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特所说的汽车旅馆就在卡拉·奥乔,几个臭名昭著的古巴流亡者曾试图暗杀普里奥总统和巴蒂斯塔总统,暗杀失败后的藏匿地点就是那家旅馆。它的名字是“皇家棕榈”,我原以为这是一家至少四层高的现代化旅馆,装着铝制窗扉的落地窗。但实际上,它不过是一个潮湿的热带庭院,只有一层,租金低廉,墙面涂着深绿色的油漆以掩住水迹,各种各样的昆虫在腐烂的棕榈树根周围乱飞。我发现自己对矮小的棕榈树、飘落的棕榈油或是腐烂的灌木没什么兴趣,而且,这个庭院太过狭窄,我们只能将车停在角落。旅馆的每个房间都背阳,因此房间潮湿得很。我很不情愿地掏钱住在那儿,但我似乎有股动力住在这潮湿的庭院,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些沮丧的杀手,他们也许和我一样,躺在床上冒冷汗。

雷蒙德·钱德勒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最终才敲响了马洛的破旧的门,我知道的也就这些。这里住有单身汉,也有拖家带口的,总之都是古巴人。管理这家旅馆的是一个老妇人和她的儿子,这位老妇人右眼因患青光眼而看不见东西。她的儿子皮肤黝黑、神情忧郁,尽管他的一只胳膊几乎残废,但他依旧可以把扫帚的把手夹到腋窝里,自在地扫地。晚上,我能听到大声的争吵,也能听到便携式收音机里播放的古巴音乐。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非洲裔古巴鼓手们的演奏实际上是鼓手与上帝、与他们的祖先或是爱慕、敬仰的圣灵交谈,所以我才不至于被这些喧闹声吵到失眠。邻居开着收音机,播放着他们对上帝的倾诉,我似乎也得到了安慰,安心睡着了。然而整个旅馆的空气中都弥漫着大蒜和油烟味。

我很快就睡着了,累却快乐。我以前在迈阿密的工作就是见很多的人、去很多的地方;如果我现在还在那工作的话,那我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开着政府配备的雪佛兰黑斑羚,高速行驶在无边无际的迈阿密林荫大道或海滨堤道上,或者是驰骋在佛罗里达大沼泽和群岛。我们曾在佛罗里达南部执行过一次任务:北起劳德代尔堡,南延二百英里至基韦斯特,从戴德郡出发,穿过大赛普里斯沼泽,抵达坦帕市和墨西哥湾。此次任务必须保密,所以为避免引起注意,我们需要租借安全屋,这些房屋的主人通常都是富裕的美国人或古巴人(偶尔会在自己的房子里住上一段时间)。后来我才知道情报局不仅在莱茵河和卢瓦尔河的上游拥有城堡,在京都拥有寺庙,而且还有很多非常规房产,那就是我刚提到的安全屋。它们大多属于租赁房屋,没有华丽的装饰,所以并不显眼,最为安全,并且配备标准、功能齐全。

在佛罗里达也时常出现打破常规的情况。比如,看到租来的廉价酒店或者破烂的公寓(有时候安全屋的条件实在是差),我就会和古巴人约在高档地方见面——房子两侧是巨大的草坪和泳池,屋里装着敞亮的落地窗,窗外就是码头,路边摆放着为当地居民提供的午餐。六个古巴人齐聚在这个空荡的房间开会,他们一直抽着雪茄,时不时惬意地吐一口烟,显得自己很有钱的样子。

我的描述是不是很抽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尽管这些古巴友人出现在这里令我意外,但我对他们却怀着一份敬意,他们中有的留着海盗一样的胡须,有的像老练的秃顶政治家。我的任务就是开车带他们去亨特选好的时髦安全屋,地点可能在比斯坎湾、椰子林,或科勒尔盖布尔斯等,随后,我再开车将他们带回到旅馆。他们的房间和我住的一样破旧,我无法理解他为何把临时会面的地点选在奢华的地方,而且还要用车接送这些古巴人。

亨特继续给予我此类问题的指导意见。“若一直为他们提供最好的食宿,不出一周他们便会狂妄起来,”他说,“你必须把握住古巴人的心理。他们与墨西哥人不同,当然也不能与乌拉圭人相提并论,与我们美国人相比,那自然更不必说。若一个美国人极度沮丧,想要自杀,那么他可能就是默默地扣动扳机。但古巴人不这样,他会告诉自己的朋友,举办一个派对,在派对上喝得烂醉然后杀死其他人,甚至,他们还会诈死。我认为这背后的原因是他们居住在热带地区,热带丛林激发了他们的癔病。走在一条美丽的丛林步道上,你或许会踩到一只蝎子,或许是头顶的树叶上掉下来一只毛毛虫,叮你一下,让你陷入半醉半醒的状态。古巴人表现出大男子气概也是为了抑制这种癔病。我们的任务就是抑制他们的不稳情绪,而且我告诉你,小子,我们可以做到,我们就是如此对付危地马拉前总统阿本斯的。”

他已经告诉过我蒙得维的亚的事,但现在我还得再听一遍:“哈利,我们当时只有三百名士兵和三架修补过的飞机,而且……”他伸出一根手指,“只有一台无线电广播发射机,就设在边界洪都拉斯附近。我们不停地向外发射信号,所用代码也很简单,阿本斯和他的人肯定都能破译。不久,他们就作出了回应——我们在假消息中提到了效忠于阿本斯的军队,还为这些军队如何密谋叛变加密,阿本斯因此将自己的军队关在营房一周。他以为这些部队已经向我们倒戈了,而且我们也的确一直在扩军。‘虽然我们现在拿不出两万士兵,但今天我能交出两千,明天就能把剩下的人数凑齐。’以上这些就是我们做出的全部努力,仅仅三百名士兵,还未攻打危地马拉城,阿本斯就弃城而逃了,而且所有的共产党都逃到了山上。这是我们干得最漂亮的一仗!

“现在我们要开始对付卡斯特罗了。由于我们制定了多个登陆计划,所以他并不知道我们究竟会抵达古巴的哪个角落。”

“我可以做恶魔的支持者吗?”

“这正是你来这里的原因。”

我说:“卡斯特罗现在对危地马拉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因为切·格瓦拉曾是阿本斯政府的一员。”

亨特说道:“是的,但是一个格瓦拉毕竟势单力薄,我们打入古巴内部的‘资源’虽然情报没得到多少,但散播谣言还是有一手的,很快这个格瓦拉就会为我们所用。现在在迈阿密已有超过十万人背叛了卡斯特罗,我们打算用虚假信息为这些谣言造势,最终让谣言传到卡斯特罗的耳朵里。谣言受我们控制,这就是左右卡斯特罗的一把利剑。”

“难道卡斯特罗就不会发布虚假消息误导我们吗?”

亨特耸耸肩说道:“那就称之为一场假信息之战。我的人会取得胜利,毕竟,与古巴人相比,我们更理性一点。”

我不断提醒自己,亨特在来情报机构之前曾是一个小说家,我能感受到,这个具有浪漫气质的同伴或许比我更像一名职业军人,因为他可以像个直尺一样坚守机构的制度,在他身上我一直能看到α、Ω各自独立的特征。α、Ω让我禁不住思念基特里奇。那天晚些时候,下了一场春雨,我不得不把车开到路边,停在路沿石上,关掉发动机,把头埋进方向盘,几乎哭了起来。就这么突然地,我满心渴望着基特里奇,这种渴望早已成了常态。可是她离开了我的世界,想到这儿,我的心一阵一阵地绞痛。她不让我写信给她,这让我多么绝望!可是我还是止不住在脑海里书写想要和她说的话,说不定今晚睡觉前,我就会再写一封。现在雨停了,我发动车子再次驶上高速路。阳关照射下的州际公路像象牙一样白,我甚至有幸看到一只白鹭单脚站立在路边的黑色沼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