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卢克和肯尼·伊斯特利这次报团参加的狩猎活动并非时时处处都是天鹅绒般的豪华之旅,而且他们去的可是美国最后一片未遭破坏的荒原,因此他们决定,全体团员一道开赴猎熊之旅,五位客人、四位向导,以及向导兼“特德警官”的飞行员。飞行员名叫阿尔·贝尔,他驾驶一架贝尔47J,搭载三位乘客,以及一位飞行员——过来鞠个躬——阿尔·贝尔和贝尔47J可不是一回事儿。

老卢克有一个军事决定。不管是由于原子弹,还是阿尔·贝尔及其贝尔47J,抑或是来自萨姆·斯廷远征狩猎公司的无数其他称为直升机的东西,或是其他几个各自配备“特德警官”飞机的远征狩猎竞争对手,再或者是由于布鲁克斯岭野生动物所拥有的那块具有心理磁力的土地的综合裂变(这是新的概念),真实情况是:灰熊已经成为傻瓜。终其一生,老卢克都很了解灰熊——一度他对它们熟悉到可以径直走向一头温和的灰熊,和它勾肩搭背。灰熊并不是冷若冰霜之徒,也不是铁石心肠的虐待狂。你可以拍拍它的背,至少某些时候你可以这样做。可是现在,这块具有心理磁力的土地已经成为一块马赛克,一个如贺拉斯对奥维德所说的“已成碎片的花瓶”,因此老卢克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同他那超酷的庞然大物交流联系,太多的灰熊在第一声枪响之前就已经向猎手冲过去。于是,老卢克采取了军事策略。他带着两位也许会开枪的青少年,还有一位有时会开枪的顶级浑蛋,以及两位有50%的可能性试图在瞄准镜里定位移动目标的中等浑蛋。当然他也带了几位向导,他们可以信赖,他们会控制局面,一旦灰熊来袭,他们会持续射击,直至灰熊断气,但是,第一枪得由客户来打(好给他们炫耀的资本,第二枪也是如此)。因此你瞧,一只灰熊过来了,它已经两度受伤,现在介于龙和恐龙之间,怒火中烧,身手敏捷,什么都不管不顾,心脏、牙齿及齿根间皆是仇恨,张牙舞爪。卢克的向导静待客户先发两枪,然后抄起他的“灰熊快线”飞奔而至,在距离四十码处一跃而起。即便还有四十码远,灰熊却快如野马。即使向导三枪都击中目标,灰熊也不会就此停下,直至它将面前其中一个敌人一举拿下,抓着他消逝在茫茫暮霭之中。“哦,天啦,”老卢克说道,“我的客人死在一头老灰熊手里了。”扯淡!这种状况怎会发生?老卢克从未让客户死于非命,否则将按照常规及合同条款受到处罚。“特德警官”所到之处,心灵生态皆遭轰炸,无论什么物种。老兄,每一个心灵,无论人类还是动物,甚至植物,都会遭受强烈冲击,当然,矿物质(晶体矿物质)也处于同样境地,姑且拭目以待,最好相信吧。老卢克清楚,他已经多次侥幸逃离厄运,他违反了猎手应该遵循的神圣的经济法则,一位客户可能因此送命,那么,此生的良好纪录便会打破。这个地方是育空地区,老兄,是英雄沦陷之处,来听听老卢克讲的故事:老鲁比·利尔,萨斯喀彻温省的老婊子,她从未让客户失望过,大小人物纷至沓来——卢克可以一一道来——直到有一天噩运降临,她服用了育空大麻——什么?——为了能让时间过得快点,她看着那位来自马尼托巴省的审计员在她身边翻滚,在她那褐色微焦的温柔销魂处、那大而宽敞的“密室”中(其秘诀在于,她的客人总是在经久不衰的颠鸾倒凤之后,获得云雨之事的快感——她便是一剂良药,老兄)。那审计员亢奋不已,却毫无进展。于是鲁比·利尔用尽各种方法,四个小时的折腾之后,还是以失败告终。鲁比·利尔从此没落,沦为女同性恋者。

这就是老卢克所思所想?不,这是D.J.在阿拉斯加的一个夜晚自慰濒临高潮时的所思所想,想到翌日清晨要去猎熊他便兴奋不已,于是便竭力控制,再控制,最终那满手的秽物窜上扳机,导致那一枪失误没有打中猎物。

此处已然偏离主题。老卢克也是夜不能寐,D.J.在幻想中酝酿出的那个马尼托巴审计员的心力交瘁其实正是老卢克心头郁结的“恐惧先生”的心力交瘁。(这个象征学应用得怎么样,梅毒脑袋?)是的,就在此刻。于是老卢克·费林卡将军做出了军事部署。他们必须对着来犯的灰熊进行一番狂轰乱炸。因此他们必须协力完成——五位客人,五位向导,卢克熟悉地点,有一个浆果生长的泥泞河岸——然而梦魇依然持续。军事部署催生了新的问题,小丑。如果卢克将军拥有两排步兵,五位客人成一排,五位向导紧随其后成一排,如果灰熊进犯,客人恐怕会误射同伴,或者误射向导,那该有多么混乱!不行,泥泞的河边被舍弃,他得在小丘周围形成包围圈,地形图在他脑中循环放映,旋转,停止,再次旋转。

老卢克最终选中了地点。那是一个几近垂直的岩石下方一个类似烟囱的狭长地带,直径大约一百英尺,下面灌木密布,猎手可以在此掩护之下射击。它坐落在翠绿的高山草甸中间,距离树林较远,灰熊不便逃生,也不会再出现几头灰熊,林边是成片的水牛果和蓝莓。卢克对他的“快枪特别小组”安排如下:包括他本人在内的十人动身前往烟囱地带三分之一处的弧形处,面朝浆果灌木丛一侧(逆风一侧),队伍排成两排,每排有两位向导分立两侧,他和五位猎手站在中央。如此排列,如果灰熊沿烟囱地带的盲区从侧翼包抄过来,两位向导的火力一定能将其制服,而且四位向导火力交叉,将火力集中在向队伍中央进击的灰熊身上。即便灰熊接近队伍中央,汉克知道自己一定会阻止灰熊。就这样,一切安排就绪。卢克·费林卡将军此时让飞机将两个小伙子和莫·亨利集团的向导先运到一英里开外的小丘处,然后让他们走到山脊处上方的开阔地,这样灰熊就不会自草丛中突然窜出袭击他们。

一切就绪,老卢克开始讲话。“不要总是端着枪不开!你们看见的灰熊属于你们大家,大家可以一齐开枪,这样才能打死它。”鲁比·利尔的阴影隐匿无声地从老卢克的头顶飘过。

“那这头灰熊属于谁?”拉斯蒂问道。

“我会知道的,”老卢克答道,“我能分辨出最紧要的是第一枪还是后面的哪一枪。”

他们并未等待太久。九十分钟之后,大约在早上十一点钟,两头灰熊漫步至草地,它们是一对夫妻,可是它们缺少J. P.,微风吹过草地,将灰熊夫妻身上的恶臭气息吹散开来,特克斯事后发誓说,他可以闻到风中的灰熊味道,正因如此,他首先看到了它们。特克斯第一个开了枪——今年是他的狩猎年——.270击穿了公熊头部,公熊当场毙命,拉斯蒂和皮特分别对着母熊各发两枪,母熊一声咆哮,仿佛中午时分陡然响起的火警,于是某个小镇消防队的雾笛大作。随后它转身跌跌撞撞冲入林中,后背和侧肋鲜血淋漓,接着母熊又被四位向导的八发子弹击中,进入林中不到十码便倒地不起。

老卢克夸奖了M.A.皮特,第二头熊属于皮特,卢克决定道。皮特想将这头熊整个让给拉斯蒂,包括他的加农炮,卢克随后带领拉斯蒂、皮特、特克斯及几位向导走向特克斯那头熊(大家靠近灰熊,纷纷投掷石子,公熊终于不再颤动挣扎,死在了乱石之下),然后他们继续循着母熊的血迹前行,来复枪挂在腰间,鲜血染红了桤木,染红了低矮的桦树,血迹在松针上的棕色树胶处戛然而止,一抹猩红在雪松的树叶间刺眼醒目,让身处北极圈、伫立于北国灰蓝色苍穹之下、绿灰色土地上的D.J.震撼不已,北极圈的血色风光,北极的血色九月。D.J.的心中仿佛出现了一头巨狼,一头身高八英尺的史前时代的巨狼,在D.J.的血液之河里激起阵阵涟漪,残忍的听众都身处它的血液里。他在心中将那头狼幻化成熊,一头身中十二枪的灰熊,躺在地上颤动挣扎,最终气绝身亡,却抽搐不已。母熊的腹部被那位中等浑蛋助手、采购经理“至纯皮特”的尼超快线打得几乎稀烂。是的,拉斯蒂那一枪打碎了母熊的肩膀,几近心脏部位,但是直击要害的是皮特。“我看这头熊被打得够呛,”老卢克说道,几乎无法抑制嘴角那如同吃了屎似的笑意,太令人震惊了,“你这枪打得不错,拉斯蒂——”真是讽刺——这是卢克第一次直呼拉斯蒂的名字,“——不过我得说,是皮特撂倒了这头熊。”

皮特开始考虑搬去堪萨斯城。那个地方意味着父母、孩子、妻子、周末的颠鸾倒凤以及罗曼蒂克的忧伤,那个地方意味着一切。那里有感性、优雅如同安娜·K的公司高管(安娜·卡列尼娜,大块头!),比如说,他们的老板。他们清楚何时老板已经不再爱他们。公司的中等浑蛋们都是真空管,老兄,理想的二极管,他们总是将水搅浑,将大家引向一个方向,然后自己再倒向另一个方向,是的,是的,然后再阻止一切说“不”的声音。

如果一个老板的社交网络里没有一两个这样的中等浑蛋真空管,他又怎样传达自己的潜台词,弗格斯?瞧,皮特的真空管里的灯丝刚好烧坏了,他已不再是理想的二极管。

“你打算到哪里去制作这头灰熊标本,皮特?”拉斯蒂问道。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拉斯蒂?”

“再打死一头灰熊,这样你就可以把这头熊身上的洞补上了。”

这是什么狗屁建议!可是拉斯蒂就是这么一个狗屁玩意儿。他的邪恶倾向也原原本本、完完全全地遗传给了D.J.,他可并非无端被人认为好像亨利·卡伯特·洛奇的,他已经开始四下张望,展望未来,因为,如果他此刻不能猎得一头灰熊,他就会被调去日本。

于是他们继续,一行人回到了烟囱地带,静候灰熊再次光临。然而其他灰熊并未出现。灰熊可能会在布鲁克斯岭发怒妄为,但是它们不是神风特攻队,它们可以嗅到常青树针叶的树胶上自己同类的鲜血,可以嗅到草地上以及树林中昆虫们在殷红的熊血之上的各种狂欢,它们在鲜血之上肆无忌惮地拉屎撒尿甚至群交,仿佛在漫不经心地用电吉他弹奏触动灵魂的音乐,是的,那些灰熊能够嗅到已经殒命的母熊被那十二枪崩出的屎,灰熊死后那些屎四下喷散,弥漫在山谷之间,发出另一种气息,坟墓的气息,仿佛一个一天抽四十根烟的婊子口中浓重的烟味,你想必清楚重回埃及的那种滋味。一只灰熊都没有出现。那天后来的时间,以及翌日清晨,第二天整整一天,都没有。第三天,特克斯和M.A.皮特与向导一起去猎麋鹿,“特德警官”载着他们去一处麋鹿经常出没的浅湖,拉斯蒂和D.J.留守,M.A.比尔带着他的“砰砰大力回力飞镖.311天才特别武器”与他们同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等待竟然能给人带来无穷勇气。M.A.比尔开始做梦,他已经不再渴望灰熊。拉斯蒂豪气顿生,酷炫无比,如同箭在弦上,一触即发——D.J.也像年轻的剑客一般跃跃欲试,他也想猎杀灰熊。他体内的那头巨狼使他燃烧,使他热血沸腾,如果他无法射杀灰熊,他极有可能血管迸裂(只有他未向母熊开枪)——他已经(就算对你自己的腋窝也不能透露)——他已经豪情迸发,恰如公牛、公鹿、公熊狂怒时那样。也许那就是鲁比·利尔伺候客人时的紧张焦虑,是的。瞄准镜也蠢蠢欲动,手指在扳机上跳起了吉格舞,却未曾扣动发射。他的内心深处充满恐惧,他和拉斯蒂以后不能再坐在烟囱地带下面的灌木丛中,望着那片懒洋洋的草地,那里已经没有了灰熊吞噬浆果的温馨一幕。一个小时以来,他们唯一看到的便是头顶的一只潜鸟,向着南方振翅飞翔。它们可能也会飞离得克萨斯的沙漠地带,就像它们现在离开这个灰暗的北极圈,离开这片翠绿的草地,离开针叶间那些萦绕不去的猩红鲜血。于是,他们不停催促卢克,让他带领他们出去寻觅灰熊,他们顺着林间的足迹,顶着风四下寻找。去他妈的小心谨慎吧,拉斯蒂向卢克表明,让他们成为猎手,让他们艰苦跋涉去寻找猎物。卢克拒绝了,他尽可能地阻止他们,竭力阻止,可是关于布鲁克斯岭的灰熊的话已经出口,即补那头灰熊身上的洞云云——并且,此刻那些熊窝里尚有愠怒阴郁的熊宝宝,它们可能会在猎手们酩酊大醉之时偷袭他们,在它们邪恶的小眼睛里,这种逆袭便如“天使之启蒙运动”。“妈的,老兄,”拉斯蒂最后说道,“我带着D.J.去,我们走上十五英里去‘多莉叮叮蝙蝠湖’,看看我们能否遇到我们想要的动物。”听闻此言,卢克真希望自己已将熊窝都悉数端给拉斯蒂。

此时,老卢克毫不矫情地呼叫“特德警官”,向他通告他们会步行前往,两小时四十分钟以后再会面,然后他们便列队出发了。向导埃德·史密斯居首,拉斯蒂、D.J.、M.A.比尔和老卢克随后。D.J.终于携枪步行数里,经过布鲁克斯岭最后一片未被侵扰的原始荒原恩迪科特山。

这片土地并非如此蛮荒,老兄,触目所及并非丛林、冰柱、冰川、山峰、深渊,不是,老兄,他们置身其中的这块土地仿佛一片瑞士风光,宝贝,但丝毫不见如下壮观情景:皑皑雪山延绵直至北方,雄伟的山坳中狂风呼啸。这片至纯至美之地令人陶醉,那感觉宛如与一位可人佳丽交欢,我是说,D.J.会说你好像置身约塞米蒂,埃文,这是一片绝美纯净之地,满目绿意盎然,老兄,四处弥漫着绿意盎然的气息。

然而,此时的拉斯蒂已近乎疯狂。在他那激情燃烧的大脑中,这绿意盎然的气息仿佛是噼啪作响的燃烧之物。他可不想甩开步子走上两小时四十分钟,然后等着老卢克呼叫“特德警官”来接他们,他来此处绝不是为了让自己血脉偾张的欲望得以慰藉,他此刻激情昂扬,虎胆熊风。于是,他转身对D.J.说道:“儿子,咱们把讨厌鬼卢克甩掉,妈的,他是不会让你我接近灰熊的。”D.J.一直觉得体内有种原始冲动在蠢蠢欲动,一种延绵不绝的原始冲动,自己的短裤似乎已经遮掩不住,是的,每走一步,那种感觉都愈加强烈,他不知道自己会成为英雄还是会丧命于此,但是此刻,他热爱父亲,妈的,这简直是一匹种马,他们要一起离开,自己回到营地,老卢克可是栽了,让他冷汗淋漓去吧。于是在林间绕过一处岩脊时,他们迅速开溜,攀上岩脊,看着其他人从下面走过,而他们却飞速奔向相反方向,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外。等到老卢克意识到他们不见了时,他们已经在林间跑了半英里了。老卢克在方圆四分之一英里范围内四处找寻他们,一个小时之后他才明白:他们把他甩了。此时他们已经身在两英里之外,拉斯蒂带着D.J.发力狂奔,像真正的粗犷豪放的绿林好汉一样,踏着脚下绿茵茵的地毯,无拘无束地穿越丛林。四周一片静谧,他们经过时小动物们受惊四散。北方的凉意渐渐袭来,父子二人在林间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