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亨特看起来瘦弱而敏捷,并且也怡然自得。因为现在晚上还挺温暖的,我们就在西南第八街的一个露天餐馆吃了饭。他告诉我那条大街的名称来源于那群古巴流亡者,在西班牙语里第八街称作“Calle Ocho”。我们选择的这家餐馆,只有一个雨篷,四张桌子,和一个烧得漆黑的烤肉架。厨师只有一位胖胖的古巴女人,服务员就是她的大胖子丈夫。但是这里可以吃到熏牛肉、辣椒、芭蕉、豆子和米饭,比起乌拉圭那些令人作呕的食物,这些食物真的可以算是相当美味了。

亨特最近刚被安排前往古巴去大体上感受一下这个国家。他用了工作中使用的化名,提取了出差预借经费,联系好了去哈瓦那的飞机,预订了哈瓦那维达多酒店的房间。“之后,”亨特说,“我把那些阴暗的房间几乎都仔仔细细调查了一遍。让我满意的是,可以确定这里没有任何可疑的人物,电话也没有被安装窃听器。随后我才开始游览古巴首都。”

“哈利,那里到处都是大胡子。我的天哪,我讨厌那些狗杂种和他们汗津津的皮肤、令人作呕的脏胡子,还有那些污秽不堪的杂役!他们都随身带着捷克斯洛伐克造的枪支,还有,我的天哪,他们还要到处炫耀。这种一文不值的男人的廉价骄傲,简直就像是恶棍拿到了新的玩具。哈利,当他们把武器甩在肩上扛着走过的时候,你就能够感觉到这些杀人犯残忍的内心。不管他们怎么扛枪,都会让你觉得,这么蠢的人知道要给枪上保险吗?

“至于那里的女人们,说话的声音刺耳难听,就像一群母山羊在啼叫。即使穿着制服也难以掩盖她们丑陋的行为举止。竟然还有非常多的老姑娘加入了民兵组织,她们挤满了街道,有节奏地喊着口号:‘一,二,三,四,卡斯特罗万岁!’但在我听来,除了一遍遍攻击你的耳膜之外,没有更多的用处了。噢,那些严肃的女人们,还有那令人生厌的口号!”

“这样听起来,确实非常糟糕。”

他十分严肃地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道:“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更糟糕。哈瓦那城内将近一半的人都试图逃离。我们的使馆里就大排长龙,人们都想得到去美国的签证。他们想要离开这些愚蠢粗俗、现在却翻身掌权的人。

“我还去了邋遢乔酒吧,”他说,“真的,每次去哈瓦那我都会去,这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朝圣之行’。毕竟我父亲,为了追回他合伙人潜逃躲避的债务,三十年前造了这个引人注目的入口,所以我一直把这里当作一个喧闹嘈杂、兴奋活跃的地方。在那里,你可能会在吧台一头偶遇海明威,不过说实话,他也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后来我又到佛罗里达酒吧,那儿真没什么意思,都是一片荒凉萧瑟之景。哈利,那些闷闷的酒吧侍者,以及毫无生气的氛围,我实在是无法忍受。唯一照常经营的,是在梅赛德斯—奔驰展示厅楼上的妓院。这也源于卡斯特罗那对于国民纯洁性的自大的宣告。为什么,比起巴蒂斯塔的时代,现在大街上出现了更多的妓女和牛郎呢?老富尔亨西奥至少还能维护哈瓦那的治安,但现在的妓女们就像蟑螂一样纷纷溜出来,期待着从来往的游客身上多少招徕点生意。”

“那你能找几个吗?”我一直就很想问,但让我吃惊的是,竟然真的这么问出来了。在乌拉圭,我过去可不敢这么做。但是今天,我感觉自己和霍华德的眼前仿佛将要出现一个新世界。

亨特笑了,他说:“这样的问题,你似乎不该问我这个幸福的已婚人士啊。但是,如果有人问怎么评判一个人是否有资格成为一名间谍,我唯一能给的合理建议就是,看着他的眼睛说,如果你曾经欺骗你的妻子并且侥幸得手之后,你就够资格了。”

我们哈哈大笑。我不知道这充满肉香的油脂味是从那个小烤肉架传来的,还是被我们的遮阳篷分隔了的热带天空本来就飘散着味道,我觉得又沉闷又祥和,仿佛我已然来到了哈瓦那一般。来迈阿密的第一天,我就已经看到无数从古巴流亡出来的人们,沿着第八街来来往往。我仿佛嗅到了一种令人兴奋的危险,那些沉醉在朗姆酒精中的恶行仿佛就在不远处。

“每天晚上,”亨特说,“在我住的维达多宾馆的窗外,我可以听到那些人在街上高声谈笑。那种声音会让你联想到街头帮派,这是从哈瓦那贫民窟出来的人最糟糕的一点。那时他们还没有被成群带上警车。我可以听见他们走进一栋栋大楼,敲开每一户人家的大门,如果门开得慢了点,他们就会一直不停地敲下去——想想哈瓦那老砖墙上的老木门发出的那种巨大回音吧,天哪,这声音简直能把整个加勒比的鬼都招出来。然后楼里的可怜人就跟着那些人出来,他们全都拿出自动手枪以示恐吓,防止他们逃走。警笛在尖叫,探照灯在扫射。这多么让人悲伤!过去哈瓦那的夜晚,总是能在闷热的夜色中让人唤起感性神经。哈瓦那海滨大道上那些漂亮的拱门,现在都被革命的正义取代了。现在,你无论何时走在哈瓦那的街道上,都没有办法避开一连数小时高音喇叭的折磨。民众们大多都不愿意听那种宣传,大家都垂头丧气的。”

“你在那里的时候跟那些古巴人聊过天吗?”

“我的任务是按照某特定名单找到相应的人,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经历:曾经为卡斯特罗工作,为卡斯特罗战斗,但现在他们想要彻底脱离他。”

他环视餐厅一周,好像是要确定没有人在关注我们,算是一种职业病吧,仅此而已。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我们是店里最后的客人。厨师已经熄灭了他的烤肉炉,而他的妻子,那个服务员,早就睡着了。

“我一回到美国,”亨特说,“就给情报之眼提出了建议:无论是否入侵古巴,首要任务都是暗杀菲德尔·卡斯特罗,就以此作为古巴爱国者们的任务吧。”

我轻吹一声口哨:“这倒是个绝妙的建议。”

“回到乌拉圭后,我并没有一味吵吵闹闹地想当头领。因为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我们要推翻卡斯特罗却不能成为众矢之的。可以说,这相当需要技巧。”

“那么情报之眼如何回应你的建议呢?”

“我想说这事已经不远了,”亨特说,“说实话,现在你父亲已经在考虑我的建议了。”

“我父亲?”我的提问实在是简洁明了。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父亲对这整个计划有多重要吗?”

“嗯,我想没有。”

“我真是非常欣赏你父亲的保密意识。”

我却不这么想。这一年里,我从没听卡尔说过这件事,现在从别人口中得知我父亲竟然是古巴行动的实施者,实在让人感觉无比羞辱。

“你跟卡尔相处得如何?”我索性这么问亨特。

“我们是老相识了,在危地马拉我就开始为他工作。”

“这些我竟然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这个家庭的秘密呢?“我一直误以为卡尔在远东工作。”

“唔,其实这么说也没错,”亨特说,“除了他为理查德·比斯尔建立危地马拉观察所以外,一直在远东。我必须说的是,哈利,我们的安保就像是英国的迷宫花园,人们可以秘密地在其中穿梭而过,另外一边他们的亲朋密友与他们隔着篱笆,什么也不会知道。你父亲真不愧是我们的人里面最能够保守秘密的人。”

我脑海中闪过这样苦涩的想法:卡尔不告诉我任何关于他的事,唯一的解释就是我从来不够让他赞赏,也没有赢得他的信任。“是的,”亨特说,“我总是在想,我们在一起时从没谈过到你的父亲,也许就是因为你想让我知道,你在安保方面是有多么出色。”

“干杯!”说着,我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十分震惊,并且受到了过度的刺激。我与古巴计划中所有人的关系,包括最熟悉的霍华德·亨特,最后竟然都取决于它的首领。我曾经以为,我能够被亨特选中伴随他左右是因为我在乌拉圭是一名最优秀的年轻官员,这也至少是我喜欢他的一半原因。现在事实确实这样:他看着我,就好像看到了升官发财的曙光。

但是,我的家庭荣耀感的确有所提升,毕竟他们选择了我的父亲而不是别人,去进行这项危险而艰难的任务。我觉得自己将要沉醉在黑朗姆酒中了。当然,我的身心都做好了暗杀的准备,这个状态也让我觉得吃惊,比我想象的还要斗志昂扬。是的,我已经完全沉浸在加勒比的朗姆酒、恶行和迷醉中了。