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作战第一个月结束,前线部队已经推进到了半岛的根部。过此就是岛的主体,左右两头便都开阔起来;可是在纵深方向约五英里处,却横着一道连绵重叠的山岭,与海岸相并而行,那就是幡舞山脉。远役防线就构筑在半岛的左方,一头起自那如垒群山的崖壁脚下,一头直抵海边,大致呈一直线。按照将军对他部属的说法,他“过了半岛,就必须来一个左转弯,打个比方来说,就是离了康庄大道,拐入一条细窄小街,右手里是大工厂的围墙,左手里是一条水沟(指大海),迎面却叫远役挡住了去路”。
他这次转移行动指挥得颇为出色。行动中有不少棘手的问题,他的前方战线好容易已经稳定了下来,如今却一下子得向左转过九十度,也就是说,旁靠大海比较安全的左翼部队只消移动半英里光景,而右翼部队却要绕上小半个圈子,越过六英里的丛林地,而且每一分钟都有挨打的危险。
他有两种可行的办法。一个比较稳妥的方案,就是命令右翼部队向纵深长驱直入,直趋山下。到了山下,可以先在斜里临时部署一条阵线,然后再慢慢地让右翼兵力掉过头去,沿着高山大岭挺进,一直攻到远役防线的跟前。不过那就得花上好几天工夫,乃至个把星期,而且可能还会遇到不小的抵抗。另一种方案风险就要大得多了,办法就是派右翼部队直扑远役防线附近的山崖下。采用这种方案,只要一天工夫就可以完成全线的转移。
但是这个办法极其危险。远役手里肯定留有一支突击部队,会看准美军进击的机会,从边上插入,进行侧面包抄。将军得花一天的时间转移军队,这一天他的右翼就势必处于防卫空虚的状态。不过他还是冒了这个险,而且还准备来个将计就计。在行动那一天,他从筑路部队抽了一个营,放在手边作为后备,一面命令右翼各连连长不要考虑自己的侧翼后尾,只管在丛林中挺进。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要通过六英里长的无人地带,当晚赶到远役防线的前哨阵地前一英里处,紧靠山崖构筑好防御阵地。
将军料得一点没错。部队一行动,远役果然派了一连日军偷偷地从侧翼包抄过来,将军就调他的后备营上去堵击,把一连人差不多全包围了。一场昏天黑地的混战,在美军新阵地后的丛林里整整打了几天,结果远役派来偷袭的一连人除少数逃散外,其余全被击毙。流窜在后方打冷枪的敌人更多了,运给养的驮子队还遇上过一两次伏击,不过这些都是区区小事,将军并没有放在心上。把战线转移过来以后,巩固新的阵地就够他忙的了。头两天他让前方战士在丛林里开出新的小路,围上铁丝网,廓清射界,并同两翼、后尾的部队建立通话联络。日军来小小地打了几下,将军也并没有太着急,转眼四天过去了,五天也过去了。将军过一天就加筑一天工事,把支前大路加紧多筑点儿。他知道大路要修到前沿至少还得两个星期,在此以前他就只有加强防御一个办法。远役现在要是发动大规模进攻的话,还是很叫他伤脑筋的,不过这个险他是不能不冒的。
他把指挥部的营地也换了个地方。这支特遣部队自登陆以来,已向前推进了近二十五英里,现在无线电联络已有困难,电话线拉得太长也很不安全。他就把营地往前搬过十五英里,地点也选在一个椰林中,紧靠着大路。跟海滩上的第一个指挥部比起来,这儿并没有那么合意;团里直属连的战士足足忙了几天,消除了椰林里的杂树,布上了铁丝网,挖了新茅坑,支起了帐篷,构筑了掩体,忙完一看,倒也不算怎么住不得。只是这儿热得多了,四外都有丛林围着,简直吹不到一点风,好在就在这椭圆形的一圈铁丝网外,有一道小溪流过,大家不用走远,就可以有个洗澡的地方。
后来将军让四六零团的勤务连就驻扎在大路对面。他知道,今后只要自己的部队不至于有大溃退,他这个营地就可以一直驻守到战斗结束,无须再作迁移,所以他就视时间许可,慢慢地进行一些建设。一个简易的淋浴设备替军官搞起来了,食堂的帐篷搭起来了,指挥部下属各处又都张起了大营帐。营地里每天一早收拾得场清地净,常走的路上都铺上了小石子,车场通向大路的出口处还用空汽油桶做了排水的涵洞。
这样一点一滴苦心经营,将军觉得其乐无穷。不管是看得多熟的营地,情况慢慢有了改进,看着心里总是欢喜的。前方阵地转移后不过一个星期,将军感到这里俨然已经像个小小的村庄了。白天,战士们埋头搞营地建设,车场里卡车不断进出,经常是一片忙碌景象。大路对面的勤务连里开起了修配工场,每到催人欲睡的下午,将军总能听见丛林里不断传出他们的机床声。将军自己这边的营地经过一再扩大,如今圈在铁丝网内的这片椭圆形的地,横里已有近两百码,直里也有百码以上,内有百多顶三角小帐篷,十多顶锥形大营帐,一排二十顶供军官住的双顶帐,三个茅厕,两个战地伙房,四十多辆卡车和吉普车,总共三百来名官兵。
侦察排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补上五名新兵以后,现在全排总共已有十四个人,住七顶小帐篷,各自相隔十码,在营地一角的边上沿着铁丝网排列。晚上排里的两个岗哨通宵不断人,哨兵坐在两个机枪工事里,隔着铁丝网,警戒丛林的方向;白天则基本上无人看守,排里只留下一个人,其余全部出去筑路。登陆至今已经有五个星期了,侦察排总共只在新营地附近一带执行了几次例行的警戒巡逻,始终没有参加过什么战斗。雨季快要到了,天气一天热似一天,那筑路的活儿也愈来愈叫人受不了。在新营地上过了一个星期以后,侦察排里的多数士兵,包括参加过穆托美战役的一部分老兵在内,都又巴不得能打上一仗了。
晚饭以后,雷德洗过了脸,来到威尔逊和加拉赫的帐篷里。今天从一大早起,天气就闷热万分,其难受更超过了前几天最厉害的时候,雷德心里烦躁极了。白天又是老一套:筑了一天的路。
加拉赫和威尔逊在帐篷里懒洋洋地躺着,只顾悄悄抽烟,不说一句话。半晌,威尔逊才有气无力地开了口:“什么事啊,雷德?”
雷德擦了擦脑门子。“还不是怀曼这小子!原先跟托格略睡一个帐篷,弄个‘童子军’做搭档,已经够我受了,可现在又换上了怀曼这小子……”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哪,再过两天只怕连嘴里含假奶头的娃娃兵都要派出来了。”
威尔逊也来了牢骚:“是啊,咱们这个排自从补进了新兵以后好像什么都弄得七颠八倒了。”他叹了口气,拿衬衫袖子抹了下汗津津的下巴。“这天气看样子要来捣乱了。”他这话可是心平气和说的。
“又要下雨了,真要命。”加拉赫没好气地说。
黑压压的乌云在东天翻滚,南北两边都耸起了高高的雷云。四外的空气又湿又闷,死气沉沉的,听不到半点风的响动。连椰子树都似乎憋得头昏脑涨,巴望能舒上一口气,一串串叶子倦怠地耷拉了下来,简直都快拂到那被砍得光秃秃的泥地上了。
“咱们铺的木排路这一下可要冲掉了。”加拉赫又说。雷德向营地上远远一望,不觉皱起眉头来。一顶顶帐篷都像走了气,尽管暗红的夕晖仍然照耀在西天,那许多帐篷看上去却是昏幽幽的一片。
“只要水别漫到咱们的屁股就行。”雷德说。
他考虑要不要回自己的帐篷去把排雨沟挖深点儿。昨晚下了一场倾盆大雨,那沟里的水就险些漫了出来。合计了一会儿,心想还是算了吧。怀曼也该学着点儿了。他就一躬身,钻到了加拉赫和威尔逊歇着的坑里。地下挖了个两英尺来深的坑,长宽大致相当于一张双人床。两条毯子铺在坑底的泥地上,威尔逊和加拉赫就并排睡在里边。头顶上横里架着一根竹竿,两头系在两根柱子上,两件雨披连在一起往竹竿上一挂,双襟张开,扣住在坑两边的地上。在帐篷里跪着,脑袋勉强可以不撞上这根横竿,可要想直起身来的话,连个七八岁的小孩子都别想站得下。从外边看去,这帐中之帐高出地面顶多不过两英尺。营地上的那许多三角小帐篷,里边差不多都是这样布置的。
雷德在他们俩中间躺了下来,从帐篷口望出去,看到的是一个钝角三角形:上是天空,下面两边是丛林。坑是依照他们俩的身材挖的,所以雷德的一双长脚只好搭在门口的排雨沟上荡悠。排雨沟的地势比坑口低,帐篷口有雨水打进来的话,都可以流到沟里。此刻沟里还是泥水糊糊的。
“下次你们帐篷里的坑可要挖得像个样,人家的脚好歹总得让进吧。”雷德说完,自己倒笑了。
“你老兄不满意,就请出去。”加拉赫嘟起了嘴说。
“你们波士顿人就这样招待客人啊。”雷德说。
“对,我们对浪荡子一向不欢迎。”加拉赫这话取笑得可够厉害的。在阴暗的光线下看去,他脸上的一个个紫疙瘩似乎都胀肿了,溃烂了。
威尔逊扑哧一笑。“我看啊,北方佬的刁钻,再没有比得上波士顿人的。”
“波士顿没有光脚蛮子的,你想去都还不配呢。”加拉赫哼哼着鼻子说。他点上一支烟,翻身扑面趴在地上,又补上一句:“要上北方,得会看书写字。”
威尔逊听了觉得有点刺心。他对加拉赫说:“我说,老弟,看书我也许不是怎么在行,可是论做事,我只要一认真,就没有干不了的事。”他心里在想:当初威利·柏金斯买来了全镇的第一台洗衣机,机器用坏了,还不是亏了他,把机件一样样拆下来,才给修好。“比如修个机器什么的,我就啥都能对付。”他说着取下了眼镜,用手绢角儿擦掉了沾上的汗水。“我还记得我们镇上从前有位老兄,骑的是一辆英国货自行车。他觉得美国货还不行,非骑英国车不可。有一回他掉了几颗钢珠,同样的货色配不到,我就改用一只美国货钢珠盘,照样给他装上了。”他伸出粗大的指头朝加拉赫一点,又添上一句:“给他换上以后,骑起来一点也不比从前差。”
“倒真有两下子,”加拉赫冷笑着说,“可在我们波士顿,你要什么型号的钢珠就有什么型号的钢珠。”
“有时候倒还是缺少点啥好,反而可以显出一个人的能耐。”威尔逊咕咕哝哝说。
雷德扑哧一笑。“缺了女人呢,我看还能显出你什么好能耐!”这话把大家都逗乐了。威尔逊也不能不承认:“女人那可是无论如何缺不得的。”他带着无限向往的神情,在那坑坑的土壁上用手摩呀摩的。加拉赫说:“在我们波士顿,好朋友里谁有了相好,得了趣儿,从来不瞒人。”可是说完马上就脸红了。心想这回可要记着,回头去向军中的郝淦神父忏悔时,千万不能忘了这句话。这样一想,心上才觉得舒坦了些。他总是这样:当真去找神父忏悔了,干过的坏事也都想不起来了。有时他在进见郝淦神父之前想先把自己心里起过的坏念头好好整理一下,可是左想右想半点也想不起来,硬硬头皮进去,见了神父半天才吐出了一句话:“神父,我说脏话有罪啊。”
加拉赫心里想:其实马莉才不了解他呢。马莉哪儿知道他还会动不动骂人啊。不过再一想,那也算不了什么,在部队里混久了,沾上的坏习惯罢了。过去他在帮里也老说下流话,可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更不在话下。只要有女人在旁边,他就从来不骂人。
加拉赫不禁又想起了他那个帮。多好的一伙弟兄啊,他想起来就感到自豪。最早他们散发过小册子,帮着麦卡锡在洛克斯伯雷竞选。事后他还作了一次演讲,说麦卡锡竞选成功,应该归功于他这一帮忠心耿耿的小兄弟。后来他们又到陶契斯特去闹过事,教训过那里的犹太人。他们截住了一个放学回家的十一二岁的小孩,把他团团围住,“白脸儿”利敦问他:“你说,你是什么东西?”那小孩战战兢兢回答说:“我不知道。”“白脸儿”就教训他:“你是个莫盖,你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臭莫盖。”训完一把抓住小孩的衬衫,说:“你说一遍,你是什么东西?”
小孩只好照说:“我是个莫盖。”他都快哭出来了。
“白脸儿”又命令他:“那么你说,‘莫盖’这个词儿怎么拼法?你拼拼看。”
小孩结结巴巴说:“Mocci”
当时他们那个笑啊,加拉赫回想起来还津津有味。Mocci!真亏他拼得出来。那蠢小子吓得只怕是连屎都拉在裤子里了。这班犹太畜生真是活见鬼!加拉赫记得“白脸儿”利敦后来就当上了警察。小子运气不错!自己要是运气好些的话,本来也可以谋上这么个差使。可是他空下来为本地的民主党俱乐部干了那么多事,结果却屁也没有捞到。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他很想干些大事业。要不是偏偏撞上了那个艾尔德曼·夏皮罗,要不是夏皮罗还有个挨千刀万剐的侄子,叫作爱比还是捷吉什么的,本来他早已连邮局里的差使都弄到了手了。加拉赫想到这儿心里觉得恨恨的。他干什么事都要遇上磨难,弄到碰壁完事。胸中无言的怒火愈烧愈旺,他趁着一股一吐方快的意气,突然冲口说道:“看见没有,咱们排里来了两个王八犹太崽子。”
“是啊。”雷德知道加拉赫又要骂上半天的犹太人了,他感到厌烦,就叹了口气说:“是啊,犹太人真不是东西,可咱们这些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加拉赫不服气了。“他们来了才一个星期,就已经把咱们这个排搞得臭气冲天了。”
“这倒不见得,”威尔逊轻声懒气地说,“那个罗思是不大顶用,可还有一个,叫作戈尔斯坦还是戈尔伯格什么的,倒是挺不错的。今天我跟他在一起干活,谈起木排路怎么个铺法最好,谈得倒还投机。”
“这帮王八犹太崽子,一个也靠不住。”加拉赫的口气还是很激烈。
雷德打个呵欠,把脚一缩,说:“下雨啦。”
帐篷上噼噼啪啪地着了几滴雨。天穹的颜色无比奇特,灰黑之中泛出点儿青来,好似窗上的有色玻璃,却又蒙着一层光泽,仿佛窗外的光线极其强烈。“这场雨来势可不小咧,”雷德说着一仰身又躺了下去,“你们的帐篷桩子牢靠吧?”
“我看没问题。”威尔逊说。帐篷外有个弟兄快步跑过,听到这匆匆的脚步声,雷德心里一沉。他听熟了,这是暴风雨到来时去找地方躲避的声音。他不觉又叹了口气,暗自嘀咕:“活了这大半辈子,大事没干成一桩,倒弄了个胆战心惊的毛病。”
威尔逊说:“你们看见史坦利这老小子没有,如今他下士当定了,那副样子才真叫得意呢。一次他给一个新来弟兄讲穆托美岛的登陆经过,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正好让我听见。我听见他说:‘这一仗打得可苦了。’”威尔逊忍不住笑了。“承他的情,算是承认咱们打苦了,老实说本来我倒还不好意思说呢。”
加拉赫啐了一口。“史坦利要是敢来对我胡说八道,我可便宜不了他。”
“就是。”不过雷德听了这话,心知加拉赫和威尔逊还只当他那一回在海滩上是不敢跟史坦利动手。得了,随他们怎么去想吧。倒是他听说史坦利要升下士,心里感到又好笑,又鄙夷:这真是什么样的人干什么样的事。史坦利本来就是块当士官的料。想到这里他不禁喃喃自语:“上天堂嘛,本来就是靠拍马钻营的多。”
可惜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心已经动了,他也很想补上那个下士的空缺呢。他差点笑出了声来,不过笑得却有点悲哀:怎么自己身上老是会冒出许多自己也想不到的东西来?他明白了:自己是上了军队的钩了。其实这也是老花招了,先吓唬你一下,再让你缝上几道勋表。这个下士,就是请他当他也不当……给他们个一口回绝,那才痛快呢!
近处打了个闪,紧接着就是一个焦雷,仿佛就打在头顶上。威尔逊说:“哎呀,这个雷可近了。”
暴风雨迫在眉睫,天空几乎已是乌黑一片。雷德重又一仰身躺了下去。他这个一向不愿意往上爬的人,今天竟会有这种心理……他慢慢地连拍了几下胸口,简直像在捶胸痛悔。他平生一直过的是独来独往的生活,总其所有简直可以打个包都扛在肩上。“家当愈大,要满足生活享受也愈是不易。”他本来一直把这句话奉为处世名言,可是今天不行了,今天这也消除不了他多少烦闷。他看来要顶不住了。他这个爱孤独的人,已经孤独得太久了。
“雨来啦。”加拉赫说。
一阵狂风冲着帐篷卷来,雨也随着来了,先还不猛,一迭声地打在帐篷的橡皮布上,可是转眼就大起来了。没多时,粗大点子的急雨早已下得像冰雹一样。帐篷都吹得歪歪斜斜了。远处又连打了几个响雷,头顶上的雨越发如泻而下。
帐篷里三个人都害怕了。看来这场狂风暴雨非同寻常!
威尔逊探起身来,把横杆使劲拉住,嘴里嘀咕:“要命!这么大的风。脑袋瓜子都要被削掉了。”铁丝网外的那一带丛林早已是一派枝叶零落的样子,像是给成群的野兽乱踩过一通似的。威尔逊探出头去看了一眼,不由得直摇脑袋。营地已经看不清楚,漫天风雨中只见迷迷茫茫一片绿影,地下的小草小木早已给打得连头也抬不起来。风势猛烈无比,一直两膝跪地、苦苦拉住横杆的威尔逊,默默地感受到了这狂风的威力。他虽然早已把脑袋缩了进来,可脸上还是一脸的水。帐篷上的裂口和线脚里都滴下水来,一串串接连不断。帐篷口又飞进水来,一阵阵像浪花的飞沫,两路夹攻,要挡都没法儿挡。排雨沟里早已水满为患,水都漫到他们的床位上来了。加拉赫卷起了毯子,三个人就使劲按住了随风掀动的雨披,蹲在雨披底下,可是那脚却左躲右躲躲不开,只好眼睁睁泡在水里了。帐外早已积起了一大潭一大潭的水,水潭还在不断扩大,像许多庞大的变形虫,伸出脚来,把大地一块块吃掉了。威尔逊恨得直骂:“真要命!真要命!”
戈尔斯坦和里奇斯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一下,他们就赶紧到外边把帐篷桩子一个个打结实。转身回来,戈尔斯坦快快收起毯子,往防水的胶皮背包里一塞,就双膝着地,屈着身子,死死按住了横杆,生怕帐篷被大风掀翻。他大声对里奇斯说:“乖乖,真不得了!”
里奇斯点了点头。他那张难看的扁胖脸儿上满是水珠,一头沙色的头发根根竖起,湿淋淋地粘住在一块儿,拧成了螺旋形的一团。他的回答也放大了嗓门:“没有办法,只好等着!”可是风声更大,把他的声音淹没了,戈尔斯坦只听见“等着”两字,那拉得长长的调子像是在痛哭,引得戈尔斯坦突然一阵不寒而栗,浑身肌肤都起了疙瘩。他只觉得这天地之间除了乌云压顶、风雨逞狂以外,似乎已什么也不存在了。有时手里的横杆像是给冷不丁地一抽,力大势猛,简直就要脱手飞去,戈尔斯坦觉得自己的胳膊也随之也狠狠地一扭。身上湿得透之又透,草绿色的军用工装看去都发黑了。
他暗暗寻思:想起来海底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象了。他在书上看到过,说地层底下也有风暴,今天这场狂风暴雨想必就有那样的规模吧。他尽管不胜惶悚,心心念念想着千万不能让帐篷倒下,可是对这场暴风雨还是觉得其味无穷。他想:当初混沌初分、开始冷却之时,天地恐怕也是这副模样的。想到这里他兴奋极了,仿佛这就是在看开天辟地。想得这样有趣,再去想帐篷是自讨扫兴,可是他却由不得自己。他相信他的帐篷是不会倒的:桩子打了有三英尺深,这里的土质又是属于黏土一类,吃得住很大的力。要是他早知道会有这样厉害的狂风暴雨,他还可以把帐篷好好改进一下,弄得安安稳稳,遇到再大的风雨也能顶住,他尽可以在里边坦然高卧,不会沾到一滴水,也不用操一点心。他对里奇斯有点生气了。原来这一带的暴风雨就有这么厉害,怎么也不关照他一声呢?里奇斯是个老兵了,按说心里总该有个数啊。戈尔斯坦早已在暗暗盘算下次搭起帐篷来该是怎么个搭法了。鞋里浸透了水,脚冷得很,他就把脚指头不停地上下扭动。他觉得这个扭脚指头的动作倒跟橡皮拖把的动作完全一致,大概那个发明橡皮拖把的人也有过类似这样的经历吧。
里奇斯却是抱着惊慌不安、听天由命的心理,看着这场狂飙施虐。他心里的想法是:上帝的大海绵里水涨了。丛林里密匝匝的枝叶狂翻乱滚,灰黑中泛着青光的天空给这动荡的丛林涂上了各种各样的绿,浓淡不一,鲜艳极了,里奇斯觉得那真是伊甸园里才有的奇观。他感觉到丛林在搏动,仿佛丛林就是自己肢体的一部分;那犹如成了一片金泥的大地,似乎也已跟他痛痒相连。他先是一个劲儿地瞧着丛林的奇翠异绿,随后又一个劲儿地瞧着那黄里泛赤的大地,他感到大地像是给这场暴雨刺得遍体鳞伤,发了高烧,脉搏急促。这排山倒海的雨势,使他胆战心寒。
里奇斯不禁肃然深思:这真是“予也上帝,取也上帝”。在他的一生中,暴风雨可说是个基本的组成部分;打了这么多交道,对暴风雨他已经害怕了,逆来顺受了,终于相信受这个磨难是理所当然的了。他眼前仿佛又看见了父亲那发红起皱的脸,看见了父亲那一对沉静忧郁的蓝眼睛。父亲说过:“奥西呀,我得告诉你,我们靠种地谋生的,平日累死累活地干,大把大把的汗水往地里浇,等到活儿都干好了,假如仁慈的上帝要不让你收,一场大风大雨就可以把庄稼全部报销。”在里奇斯的思想上,这大概可以算是天经地义第一条了。在他看来,他这一辈子一直是跟着父亲在同生荒地、病虫害苦苦搏斗,只靠一头日渐衰老的骡子,爷儿俩种了这么些地,可是往往只要遇上一个昏暗无光的夜晚,一夜之间就会落得前功尽弃。
戈尔斯坦打帐篷桩子的时候,他是帮了忙的,因为邻居请你帮忙,那是不可不帮的,对方虽说是个陌生弟兄,可既然同睡一顶帐篷,好歹总是个邻居吧。不过他内心却暗暗认为加固帐篷只怕是白费力气。他想:天道终究是天道,世人就是不肯顺应天命。假如上帝存心要这场狂风暴雨吹倒他们的帐篷,他们就是拿铁犁来压住,帐篷也还是要被吹倒。可此刻谁担保他家乡密西西比就没有在下雨呢,所以他又默默祈祷,但愿这场暴风雨不要毁了父亲地里的庄稼。上帝啊,庄稼还只刚刚下种呢,可千万不能被冲走啊。里奇斯虽是在祈祷,心里却不敢抱半点希望;祈祷不过是表示他的心虔诚罢了。
一阵狂风,像一把巨大的镰刀在营地上呼呼地削过,把椰树叶子大串大串斩了下来,洒得雨点好似炸开的炮弹。他们看着看着,只见一顶帐篷猛地脱桩而起,直飞到天上,好像一只惊恐的鸟儿拼命扑打着翅膀,一下子就给风卷走了。戈尔斯坦扯开了嗓子说:“这会儿不知道前方怎么样。”原来他是想起了类似这样的营地散布在丛林中还有不少,一直到几里以外都有,想想心里发急。里奇斯却耸耸肩膀,也扯开了嗓子回他一句:“该顶得住吧。”戈尔斯坦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他到侦察排一个星期来,一直是在干筑路的活儿,见到的无非就是眼前这一两英里长的路。万一此刻敌人真要是趁着狂风暴雨发动进攻,会怎么样呢?他觉得那真是不堪设想。他双手抓着横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还只能勉强拉住呢,叫他怎么去应付别的?他担心日本人说不定现在已经攻到他们的营地上了。这会儿机枪工事里不知道还有没有当班放哨的?他就说:“精明的军事家就拣这种时刻发动袭击。”
“那倒是。”传来了里奇斯平静的回答。这时风已经暂歇,他们都放低了嗓门,口气显得有些迟疑,像在教堂里说话似的。戈尔斯坦放开了横杆,胳膊里酸痛的感觉渐渐都消失了。他心想:一定是血液循环,把滞积在肌肉里的“疲劳素”冲走了。这场暴风雨恐怕也差不多了吧。坑里早已泥糊糊的,弄得一塌糊涂,戈尔斯坦看着不禁发了愁:这一晚上可怎么睡呢?他打了个寒噤,这才猛然意识到一身衣服水淋淋的,贴在身上又冷又沉。
一会儿风又大起来了,保护帐篷的无言而紧张的搏斗再一次开始。戈尔斯坦觉得这就好比门外有个力大无穷的人想要把门打开,自己拉住了门抵死不放。他看见又有两顶帐篷卷上了天,帐篷里的人东奔西窜,想另找个地方安身。其中就有怀曼和托格略,两人连笑带骂的,一头冲进他们的坑里。怀曼进门就嚷:“头上的帐篷呼的一下就不见了。”那瘦瘦的稚气的脸上嘴巴咧得大大的,做出一副傻笑。“哎呀,这样的事儿真少见!”他这一声嚷的面部表情似喜非喜,说惊非惊,仿佛自己也拿不准这场暴风雨到底算是一场浩劫呢,还是一台好戏。
“你们的东西呢?”戈尔斯坦大声问。
“丢啦。全吹走啦。我的‘半自动’也扔在水潭里啦。”
戈尔斯坦赶紧看了看:自己的枪呢?枪倒是吊在坑儿顶上的横杆上,泥泥水水却溅上了不少。戈尔斯坦心里很不高兴,事先怎么没有想到呢,看到暴风雨要来了,应该用穿脏的衬衫先把枪裹起来才是。可见自己还是个雏儿兵;是老资格的话,就决不会忘记把枪保护好。
托格略肉鼓鼓的大鼻子上不停地滴下水来。那厚墩墩的下巴一动,就只听见他拉直了喉咙说:“你们的帐篷顶得住吗?”
“难说!”戈尔斯坦也哇哇直嚷,“不过桩子你可以放心。”于是四个人就一起挤在坑里,在坑里也只能蹲着。里奇斯眼看自己的脚都陷进了泥浆里,后悔没有早些把鞋子脱了。不过再一想:人也就爱多事,穿了鞋子又怕沾水,其实一双鞋子能值几何,真犯不上操这个心。一道细流顺着横杆不断往帐篷里淌,都滴落在他屈起的膝盖上。身上的衣服早已冰凉,所以水滴在身上反而觉得暖和。他不禁叹了口气。
一阵特大的狂风吹得帐篷鼓了起来,鼓得满满的活像一个气球,就在这当儿突然啪的一声,横杆断了,雨披撕开了一大条口子。帐篷落下来,像一块湿被单正好罩在他们四个人身上,他们懵懵懂懂地胡拉乱抓了好一阵,也没有能甩掉,后来倒是大风把帐篷布渐渐掀了起来。怀曼罩在帐篷布底下只觉得好笑,他束手无策,只能两手瞎摸。不防身子一晃,一屁股坐倒在泥浆里,蒙住了脑袋,挣扎不得。他笑了,“我的天爷爷!”好比落在一只麻袋里出不去,他无可奈何,只有苦笑。心里还直嘀咕: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连只纸袋都别想撞个洞钻出去。一句笑话,逗得他越发觉得事情滑稽了。他就喊了一声:“你们都在哪儿啦?”话音刚落,瘪掉的帐篷忽然又鼓了起来,好似扯起了一张满帆,一下子便挣脱了剩下的最后一点束缚,打了几个盘旋,腾空而去。一根桩子上还残留下半小片雨披,在大风中扑动。四个人在坑里站起身来,风大站不住,只得又蹲了下去。在看去无限遥远的天边还剩下一角晴空,地平线上还托着一轮落日。雨愈来愈冷了,简直透体生寒,冻得他们直哆嗦。营地上的帐篷十之八九已经被吹倒,间或有个战士一步一滑地在泥浆里走过,给大风一吹,更加晃晃悠悠,看去就像放得太快的电影,人走路都一跳一跳的,别扭极了。托格略直嚷:“哎呀呀,冻死我啦。”
“咱们快离开这儿吧。”怀曼说。他浑身泥污,两片嘴唇不住打战。“这要命的雨!”
他们爬出了坑,撒腿往车场里跑去,车场里有卡车,躲在下风处可以挡掉些风雨。托格略一迈腿就跌跌撞撞,仿佛身子忽然压不住分量,浮了起来,只能听凭风的摆布,自己做不了一点主。戈尔斯坦却冲他喊了一声:“我把枪给忘啦。”
他也使劲大叫:“还要枪干吗!”
戈尔斯坦想要收住脚步,回转身去,可是怎么也办不到,只是嘴里喊了一声:“那可难说!”两人虽只有一肩之隔,却像在大厅两头遥相呼叫。戈尔斯坦觉得有趣,心里一时简直乐开了花。
这片营地他们已经苦心经营了整整一个星期,他们一有空闲就想点子,把基本建设搞起来。可是如今他的帐篷没了,衣物信纸都淋了水,枪也许会生锈,地上湿得睡不下去。人也往往只有落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才会触发这样狂喜不禁的心情。
他和托格略就这样被吹进了车场。转弯时两人一撞,都倒在泥浆里。戈尔斯坦真想躺在那里不起来了,不过他还是马上用手一撑,使劲爬了起来,东倒西歪地跑到一辆卡车的背后。一连人差不多全已在这儿了,有的躲在卡车里,有的挤成一堆躲在车后。他这辆卡车的背后就挤着二十来个人。冰冷的雨水打得他们牙齿直打战,他们哆哆嗦嗦站在那里,只好尽量挨在一起暖和暖和。天上有如倒扣了一只乌黑大碗,轰隆隆的响雷震得那乌黑大碗一阵阵晃动。除了面前这辆草绿色的卡车,除了弟兄们身上那淋得发了黑的草绿色制服,戈尔斯坦什么都看不到。不知是谁在那里感叹:“我的老天爷!”
托格略想点支烟抽抽,可是烟都湿透了,刚衔在嘴里,还没有来得及从防水袋里掏出火柴来,就自己断了。他把烟往地上一扔,看着烟丝在泥水里散开。尽管他身上早已里外湿透,雨打在身上还是很难受,一道道水顺着脊背往下淌,好似一条条鼻涕虫在爬,阴丝丝的,叫人又害怕又恶心。他向旁边一位弟兄大声问:“你的帐篷倒啦?”
“倒啦。”
托格略一听,才难受得轻些。他摸了摸黑茬茬的下巴,胸中不禁涌起了一股暖流;他忽然觉得跟这一班弟兄都亲得很,对他们真有说不尽的喜欢。他心里想:他们都是好样儿的,是好样儿的美国人。他敢说,也只有美国人才能经受住这样的考验,还能在苦难中寻些欢笑。他觉得手冷,就把手往军用工装裤的大口袋里一插。
站在不多远以外的雷德和威尔逊早已唱起歌来。雷德的一副嗓音又低沉又沙哑,托格略听得都笑了。
当年我筑铁路,车来又车往,
列车在铁路上飞一般往前闯……
他们一面唱,一面不住跺脚,散散脚里的寒气。
当年我筑铁路,而今只剩梦一场,
哥们,请给个角子吧,帮个忙。
托格略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觉得雷德简直是个滑稽演员。他也不觉跟着他们低声哼了起来。
当年我造高楼,楼高顶太阳,
砌得实呵钉得牢,刷得又雪亮,
当年我造高楼,而今只剩梦一场,
哥们,请给个角子吧,帮个忙。
唱到这最后一句,托格略也放声跟着唱了,雷德见了便跟他点头打招呼。于是三个人就扯直了嗓门一路唱下去,为了可以暖和些,三个人互相搂在一起。风已经小了些,所以他们不时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不过声音听来总觉得很遥远,有点失真,好像隔壁屋里在开收音机,把音量开大了又关小,关小了又开大。
当年我们穿军装,
哎呀,那才像个样,
一副美国大兵的气概多轩昂,
千万双靴子蹬得震天响,
我就是当时那个擂鼓郎。
还记得吗,大家叫阿尔的就是俺,
我就是当年的阿尔绝无虚妄。
还记得吗,咱们都在一块吃过饷,
伙计,请给个角子吧,帮个忙。
唱完他们都笑了,托格略还嚷嚷起来:“咱们下一支唱什么?唱《请问回家的路怎么走》怎么样?”
“我不唱,”雷德大声说,“嗓子干得唱不出来。得喝一杯润润嗓子。”说着把嘴一噘,眼睛骨溜溜打了两转,托格略笑得脸都朝了天。雷德这人真会做怪样,看他有多逗!这些弟兄,都是怪有趣的。
托格略就唱起来:“请问回家的路怎么走?”好几个弟兄也跟着他唱了:
我瞌睡蒙眬,倦得真难受,
刚才不过喝了一点酒,
怎么此刻就花了眼,昏了头?
这雨不但大,而且下个不停,托格略唱着这几句歌词,内心勾起了一缕怀念,感觉是美滋滋的。身上冻得慌,挨着旁边的伙伴,还是不住地哆嗦。他恍惚觉得像是在冬日的薄暮驾着一辆汽车,快到一个陌生的城镇了,镇上暖和的炉火和明亮的灯光都在向他招手。
我天南地北周游,
哪怕到了天涯还是海陬,
你总能听见我歌儿不离口,
唱的是请问回家的路怎么走?
天已经快断黑了,椰子树下,卡车背后,渐渐连人面都看不清了。托格略的心境复杂了起来,心情是平静了,却平添了一片悲哀。他想起了妻子有一年装饰圣诞树时的神情笑貌,肥满的面颊上不觉滚下了一颗泪珠。他一时间把战争,把大雨,把眼前的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知道稍过一会儿他就不能不考虑何处过夜和如何过夜的问题了,可是此时此刻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唱,脚指头还是不停地扭,歌声唤起的种种温馨美好的回忆,他都任其在心田里顺势漫流。
一辆吉普车摇摇摆摆地在泥泞中驶来,停在三十来码以外。托格略看见卡明斯将军带着两个军官跳下车来,便用胳膊肘把雷德一捅,要他快别唱了。将军帽子也没戴,一身军装里外湿透,脸上却笑眯眯的。托格略看得好不有劲,对将军还颇带几分敬意。他在营地上见到将军的次数也多了,可是跟将军这样靠近这还是第一次。将军来到他们身边,大声说道:“弟兄们,你们都在这儿啊,大家怎么样……都成落汤鸡了吧?”托格略也跟着大家笑了。将军把嘴一咧,又大声说:“不怕,你们不是白糖做的!”风小下去了,将军就恢复了比较正常的嗓音,对同来的那一个少校、一个少尉说:“我看雨就要停的。我刚才跟华盛顿通了电话,陆军部向我保证这雨是长不了的。”看两个军官笑得那么带劲,托格略也不觉泛起了一丝笑意。将军真了不起,称得上是军官中的一个模范。
将军提高了声音说:“弟兄们,我看营地上的帐篷恐怕也已经全被吹倒了。等风雨一歇,我们就去想法从海滩上运些雨披来,不过今天晚上肯定会有一部分弟兄还得湿淋淋地过夜。那实在遗憾,不过这样的困难你们以前也克服了。前线出现了一些情况,这就可能要一些弟兄还得在更艰苦十倍的地方过夜。”说到这儿他歇了半晌,一动不动地淋在雨里,然后眼光一闪,又接着说:“我相信刚才狂风暴雨突然袭来的时候,你们当班放哨的该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岗位吧?假如这里有谁不该来而来了,回头等我一走,你还是趁早给我回去。”人群里起了一阵吃吃的笑声。由于这时雨势已经减弱了些,所以一连人大半已经都不知不觉到这边卡车旁来听将军说话了。“弟兄们,我不跟你们开玩笑:根据联络中断前了解到的一些情况来判断,我估计今天晚上我们的阵地后方会有小股日军活动,所以大家值班放哨都要特别提高警惕。我们这里离前线虽说有相当距离,可到底还不是很远。”说完冲着大家一笑,就又钻进了吉普车。由那两个军官陪着,坐车走了。
雷德啐了一口。“我就知道咱们这舒服日子是好景不长。我看今儿晚上十之八九要派咱们出去好好尝尝狂风暴雨的滋味了。”
威尔逊点了点头,可是随即又气呼呼地把头一摇,说:“写意日子过得好好的,一发牢骚就准得倒霉。你没听见那些新来的小子,嚷嚷要打一仗开开眼,这下子看他们的嘴巴还硬得起来!”
托格略却插进来说:“哎哟,咱们的将军真了不起。”
雷德又啐了一口。“这天底下凡是当将军的,就没有一个是好人。全是王八蛋。”
托格略很不以为然:“话不能这么说,雷德,能亲自下来跟咱当兵的说话,这样的将军还上哪儿找去?依我看咱们的将军不错。”
“他有什么,就会哄哄大伙儿,讨个好儿罢了!”雷德对他说,“跑来向咱们叹了一顿苦经,你看这不是莫名其妙?老子自己的苦恼就够多的啦。”
托格略叹了口气,不作声了。他觉得这位弟兄也太爱抬杠了。这时雨已经停了,他想也该回去看看自己的那个烂摊子了。想起那烂摊子他心里就一沉,不过托格略不是个没主意的人,暴风雨既已过去,他就不容许自己再闲荡了。他就说:“走吧,还是回去收拾收拾,想个法子睡觉吧。”
雷德鼻子里哼了一声。“收拾了又有屁用!咱们今儿晚上还得上火线呢,我是看准了。”一入夜,天又闷热起来了。
将军心里很急。吉普车一出车场,他就吩咐司机:“到一五一的直属炮兵连。”随即又扭过头去,对挤在后座、不大自在的达尔生少校和侯恩少尉说:“假如他们那儿都跟二营接不通电话,那我们就只好劳动两条腿连夜走着去了。”吉普车过了铁丝网口,向右一拐,就到了通往前线的大路上。将军打量着大路,脸色阴沉。路上泥泞不堪,以后可还要更加泥泞。眼下只是糊而滑,吉普车开在路上东一哧溜西一滑的,可是过不了几个钟头路面就会变得跟黏土似的,稠而烂,车辆也许就得半个轮子陷在泥泞里。他转而又呆呆地望着大路两旁的丛林。沿路有几具日军的尸体,在一条沟里腐烂,将军不觉屏住了呼吸。这种气味他尽管早就闻惯了,可是闻到了毕竟还是不能淡然处之。他就暗暗记在心里:一等这件麻烦事儿对付了过去,就派个埋掩队沿路清理一下。
黑夜早已降临,一场灾难也可能已经随之临头。吉普车在黑暗里缓缓向前驶去,卡明斯将军身坐在车内,却觉得像是浮游在空中。车上谁也没有一点声息,发动机老是一个劲儿“嗡嗡”地哼,丛林里传来带水的枝叶一片沙沙乱响,他置身其间,仿佛此身已经一无所有,就剩下了一颗脑袋,全部心思都在那里飞快转动。他得独自留在空中,独自把这问题想个透。这场暴风雨是紧跟在日军的进攻之后而来的,来势之快真是惊人。就在下雨前十分钟,他接到二营营部的报告,说是他们阵地前沿爆发了激战,炮火猛烈。可是说话之间狂风暴雨就把电话线打了个七零八落,他的指挥所也成了一片白地,无线电都无法联络。眼下也不知道前线怎么样了,他心里没有一点谱儿。赫钦斯大概已经把二营撤下来了吧。日本人看到风大,很可能会索性豁出命来,乘势推进,把他的前沿阵地突破许多口子。部队接不到他的命令,天知道会搞成什么样子。但愿直属炮兵连的电话还能通前线!
幸而他在两天前就调了十多辆坦克到二营。要不然的话今天晚上就别想把坦克拉上去,其实前线就是有了坦克,现在也无法出动,不过必要的时候总还可以以之作为核心,今夜临时建立一个防御阵地。前线只怕已是乱成一团了,拖到明天,一条完整的战线只怕也就只剩下几个孤立的小阵地了。可他打不通电话还是只能干着急。局面说不定会糟到什么地步呢!好容易把战线左转了九十度,说不定不出两天就会前功尽弃,依旧退回到原地。
要是电话能够打通,那就要求他一切决策都要当场很快作出。他回忆了一下前线各级指挥官的配置情况,记起了各连以至各排可有什么突出的表现。那记忆力极好的脑子里一下子跳出了好多过去的小事,以及一连串兵力的数字。安诺波佩岛上每一尊炮、每一名兵员的部署,他都了如指掌,这些情况如今就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不过仍还是些原始的资料。此时此刻,他就成了个十分单纯的人了。身心的一切活动,目的就都只有一个了。他根据以往的经验,心里自有十足的把握,相信自己一到需要的时候自然就会把这些资料化为妥善的对策。他只要把浑身的劲头用足了,这份本能肯定就会发挥出来。
不过尽管如此,他凭着一股火性,还是感到怒不可遏。都是暴风雨跟他作对!他这一腔火的发泄方式也很傻气。有时正好好地想着心事,忽然一阵气愤涌上心来,把思路全扰乱了。逢到这种时候他就往往会喃喃自语:“有暴风雨也不通报一声。气象部门简直是吃干饭的!这场暴风雨兵团司令部是知道的,可几时通知过我呀?根本就没有见到半个字的通报!这办的是什么事——我看根本就是什么事也不办!存心跟我作梗!”
就在这时,车不小心陷进了一条沟,开不动了。将军冲着司机转过脸去,心里真恨不得把他毙了,然而他只是叽咕了一句:“不行啊,老弟,咱们没工夫蘑菇啦。”吉普车重又点火开动,这才继续前进。
他的营地已经毁于一旦,那才是最使他苦恼的一件事。部队遭受威胁,固然使他忧虑重重,难以释怀,但是这个问题毕竟还比较抽象。直接影响到他个人、使他有切肤之痛的,是他临走时所见营地上的那一片狼藉。他回想起来简直有点伤心:小石子走道都给小河般的水流冲光了,帆布床给掀翻了倒插在泥浆里,帐篷就剩了污迹斑斑的一堆破烂。真是满目凄凉!想到这里他又火冒三丈了。
他命令司机:“老弟,你还是把车灯打开。不然要什么时候才能开到啊。”要是附近埋伏有打冷枪的敌兵,那开灯行车就不啻端了支蜡烛,走进藏有刺客的黑森林。将军在车座上感到一阵紧张,但也不无快意。冒险自能给人以一种刺激,使他深感自己肩负的任务之重要。他对侯恩和达尔生说:“你们一边一个沿路警戒。”吉普车两边并没有上窗,侯恩和达尔生就把卡宾枪伸到车外,密切监视两边的丛林。车灯一开,丛林的枝叶都成了银白一片,更显得神秘莫测了。
侯恩少尉用手摸了一下卡宾枪的弹盒,拆下了又咔嗒一声重新装上,好大的一双手就这样端着支短家伙,把枪口对着丛林。他的心境复杂极了,其中有些情绪属于亢奋之列,有些情绪则可归于灰心一类。想了这许多办法,稳扎稳打取得了不小的进展,如今猛一下子却说不定已经落得全线崩溃,可他们的吉普车还在这儿乱转,好像一根神经拼命想附上一块肌肉、一个器官,好起到它神经的作用。将军有一次对他说过:“我喜欢乱,那就像试剂滴进了烧杯,一时泡沫翻腾,可不一会儿结晶体就分离出来了。依我说,乱,那才刺激。”
当时侯恩心里就想:这是抄袭名篇,拾人唾余罢了。将军哪能喜欢乱呢——只要他自己身在烧杯之中,他就喜欢不了。只有像他侯恩这样的人,真正一无干系,才提得起这份兴致。
不过话说回来,将军今天的表现还是不错的。侯恩记得,风雨的势头稍减以后,大家最初都打不起一点劲来。将军只是对沾满污泥的帆布床瞅了那么一眼,随手一抹,刮下一小团烂泥捏在手里。大家都叫狂风暴雨折磨得筋疲力尽了,然而将军却没有忘记采取对策,在人人垂头丧气,都只想悄悄去找个地方存身的时候,他向部下作了一篇情辞极其动人的讲话。说起来那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将军不能不挽回他这个指挥官的威信啊。
他此刻的举止谈吐又何尝不可理解。侯恩从他那种异样的温文、那种说话的声气,知道他现在一心无他,就只想着战事,想着这漫漫的长夜。这就使将军与过去完全判若两人,十足成了一根末梢尽露、一心只想寻个依托的神经。
对此侯恩固然感到钦佩,却也有些不快。这样一个心眼儿扑上去,也真有点不近人情,他真不明白将军是怎么办到的。他把手里的卡宾枪往上托了托,闷闷地直瞅着眼前的丛林。大路前面的拐弯处很可能就架着一挺日本人的机枪,更可能埋伏着几个日本兵,带了一两件自动武器,在那儿伺机打冷枪。说不定吉普车转过弯去,一下子就会挨上个一二十枪,他琐碎的探索,无谓的牢骚,由此而构成的这渺小的一生,也就得一笔勾销了。同车一并遭到意外的,一个也许是天才,一个是大到如达尔生这样出奇的傻大个,另外还有一个神经紧张的年轻司机,谁保证他骨子里就不是一块法西斯分子的料?就这样,一个转弯,全都完蛋。
反过来也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把人打死。只要他枪口一举,一扣扳机,就有人一腔喜乐哀愁——说不定还带着内心的一缕善念——一齐化为乌有。简直就跟踩死一只小虫一样容易,甚至还要更容易些。是了,他闷闷不乐就是这个缘故。一切都出了轨、乱了套了。当兵的在车场上大唱其歌(这事其实倒满有点意思,虽说有些幼稚,倒也表现出了一定的勇气)。自己呢,却跟着将军在这里赶路(在这灰暗一片、茫茫无边的丛林里,他们几个人不过是个小小的点子顺着一条线在移动)。可说不定哪儿还在进行一场战斗呢。他们不断听到的炮声、枪声、固然可能只是前沿的零星交火,算不了什么,可谁敢说这些零星的火力现在就一定不是集中在一处,打了一场小小的恶战呢?听这枪声、炮声,都谈不上有一点配合。黑夜把部队割得支离破碎,这样你一摊我一摊的,都成了七零八落的孤军了。
他又感觉到靠在他身上的那个分量了:达尔生好大的个头顶着他魁梧的躯体,使他有点不自在。过了一会儿,他就从衬衫的前胸袋里掏出一支烟来,东摸西摸的,想找火柴。
“抽烟不好吧。”达尔生叽咕了一句。
“车灯不是都开着吗。”
达尔生“嗯”了一声,也就不响了。坐在后座觉得挺挤的,达尔生把屁股轻轻挪了挪,心里很生侯恩的气:一个人占了这么大的座位,还要抽烟。达尔生只觉得心神不定。伏兵,他倒一点也不担心。遇上了,他自会沉着应付,相信自己绝错不了。使他上了心事的,是到达一五一炮兵团后面临的任务。他这种焦急的心情,正如一个笨学生就要去参加他所害怕的考试。达尔生是指挥部三处的处长,主管作战训练事宜,按理应该对作战形势了如指掌,至少将军清楚的他也应该都清楚,可是此刻手中一无地图二无记录,他简直两眼一抹黑。待会儿将军说不定要依靠他来做出决策,那可就要命了。他在座位上又扭了下身子,皱起眉头缩了下鼻子,把侯恩喷出的烟闻了闻,然后身子向前一探,凑上去跟将军说话——他自以为把声音放得很低,可是一张口却响得吓人一跳:
“长官,但愿到了一五一那里一切顺利。”
“是啊。”泥水一路飞溅,车轮呼呼飞转,将军只顾在想他的。达尔生那一声嚷使他感到刺耳。打开车灯行车已经有十分钟了,捏着把汗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他心里倒又发起愁来。要是那里电话不通的话,那就至少还得在泥泞里再坐上半个钟头的车,而且换个地方很可能还是联系不上——可说不定这会儿日本人就已经把缺口打开了。
一定要联系上!要是联系不上的话……要是联系不上的话,那就好比他一局棋下到中盘,让人把眼睛给蒙住了。对方下一步棋怎么走他还算得上来,能够对付,可是第二步、第三步,就不容易料得定了,他弄得不好就会走出空着,甚至败着。吉普车在泥泞中打了个弯,刚一转过弯来,车前的灯光就照见了一个士兵的惊异的双眼,原来路边是个机枪工事,工事里有个哨兵。吉普车开到了哨兵的跟前。
那哨兵大声吆喝:“好家伙,亮起了车灯跑大马路,你们存心不要命啦?”一看见将军,他马上眨巴着眼睛:“对不起,将军。”
“哪里,老弟。你说得对,这是不对,违反了我自己的命令。”将军说着微微一笑,那战士也尴尬地向他咧了咧嘴。吉普车离开了大路,拐上了去直属炮兵连营地的小路。四下是漆黑一片,将军下车后在原地停了会儿,先适应一下环境,然后用手一指:“防空帐篷在那边。”三个军官于是就在黑暗里举步走去,地面上根根蔓蔓没有清除干净,绊脚得很。黑沉沉的夜色又带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弄得三个人谁也没敢说话。到防空帐篷的五十来码路上,总共只碰到一个人。
将军撩开门帘,很不乐意地摸进了里面乌黑的隔光走廊。帐篷分明也刮倒过,落到过泥浆里,是事后重新支起来的。帐篷内壁还是泥糊糊的。他摸到隔光走廊的尽头,又撩开一道门帘,走了进去。只见一张办公桌旁边坐着一名士兵和一名上尉。
两个人马上站起身来。上尉说:“你有什么吩咐吗,将军?”
将军用鼻子嗅了嗅。帐篷里的空气潮湿极了,也污浊极了。他脑门上、脊背上早已沁出汗来。他就问:“麦克劳上校呢?”
“我这就去找,将军。”
将军拦住他。“慢,先等一等。我问你,你们这里跟二营电话通不通?”
“通啊,将军。”
将军松了一大口气。“那就请替我给二营挂个电话。”他点上了一支烟,向侯恩少尉微微一笑。上尉从军用电话机箱里拿起听筒,按着摇柄摇了三摇。“我们这儿打电话到二营得由炮二连转,将军。”
“这我知道。”将军的口气不好听了。将军唯有这方面的问题是谁也碰不得的,谁要给他谈这些他就不高兴:师里的作战体系,难道他还会有不清楚的?
不一会儿,上尉就把听筒递给了将军:“二营的电话通了,将军。”
“我找参孙。”将军这个代号指的是赫钦斯中校。“参孙吗,我是骆驼。我此刻在‘扇轴红’。情况怎么样?你们那里跟‘极品白’‘极品蓝’电话线路通吗?”
“我是参孙,我们这里线路畅通。”对方的声音听来又轻又远,听筒里还有嗡嗡的杂声。将军嘴唇似动非动的,敦促了一句:“简单点儿说。”
赫钦斯说:“我们一直在找你,可就是联系不上。‘极品白’二号、三号,‘极品红’五号、七号,已经打退敌军的进攻。”他报了具体位置的坐标。“依我看那不过是试探性行动,今儿晚上敌人还会发动第二次进攻。”
将军应了一声:“对。”脑子飞快地转动,估计了一下可能出现的情况。看来那一带必须派兵去增援。四五九步兵团一营是他放在筑路队里、留作预备队用的,两个钟头可以赶到那里,不过他至少得从中留下一个连,加一个独立排,作为后备。敌人的进攻很可能会赶在他们到达之前。将军又合计了一下,最后决定一营只调两个连上去,留两个连备万一后撤时掩护撤退,同时把直属连、勤务连里可抽的班排都抽出来。他看了下表,已经八点了。他说:“参孙,我派‘潜力白’一号、四号由车队运送前来增援,二十三点左右可以到达你处。任务是和‘极品白’‘极品红’取得联系,就地待命。到必要时我自会下达命令。”他觉得问题现在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日军打算就在今夜发动进攻,全线进攻当然也极有可能,但是两翼肯定是他们攻击的目标。这场暴风雨一来,远役的部队势必已无法及时赶到集结地点,他的坦克要大批调集上来看来也不见得能够办到。他已不可能先行试探,寻找防守薄弱的阵地。地面泥泞,部队难免行动迟缓,远役势必只能选择几个目标猛攻,指望从中打开缺口。将军觉得这他能够对付。他就对着话筒说:“今天晚上我们的局部阵地将会遭到强攻,估计来势极猛。我要你一一通知前沿所属各部,命令他们坚守阵地。我们是决不会全线后撤的。”
“长官,你是说?”对方的声音里满含着狐疑。
“真要是给日本人突破了一两处缺口,让他们进来好了。缺口两侧的部队务必要坚决守住自己的阵地。无论哪一级指挥官,如果不顾大局擅自把部队撤下来,我就把他交付军法审判。进来的敌军自有后备部队会去对付。”
达尔生可听得傻了眼。他本来只有一个主意倒是打定了的,那就是,自己的阵地还建立未久,这黑夜方长,日军随时都可以来狠狠地捣几下,所以眼下最妥善的办法莫过于把部队后撤一二英里,设法避开敌军的进攻,拖到天亮再说。谢天谢地,幸亏将军没有来征询他的意见。因为他已经马上认定:将军的决策是正确的,自己的看法荒谬。
电话里又传来了赫钦斯的声音:“那我呢?有增援给我吗?”
将军回答他说:“给你‘电站’,二十三点半可以到达。你把他们部署在‘极品红’七号和‘极品红’五号之间,具体位置的坐标是:017.37—439.56;018.25—440.06。”将军完全是凭脑子里的作战地图择定这两个位置的。“我再从‘极品黄’十九号调一个加强排给你,作为额外支援。这支队伍先可以当搬运队使用,用以同‘极品白’建立横向联络,以后假如可能的话,再作为步兵支援调去‘极品白’二号或三号。看局势发展如何,到时候再作具体安排。晚上我就把临时指挥所设在这里了。”
这会儿他真是思路畅捷,决策快当,这些决定都出自直觉,所以他相信是错不了的。将军的心情之痛快,再也无过于此刻了。他挂上了电话,对侯恩和达尔生瞅了两眼,内心只觉得这两个部属叫他看着也喜欢,不过这都与他们个人无涉。他嘴里不禁叽咕了一句:“今天晚上就有得热闹喽。”眼梢里暗暗看见炮兵上尉跟那个士兵正呆呆望着他呢,简直把他当作神明了。他像是挺高兴似的,转过头来对达尔生说:
“我刚才答应赫钦斯要给他一个加强排。我决定把工兵爆破排派上去,不过还得从别的排里抽一个班给他们。”
“抽侦察排的怎么样,将军?”
“好,这个任务就交给侦察排吧。你这就把行军命令拟好了发下去,要快!”他点了支烟,扭过脸去对侯恩说:“少尉,我看你是不是去找几张帆布床来。”此时在他的眼里侯恩也一点都不讨厌了。
当夜随后就发生了战斗,达尔生建议从侦察排抽一个班加强工兵爆破排,这就是他对战斗做出的唯一的贡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