻子来着:“这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泽尔达。根据我的研究,你可以放心,蟑螂虽说是害虫,其实危害并不太大。”妻子不知怎么的,总还觉得屋里准有臭虫,尽管罗思再三解释:“泽尔达,蟑螂就是吃臭虫的。”可妻子还是会从床上霍地跳起来,战战兢兢一把抓住他:“赫尔曼,是有什么东西在咬我呢,我可以肯定!”

“可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又是你那套蟑螂经来啦?给我算了吧,”妻子在黑黝黝的屋里生气嘀咕,“你也不想想,蟑螂真要是吃臭虫,不也得到床上来吃?”

罗思回忆起这些情景,感到又是快乐又是怀念。两口子在一起的生活,其实也并不尽如他的心意。斗嘴拌舌的事太多了。泽尔达的那条舌头也真厉害,罗思记得妻子就老是奚落他,说他白白念了那么多书,就是赚不了钱。他想,这事不能完全怪妻子,不过也不能怪他。谁也不能怪。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无非是小时候的一些想头不能样样都如愿以偿罢了。他慢腾腾一丝不苟地把手在裤子上擦了几擦。泽尔达有些地方还真不错,算得上是个好妻子。两口子吵些什么架,他已经不大记得了,连妻子的相貌他都已经不大想得起来了。这会儿他默默思念着妻子,可出现在脑海里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不,有很多女人。他想入非非的,动起不正经的念头来了。

他仿佛见到自己在给一个模特儿拍裸体照片。那模特儿被他打扮成了一个女牛仔的模样,戴一顶宽边高顶牛仔帽,当胸系一圈寸把长的皮流苏,腰里围一条子弹带,外加一只手枪皮套斜挂在屁股后。他一路胡思乱想开去,似乎自己在教她怎样摆姿势,她呢,也唯命是从,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撩得人心儿痒痒的。罗思想得动了火,坐在那里,痴痴地出神。

过了一阵他又困了。他强打精神,想把睡意赶跑。离这儿一两英里有一支炮队在不断打炮,炮声响了又轻,轻了又响。他听着觉得很放心,对丛林里的动静也就不大去细听了。眼皮却老是要耷拉下来,就在这似睡非睡之间,有时撑不住,眼皮就会合上一时半刻。有几次他都快睡着了,猛不防丛林里一阵响动,把他又惊醒过来。他看了下他那块夜光表,心凉了半截:还要过一个小时才能下岗。他向后一靠,闭上了眼,满想稍合会儿就睁开,不料眼一闭便竟自睡着了。

他这一睡就睡得糊里糊涂,过了近两个钟头才醒过来。天又下雨了,蒙蒙细雨早已把他的衣裤打得湿透,一直湿到了鞋帮里。他冻得打了一个喷嚏,这才意识到自己睡的时间不短了,心里倒惊慌了起来。“只要来一个日本人,我早就命都没了。”一想到这里,他睡意全消,浑身就像通了电似的,止不住打战。他爬出工事,跌跌撞撞朝布朗的睡处摸去。正在没处找,亏得听见了布朗的一声叽咕:“你这是干什么呀,像一头跑不出林子的蠢猪,东闯西撞的?”

罗思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他委屈地说:“我找不到你。”

“真是活见鬼!”布朗在毯子里伸了伸懒腰,站起身来。“七响八响的,弄得我觉都睡不着。……什么时候啦?”

“三点半刚过。”

“不是规定你三点钟来叫我的吗?”

罗思就怕问他这句话。他怯生生地说:“我想出神了,忘了看表。”

“浑蛋!”布朗骂了一声,系好鞋带,就上岗去了,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罗思一时就呆呆地站在那儿,只觉得步枪皮带擦得肩头生疼,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摸回去,回到他和米尼塔临时过夜的地方。米尼塔把毯子都拖来盖在自己身上了,罗思就小心翼翼在他身旁躺下,尽量把毯子拉过点儿。在家的时候罗思有个老脾气,睡觉非要盖得严严实实不可;现在只能扯过半幅毯子遮住两只脚,他感到无限凄楚。碰到的东西似乎样样都是湿的。腿露在外边,细雨一阵阵打在腿上,冻得他够受的。毯子虽还没有到湿透的地步,却也够湿的了,而且还带着一股霉湿味儿,像是脚臭。他一连翻了几个身,想能不能找到个合适的位置,好睡得舒坦些,可是翻来覆去总像有个草木的根根戳在后腰上。掩在脸上的毯子角一移开,那毛毛雨就闹得他不得安生。他一边打战一边却又在出汗,心想这一回管保要闹出一场大病来了。他心里一动,忽然想起:我怎么就不回敬布朗一句呢?我替他代值了半小时班,他真应该感谢我才对哩。罗思因为没有能当场想出这句话来反驳布朗,心里感到又恼又恨。他气呼呼拿定了主意:不忙,明天早上再回敬他。他算是看透了,侦察排里这么些人,真能叫他喜欢的,他实在找不出一个。尽是些糊涂虫!对待新来弟兄谁也没有一点最起码的友情,想到这里他心头突然起了一阵寂寞之感。脚上其冷难当,他就想扭脚指头暖和暖和,可是再扭也暖和不起来,连他的心也跟着凉了。他就转而去想妻儿,此刻在他的心目中,能回到妻儿身边就是人间最美满的生活了。他只觉得妻子的眼神是那么温柔体贴,儿子似乎也含着喜悦和敬意,正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脑海里还浮起了将来儿子长大后跟他一本正经研究问题的情景,儿子对他的意见可尊重呢。毛毛雨惹得耳朵痒痒的,他就扯起毯子角重新把头蒙上。米尼塔身上倒是暖烘烘的,他就把身子挨过去。脑子里又想起了他那个还小的儿子,心田里漾起一阵得意。他想:儿子觉得我这个老子还挺了不起呢。我早晚就得让他们看看我可不是碌碌之辈。他闭上了眼,轻轻吁出了一口长气,对着这细雨霏霏的黑夜,心中感到无限怀念。

布朗暗自寻思:罗思这个浑蛋,当班的时候睡大觉,弄得不好真会把大伙儿都害死哩。做出这种事来,太不应该了!把弟兄们都撂下不管,天下再没有比这更浑蛋的事了。

对,天下再没有更浑蛋的事了——布朗心里又想。我尽管害怕,尽管吓得胆战心惊,可至少总还像个士官的样子,自己的职责总还能顾到。人要上进,是没有捷径可走的,只有尽到自己的力量,负起应负的责任,才能得到应得的酬偿。可这个罗思,从他一来我就注意他了。我看出来这是块废料,一味偷懒,不求上进,遇事没精打采,啥也不热心。这帮家里有了子女的,我最讨厌。他们因为到底还是免不了给抽上了,所以牢骚就是多。妈的,怎么就不想想我们呢?我们已经苦苦打了快两年了,天知道还要打上多久!我们出来拼命,他们倒在家里抱着老婆睡觉——没准儿连我们的老婆都让他们勾搭上了呢。

布朗生气地把屁股在子弹箱上挪了挪,两眼望着丛林里,手擦了擦那短塌鼻的鼻梁,沉浸在冥想之中。真的,怎么就不想想我们呢?我们老远的在这儿,冒雨守在个差劲透顶的工事里,心惊肉跳地留心着每一个要命的响动,可是那帮婆娘倒在家里寻欢作乐,兀自快活。

只怪我当初懵懵懂懂,弄了这么个不规矩的娘们做老婆。其实还在我们读中学的时代,她就是那样了:只要看见是个男人,管他好歹她都要去招惹招惹。唉,我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了,我明白了讨这么个老婆实在是失算,因为她老是瞒着我偷偷摸摸,这本性是再也难改的了。我直到今天也说不准她当初到底是不是个黄花闺女。如今这世道,清白规矩的女人是再也别想找到了——你想想,姐夫出门去了,姐姐在外头鬼混,她居然会有脸跑到弟弟面前,叫弟弟少管闲事,做男人的,难道还不应该醒醒吗!男人不在跟前,女人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有子有女的有夫之妇,跟我萍水相逢搞了些风流勾当的难道还少吗——都是那副丑态,想想简直令人作呕。

布朗把膝头上的步枪取下来往机枪上一靠。在这儿有那么多事得操心,队伍里又都是罗思这样值班睡大觉的要命家伙,给弟兄们派任务还得派得四平八稳,不能叫谁吃一点亏,何况过一天还要担一天心,只怕死期就在今朝。这些就够你伤脑筋的了,你哪还会有许多闲心思?所以你还只当家里的女人一本正经,规规矩矩,岂知不然,她们竟没有一个是好货。我们在这儿,苦闷了就总是自己“出火”,玩得都讨厌了,可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知道弄这玩意儿使人意志颓唐,还是且住为佳,那样我精力也可以充沛些,但是一没有女人,二没有一点盼头,怎么住得了手呢?大伙儿都是这么干的,我敢打包票。

可这会儿我老婆又在干什么呢?此时此刻,她说不定正在床上跟个野汉子说体己话呢,他们也许就在合计等我一命呜呼之后,他们得了我一万块钱的抚恤金怎么用呢。呸,我偏要给他们一场空欢喜,我偏要把命保住,挨到了战争结束,就回去把她撵走,到那时,我就要好好干出点名堂来。战后赚大钱的门路多——只要你不怕苦干,敢担风险。我就不怕。弟兄们谁不说我是个好士官。论开路侦察的本领我或许比不上马丁内兹,要像克洛夫特那样摆出一副铁石心肠我或许也办不到,不过我也很不错了,而且我干事认真。我不像雷德,雷德不好好干,总是吊儿郎当,要不就想出些俏皮话来挖苦人。我倒是真的卖足了力气想把这个士官给当好,因为,在部队里干好了,将来到别处就可以无往而不利。不能不干的事,索性好好儿干,这就是我的一贯宗旨。

接连打了好几分钟的炮,布朗听得紧张起来。他心想:这一下可真够我们的部队受的。不用说这准是日本人在进攻了,侦察排该赶上热闹了。我们这个排就是晦气,有什么话好说呢。但愿今儿晚上可别有人伤着才好。他直瞪瞪地望着黑暗里,心中还在自思自忖:我能留下真是走运,马丁内兹的那份差事我才不想要呢。今儿晚上的这场仗可是够扎手的,我能不沾边就好。我差点掉脑袋的仗打得还少吗?我曾经冒着背后机枪的扫射逃过一片开阔地,那回日本人用高射炮向我们平射,我落海洑水才得了命——那种危险,谁碰上了都是够受的。我当了中士,这当然很有面子,不过有时候我倒巴不得能当个小兵,像罗思那样,什么都不用管,不高兴就发发牢骚。别人谁也不会来照应我,我只好自己当心,打了这么多仗,总算都顶了下来,平安无事地一直到现在。

他摸了摸嘴边的一块“丛林疮”,心里默默祝祷:但愿今儿晚上弟兄们都安然无恙,千万千万!

卡车队在泥泞里行动艰难,怎么也开不快。侦察排的一班战士离开营地至今还不过一个多小时,可是在他们的感觉中却像已经过了老大半天了。他们这辆卡车里总共挤了二十五名战士,车上只有十二个座位,所以半数以上的人就席地而坐,枪支背包、胳膊大腿,都乱糟糟地挤在一起。黑暗里人人都是汗流不止,空气似乎无比稠厚。大路两边的丛林里不断有水汽散发出来。

大家都默默无言。在卡车上侧耳静听的话,可以听见前队车辆费劲爬坡的声音。有时后面的车子悄悄靠上来,近得连车头上两只防空灯都看得见,好似迷雾里的两支小蜡烛。丛林始终笼罩在一派雾气里,战士们闷坐在黑暗中,觉得心灵仿佛离开了躯壳。

怀曼坐在自己的背包上,闭上了眼睛,听任身子随着卡车隆隆的节奏而晃动,恍若在坐地铁。克洛夫特来叫收拾装备、准备出发时他感觉到的那种紧张、那种亢奋,眼下已经消退了些,他不知不觉地正处在一种异样的心情中,时而似感厌烦,时而又朦朦胧胧掠过一串奇想和回忆。他想起有一次陪母亲从纽约坐长途汽车到匹兹堡。那时父亲刚去世未久,母亲因为经济困难,想去找亲戚请求接济。结果是白跑了一趟,他和母亲就坐半夜班长途汽车回来,在车上谈起今后怎么办,商量下来,只能由他去干活挣钱。今天想起这件事,他感到有点惊奇。原先总觉得那天晚上是他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可是现在他又要跑一趟了,这一趟愈加关系重大,前途如何,他心中一点都没有数。想到这里他闪过了一个一刹那的感觉,觉得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个嫩小子了,那些虽不过是三两年前的事,今天看来都已经无足轻重了。

可那打仗的场面到底又是怎么样的呢?他苦苦设想了半天,觉得光凭猜想实在猜不透。他本来一直以为打仗嘛,一定是大打而特打,打上几天也不歇一口气。但是他来到侦察排一个多星期,却始终没有看到一点动静,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安闲。

他就轻轻地问雷德:“雷德,你说咱们今儿晚上会有大仗打吗?”

雷德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问将军去。”他对怀曼心里倒是颇有好感,不过总不想跟他亲近,因为这小伙子使他想起了汉奈西。雷德对今夜的这趟任务反感透了。他仗打得多了,形形色色的恐怖经受得多了,打死人的场面也看得多了,内心早已不存幻想,他不信自己竟会有枪弹不入的好运气。他知道自己完全有挨枪子儿的可能,在他心里这种想法早就生了根,日久根深蒂固,所以他也总是只管眼前这一时半刻的事,往后的事就往往不大考虑了。不过他近来好像又悟到了一些道理,嘴上从来没说,胸中却闷闷不乐,一直难以释怀。汉奈西还没炸死的时候,雷德遇有相熟的弟兄战死,虽也觉得是件大事,非常不幸,不过好像关系还不大。战死了,也无非就是眼前少了这么个人,渐渐地,也就只当譬如是老朋友进了医院再也没有回来,或是老战友调到兄弟部队去了。有时听人说某个相熟的弟兄不幸阵亡或受了重伤,他固然也很关切,甚至还有点记挂,不过这种感情就好比是听说一个朋友结了婚,或赚了大钱、亏了老本什么的,无非是他认识的这么个人有那么回事,如此而已,他往往听过就算。但是汉奈西一死,他内心深处却冒出了一重忧虑。特别是一想起汉奈西说过的那些话,他觉得命运太会捉弄人了,这玩笑开得也太露骨了,展望前途真有无限恐怖之感。

要是在从前,他遇上这样的局面,知道艰苦的战斗即将临头,心里不过是畏其艰,嫌其苦,至于打仗死人的事,却可以硬着心肠,无动于衷。可是现在,这脑子里的“死”字却又触目显眼,咄咄逼人了。

他就对怀曼说:“你真要我给你指点指点?”

“嗯。”

“那我说这号事你也根本管不了,还是少过问。”

这话伤了怀曼的心,他不吭声了。雷德也马上懊悔了,他就掏出一块防融巧克力,巧克力早给压弯了,还在口袋里沾了不少散落的烟末。“来,吃点巧克力吧?”

“好,谢谢。”

他们都感受到四外黑暗的压力。卡车里没有一点声息,只有车子狂颠乱跳时,才偶尔有谁嘀咕一句,或叹上一声。若是孤立地来看,凡是卡车能闹出来的声响,这里每一辆车都闹到了家了:又是叽叽嘎嘎,又是蹦蹦跳跳,车架子给泥坑水洼折腾得叫苦连声,轮胎也拖泥带水地一路哼个不绝。但是整个车队合在一起,那百十种不同的震动、不同的调门,凑成了一个五花八门的杂拌儿,听来倒像海浪在不断缓缓拍打船身。那声音勾起了人的忧思,何况黑咕隆咚中战士们坐在车底板上又感到那么局促,前面人的背紧靠着后面人的膝头,枪支都搁得七歪八斜,有的就架在本人的膝盖上,一晃一翘的。克洛夫特还非要大家戴上钢盔不可,钢盔沉甸甸地压在头上,别扭极了,压得雷德都出了汗。他对怀曼说:“叫人戴这玩意儿,干吗不叫人顶个沙袋!”

怀曼听这话头松了些,就乘机问道:“看样子今儿晚上要够呛了吧?”

雷德叹了口气,不过还是把心里的懊恼压了下去。“也没有太大不了的事,老弟。你只要沉住气,到时候别吓得屎尿直流就行,至于别的,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怀曼心里笑了。他觉得雷德这人不错,今后还是跟他在一起好。车队忽然停住不动了,大家就在车内松动松动,转转身子,弯弯发麻的手脚,吁出一口闷气。接着就把脑袋低垂在胸前,耐心地等着。夜晚的空气闷湿,身上的衣裤还是潮乎乎的,焐不干。车上简直吹不到一丝风,人只觉得又困又累。

戈尔斯坦渐渐坐不住了。车子停了五分钟还不开动,他就忍不住对克洛夫特说:“上士,我下去看看什么缘故不开车,好不好?”

克洛夫特鼻子里冷笑一声。“你给我留在这儿吧,戈尔斯坦。谁也别想耍花招溜掉。”

戈尔斯坦觉得脸上一热。“我没有那个意思,”他说,“我是想,附近一带也许会有日本人,咱们就这样在卡车上傻坐着说不定有危险。不下去怎么知道停车是什么缘故呢?”

克洛夫特打了个呵欠,不动声色地冷冷刺了他两句:“你听我说,你自己的事回头你就有得可以操心了。着急,就好好坐在一边玩你那话儿去。主意,我自己会拿,不用你费心。”车上有人在偷偷地笑,这使戈尔斯坦感到委屈。他觉得克洛夫特这人讨厌,于是就把自己来到侦察排以后克洛夫特对他的种种冷嘲热讽又都兜底儿翻出来,一条条细细回味。

车子又开动了,速度很慢,动一动停一停,才开了几百码,又完全停住了。加拉赫骂了起来。

“怎么啦,我的哥儿,你急什么?”威尔逊轻轻对他说。

“我情愿爽爽快快,该到哪儿就到哪儿。”

又坐等了几分钟,车子才重新开动。刚才路上见到的一支炮队,这时候打起他来了,前方几英里以外还有一支炮队也同时投入了战斗。炮弹在头顶上低声呼啸,恐怕足有千把丈高,大家都听得直发愣。远处有一挺机枪开了火,传来断断续续的枪声,空而又沉,像是有人在拍地毯。马丁内兹摘下钢盔,揉了揉脑袋,觉得头上有如挨了一锤子似的。日本人方面也有一挺机枪开火回击,声音尖得刺耳。天边升起了一颗照明弹,把这里也照得通明,彼此连面孔都看得见了。起初各人的面孔看去都是白惨惨的,可一会儿就发了青,好像在烟雾腾腾的暗室里看人似的。“不远了!”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照明弹熄灭以后,远望天边可以见到一层淡淡的雾霭,托格略一见就说:“开火了。”

“听声音这仗好像打得还挺大呢?”怀曼婉转地问雷德。

“哪里呀,双方都在试探罢了,”雷德告诉他,“今儿晚上真要大打的话,哪有这样太平的,早就把天都闹翻啦。”机枪打了一阵就不响了。不知哪里落了几颗迫击炮弹,闷声闷气地轰轰几响。在更遥远的地方又有一挺机枪开了火。不一会儿,一切就都归于静寂,卡车还是顺着黑沉沉的泥泞路驶去。

过几分钟车又停了,后车厢里有个人想抽支烟。克洛夫特立刻大喝一声:“把这劳什子掐掉!”

那个战士不是侦察排的,他就不客气地冲着克洛夫特骂了起来:“妈的,你是什么人?老子等得厌烦了,抽支烟也不行?”

克洛夫特还是那句老话:“把这玩意掐掉。”那战士踌躇了一阵,终于把烟掐灭了。克洛夫特觉得神经紧张,心中烦躁。他倒不是害怕,而是心急难按,唯恐出什么娄子。

雷德却盘算开了:他要不要故意来点支烟抽抽呢?自从那回在海滩上吵了两句以后,他跟克洛夫特就不大搭腔了。他真想趁这机会给他一个没脸。不过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是不会点这支烟的。究竟是因为怕漏出火光呢,还是因为怕克洛夫特,这就得挖挖自己的思想了。可是后来再一想:算了吧,将来有好机会再顶他。对这小子不顶便罢,顶起来自己一定要百分之百占在理上。

车子又往前开了。又行驶了几分钟,听见路上有些轻微的说话声,车子跟着就一拐弯,晃晃摇摇地驶上了一条泥泞小道。道儿很窄,一根树枝冷不防从车顶上擦过。只听有人急叫一声:“当心!”大家连忙伏下身去。雷德探手到衬衫领子里,摸出了好几张树叶子,偏偏树叶子有刺,把他指头都戳破了。他把血往裤子后腰上一抹,就去找自己的背包——上车时随手一扔,也不知扔在哪儿了。可是他的腿都僵直了,得先活动活动。

克洛夫特说了:“叫你们下车再下车。”

卡车都停下来了,黑暗里听见有几个人在绕着车子转,大家就留意听着他们的动静。四下里静极了。大家依然坐在车上,说起话来都不敢出声。终于有个军官在后挡板上敲了几下,说:“好啦,弟兄们,下车集中。”大家就依次跳下车去,可是都迟迟疑疑、拖拖拉拉的。黑咕隆咚地往下跳,五英尺底下才是地呢——也不知道下面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把后挡板放下。”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那军官马上喝一声:“嗨,嗨,小声点。”

车上的人全部下来以后,就都在旁边等着。卡车早已在打倒车,准备开走了。那军官过来问:“有带队的军官吗?”

几个战士一听暗暗好笑。那军官说:“得了,别嘻嘻哈哈的。那么带队的士官站出来。”

克洛夫特和工兵爆破排的一个士官走了出来。那士官说:“我排的大部分战士在后一辆车上。”军官就命令他先集合队伍。克洛夫特轻轻地跟军官谈了几句,回来把侦察排招到自己身边,说道:“咱们得等会儿。大家就集中在那棵树下吧。”天虽然黑,那棵树还朦胧可见,大家就慢慢走了过去。里奇斯说了:“咱们这是在哪儿呀?”

“二营营部呗,”克洛夫特说,“筑了这么许多天的路,到今天连自己到了哪儿都认不出来,你在干啥呀?”

“真格的,我就知道干活,从来不会磨工夫、溜野眼。”里奇斯说完,还怯生生地打了几个哈哈,克洛夫特立刻叫他小点声。他们就围树而坐,默默等待。五百来码以外的树丛里有一支炮队开了火,附近一带一时都给照得通明。威尔逊不明白了:“把炮兵部队摆得这么近,什么意思?”

“那是营里的火炮连。”有人告诉他。

威尔逊叹了口气。“没法子,只好在这里干坐着,沾上一屁股的水了。”

戈尔斯坦一本正经说:“依我看,上面这样的安排实在很成问题。”那种殷切的口气,仿佛很想跟大家讨论一下似的。

“你又发牢骚啦,戈尔斯坦?”克洛夫特冲他说。

这个排犹狂!——戈尔斯坦暗暗骂了一声。“我不过是表示一下自己的意见罢了。”他说。

“还意见呢!”克洛夫特啐了一口唾沫,“婆婆妈妈才有那么多意见。”

加拉赫轻轻一笑,一副挖苦的腔调:“嗨,戈尔斯坦,要不要找只肥皂箱来,站上去演讲一番?”

“你对部队的意见也不见得就比我少。”戈尔斯坦还是委婉地说。

加拉赫一呆,过会儿才冷冷一笑:“放屁!怎么,在这儿难道你还想吃上填鱼?”他顿了一下,好像又回味过来,觉得挺得意似的,再补上一句:“对了,戈尔斯坦是想吃填鱼了。”一挺机枪又开起火来了,在黑暗里听来觉得距离挺近。

“有话好好说嘛,何必耍这种腔调呢。”戈尔斯坦说。

“你得了吧,”加拉赫心里其实暗暗有些惭愧,为了掩盖起见特意又恶狠狠添上一句,“我看你简直是放屁……”

“你怎么可以这样跟我说话呢。”戈尔斯坦的声音都发抖了。他内心乱作一团,想起打架实在很不愿意,可是看这架势又非打不可。他心想:这帮外族人啊,就知道挥舞两颗拳头打架。

雷德出来说话了。他就是这点苦恼:动了感情总忍不住要流露。当下他就嘀嘀咕咕说:“忙什么呢,一会儿就有你们打的了。”他鼻子里打了个哼哼。“为了部队,你们也值得吵架?依我看哪,自从推举华盛顿当上总司令的那一天起,咱们美国的军队一直就是一团乌糟。”

托格略打断了他的话。“你这种态度就不对了,雷德。对华盛顿这样不敬,像话吗!”

雷德拍拍膝盖。“说你十足是个童子军,没错吧,托格略?你们有一条,叫热爱祖国,是不是?”

托格略想起从前看过一篇小说,题目叫作《没有祖国的人》。他觉得雷德就跟小说中的那个角色差不多。他就严肃地说:“我认为,有些事情是不兴打趣的。”

“我倒有个想法,不知你想听不想听?”

托格略明知他要说的准又是句俏皮话,不过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什么想法?”

“我说咱们美国的军队只有一点不好,就是从来不打败仗。”

托格略一怔:“那依你看咱们这一仗就应当打输咯?”

雷德愈说愈忘乎所以了。“我跟那帮日本佬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他们占着这片瘟林子,老实说干我什么事?卡明斯的肩章上多添一颗星,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卡明斯将军可是个好人啊。”马丁内兹说。

“这世界上凡是当官的就没有一个是好人,”雷德说道,“他们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卡明斯将军又有哪点儿比我高明?他拉的屎也不见得就香得像冰激凌。”

他们说话的声音渐渐超出了窃窃私语的范围,克洛夫特干涉了:“不要闹了。”他们的谈话他听得讨厌了。发牢骚的,总是那几个不长进的家伙。

戈尔斯坦还在那里发抖。他深深地感到耻辱,眼里不觉涌出了几颗泪珠。雷德这一打岔,使他很不受用,因为加拉赫那几句话气得他肺都快炸了,一肚子的气正恨不能找个由头来发泄发泄。不过他知道自己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准会气得哭起来,所以他就强自镇定,不作一声。

走来一个士兵,问他们:“你们是侦察排的?”

“是啊。”克洛夫特答道。

“那好,请跟我走吧。”

他们提起背包,跟着他摸黑走去。后边的人根本看不清前面人的身影。走了没多远,那领路的士兵就站住了,说:“在这儿等着。”

雷德骂了起来。“下回再走,干脆就喊‘一、二、一’吧!”他说。火炮连又打炮了,声音响得震耳。威尔逊放下背包,咕哝了一句:“大炮一响,不知道哪几个可怜虫就要遭殃!”说完叹了口气,就在湿地上坐了下来。“上面总不见得是吃饱了饭没事儿干吧,难道真的就找上一班人,拉到东牵到西的,叫逛上这么一夜?弄得我呀,也说不出到底算是热呢,还是算冷。”地面上飘浮着一层浓浓的潮湿的雾气,他们时而感到湿衣裤粘皮贴肉,冻得发抖,时而又感到这黑夜闷热难当,头昏脑涨。约莫一英里以外落下了一阵日本人的炮弹,他们就都听着,没再吱声。

一支队伍列队走过,人数有一个排,枪撞着钢盔和背包扣,叮当作响。不多远以外一颗照明弹腾空而起,强烈的光芒照得这一队人看起来就像一串黑色的剪纸在聚光灯下移过。枪背得七歪八斜,背上都还隆起个包,看去怪模怪样的,好似一个个驼背。脚声杂沓,乱成一片,也像刚才车队在路上行驶,听来有如轻轻拍打的海浪。一会儿照明弹熄灭了,队伍也过完了。人渐渐走远,却还拖着一串轻轻的枪声叮当。远处发生了小接触,传来了日本人的步枪声。雷德扭头对怀曼说:“你听。咯!咯!一听就是。”美军方面也有几支步枪还击,那枪声听来就要猛得多,好像皮带在桌子上抽。怀曼坐不住了。他问克洛夫特:“你说日本人离咱们这儿有多远?”

“我怎么知道!反正也快了,老弟,你就可以会会他们了。”

“快个屁,”雷德说,“坐到天亮咱们还走不了呢。”

克洛夫特啐了口唾沫。“走不了你就高兴了是不是,梵尔生?”

“我当然高兴啦。我怎么能跟大英雄比呢!”雷德说。

几个士兵在黑暗中走过,又有几辆卡车驶进了营地。怀曼在地上躺了下来。参加战斗的第一夜,就昏昏沉沉,直想睡觉,他觉得有些懊恼。衬衫本来就是湿的,这一躺下就更是浸了个透,他打着冷战,重新坐了起来。天气闷热得很。能抽支烟该有多好呢。

又等了半个钟点,才接到前进的命令。克洛夫特爬起身来,跟着向导领头走了,其余的人在后边跟着。向导带领他们走进一片矮林,矮林里有一个排的弟兄,围着六门反坦克炮。那是六门“三七式”,炮不大,约有六英尺长,挺细的炮管。要是在硬平地上,一个人拉一门炮是不会有太大困难的。

克洛夫特说了:“咱们要带上反坦克炮到一营去。六门炮咱们拉两门。”

说完他就把大家叫到身边,作了布置:“我不知道前边的小路到底怎样泥泞难走,不过那是可想而知的。咱们编在队列的正中,所以我打算把一班人分成三组,三个人一组,这样每次可以有一个组换下休息。我带威尔逊和加拉赫,马丁内兹带梵尔生和里奇斯,剩下的归托格略带——托格略,你带戈尔斯坦和怀曼。”顿了一下,又冷冷地补上一句:“现在也逼着咱们只能这样办了。”

他走过去跟一个军官讲了几句,回来说:“托格略的那一组先休息吧。”说完就来到一门炮的后边,猛地使劲一拉。“好家伙,拉起来还挺重咧。”威尔逊和加拉赫就跟他一块儿拉了起来,那另一个排的弟兄也早已化整为零,每门炮上簇拥着几个人,开始了行动。就这样,一行人拉着六门炮,穿过营地,通过铁丝网上的一个口子出去了。出口处有个机枪工事,工事里的机枪手拿他们打趣:“快活去啦,伙计。”

“放你的屁。”加拉赫骂了他一声。他手上已经渐渐感受到这炮的分量了。

这支五十来人的队伍,就顺着一条狭隘的小路穿越丛林而去,一路走得极慢。走了百来英尺,就后队看不见前队了。两边树木夹道而立,顶上枝丫交错,他们觉得就像在一个到不了头的地道里摸索着走。路又泥泞,脚一踩下去就陷进去好深,走不几步鞋子上便粘满了大块大块的泥巴。拉着炮的,只能硬是用力冲,冲几步停一停,再冲几步停一停。每次走不了十来码,炮就会陷进泥泞里,于是炮上的三个人便只好死拉活拽,直拽到手脚酥麻。好容易把炮起了出来,便趁势向前冲去,可惜往往才冲得十五六英尺,势头就没了。这时就只好再连拉带抬地走,可走不了几码,又会再次陷入泥坑。一溜队伍就这样顺着小路,以可怜巴巴的速度苦苦挣扎着往前走。天暗路黑,前后队往往会搅到一块儿,有时后面炮上的人不知不觉把炮撞上了前炮的炮口,有时后队却又落下很远,弄得队伍断成了几截,各自慢慢地爬,好像一条蚯蚓给切成了好多段,都还在那里扭动。最苦的是后队的人。等到他们走过时,小路早已给前队的炮和人捣得差不多成了一片沼泽,有的地方一门炮得要两组人一起边抬边拉,才过得了最烂的泥潭。

小路不过几尺宽。粗大的树根老是绊人,树枝和荆棘划得他们脸上、手上都淌了血。他们两眼一抹黑,对小路的曲折转弯根本没有一点数,有时遇到下坡,就让炮顺势冲上一段,可是到得底下一看,哪还有一点小路的影子。于是只好用胳膊护着眼睛,在藤蔓刺人的林子里摸索。把炮搬回到路上,这又是一场艰苦的搏斗。

这种地方埋伏上几个日本人是大有可能的,但是拉炮却不可能不出声。炮的本身既有轧轧声,又有隆隆声,轮胎陷进泥泞还有咂咂声,拉炮的人急得直骂,呼哧呼哧大口喘气,好像摔跤选手经过长时间的相持,刚摔完了一个回合似的。话声和号令声真算不得什么,那一片怨天骂地、大声抽泣、干重活挥汗用劲的嚷嚷,把这些全淹没了。拉了一个钟头,他们只觉得世上已经什么都不存在了,唯一的现实就是手里这门不能不拉着往前走的细脖子炮。汗水浸透了衣裤,迷住了双眼。连摔带骂,苦苦拼命,他们拉着这几门小小的炮,一次挪上个几尺,脑子里已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轮到换下休息了,便拖着踉跄的脚步,跟在炮的旁边走,喘上一口气,有时也索性退下去歇一会儿。队伍每隔十分钟就要停一停,好让掉队的人赶上来。队伍一停下来,拉炮的人就会当路趴下,沾上一身泥巴也顾不得了。他们觉得像是已经跑了几小时的路,怎么也喘不过这口气来,胃里想吐又吐不出来。有些人连随身的装备也扔起来了;特别是那头上的钢盔,大家都一个接一个的,不是脱下来往边上一扔,就是任其掉在路上。那繁枝密叶的天棚封得底下实在闷热难当。天黑,可杀不了白日的炎威。反倒使人觉得,过这小路就像在一个挂满黑丝绒长袍的无底衣橱里摸索着走。

有一次队伍停下时,在前面带队的军官特地辛辛苦苦摸回来找克洛夫特。他边走边喊:“克洛夫特上士在哪儿?”一路里大家帮他传话,一直传到克洛夫特那里。

克洛夫特应了声:“有!”两人在泥泞里跌跌撞撞地各自迎着对方赶去。

那军官问:“你的班里怎么样?”

“没问题。”

两人在路边坐下。那军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干这号事是失算。事到如今也只好干到底了。”

瘦小精壮的克洛夫特,总算比较顺当地把那么重的活儿顶了下来,不过现在他说话也嗓音发抖,声气短促了。他问:“到底有多远哪?”

“还有一英里……还有一英里就到。估计一大半路已经走过来了。这号事,真不是人干的。”

“这些炮要得很急?”

那军官顿了一下,想把话说得像个样儿。“大概要得很急吧……前沿没有打坦克的炮。两个钟头前,三营那边打退了敌人一次坦克的进攻。上头就来了命令,叫送些‘三七式’到一营去。大概上头估计敌人会在那一带发动攻击。”

“那还是赶快送去吧。”克洛夫特说。这个军官憋不住跑来找他发牢骚,他觉得挺看不起的。这家伙,他又不是完成不了自己的任务!

“是得赶快送去,”那军官站起身来,在一棵树上靠了一会,“你这里要是有炮卡住了,快通知我。前边……还得过条小河呢。怕不大好对付。”

说完他就摸到前队去了,克洛夫特也转过身来,再费劲地闯回去拉他的炮。这时候队伍从头到尾已足有两百多码长。一会儿队伍动了,于是苦差事又得重新干下去。空中偶或有照明弹升起,亮光不大透得过当头浓密的枝叶,只漏下一丝微弱暗淡的青光,洒在他们身上。就在这染上青光的短短的一瞬间,他们那拉着炮的身影便化成了一个个典型的拼命使劲的形象,像纪念碑上的浮雕那样轮廓鲜明、形态优美。他们身上的军服早已一黑再黑,先是给雨水泡得发了黑,而后又给路上的泥污抹上了一层黑。因而他们叫青光这么一照,那一张张的脸就越发显得奇白,而且似乎都变了样。连炮都仿佛有一种纤肢秀骨的苗条利落之美,有如一只青虫用细长的后腿抵着地,扬起了前肢和身子。一转眼黑暗又把他们淹没了,于是他们又只能瞎子似的,拉着炮闷头往前闯,好比一群拖着粮食回巢的蚂蚁。

他们已经到了见什么都讨厌的那种精疲力竭的境地。有时一个人滑了一跤,就躺在泥泞里,喘着粗气,再也不想起来了。那一节队伍也就停了下来,大家都木然站在那里,等摔倒的弟兄爬起来归队。喘得过气来的话,他们都还骂骂咧咧的。

“这要命的烂泥,真是活见鬼!”

“快起来!”也有人会大喊大叫。

“偏碰上你这个毛人!偏碰上这门摔不烂的贼炮!”

“就让我在这儿躺会儿吧。我没什么,好好儿的,啥毛病也没有,就让我躺会儿吧。”

“你这个该死千遭的,快起来!”

爬起来又苦苦地往前走,可是挨不了几码又得再次停下。在这茫茫的黑暗里,远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时间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空气里水分重,四下什么都是湿乎乎的,身上早已不觉得热了,倒是止不住哆哆嗦嗦的。他们周身发着臭味,不过那已经不是体臭了,而是他们的衣服上糊着一层丛林里特有的污泥,鼻子里只闻到一股阴冷潮湿的腐臭,又似腐熟的枯叶,又似大粪。他们现在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得不停地走下去,脑子里要说还有时间观念的话,那是以翻了天的胃里打过多少次恶心来计算的。

怀曼搞不懂自己怎么居然会没有垮下。他大口大口透气,干焦的嘴唇跟着一阵阵哆嗦。背包皮带擦得皮肉生疼,脚下像有两团烈火。他就是想说话也开不了口,因为从胸口、嗓子,一直到嘴巴,都像叫一方毛毡给紧紧捂住了。连自己衣服上那钻脑刺鼻的恶臭他都已经闻而不觉了。他内心深处暗暗诧异:这样累死累活的,自己的身板倒竟然也顶了下来。他原本是个生性慵懒的青年,除了非干不可的活儿以外从来也不肯多干半点,凡是要受些辛苦、经些劳累,弄得肩酸膀痛、气喘心跳的事,他是一向尽量不去沾边的。他也朦朦胧胧有个想当英雄的愿望——只要当上英雄有巨大的奖赏,可以从此过上安逸的日子,自己和妈妈再也不用愁吃愁穿。他还有个女儿,当上英雄还可以带几枚勋章回去在女儿面前炫耀炫耀。不过他本来总以为打仗无非是惊险刺激,不用吃苦,也不用花费大力气。迎着好几挺机枪的火力挺身冲过一片开阔地,那样的事在他的想象中有;但是,背着这么重的累赘跑这么多路,累得胁下一阵阵刺痛,这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他尤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让一个并无灵性的钢铁的庞然大物拉住了脱不了身,一直苦苦地挣扎到两臂止不住乱颤,身子撑不住要倒。他自然也绝不会料到自己会夜半跌跌撞撞走在一条小路上,让泥浆吸住了鞋,得一脚脚地使劲拔。他一直是在炮的后边推,有时推到泥泞深处,炮陷住了,他就去帮着戈尔斯坦、托格略一块儿扛起来,不过他这些行动现在已经都是无意识的行动了。抓住轮轴把炮往起拉,这要多受多少折腾,可是他已经都不大觉得了。他的指头已经根本握不拢,有时拉了半天拉不起来,炮还陷在泥里,自己的手却松了也不知道。

队伍前进的速度也比出发时愈加慢了,有时候一门炮拉了十五分钟还走不上一百码。时不时还有人昏倒,那就只好由他倒在路边,等苏醒过来再独自一人摸回去了。

后来终于从前队传下来一个口信:“加把劲哪,快要到啦!”这话倒也暂时起了点鼓舞人心的作用,大家虽说干得劳累,可也毕竟又看到了一些希望。但是顺着小路每次转过弯去,摆在前面的总还是泥路一条,乌黑一片,渐渐地,大家就都感到灰心绝望了。他们有时可以待上分把钟不动一动。现在再要把身上的那点力气都拿出来扑在炮上,是愈来愈困难了。每次一停下,简直就不想再走了。

在到达一营前还剩两三百英尺的地方,碰到一道沟壑切断了路,下沟的坡极陡,沟底是一条多石的小溪,到对岸又是一道险坡如削而起,足有十五六英尺高。这也就是那个军官所说的小河了。一到沟边,队伍就完全停下了,掉队的也都赶上来了。一组组战士各自依着次序,等前一组先过去。要在黑夜里把炮送过这么条小河,再顺利也总是件大费手脚的事,花的时间当然也少不了。滑下这边的坡岸时得用力把炮拉住,免得翻下沟底;到了小溪里又得把炮托起,跨过滑溜的石块;上对坡那就更得下死劲把炮一步步往上顶。坡上泞滑,没个踏脚处;特别是上对坡的时候,好容易都快到顶了,结果却常常功亏一篑,还是眼睁睁地由着炮又滑下了坡去。

轮到怀曼、托格略、戈尔斯坦这一组过沟,半个钟头已经过去了,他们也总算歇上了一口气。气喘过来了,可以拉开嗓门,一路上指挥伙伴这样那样了。可是炮在沟边上刚一探出脑袋,手上立刻就感觉到这铁家伙像是要脱手而去,他们只得死死拉住,说什么也不让这铁家伙跌到沟里摔坏了。这样狠命一使劲,刚恢复的一点精力顷刻又消耗了大半。等到把炮抬过了小河,他们的那份累,已经不下于刚才路上最累的时候了。

他们停了一会儿,鼓起了身上仅剩的那一点力气,又拼着命上对坡去。托格略气喘如牛,指挥起伙伴来声嘶力竭,那声音仿佛都是从胸腔的哪个角落里硬挤出来的。“对对,推呀……推呀!”就在他的吆喝声中,三个人像不知道痛苦似的,把炮死命往上推。那炮却犟得很,总是不大肯上,而且爱耍调皮,弄得他们两腿打战,脚里的力气渐渐枯竭了。托格略大叫:“挺住呀!当心别脱手啦!”三个人在炮后死死顶住,把脚拼命往坡上湿软的泥层里插。托格略又叫一声:“再推一把呀!”三个人死活把炮又往上推了几尺。怀曼觉得体内像是有根带子已经绷得过了头,随时都可能突然断裂。他们又歇了一口气,然后总算又推上了几码。这样一分钟一分钟的,渐渐离坡顶愈来愈近了。到了距顶上大概只有四英尺的地方,怀曼的力气终于接不上来了。颤抖的手脚还挣扎了一下,心想哪怕能再挤出那么一点点力气来也好,可是看来他是彻底垮了,他只是昏昏沉沉扑在炮后——除了自己这一两百磅重的瘫软的身子,再也拿不出什么去顶住这炮了。炮滑下来了,他把身子一让。于是全部压力就都落在一边一个推着轮轴的托格略和戈尔斯坦手上。怀曼这里一松手,他们那里就只觉得好像顶上冲下个人来,一头猛撞在炮上。戈尔斯坦起初还抵死不放手,可是轮子趁势往下滑去,逼得他的指头一个接着一个都松开了。他刚嘶哑着嗓子对托格略喊了一声,“留神哪!”炮就轰隆一声,冲下沟底去了。三个人也连滚带爬地跟在后边摔了下去。炮撞上了沟底的石块,一个轮子完全撞坏了。他们在黑暗里围着炮东探西摸,仿佛一群小狗围着母狗在给它舔伤口。怀曼筋疲力尽,哭起鼻子来了。

这个意外,顿时弄得秩序大乱。克洛夫特那一组当时拉着另一门炮,正在后面坡顶上等着。克洛夫特就冲着他们嚷嚷起来:“怎么不走啦?沟里出什么事啦?”

“我们这儿……出了毛病啦,”托格略也对他嚷嚷,“你们慢一点下来!”他和戈尔斯坦俩终于还是把炮翻了过来。于是只听见他又喊道:“我们的炮推不了啦。轮子坏啦。”

克洛夫特一听直骂:“那就拖开点儿,别挡了道。”

他们就拖,可是说什么也拖不动。

“快来帮帮我们的忙呀。”戈尔斯坦喊道。

克洛夫特又骂了一声,随即就带着威尔逊一起从坡上滑了下来。不一会儿,他们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把炮顺着小河的河床连翻了好几个个儿,总算把路让了出来。克洛夫特一言不发,兀自再回去拉炮,托格略他们也爬上了对坡,磕磕绊绊地顺着小路而去,不久就到了一营营地。只见先头到达的弟兄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托格略手脚一伸,就躺倒在泥浆里,怀曼和戈尔斯坦也在他身旁躺下。整整十分钟谁也不说一句话。时而有一两颗炮弹落在四外的丛林里,炮弹轰隆一声爆炸,他们的腿就会随之一抽,要不是偶尔还有这么一点动静,谁也只当他们都已经睡得人事不省。这里人来人往一直不断,枪声炮声听来也近得多、猛得多。黑暗里还不时有说话的声音传来。时而还会有人嚷上一声:“到二连的搬运队在哪儿?”嗡嗡的回答,他们躺在地上就听不清了。反正他们也不大在乎。他们有时倒听出耳边有轻轻的夜籁,于是就会凝神细听。那萧萧的声息都来自林间,老是一个调子,他们听不上一会儿,就又昏昏沉沉了,脑子里又是混沌一片了。

稍过一会儿,克洛夫特、威尔逊、加拉赫三个人就拉着炮来了。克洛夫特一来就大叫“托格略”。

托格略应了一声:“我在这儿,找我有什么事?”他真不想动。

克洛夫特摸黑过来,在托格略身边坐下。他大口大口慢慢地喘着气,像赛跑运动员刚结束了一场比赛。“我要找少尉去……把摔坏炮的事向他报告。炮到底是怎么摔下去的?”

托格略用胳膊肘一撑,支起身来。还得汇报,真是讨厌!其实他自己也弄得稀里糊涂。他就说:“我也不知道。我听见戈尔斯坦嚷了一声‘留神哪’,炮就好像突然挣脱了我们的手,莫名其妙摔了下去。”托格略可不想跟克洛夫特多辩。

“这么说是戈尔斯坦嚷的?”克洛夫特说,“他在哪儿?”

“我在这儿,上士。”身旁的黑暗里传来了戈尔斯坦的声音。

“你当时干吗要嚷嚷‘留神哪’?”

“我也说不上来。我突然觉得手里的炮好像抓不住了。仿佛叫什么使劲夺了去。”

“组里还有个是谁?”

怀曼只好强打起精神来。“是我。”口气听来是怯生生的。

克洛夫特问他:“是你松了手吗?”

怀曼想向克洛夫特说是,可又觉得有点害怕。他就说:“不,恐怕不是我。我听见戈尔斯坦嚷了一声,紧接着炮就朝我身上压了下来。我看那势头挡也挡不住,这才让开了。”当时的经过到底如何,他已经糊涂了,心里也很有点意思,想让自己相信这说的是实话了。可是话一出口,却火辣辣地感到一阵羞愧。他一时情不自禁,便老老实实说道:“那大概是我不好吧。”可是他这话口气疲惫,听不出有多少诚恳的意思,所以克洛夫特只当他是存心要保戈尔斯坦。

克洛夫特“嗯”了一声。他只觉得一阵怒火往上直冒。就两眼一瞪冲着戈尔斯坦说:“你听着,小犹太。”

戈尔斯坦也火了:“我的名字不叫小犹太。”

“我管你姓什么叫什么!下次你要再耍这种鬼花招,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

“可我觉得不是我松手的呀。”戈尔斯坦虽然不服气,口气却很软。现在他自己也有些吃不准了。炮脱手一刹那的那一连串感觉到底先后次序如何,他理不出个头绪,所以理直气壮不起来。他本来一直以为当时是怀曼先撒手,可是现在听到怀曼表示自愿承担责任,他心里倒不觉一慌。他也跟克洛夫特一样,以为怀曼说这话无非是为了保他。“情况我说不上来,”他说,“反正我觉得不是我松手的。”

“还反正呢,”克洛夫特截断了他的话,“你听着,戈尔斯坦,你到侦察排这些日子来,成天就知道想入非非,指手画脚,又是这个可以改进,又是那个可以改良。可是真要让你干点小小的活儿,你就躲躲闪闪了。得了吧,以后你就少在我面前放屁啦。”

戈尔斯坦又一次气得发了昏。他控制不住自己,内心不光气愤,更按捺不住的是激动,激动得嗓子眼儿都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眼里禁不住涌出了几颗意冷心灰的泪珠,于是就赶紧转过身去,重新躺下。他的火现在完全是冲自己发的,他觉得自己再也没脸做人了。心里直喊:唉,我可怎么好啊,我可怎么好啊。

托格略是宽慰、怜悯两种心理兼而有之。丢了炮责任不在他,他心里一宽,可是毕竟还有人受到了责备,他又觉得难过。三个人一路齐心协力苦苦拉炮而增长起来的情谊,至今还暖着他的胸怀,他心里想:可怜的戈尔斯坦,他是个好人,就是运气差了点。

怀曼则筋疲力尽,连脑子都不大清楚了。他表示了责任在他,结果自己倒并没有受过,这才算松了一口气。他已经打不起一点精神,根本谈不上好好思考一下,甚至连记忆都完全模糊了。现在他已经相信是戈尔斯坦松了手才丢了炮的,他的心情是欣慰占了上风。他至今还心有余悸,忘不了拼命上坡时胸口和小腹的那份难受,心想:他要是当时不松手,过两秒钟我也准得松手。因此怀曼对戈尔斯坦倒是隐隐感到有些同情。

克洛夫特呼地站了起来。他说:“哼,好端端一门炮,掉在沟里一时怎么捞得上来?不信瞧着吧,到这场仗打完了,那炮管保还在沟里睡大觉呢。”说到这里气得真想给戈尔斯坦一拳。他再也没说什么,就丢下他们几个,兀自去找那个带队的军官了。

运炮队的人员,都陆续安顿下来,渐渐睡着了。时而有炮弹飞来,轰的一声落在附近的丛林里,不过他们也不大放在心上。这打大仗的阵势已经摆开在那儿一晚上了,老是像干打雷不下雨,现在要没有排山倒海的排炮打来,就别想叫他们动一动。再说,他们累成了这副样子,再要挖工事也实在是挖不动了。

雷德睡得比别人都晚。他有个多年的老毛病,只要接触潮气时间一长,腰子就要不受用。此刻他躺在湿乎乎的地上,腰子就一阵阵抽痛,他连翻了好几个身,想试试是背贴着湿泥地好受些呢,还是背朝着天透透风好受些。这样就好一阵子再也没有睡着,只好想想心思,心情起初只是厌烦,三变两变,很快就变成了凄凉难受。他想起自己当初曾流落在内布拉斯加的一个小镇上,小镇上找不到活儿干,他只好在那儿等机会扒货车上别处去。那时他有一条坚定不移的原则,就是绝对不能要饭吃,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还有没有这种骨气。他在心里暗暗念叨:“唉,我平生就是骨头硬。看硬骨头给了我这么大的‘好处’!”脊背朝天觉得冷了,便翻过身来。他不胜感慨:自己可不就是睡了一辈子潮湿的地方,无遮无蔽,从来享受不到一点温暖?他想起流浪汉有句老话,叫做“袋里只剩钱半块,冬天要来怎么办”,心头似乎依稀又尝到了十月阴冷的黄昏的那一股忧伤的滋味。他肚子饿了,先还挨了一会儿,后来终于爬起身来,在背包里翻了翻,找到一盒干粮,就取出里边的果汁饼干吃了起来,还拿起水壶喝了几口水。傍晚的狂风暴雨把毯子打湿了,至今还潮乎乎的,不过他还是取出来裹在身上,这才觉得暖和了些。于是他就想再合会儿眼,可是腰子痛得实在受不了。最后还是坐了起来,在子弹带上的急救包里摸了一阵,找出了装在小纸袋里的“救伤片”。一袋药片他吞了半袋,水壶里剩下的水也喝了一半光景。他本来想把一袋药片全吃下去,可是马上又想起万一受伤的话,也许还用得着呢。一想到这上头,一颗心顿时又沉了下去,两眼郁郁地朝黑暗里直瞪,过了好一阵子,才看出了睡在四处的弟兄们的身影。托格略在打鼾呢,马丁内兹是在那里低声梦呓,说的都是西班牙话,后来忽然又大叫一声:“我没杀这日本人呀,天啊,我没杀这日本人呀。”雷德叹了口气,重又躺了下去,心想:这种时候谁能睡得安生啊!

这一来,就又触动了他长久憋在心头的一股子气。他心里说:管他呢,天坍下来也不干我事。头顶上有颗炮弹呼啸而过,他听得却不安起来。这一回炮弹的声音怎么听来有些特别,像是枝头树梢寒风飒飒。他记得有一次,天黑下来了,他还在公路上大踏步赶路。那是在宾夕法尼亚,远近都是些东部风情的采矿小镇,一路只见矿工们都开着破旧的“福特”下工回家了,一天的煤污煤屑都还积在脸上,黑黢黢的。那里看去跟他别离多年的蒙大拿矿区迥然不同,然而其实完全一样。他一边走,一边深深地怀念着家乡,后来遇到一个人,让他搭了便车,还请他在一家闹哄哄的小酒店里喝了一杯。此刻回味起来,倒觉得那个夜晚也有其值得眷恋之处,连他到铁路上偷偷搭上漆黑的货车离开异乡小镇时的那种兴奋之感,也重又在心头一闪。那个年月,能遇上那样的事,真像终日风雨如晦,偶然瞥见了几线阳光。他又叹了口气,仿佛一时颇有感触,想要细细地领会领会。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世上从来就没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人。这么一想,他那种悲哀中带些得意的心情便又更增添了几分。他觉得眼皮渐渐沉重了,就把头往臂弯里一钻。耳边来了一只蚊子,嗡嗡地叫,他躺着一动也不动,想让蚊子快些飞开。他觉得地上似乎爬满了虫子。这种小东西呀,跟我可是老交情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这里还莞尔一笑。

天下起雨来了,雷德拉起毯子,蒙住了头。累极的身子慢慢入了睡乡,可是四肢五体却时眠时醒,各各不一。脑子里是早已没在想心思了,但是只要哪只疲软的手打了个哆嗦,哪一条腿抽了下筋,他自有根脑神经可以感觉到。炮渐渐打得不歇气了,半英里以外还有挺机枪一直在射击。他在似睡非睡之间,看见克洛夫特回来铺开了毯子。雨还在下。过了一阵,两耳就不再听见炮声了。不过即使到他完全睡熟以后,大脑皮层仍还留下那么一个部位,注意着四外的动静。附近的一些动静他虽然醒后都不记得了,可是当时心里却全有数,他听见有一队士兵在近旁开过,也知道另外还来了些人,把反坦克炮都推到营地的那一边去了。他迷迷糊糊地想:这片营地有一条进路,还是当初日本人筑的,这班人现在就是要去守住那条路。——看来他八成儿已经有点乱梦颠倒了。

后来在睡梦之中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喊道:“侦察排的人呢?侦察排的人在哪儿?”他的梦醒了,可眼皮却还挺沉,只听克洛夫特立刻一骨碌爬了起来,大声答应:“在这儿!在这儿!”雷德知道这一下再也躺不成了,他就越发扯起了毯子,蒙紧了脸。身上痛成这样,只怕爬了起来也走不动呢。一会儿克洛夫特果然嚷嚷开了:“好啦,大家都起来吧。快快,起来起来!咱们该走啦。”

雷德拉开了盖在脸上的毯子。雨还是下个不停,手在毯子的面上才一捏,就沾了一手的雨水。回头把毯子塞进背包,不弄湿了背包才怪呢。“呃——呃——呃。”他满心不快,清了几下嗓子,还啐了两口唾沫。嘴里只觉得有股难受的味道。旁边的加拉赫坐了起来,在那里哼哼:“这鬼军队,怎么也不让人好好睡一觉?咱们今儿晚上干得难道还不够瞧吗?”

“谁叫咱们都是好汉呢。”雷德嘀咕了一句,就爬起来动手折毯子。毯子面上打得湿透,底下沾满了泥污。枪一直贴身藏在毯子里,可是也早已湿了。这一身湿衣服窝在身上,也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了。想到这儿他也骂起来了:“这鬼地方!”

“快快,大家都快起来。”克洛夫特又在催了。一颗照明弹照亮了四外水淋淋丑模怪样的矮树,也若明若暗地映出了他们身上那湿得发了黑的衣裤。雷德发现加拉赫弄得一脸泥污,便也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看手上,两手泥巴。他轻轻地又哼起那支歌来:“请问回家的路怎么走?我瞌睡蒙眬,倦得真难受。”

加拉赫说:“就是嘛。”他们打好了背包,都起来站好。照明弹灭了,四下重又罩上一片黑暗,一时两眼什么也看不见。托格略问道:“咱们上哪儿去?”

“到一连去。估计日本人可能要在那儿发动攻击。”克洛夫特说。

“咱们这支队伍真是命苦啊,”威尔逊叹了口气说,“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反坦克炮好歹算是了账了。要我用出吃奶的力气拖这劳什子去打坦克,我才不干呢,坦克来了我宁可赤手空拳去拼的。”

一班人列成单行出发了。一营的营地极小,半分钟就到了铁丝网口。马丁内兹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就顺着小道往一连而去。马丁内兹倦意顿消,人也机灵了起来。他其实是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一路走去却像受着一种特殊感觉的指引,到了拐弯处自会拐弯,从来不大有糊里糊涂走错了路的事。他跟队伍总保持着三十来码的距离,孤零零一个人走在前头。假如沿路埋伏上几个日本兵的话,他肯定头一个逃不了。可是他却并不怎么害怕。只有在空闲的时候,马丁内兹心里才会感到恐怖。他只要一有带路的任务,胆量就来了。此刻他一边用心听着种种声息,一边想着心思,两下各不偏废。耳朵,在用心地听前面丛林里有没有可疑的声音,提防路边的矮树丛中万一藏有伏兵;讨厌的就是背后的队伍里老是不断有踉跄的脚步声和轻轻的嘀咕声传来。脑子里,则把断断续续的战斗声响一一录下,细细分辨那都是些什么武器。一到树木比较稀少的地方,他总还要抬头望望天上,看看南十字星在什么方位,好判定脚下小道此刻的走向。他总还要尽可能沿路找些明显的地形标记,记在心里,一条接一条地都串在一起。走了一段时间,他嘴里就已经暗暗念叨个没完了:顶上大树、泥水小洪、大石一块、荆棘拦路,如此等等。他其实并没有必要记住这些,这条小路是从一营通往一连的,又不是什么紧要路径。但是他到部队一开始执行侦察任务,就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现在边走边记,已经完全是出于他的本能了。

可是在他心中的另外一角,他又暗暗感到自负:大伙儿的安危,全在他身上呢。他蹈危涉险都一一挺了过来,依靠的就是这股力量的支持,不然论他的毅力、体力,都是顶不住的。在搬运反坦克炮的途中他就曾多次恨不得想停下来;他不像克洛夫特,他觉得这没有什么可争强好胜的。当时按他的本意他是百分之百地情愿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干不了,不如爽爽快快把活儿撂下,可他内心的另外一角却又有股子劲逼着他:愈是害怕、愈是头痛的事就愈要干。他当了中士就有一种自负的心理,他的一切行动、思想,差不多都是从这种心理出发的。他此刻就在心里自言自语:论摸黑的本领,谁及得上咱马丁内兹呢。他一伸胳臂,碰上了一根树枝,就轻巧地把腿一屈,从树枝下钻了过去。他两脚发肿,肩酸背痛,不过这些病痛现在都已经不放在他心上了。他在给队伍带路,这就够他操心的了。

队伍在他后面拉成了一串,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情。威尔逊和托格略只觉得昏昏欲睡。雷德则提起了精神,默默地想着心思——他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戈尔斯坦又苦恼又狼狈:残夜未消,漆黑一片,他提心吊胆地在小路上悄悄儿走,心情先是愁苦,转而就成了凄凉。他担心自己真会落得寂寞死去,连个送终的朋友都没有。怀曼已经元气大伤,无力振作了,他筋疲力尽,只知昏昏沉沉拖着脚步往前走,去哪儿都不在乎,生死也无所谓了。里奇斯虽然疲乏,倒还熬得住;他不去猜这一去吉凶如何,也不是一味想着腿脚的疼痛;他就埋头自顾自地走,脑袋里思想都凝滞了,有如一江流不动的江水。

最后还有个克洛夫特。克洛夫特的心情是紧张、迫切,简直急不可耐。他带了人来,派上的任务却是做工,为此他窝囊了一夜。耳边整夜不断的枪声炮声,撩得他心痒难搔。可是此刻他心头不禁又涌起了他在汉奈西死后感到过的那种激动,精神也为之一振。他只觉得自己力量无穷,一无倦意,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肌肉也是跟大家一样又酸又胀,可现在他完全是心说了算,肉体早已给撇在一边了。心里一意向往的是杀人后喉咙口感到的那种紧张飞快的搏动。

从地图上看,从一营到一连相距不过半英里,可是小道迂回曲折,实际走起来就足有一英里路。侦察排的战士到这时候也都腿脚不灵、步履不稳了。背包都松下来了,肩上的枪老是要往下滑。小道又极陋劣;那原本是走兽踩成的一道洼洼,辟为小路也只是局部稍加开拓而已,有的地方还是很窄,走过去要不让两边的树枝擦着是办不到的。这一带的丛林都稠密难入,要是不走小道而另行开路前进的话,走一百英尺就得花上一个钟点。黑夜里又什么都看不见,湿淋淋的草木枝叶气味逼人。队伍只好单行走,前后靠得拢拢的。就是相隔这三英尺的距离,彼此也还是看不见,于是就只好各自拉着前面弟兄的衬衫,一路慢慢地走去。马丁内兹听得见他们的声音,可以据此判断离他们是远是近,可是后面的人就都磕磕绊绊,你碰我撞,好像小孩子“摸瞎子”一样了。他们把腰弯得低低的,老摆这种姿势也确实难受。他们的身体更是愤愤不平:这一阵子的吃、睡,完全乱了套了。他们还老是放屁,空气里本来就有股浓浓的臭味,这一来就越发叫人恶心了。后队的人是最够受的;屁声一响,他们又是作呕又是骂,只好把呼吸屏住片刻,疲乏加上恶心,一个个都禁不住直打战。在队伍末尾的是加拉赫,他隔不了几分钟就要咳上一阵,骂上几句。他有时还会大喝一声:“别再放臭屁啦。”前边的人倒给骂得来了精神,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威尔逊冲他叽咕了一句:“嗨,我的哥们儿,你就委屈点儿吧。”引得好几个人乐得合不上嘴。

有的人一边走一边就睡了过去,一路上简直就没有睁开过眼,脚一提起来就迷迷糊糊,脚一着地又醒觉了过来。怀曼尽管还在走,却已经好一阵子没有感觉了——他的身子已经渐渐麻木了。他和里奇斯两个人始终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有时就会睡着了走上一二十码路,结果就难免晃晃悠悠地冲出羊肠小道,迷迷糊糊地一头往矮树丛里栽去,要不赶快站稳,准得摔个跟斗。闹出来的声音,在黑夜里听来可是怪吓人的。大家都听得心惊肉跳,不由得想起战斗的前沿就近在眼前。至多半英里以外就有几支步枪在开火。

于是有人就会低声说道:“真要命!你们就不能轻一点吗?”

他们走这一段路,花了准有半个钟点以上,可是出发时他们还有点时间观念,过不多久就都无心过问了。他们实际上已经什么都不管了,他们只知弓着身子,手拉着前面的人,在泥泞里一步一滑地走去。一千步一万步都是这样走,走到哪里去反正也已经无所谓了。所以一听说到了,多数人还觉得挺诧异。马丁内兹转了回来,叫大家轻点声。他悄悄地说:“他们早就听见你们的声音啦,少说也有十来分钟啦。”于是队伍里顿时寂然无声,这最后的百来码路他们就走得特别小心,小心到简直可笑了:每跨一步,都要用足了浑身的劲。

一连的驻地没有围上铁丝网,连小小的空地都没有一块。羊肠小道到这儿便分成了四股,通往各处的工事。有个士官在岔路口迎接了他们,带着这一班人走其中一条小径,来到林木丛中的几顶小帐篷跟前。那士官对克洛夫特说:“我是二排带队的。我就在那头的河边上,离这儿不过百来码路。你们班今儿晚上就在这几顶破帐篷里睡一宿吧,附近可以布个岗。另外还有两个机枪工事给你们。”

“发生了什么情况?”克洛夫特悄悄地问。

“谁知道。听说上面估计敌人要在天亮前后全线发动进攻。我们连奉命抽了一个排调去支援三连,天黑不久就去了,这儿的前哨阵地现在总共只有不到一个排的兵力顶着。”黑暗里听见他呼呼两下,使劲把嘴抹了两抹。“来吧,我带你去看工事。”说着抓起克洛夫特的臂弯就走。克洛夫特却轻轻地把胳膊挣脱了,他最讨厌人家碰他。

一连的那个士官带他顺着小径走不多远,便来到了一个单人掩体跟前。只见掩体前方架着挺机枪,枪口微微伸出在一排矮树外。克洛夫特从枝叶丛中张望,在淡淡的月光下看见有条小河,小河两岸各有一道狭长的河滩。他就问:“河有多深?”

“噢,有四五英尺深吧。反正这么一条小河是挡不住他们的。”

“往前还有咱们的据点吗?”克洛夫特又问。

“再没有了。咱们这儿的阵地位置,日本人是一清二楚的。他们已经派小股侦察部队来摸过了。”那士官说着便又抹了抹嘴,站起身来。“我再带你去看另外一个机枪工事。”这回走的是一条在丛林里新开的小径,离河边不过十来英尺,地下还残梗累累。几只蟋蟀叫得奇响,那士官听得战战兢兢。“喏,还有一个工事就在这儿,”他说。“这儿是侧翼了。”他凑着矮树丛往外张望了张望,然后就钻出丛林,来到河滩上。他回头唤了声:“你来看。”克洛夫特便也跟着到了外边。只见右边五十来码以外,幡舞山脉的崖壁拔地而起。克洛夫特抬头一望,直削削的危崖绝壁总有千尺开外。他在黑暗里都感觉得到那横空蔽天的气势。他用足了眼力看去,似乎还看见了崖顶上的一片蓝天,不过不大敢肯定。一阵奇特的兴奋顿时透入了他的心田。“真没想到我们已经快到山脚下了。”他说。

“是啊。这事情嘛,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敌人从这一头过来是不可能的,可以不用担心,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可到底是处在侧翼。万一他们在这儿狠狠地打一下子,就没有多少办法能挡住他们了。”那士官说着就又退回到树丛里,缓缓呼出了一口气。“不瞒你说,我们在这儿守了两夜,我是夜夜胆战心惊。你瞧那条小河。月明的时候,那河水看去真是一片耀亮,可是看着看着,一会儿心里就发毛了。”

克洛夫特没有马上回丛林,他还留在外边,仔细观察了一下小河。小河在右手里一曲,同高山相并而行,流向日军的阵地而去,拐弯处跟山崖脚下只相距几码,所以这边倘若有什么动静,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向左看去,小河笔直地伸出去几百码远,宛如两道高高的草坡之间夹着一条低洼的大路,罩在夜色朦胧之中。“那你们在什么地方呢?”他问那士官。

那士官指了指丛林边上一棵微微向外伸出的树。“树的那边就是。假如有事要找我们,回到岔路口再走最右边的那条小路就是。过来的时候,别忘了喊一声‘七叶树’。”

“明白了。”克洛夫特说。他们又说了一阵子话,临了那士官紧了紧子弹带,说道:“哎呀,我告诉你说,在这儿过一夜,真能逼得你发疯。四外一片荒凉,就凭这么一挺老爷机枪,孤零零一个人突出在阵地的前头,谁受得了!”说着把枪一挎,就顺着小径走了。克洛夫特对着他的后影瞅了半晌,也就回自己的队伍去了。弟兄们还在三顶小帐篷跟前等他,他就领他们去看了两个机枪掩体的位置,把了解到的情况简要地对他们说了说,还布了个岗。他做了这样的安排:“现在是三点正。两个警戒哨,一边四个人,一边五个人。两小时一班,挨次轮换。四个人的那一组,轮换到第二遍就多给一个人。”他把人员都分配好,自己在侧翼的工事里先值第一班,威尔逊则自愿在另一个工事里打头阵。他说:“我宁愿值完了班就一觉睡到大天亮。老是好梦做到一半就爬起来,难受死了!”

大家只是淡然一笑。

克洛夫特又接着说:“有件事大家注意了:要是一旦发生什么情况,你们在睡觉的都要火速起来,过来支援我们。从咱们这帐篷到威尔逊的机枪工事不过几码路,到我那边的工事也远不了多少。你们磨蹭上三五个钟点才到可是不行的啊。”一听这话,有人又露出了点笑意。“好了,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克洛夫特说完,就撇下了他们,兀自到他的机枪工事里去了。

他在工事里靠边坐下,透过矮树丛向河上望了一阵。处在这丛林的团团包围之中,他一静下来,顿时就觉得疲乏不堪,有点泄气了。为了排解这种心情,他就把工事里摆着的东西一样一样摸过来。三箱子弹,都上了弹带;一排七颗手榴弹,整整齐齐摆开在机枪架下。脚下是一箱照明弹,一把信号枪。他拿起枪来,轻轻打开后膛,装上照明弹,扳起击铁,然后就放在身边。

几颗炮弹呼呼地从头顶上掠过,落在对岸。弹着点离河滩这么近,倒使他有点吃惊了。那顶多只是两三百码的事,所以爆炸声极响,还飞来几块弹片,打着了他头上的树叶。他折了一根草梗,放在嘴里慢慢地嚼,一边暗自寻思。他估计是一连的重武器排开了炮。万一他的队伍要撤下去,到了岔路口该走哪条道儿才能撤到他们那儿呢?这倒要好好琢磨琢磨。现在他内心既不急,也不慌;处境的危险,冲淡了他早先盼战心切的情绪,他只觉得头脑冷静,心境平和,就是累得厉害。

左边那个排的阵地前方约五十码处落下了一连串迫击炮弹,克洛夫特暗暗啐了口唾沫。打得这么近,不可能完全是扰乱射击;准是有人听见了对岸丛林里有什么响动,不然就绝不会要迫击炮打这样靠近自己阵地的目标。他的手在工事里再细细探摸,又摸到了一部战地电话机。他拿起听筒来,悄悄地听着。那是多路的对讲电话,大概是一连各部自己联络用的。电话里有两个人的声音在说话,声音轻得很,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听清。

“再延伸五十码,由远而近逐步缩短距离。”

“你肯定那儿有日本人?”

“没错儿,连他们说话的声音我都听见啦。”

克洛夫特紧张地望着小河对岸。月亮已经探出头来,两岸的河滩都抹上了一派银辉。对岸的丛林如屏而立,看上去深不可测。

令人心惊肉跳的啪啪几响,他背后的迫击炮又发射了。他看着炮弹一发发落在对岸的丛林里,接连不断,落点却渐渐向河边移来。对岸日军方面也有一门迫击炮起而还击,克洛夫特还听得出在左方约四分之一英里处,有几挺机枪在互射,枪声混杂,听来重浊而零乱。克洛夫特拿起电话,往里边吹了口气,悄悄地喊了两声:“威尔逊,威尔逊!”没有听到回音,他一时决定不了要不要到威尔逊的工事里去看一看。他在心里直骂威尔逊:这浑蛋怎么会连电话机都没有发现!他也暗暗责备自己:按理自己在布置任务之前对这样的情况应该先摸清楚才是。他两眼注视着对岸,心里想:唉,我这个上士,真是愈当愈高明了!

他有一双灵耳,辨得出夜间的一切声息,而且又积累了长期的经验,自会把一些无关紧要的声息都剔出去。野兽在窝里窸窣作响,他根本不加理会;蟋蟀 地叫,他也可以听而不闻。可是此刻他却听出有一种悄悄的连擦带滑的声息,他知道只有人在丛林中树疏草稀的地带走动,才会产生这样的音响。他就盯着对岸仔细观察,想判断一下这茂密的丛林里哪儿的林木最少些。他发现正对着他和威尔逊的两个工事之间,有一片椰林,椰树不多,中间有些空隙,容得下好些人。他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那一小片林子,对,是有一个人走动的声音,错不了。克洛夫特不觉咬住了嘴唇。他的手摸到了机枪的枪栓,慢慢地转动枪口,对准了那一片椰林。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响了,仿佛对岸有一些人正在悄悄穿过矮树丛,来到他工事对面的一个地方。克洛夫特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觉得就像吸了点兴奋的玩意儿,药性一下子传到了手脚里,脑袋也像在冷水桶里浸过一般,顿时一清如洗,灵敏惊人。他舔了下嘴唇,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这时候的感觉,真像连自己肌肉一动都听得见声音似的。

日本人的迫击炮又打起来了,把他吓了一大跳。炮弹就落在左邻兄弟排的阵地附近,爆炸的声音叫他听得刺耳揪心。他睁大了眼睛直瞅着那洒满月光的河上,瞅着瞅着眼都花了,只觉得黑沉沉打旋的河水里仿佛有人的脑袋在浮动。克洛夫特连忙低下头去,对着自己的膝头瞅了小半晌,然后再抬眼向对岸望去。他没有直接看他疑心有日本人的地方,而是偏左点儿瞧瞧,再偏右点儿瞧瞧;他根据长期积累的经验,深知在黑暗里要看清一样东西,径直举眼望去是不行的。他看到椰林里似乎有东西在动,背上顿时沁出了新的汗珠,往下直淌。他不安地把身子扭了两扭。心里一方面是紧张得受不了,一方面却又感到这种滋味倒也不无快意。

他正在忐忑不定,猜不透威尔逊注意到了这些声息没有,疑问便马上有了解答。耳边只听见一声响亮,分明是一挺机枪的枪栓咔嗒一拉。在克洛夫特高度敏感的听觉听来,那声音简直震动了小河上下。他不觉怒火直冒:岂有此理,威尔逊把自己阵地的位置暴露了!矮树丛里的窸窣声更响了,克洛夫特相信他没有听错,对岸是有人在活动。他摸到了一颗手榴弹,拿来放在脚边。

他紧接着又听到了一个声音,顿时听得浑身皮肉像被刀刺一样。隔河明明有个人在呼唤:“美国佬,美国佬!”克洛夫特愣住了。那嗓音又细又尖,愈是因为压得低,就愈是令人觉得可怕。克洛夫特立刻听了出来:“那是一个日本佬!”这一下他连手脚都动弹不得了。

“美国佬!”那是冲着他喊的。“美国佬!我们你抓来啦,美国佬!”

黑夜有如一大方厚厚的毯子覆盖在河上,压得人透不过气。克洛夫特拼命想喘过一口气来。

“我们你抓来啦,美国佬!”

克洛夫特觉得仿佛有只大手猛然在他背上击了一掌,然后顺着脊梁一路往上捋去,过了后脑勺,一把揪住了他前额的头发。他就像做了个噩梦,想叫却叫不出声来,只能心如火燎地干着急。嘴里不觉悄声自语:“‘我们你抓来啦,美国佬’?是说‘抓你来啦,美国佬’!”

他浑身一阵狂抖,双手似乎就凝住在机枪上了。脑袋里只觉得有股强大的压力,叫他受不了。

“我们你抓来啦,美国佬!”那个声音简直是在尖声号叫了。

“看你们敢来抓我,猴儿崽子!”克洛夫特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大吼一声,那股劲头就像对准了一座栎木大门一头撞去。

随即有十来秒钟工夫没有一点动静,但见月光还照着河水,只有蟋蟀还气也不歇地叫得正欢。接着那个声音又来了:“好啊,我们来,美国佬,我们来。”

克洛夫特把机枪枪栓一拉,顶上了膛。一颗心还在那里狂跳不已。他竭尽了全力高声大叫:“弟兄们……弟兄们,都快上来!”

突然对岸一挺机枪冲他打来,他赶紧把头往掩体下一低。机枪在黑暗中吐出一道凶厉的白光,活像一支喷火的乙炔吹管,那声音在黑暗中听来更是动魄惊心。克洛夫特靠着他意志的力量,才沉住了气。他扣动扳机,机枪马上在他手下连蹦带跳的,吐出一连串子弹,拖着一道道光,向对岸的丛林里猛扑进去。

聒耳的枪声加上枪身的震动,倒使他平静了下来。日本人的火力点他刚才见过一眼,他就把枪口对准那里,打了一梭子。单手把着枪不行,机枪的把手在掌心里弹弹撞撞的,他只好用双手把机枪牢牢把住。枪管发出一股热烘烘的金属味儿飘进他鼻子里,使他的头脑完全清醒了过来。他打完赶紧把头一低,等着对方还击,果然,子弹呼呼地擦顶而过,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闪缩。

别——唷呜——!……别——唷呜——!子弹掠过泥地,溅起些松土打在他脸上。克洛夫特却根本没有一点感觉。这是人在搏斗时常有的现象:皮肉麻木了。他一听到声音就会打个闪缩,嘴唇也会忽而咬紧忽而松开,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可就是对自己的肌肤毫无反应。

克洛夫特又起来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梭子,打完又一低头伏在工事里。一声惨叫刺破了黑夜,克洛夫特嘴边掠过了一丝淡淡的冷笑,心想:到底把那家伙撂倒了。他仿佛都看见了自己的铁弹火辣辣地穿透了那人的皮肉,把一路碰到的骨头都击得粉碎。“哎——唷——!”又是一声尖叫,叫他听得汗毛直竖,他不禁想起了给牛犊子打烙印,于是就有那么奇怪的游离的一刹那,给牛犊打烙印的声、味、景,一时杂然纷呈,使他宛如又身临其境。“弟兄们,快上……快上!”他狂叫一声,一口气连续射击了十来秒钟,好掩护他们进入阵地。机枪一停,听得见背后有人爬来了。他就悄声问道:“侦察排的?”

“嗳。”加拉赫跳进工事,在他身边蹲下,嘴里还念了一声“圣母马利亚”。克洛夫特发觉加拉赫在打战。

“别做出这副狗熊相!”他一把抓住了加拉赫的胳膊,“都上来啦?”

“上来了。”

克洛夫特又朝对岸望去。对岸此刻是一片沉寂,那一阵阵突如其来的射击早已无迹可寻,有如砂轮上飞溅的火花,哪还有一点影踪。孤军作战的处境已经摆脱,克洛夫特如今就可以好好合计合计了。弟兄们既已都来到了自己身边,分散在两个机枪工事之间的靠岸的矮树丛里,他便又想起可不能忘了自己是个带队人。他就沙哑着嗓子,凑在加拉赫的耳边说:“敌人马上就要发动进攻了。”

加拉赫又哆嗦起来了。“喔——!这样把人闹醒,真是要命!”他是想说这句话,可已经抖得语不成声了。

克洛夫特小声对他说:“听我说,你一路爬过去,通知大家,不到日本人下水渡河,谁也不许开火。”

“我去不了,我去不了。”加拉赫低声说。

克洛夫特真恨不得揍他一拳。不过他还是小声对他说:“快去!”

“我去不了。”

对岸日本人的机枪冲他们扫来。子弹嗖嗖地飞进他们背后的丛林,打得枝叶纷飞。曳光弹则好似一道道红色的闪电,平直地往丛林里插去。隔河打来的步枪真像有成千上万,他们俩只好把身子紧紧贴着坑底。枪声砰砰地直捶他们的耳鼓。克洛夫特的头都疼了。刚才自己打那阵机枪,把耳朵也震得有点聋了。别——唷呜——!一颗子弹贴地掠过,又飞起好些泥土,劈劈啪啪落在他们身上。这一回克洛夫特觉得背上着实像是着了一阵急雨。要还击就得探起头来,所以他一直在密切注意枪声,窥伺时机。枪声似乎稀了些,他就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别——唷呜——!别——唷呜——!他赶紧又往底下一钻。日本人的机枪在矮树丛里来回扫射,不肯放过他们。

突然传来了一阵尖厉的呼啸,克洛夫特他们都用手抱住了脑袋。卜——隆恩——!卜——隆恩——!隆恩——!隆恩——!迫击炮在他们四面八方开花,加拉赫觉得像有个什么东西把他揪住了,一阵猛摇方才放开,苦得他直叫“老天”。脖颈子里还落进了一块泥巴,刺得他生痛。卜——隆恩——!卜——隆恩——!

有人哇哇地叫了起来:“哎呀,打着我啦,打着我啦。啥家伙打着我啦!”

卜——隆恩——!

加拉赫受不住那爆炸的气浪。他大叫:“得啦,我吃不消啦!得啦!……我吃不消啦!我吃不消啦!”此时此际他已经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嚷嚷了。

卜——隆恩——!卜——隆恩——!

“打着我啦,打着我啦。”不知是谁还在那里哇哇直叫。这时候日本人的步枪又开火了。克洛夫特两手抵地,伏在坑底,全身肌肉都已各就各位,准备待机而起。

卜——隆恩——!丁——!弹片挟着呼啸,纷纷撒在林木丛中。

克洛夫特拿起信号枪来。敌方的火力并没有一点减弱的样子,但是在这枪炮声中他分明听见有个人在用日本话大叫大嚷。他就把信号枪朝天一指。

“敌人来啦!”

随着这一声喊,他打起了一颗照明弹,还大叫了一声:“快堵住呀!”

对岸的丛林里发出一声尖厉的呼喊。就像一个人给车轮压住了脚板在那里惨叫。“哎——呀呀——!哎——呀呀——!”

照明弹亮起的当儿也正是日本人发起冲锋的时候。克洛夫特当时有个一刹那的感觉,他意识到日本人的机枪是从侧翼射来的,所以他不假思索地拉起枪来就打。这回不是看哪儿打哪儿了,而是把枪口压得低低的,反复地来回扫射。别人的枪声他听不见,但是他看到了他们枪口喷出的火光,像汽车的排气管在喷气。

照明弹一亮,日本人渡过小河向他冲来的骇人场面便像拍照一样一下子摄入了他的眼帘。“哎——呀呀——”的叫声又在耳边嚷嚷了。在照明弹的光芒下看去,那些日本人就像给一道闪电突然照亮的人影,轮廓分明,却总有那么一种仿佛静止了一刹那的味道。克洛夫特现在已经看什么都不清楚了;这时候假如要他说一说哪是他把着机枪的手,哪是他手里的机枪,他根本就说不上来。他已经完全淹没在一大片喧闹之中,个别的叫叫嚷嚷在他脑海里顶多只有一眨眼工夫的印象。他也顾不上数一数冲过河来的日本人有多少,他就知道自己的指头已经牢牢地粘住在扳机上,甩也甩不开。此时此刻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危险。他就知道一个劲儿地射击。

冲过河来的敌兵一个个倒下了。他们一到水里,速度就大为减慢,侦察排集中火力冲着他们一顿狠揍,有如一阵狂风扫过了田野。前边的人倒下死了,尸体又把后边的人纷纷绊倒。克洛夫特看见在一具尸体的后面有一个敌兵高高地伸起了手,活像要抓住天上的什么东西似的,克洛夫特就对准他打,似乎打了好大一阵子,才看见那挺起的胳膊渐渐软了下来。

他朝右边一望,看见就在小河一拐弯,紧靠山崖流去的地方,有三个人企图偷渡。他就掉转枪口,给了他们一顿猛打。一个人倒下了,另外两个慌忙站住,扭头往回逃。可惜克洛夫特顾不上再冲他们的屁股打,因为这时已经有几个敌兵上了他这边的岸,正向机枪阵地冲来。他赶紧回头来了个近距离平射,把这股敌兵统统打翻在工事前才五六码的地方。

克洛夫特打了这边又打那边,他转换目标的反应之快,真好比球场上运动员跟着球转一样。这儿的人倒了,马上再打那儿的一伙。日本人乱了队伍,七零八落的,都犹豫了,开始后撤了。

照明弹灭了,克洛夫特一时简直成了瞎子。眼前乌黑一片,又听不到一点声息了。他想再去拿一发照明弹,匆忙间却又摸不到,心里急得要死。他就悄悄地问加拉赫:“放在哪儿啦?”

“什么放在哪儿啦?”

“真要命!”不过克洛夫特到底还是把照明弹箱子摸到了,他就重新上了子弹。这时两眼在黑暗里也渐渐看得见了,所以他也没有射。后来发觉河里有东西一动,才又一枪打了出去。照明弹一亮,看见水中有几个日本人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克洛夫特枪口一转,马上对准他们开火。有一个敌兵居然撑了好大半天还不肯倒下。在他脸上见不到一点痛苦的神色,当胸中了一大串子弹,唯一的表情却是迷茫和惊异。

这一下小河里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在照明弹的亮光下,那满河的尸体看上去都软瘪瘪的没一点人样儿,倒像一袋袋的粮食。有个敌兵脸没在水里,顺水漂了开去。靠近机枪掩体的河滩上,有个日本人仰面朝天横在那儿,血还在往外淌,地上积了一大汪,腹部穿了个大窟窿,好像一只肚肠尽露的开膛鸡。克洛夫特一时按捺不住,又抓住机枪给了他一梭子。看见那身子一阵抖动,心里感到一阵痛快。

有个人受伤未死,还在用日本话直哼哼。隔不了一会儿就要痛叫一声,在照明弹青惨惨的亮光下,听来格外令人毛骨悚然。克洛夫特抓起一颗手榴弹:“这小子真吵死了。”说着就一拔保险销,向对岸扔了过去。手榴弹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一具尸体上,克洛夫特赶紧拉着加拉赫把身子一低。轰然一响,猛是很猛,听来却空飘飘的,仿佛只震碎了玻璃窗,房屋却没炸塌似的。过了一会儿,哼哼嚷嚷就都停止了。

克洛夫特绷足了劲,用心听着对岸的动静。那种躲躲闪闪的悄悄的响动,表明有人正在往丛林里撤退。他就高叫一声:“集中火力打!”

全班战士又一齐开火,克洛夫特利用短点射,向丛林里来回扫了分把钟。他听得出威尔逊的机枪也一直在狠狠地打。他就对加拉赫说:“这下子大概打得他们够受的了。”照明弹灭了,克洛夫特就站起身来,高声问道:“谁挂花啦?”

“托格略。”

“伤重吗?”克洛夫特又问。

“不要紧,”托格略小声说,“胳膊肘儿中了颗子弹。”

“能坚持到天亮吗?”

托格略半晌没有作声,后来才有气无力地说:“不要紧,能坚持。”

克洛夫特跳出了工事。他说:“我来看看。停止射击!”他顺着小路,走到托格略那儿。只见雷德和戈尔斯坦俩跪在托格略的身边,克洛夫特就对他们俩说:“传话过去:大家守在原地,等候天亮。估计今儿晚上敌人是不大会再来的了,不过这事谁也打不了包票。另外要注意千万不能睡着了。现在离拂晓总共只有个把钟点,就是辛苦一点也苦不到哪里去。”

戈尔斯坦悄没声儿说:“反正我是让睡也不睡的了。这样把人闹醒,实在够呛!”这话跟加拉赫说的如出一辙。

克洛夫特马上接口说:“是啊,可我守在这儿防备敌人,也不是在快活。”清晨的凉气袭人,他一时有些哆嗦,想起这回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感到了害怕,他心头涌起了一阵羞恨。嘴里嘀咕了一句:“这帮日本鬼子!”他腿里觉得累了,于是就一扭头,回他的工事里去了。身困体乏,怒火直冒,心里一个劲儿地想:这帮王八蛋,我恨他们!

他不觉轻轻说出了声来:“总有一天,我要好好宰个日本佬解解我的恨!”小河里的尸体,都缓缓随水漂走了。

只听加拉赫说道:“好,咱们即使得在这儿待两天,也不用怕这帮死王八在河里放臭气了。”

飞回到过去:

山姆·克洛夫特猎手

他瘦瘦的个子,其实只是中等身材,不过因为腰板老是挺得笔直,所以显得相当高大。那窄窄的三角脸上见不到丝毫表情。小而紧实的下巴、瘦而坚韧的腮帮、短而挺直的鼻子,似乎都是那么经济,没有半点浪费。一对冷森森的眼睛真的蓝极了……他能干、坚强,通常总是那么冷漠无情,个性的最大特点就是有一种优越感,简直对谁都瞧不上。他最恨懦弱无能,却又几乎什么都不爱。他的心灵深处有个混沌一团、尚未成形的幻想,可是他自己却不大觉得。

话虽如此,可克洛夫特又怎么会变成这么个人的呢?

要说起来,原因还真不少。社会的腐败是一个原因。生性不善也是一个原因。是个得克萨斯佬,又不信上帝,这些都是原因。

他之所以会有这种性格,也可能是因为他平生只爱过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却背着他另有所欢,要不也可能是因为他生来如此,或者因为他总是适应不了环境。

克洛夫特的父亲叫杰西·克洛夫特,老杰西常爱说:“要说我那个山姆呀,那可真是个倔小子。我看他一落地就是个倔小子。”说到这里老杰西就不免要想起自己有病的妻子,妻子身体不好,为人却温柔和婉,于是他不定又会补上一句:“当然啦,按说吃娘的奶应当像娘,山姆也是吃了娘奶的,可我看他娘的奶大概一到他嘴里就会自己发酸,因为他的肠胃只能吸收酸奶!”说着就会格格地笑上一阵,擤擤鼻子,用手一抹,顺手就擦在那发了白的粗蓝布工装裤屁股上。(老杰西这时多半是站在他肮脏的木柴堆房跟前,脚下踩着的是得克萨斯西部干燥的红土。)“对了,我记得有一次我带山姆去打猎,那时他还只是个小不点儿,举枪都还勉强……可这孩子从小连打起枪来脾气都倔。我告诉你说,你要是碍了他的事,他才不依呢,十次倒有十次要暴跳如雷,跟你没完。当初才那么个小不点儿,就是这样的脾气了。

“这小子什么事都不肯低头服输。

“这小子你真弄不过他。我哪怕就是把他打个半死,他也照样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两眼盯着我瞧,仿佛打算也来把我揍一顿,说不定还要请我脑袋上吃颗枪子儿呢。”

克洛夫特很小就去打猎了。冬天,得克萨斯的荒野寒气逼人,汽车顺着车印累累、结得石硬的公路驶去,沙土像钢砂似的直往敞篷的破“福特”里扑来,虽然只有二十英里的路,却把人都快冻僵了。坐在前排的两个大人很少说话,不开车的就呵手取暖。到了森林外,抬头朝赭红色的山梁顶上一望,太阳还在使劲往上爬,没有探出头来呢。

快来瞧,孩子,看见那一行足迹了吗,那是鹿的脚印。可人再机灵也别想跟鹿比腿快。你就坐在这儿,等鹿来吧,注意一定要坐在下风头。耐心点儿,不要怕等的时间长。

孩子坐在林子里直发抖。要我守在这儿等鹿儿上门?我才不干呢。我要顺着足迹找去。

他迎着扑面而来的风,在树林子里悄悄地摸去。树林子里暗得很,树是黑褐色抹上一层银白,地下则像一片深橄榄色的天鹅绒。鹿儿在哪儿?他踢开了一根挡路的小树枝,只听见嘚嘚的一阵响,一头雄鹿在矮树丛中窜了过去。他一愣:好家伙!鹿儿跑得倒是真快。

这一来他就留神多了。后来他发现了一道鹿的足迹,就屈下腿去,轻轻地把蹄印摸了又摸,心里感到一阵兴奋。我一定要把这头鹿儿给找到。

他在树林子里悄悄地走了两个钟点,脚踩下去都要先看个仔细,后跟先下,脚趾随着轻轻着地,而后才把重心挪过去。干枯的荆蔓勾住了他的衣裤,他就悄没声儿的,一个刺一个刺解开。

在一块林间小空地上果然见到了一头鹿,他连忙就地站住,一动不动。风轻轻地吹到他脸上,他觉得连鹿的气味都闻到了。乖乖,好大的家伙!——他看得暗暗惊叹。那头雄鹿在百来码以外慢慢扭过头来,两道目光从他身旁扫了过去。狗日的看不见我呢。

孩子举起枪来,手却抖得厉害,瞄准器直打晃。他只好把枪放下,暗暗骂了自己一声:瞧你像个娘们家!一会儿重新把枪举了起来,这回就托得稳稳的了,终于他把准星对准了鹿儿前腿腿肌下面点儿的部位。我要一枪打它个穿心过。

叭——唷呜——!

那是别人开的枪,鹿却应声倒下了。孩子拔腿往前奔去,他几乎哭了出来。是谁打的?那是我的鹿啊。哪个王八蛋打了我的鹿。我非宰了他不可。

老杰西却冲着他笑。孩子,我跟你怎么说来着,我叫你坐在那儿别动嘛。

这头鹿是我顺着足迹找到的。

是你惊走了它,撞在我手里的。我隔着里把远,就听见你的脚步声了。

你胡说。你简直是一派胡说。孩子扑到他爹的身上,抡起拳头就想打。

老杰西劈面给了他一嘴巴,打得他坐在地上,满嘴乱嚷:你这个老王八!爬起来又向他爹扑去。

老杰西哈哈大笑,把他推开了。瞧你这模样儿,不成个愣小子了吗?嘿,要想打翻你老子,你还得再吃上十年饭。

那头鹿本来是我的。

落在谁的手里,就是谁的。

孩子眼里的泪水止了,干了。他在想,要是刚才他的手不抖的话,他早就先下了手了。

老杰西说道:“是啊,我的山姆就是从来不肯低头服输,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大概在他十二岁那一年吧,哈普镇(得克萨斯州西部一个小镇。)上有个傻小子老是欺侮他。(说到这里他一只手拿着帽子,一只手抓了抓白发蓬乱的后脑。)那个小子每天都要把山姆揍一顿,可山姆到第二天总要回去再找他干一架。我告诉你说,山姆最后还是把那个小子打瘪了。

“后来长了几岁年纪,大概到了十七岁上吧,他就常常到八月的赛会上去降烈马,他降烈马还很有点名气,在县里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骑师了。可没想到有一回老远的从丹尼森(在得克萨斯东北部)来了一个家伙。一场正式比赛,公正人什么的样样都有,比下来山姆偏偏就输在那个家伙的手里。我记得山姆当时气得两天都没有跟人说一句话。

“这小子其实倒是个好种子,”老杰西特意加重了语气告诉他的邻人说,“当年我们的祖上披荆斩棘,是最早来到这儿的人家之一,到现在总该有六十年的历史了吧。在咱们得克萨斯州,姓克洛夫特的人家就有超过一百年历史的。我看我们克洛夫特家的先世有一些人也就有山姆的那股倔劲儿。八成儿就是因为有这么股倔劲儿,所以他们才不怕披荆斩棘,千里迢迢到这儿来了。”

捕鹿、打架、赛会上降烈马,把这些时间统统加在一起,一年也总共只得十来天。生活中更多的则是其他:近处是绵延不断的一大片平坦的土地,远望是一脉青山,一天三餐总是在大厨房里吃,同桌的总是爹娘、兄弟,加上牧场上的那几个工头。

再有就是听听牧场工人小屋里的谈话。那声音总是轻轻的,带着沉思的口气。

没错儿,那小姑娘肯定会记得我的,只要她那时候并没有醉糊涂。

我后来就死死盯住了那个黑鬼,我说,你这个黑小子,真坏透了,说着顺手抓起一把小斧头,劈头盖脸给了他一家伙。那王八兔崽子简直连血也没有流几滴。宰黑鬼打他脑袋最爽快了,杀大象也是这样,一砸脑袋就管保呜呼哀哉。

婊子真是害人精,逗得我的胃口愈来愈大了,要是还照老章法尝一口就走,反倒惹得一身烦躁——想想又犯不上。

我一直在打量南路牛群里的那头带头牛,就是耳朵背后有颗斑点的那头红毛牛啦,我担心天一热,那畜生只怕要惹出点麻烦来呢。

这,就是山缪尔·克洛夫特(山缪尔是山姆的全称)受到的“教育”了。

日复一日,永远是在那牛群扬起的尘土里,耀眼的阳光下,度过漫长的下午。谁不腻烦呢,坐在马鞍上昏昏欲睡,那滋味可实在不好受。心,说不定一头还挂在镇上。(酒吧、妓院、花枝招展的女人。)

山姆呀,心里头痒痒的是不是?

懒洋洋、昏沉沉的,觉得欲火有点蠢动。跨下的马满晒着阳光,皮毛里腾起一股热力,熏得大腿暖烘烘、软绵绵的。是啊,是有点儿。

哈普镇上打算要办国民警卫队呢。

那又怎么?

我在想,只要军装一上身,就不愁没娘们送上门,再说,到了队伍里枪也可以打个痛快了。

好吧,你要去的话,没准儿我也跟你一块儿去。说罢就把马头向左一拨,赶快去把一头走散的牛给截回来。

克洛夫特生平第一次打死人,就是在穿上了国民警卫队的制服以后。那时利利波的油田里闹起了罢工,有一些工贼给打伤了。

他们来叫国民警卫队。(发动罢工的那帮龟孙子,都是北方人,纽约来的。油田里有一些小子本来倒是不坏的,可是给赤色分子一鼓捣,也都昏了头了,再这样闹下去,要弄得大伙儿都快向黑鬼点头哈腰啦。)国民警卫队员站成一行堵在厂门外,给夏日的骄阳晒得汗水直流。纠察队员冲着他们嬉笑嘲骂,嚷嚷叫叫。

咦,练兵操的!他们把童子军都请来啦。

咱们只管冲过去。这帮家伙也是公司的狗腿子嘛。

克洛夫特站在队伍里,不知不觉咬紧了嘴唇。

他们要冲上来了!他旁边的队员悄悄地说。

那个国民警卫队的队长是一家男子服饰商店的伙计。弟兄们注意了,要是有石块扔过来,你们就赶紧卧倒。要是情况实在紧急,可以向他们头顶上开两枪。

一块石子在空中飞过。厂门外的群众满腔气愤,不时有人对警卫队高声辱骂。

王八操的这样骂我,我忍不下这口气!克洛夫特说。

一块石子打中了一名警卫队员,于是全体队员一齐卧倒,把枪口对着步步逼来的群众的头顶上。

咱们冲上去,冲开他一个口子。

有十来个人迈开了步子,一步步逼向厂门。一把石子飞过他们的头顶,在警卫队里开了花。

队长急得失声直叫:快,快,弟兄们,朝天开枪!

克洛夫特却把枪口朝下,瞄准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工人的胸膛。他怎么也按捺不下一个古怪的念头:

要是我把扳机轻轻按一下呢?

叭——唷呜——!他这一声枪响是淹没在排枪声里,可是那个罢工工人却倒了下去。

克洛夫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兴奋。

队长破口大骂了。妈的,是哪个家伙打了他啦?

这恐怕就没法儿查了,队长——克洛夫特说。他看着那帮工人惊慌后退,心里暗暗骂了一声:一群废物!他的心怦怦直跳,手心里却没有半点汗水。

老杰西说:“还记得当初嫁给他做老婆的那个叫简耐的丫头吗?提起这个丫头,有句话我倒忍不住想说说,我说她十足是个小妖精。(说着嗵地吐出了一大口痰,用靴底一擦,似有所思。)这样的坏脾气丫头实在是天下少有,我看她和山姆两口子没分手的时候,倒的的确确称得上是一对儿。我儿媳妇也不止她一个,对别的儿媳妇我就不会说她们一句闲话。我都这么个老头儿了,可不瞒你说,我只要对她瞧上一眼,看见她那个狐媚劲儿……心里一想起来身上都会火辣辣的呢。(说到这里在裤子上使劲乱挠。)山姆错就错在他根本不该娶这么个老婆。还没有送结婚戒指,人家姑娘就肯跟你好上,这样的娘们你要跟她过一辈子,那当然是痴心妄想。大凡胃口奇大的女人,跟男人过的日子一长,就会觉得光一个男的已经尽不了她的兴了。(说到‘男的’两字,还用手冲说话的对方一指。)我看这大概也是生活中的一条规律吧。”

喔,再跟我亲亲,我的猴儿崽子,再跟我亲亲,你要不来,小心你的小脑袋。

说说,谁是你心上的情郎?

你是我心上的情郎,快来亲亲,来吧,来吧。

也只有我才能对你这样尽心。

你行,你行,哎呀,你简直棒得像一部机器。

久久地相依相偎。

对你,我比世界上最多情的男人还多情。

没错儿,我的宝贝,没错儿。

我棒得完全比得上一部机器。(吃……我……一鞭!再吃……我……一鞭!)

结婚以后,克洛夫特就在牧场上向父亲租了一所小屋。小两口的情意日渐淡薄,彼此懒言少语地慢慢过了一年,一年里小事情倒也有千百来桩,过后虽说都忘了,可是那影响却始终无法消除。一到晚上,他们俩就各自坐在小客厅里,听听收音机,彼此却很少说话。有时克洛夫特出于本能,傻乎乎地就想找个由头去跟她搭腔。

去睡了吗?

早着呢,山姆。

噢。这一来他心里就有了气。以前小两口曾经动过一次手,事后再当着大家的面紧紧地靠在一起,就觉得别扭极了。可如今他们连睡梦之中都会觉得对方挨在身边讨厌,总是碍手碍脚的。两情欢洽的夜晚还深深地印在心头,眼前的光景却已变得这样面目全非。两口子的共同生活,在一起洗碗碟啦,在脸上亲一亲啦,都已成了索然无味的沉重的负担。

人总该有个伴儿啊。

他可不想要伴儿。他们的住宅坐落在得克萨斯的大平原上,晚上坐在简陋的小客厅里,四顾寂然,胸中一股无名的怒火愈烧愈旺。他心里纵然有话,也无从出口(这茫茫的黑夜简直成了无边的大海),两口子之间的怨愤,如今已把一切可通的渠道都堵绝了。两口子固然也一起上镇,一起参加宴饮,有时双方的身上也会偶尔冒出火苗,大有旧情复燃之状,可是这些都不能使变化逆转,倒反而使情况变得更复杂了,过程也就拉得更长了。

闹到最后,他上镇终于就只身独往了,在镇上喝醉了酒就玩妓女,有时莫名其妙地冒了火,还会把妓女打一顿。简耐结果也是另觅新欢,找的都是牧场工人,有一次还找上了自己的一个小叔。

“娶个火辣辣的娘们做老婆实在是划不来。”这就是老杰西事后发表的看法。

吵了一架,克洛夫特什么都明白了。

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清楚,你到镇上去玩臭娘们,瞎鬼混,可别当我只会在家里坐着干瞪眼。我也会干我的,你还睡在梦里呢。

你干了啥?

想知道吗?看你急的!要叫我上当,没那么容易。

你干了啥?

她笑了。跟你说说罢了。

克洛夫特劈面给了她一个耳光,抓住她的手腕,把她使劲地摇。

你干了啥?

你这个王八死鬼!(她眼里都喷出了火焰。)是哪档子事你心里清楚!

他狠狠的一拳,揍得她倒了下去。

老实告诉你说,这号事儿你就是缺少点能耐!——她狂叫了。

克洛夫特站在那里直发抖,半晌才猛一转身,走出屋去。(死婊子!)内心先是感到茫然,继而一阵羞愤交迸,过后仍还是一片茫然。当初的轻怜蜜爱、早先的难舍难分,这时又一股脑儿涌上来了。(我棒得完全比得上一部机器。)

“当时山姆要是晓得是谁勾搭上了他老婆的话,他不宰了他们才怪呢,”老杰西说,“我们就见他到处横冲直撞,好像要把我们一个个都掐死似的。后来他就上镇去了。在镇上东闯西荡,一个劲儿地灌闷酒,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醉成这副样子。等到他回得家来,说是已经参了军了。”

从此以后,他就专搞别人的老婆。

你瞧我,就这样跟你一块儿出来玩儿了,你心里一定觉得我挺轻贱的吧?

哪儿的话呢。寻寻快乐嘛,谁都喜欢的。

是这话。(她喝起啤酒来。)我的做人哲学就是这样。总要寻点快乐才好。你真的一点也没有瞧不起我的意思,当兵的大哥?

哎呀呀,你这样漂亮的太太,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再来一杯。)

过了些时候。杰克待我不好。你才了解我。

对了,亲爱的,我才了解你。于是他们就上了床。

这种做人哲学又有什么不好呢——她说。

是没有什么不好。(吃……我……一鞭!)

可他心里想的却是:你们这帮娘们全是臭婊子!

他的祖上发了狠心,忍着痛苦,拼着性命,赶着牛群,连老婆也一起跟着吃苦受累,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里。

他也暗暗发了狠心,忍着痛苦,在胸中默默燃烧起一股没完没了的憎恨。

(你们这帮娘们,全是臭婊子!)

(你们这帮家伙,全是废物!)

(你们都是我枪口下的鹿!)

我恨我身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